高海濤
如果有一天你又去遠方,那一定還是坐綠皮火車,還是一路向北。
你愛北方,愛北方的天空,愛北方的大地,你甚至有點喜歡北風,它嚴肅而溫情,吹拂過你童年的歲月。
你生在遼西,夠北了,但似乎還不夠,所以你后來工作和生活在沈陽,這個以重工業(yè)聞名的城市,正在你老家的東北方向。而你出于偏愛,每當向別人提起這個城市,總要談起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你說知道嗎?《雪國》《古都》寫得太美了!而如果說東北是雪國,那沈陽就是當之無愧的雪國古都啊。
實際上,你讀大學的地方也在北方。長春是比沈陽更北的城市。那些年你每次到長春上學,都是從老家的縣城坐上火車,然后再轉(zhuǎn)車,從另一條鐵路線北上,經(jīng)雪國古都,到北國春城。
總之,你信賴北方,仰仗北方,你對北方一往情深。無論是西北偏北的大漠還是東北偏西的草原,一說要去北方,你都心情振奮,樂不可支。你相信詩和遠方都是和北方有關(guān)的。有時在夢中,你也會坐上火車,到一個叫遠方之北的地方下車。但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人們說沒有這個車站,它只是傳聞,或者雖然有這個車站,但任何火車都不會在那里經(jīng)停。
即使是綠皮火車。
綠皮火車,應該是慢車的代名詞吧,英文叫Stopping train, 是逢站必停的意思。老家的縣城有這種火車,又老又慢,而且行程很短,走三五站,就要下車轉(zhuǎn)車了。這就像縣城周邊的菜農(nóng),離家都不很遠,所以總不緊不慢地挑著擔子,一路綠意盎然。
你喜歡綠皮火車,喜歡那種不慌不忙的節(jié)奏和氣度。坐這樣的火車,不需要有錢,只需要有閑。你可以在車上從容不迫地讀書啊,思考啊,看風景啊,如果愿意,你還可以考察每個小站的風土人情。特別是去遠方,坐這種火車,你會體驗到類似“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境界和況味,那種前現(xiàn)代的時間感和存在感更會讓你怦然心動。
總之,到遠方去,到北方去,坐綠皮火車,這是你由來已久的夢想。
1
2012年秋天,你要去黑龍江的漠河,然后到北極村參加活動。組織者說共兩條路線,或是從沈陽坐快車,但需要在加格達奇和齊齊哈爾轉(zhuǎn)車;或是坐綠皮火車,能直達漠河,不過很慢,整個行程要三十多個小時。這還有什么可說的呢?你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
多么親切的慢,多么親切的遠,多么親切的北方。登車的時候,暮色蒼茫,你看到月臺燈光下那綠油油的車身,想起了有點陌生的詩句:“去什么地方呢?這么晚了,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沒錯,是納朗吉,土耳其詩人:“為什么我不該揮舞手巾呢?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笔前?,當列車穿行在廣袤的關(guān)東大地,你發(fā)自肺腑地想,真是啊,說不定乘客都跟你有親。都是東北人,都說東北話,所有分支各具神韻,在每個小站或高或低地傳遞著,都是這片土地鄉(xiāng)情鄉(xiāng)音的變奏。臥鋪車廂的乘客不多,你住在下鋪,對面空著,讓你感到空闊而舒適,一如童年的夏天,睡在自家的房頂。后半夜恍惚有人上車,聲音很輕,很快在你的對面安頓下來,而你已顧自進入夢鄉(xiāng)。
2
第二天早晨,你驚奇地發(fā)現(xiàn),你的對面鋪比你起得還早,他看上去年過四旬的樣子,好像比你年輕,神態(tài)悠閑,穿一身鐵路制服,正靠著車窗讀一本書刊。而此刻,當你搜尋記憶,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查閱當時的日記吧,也沒有記下名字,你只記下了石破天驚的四個字——“北方大師”……
他夠得上大師嗎?幾年過去,你此刻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用什么證明他是大師呢?也許只有北方吧,只有他那一身北方的氣質(zhì)和精神。
大師自稱是“鐵路人”,但他并沒有過多地談論自己的工作,而是直接談起了北方,你是從沈陽來的,哈哈,也是來“找北”的吧?
大師有點自來熟。你不太喜歡“找北”這個雙關(guān)語,也不太習慣這種大興安嶺一樣不見外的風格。大師說他的老家在大興安嶺。
“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過了一會兒,大師看你無語,感嘆似的說了這樣一句,然后淡定地說,北方是屬水的!他說得那樣肯定,讓你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你說,莫非你是大師嗎?大師笑了笑,說那倒不敢,研究過一點《易經(jīng)》。
他很有學問。但你當時對《易經(jīng)》還缺乏認識,自稱懂《易經(jīng)》的人太多了。于是你不無嘲諷地問,那你能看出我的經(jīng)歷嗎?大師一笑,說這倒不難。他只問了下你的屬相和生日,連名字都沒問,就捻著手指說,你從沈陽來,但并不是沈陽生人,你出生的地方在沈陽之南。你讀過點書,但也不是在沈陽讀的,你讀書的地方在沈陽之北。看你有點吃驚的樣子,大師就更不見外了,他說你一定是去漠河,想看北極光?然后他也坐直,掂出一串古詩,俯仰之間,隨口吟誦——“地理南溟闊,天文北極高”“水到西流闊,風從北極來”“北極天文正,東風漢律新”……
你正嘆服他的記憶,他卻又談起了歷史,從世界到中國,說中國革命的歷程其實也是一路向北的,從江西到陜北,再到東北,遼沈戰(zhàn)役嘛……
你借口去洗手間,到車門口站了一會兒。你需要靜一靜。面對無邊的秋野,你看到越來越開闊的田疇和越來越茂密的森林,應該是到黑龍江境內(nèi)了,亭亭白樺,悠悠碧空,而除了白樺,一閃而過的樹木多是高聳的黑云衫。這種綠皮火車真方便,至少,你還可以在車廂連接處抽兩支煙。
3
你回到座位的時候,大師正在繼續(xù)他的閱讀,他閱讀的姿勢有點怪,是用左手拿書。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談起了貝加爾湖——
去過貝加爾湖嗎?
是的,去過兩次,你說。大師興奮起來,說他還沒去過那里,不過真想去看看,西伯利亞是俄羅斯的天涯,貝加爾湖是俄羅斯的海角,它是北方之神的巍峨居所,是寒流深不可測的源頭,是調(diào)集風雪、升騰凜冽、運送白色、誓師冰冷的地方……
他說幾年前看過一篇文章,從那以后就對那個地方充滿了向往。那文章寫得太棒了,他說,從列寧雕像,寫到十二月黨人的木屋,還寫到蘇武牧羊。
那個遙遠的漢代使臣,杰出的愛國者,歷史上最著名的牧羊人,就是在這里,宣告了他的民族氣節(jié)和巨大耐心,從而流芳百世的。那時候基督教還未誕生,佛教尚在襁褓,荒寒的貝加爾湖地區(qū)正是匈奴人營帳千里、蹄鐵錚錚的胡天胡地,中國人稱為北海。雖胡笳聲聲,卻人煙稀少,蘇武就是在這“北海上無人處”,哼唱著漢代的牧歌,懷念著漢代的玄鳥,漫山遍野地撒開了他心愛的羊群……
等一等,你終于忍不住了,說等一等大師,你說的好像是本人的一篇文章,題目是《貝加爾湖與煙斗》,發(fā)表在一本叫《海燕》的雜志上,對嗎?
大師站了起來,幾乎要和你擁抱了,太對了!正是《海燕》!而且是分三期發(fā)表的,近兩萬字的長文,我不能全背下來,能背下其中幾段吧。
你感到難以置信,但又覺得他肯定能背出三五段。這讓你受寵若驚,又深深感動,在這一路向北的綠皮火車上,你竟能遇見這樣的知音!他長得比你年輕,卻幾乎是你的同齡人。
4
接下來的整個下午,你們開始了長談,用一個略顯奢華的比喻,那仿佛是“赫爾岑和屠格涅夫年輕時才有的長談”。這個比喻對你們來說,不僅奢華,也過于狂妄,因為你們遠不是赫爾岑和屠格涅夫,而且也并不年輕了,但這并不妨礙你們像兩位真正的大師那樣長談無倦,似乎理想啊、信念啊、文學啊這些久違了的星光和篝火,還仍在你們交談的話語中閃爍。你們談起了各自的經(jīng)歷,你種過地,他下過鄉(xiāng);你當過兵,他也當過兵;他當兵的時間比你晚,但卻比你長,后來轉(zhuǎn)業(yè)了,就到了鐵路。他沒上過大學,但讀過電大,也參加過成人高考,是中文本科。
你們談文學,談彼此讀過的許多書,談《西去列車的窗口》和《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談《呼蘭河傳》和《額爾古納河右岸》,從中國到外國,從《靜靜的頓河》到《白衛(wèi)軍》。是的,他對俄羅斯文學的熟悉已經(jīng)到了讀過別爾加科夫《白衛(wèi)軍》的程度,而你更喜歡這個作家的另一部小說《大師與瑪格麗特》。
你問,到漠河能看到北極光嗎?他說不一定,但可以看北極星,秋天是望星空的好季節(jié)?!八B南海漲,星拱北辰居”,可如今,人們卻似乎忘記北方的存在,以為這世界僅有南方。杏花春雨的南方,溫柔富貴的南方,楚楚動人地構(gòu)成了時尚和潮流。他說一直不能理解,為什么年輕人都喜歡去南方,去南方,去南方。
但歷史從不缺少這樣的時刻,北方很耀眼地出現(xiàn)了,升起了,那就是北極星,世界上沒有什么比北極星更明亮,也沒有什么比北極星更美麗。所以我們北方,要多美有多美。他們有杏花春雨,我們也有,但我們冬天有漫天白雪,他們卻未必有。還有這黑土地、白樺林,還有漫山遍野的莊稼,你種大豆就是種豆腐,你種谷子,那金黃的小米,三月桃花似的高粱米飯,他們有嗎?
你沒有問“他們”是何所指,毫無疑問他愛北方,他甚至比你更愛北方,他是當之無愧的北方大師。不過他這樣說話的樣子,卻讓你覺得有點玄,似乎他要把整個北方,都提升到北極星的、形而上的高度。
5
總之,你忘不了那次奇遇,在一路向北的火車上,在那個距今已顯遙遠的下午,你和一個同齡人的長談真夠暢快。好像只有在你們互稱大師的時候,才會下意識地壓低聲音,唯恐別人聽到會發(fā)笑。顯然,你們所謂的大師只是別爾加科夫意義上的,不是嗎?在《大師與瑪格麗特》中,那個被稱作大師的男人其實是個很普通的家伙,懷才不遇,命運多舛,普通到需要一個叫瑪格麗特的中年女性來激勵、升華、扶助和引導。很像中國才子佳人小說中的落難秀才。
黃昏時分,大師談起了他的女友。不是他的初戀,兩人相識的時候,他三十五,她三十二,但還不到瑪格麗特的年齡。他們都在鐵路工作,相處日久,抱膝低首,情投意合,可她突然提出,要去南方生活。如果他也同去,那就繼續(xù)愛,如果他不去,那就分手。大師說,在他的女友看來,只要是南方,就什么都好,而北方則一無是處。可問她為什么恨北方,卻又含淚否認——那是個十月,大師說,他到沈陽站送她,她竟然穿著短裙,就那樣站在寒風中喊著,去和你的北方一起過吧,我不恨你們!不恨你們!不恨你們!就仿佛她的離開是他和北方造成的,而她是高尚的,仍在歌唱失去的愛情。
大師說他本來也是在沈陽工作的,跟女友分手之后,他主動要求調(diào)離,到了更北方的城市。
是為了證明你可以離她和南方更遠嗎?
不,大師說,沈陽很美。他只是想證明,正如有人向往南方,也會有人向往北方。“天蒼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鄉(xiāng)……”
你們靠著車窗,只有嘴唇在動,兩張中年人的臉雕塑般浮動在車窗外面的風景上,而你們對此卻一無所知。直到夜幕降臨,你們才想起去餐車吃點東西,好像還一起喝了點酒。
6
小站真多,而每個小站,上下車的都是當?shù)厝耍掏韭每?,基本上不會進臥鋪車廂。但你們用過晚餐后不久,車廂門卻有了響動,你們聽到誰的斥責聲,接著聽到快板聲,接著看見一個肢殘的乞討者,正跪在木拖上慢慢挪過來——
打竹板,往前挪,兩位同志坐火車。
坐火車,真不賴,馬上就到中俄界。
這邊出過孔夫子,那邊出過托爾斯。
托爾斯,大好人,家住雅斯納亞村。
……
真是接近北方邊境了,連乞討者的快板都有俄羅斯風味了。你隨手翻出一張五十元的紙幣遞了過去,并笑問他托爾斯是誰啊,他一邊雙手致謝,一邊答話,聽說是個伯爵,很有錢,經(jīng)常救濟窮人,還寫了好多書。
大師也在翻兜,他遞過去一百元,說沒帶零錢,就這個了。那肢殘的乞討者又致謝不迭,連說別別別呀,都不容易,我不能要你這么多。你們二位都五十元吧,我再找給你五十。說著就把你那個五十元翻出來遞給大師,大師一把按住,說這錢哪有找的?再說就沖你知道托爾斯泰,給這些也不算多哈。
乞討者滿臉漲紅,喃喃地說,對對,還有個“泰”字,但我們都習慣了,只說托爾斯,“泰”字留給你們這些好人,好人才安泰啊,好人才康泰??!他這樣說著,眼睛里閃著淚花。而你同時看見,大師按著肢殘人那只手的那只右手,好像只有三根手指。
“我上過老山前線”——乞討者橐橐地挪遠了,快板聲在另一個車廂響起,大師這樣淡淡地回答你的質(zhì)詢。
7
大師是在午夜下車的,他和上車時一樣,沒有驚動你。在大興安嶺旁邊的一個無名小站,他投入了茫茫的夜色和林海。而你此時正在夢里游蕩。你夢見漫山遍野的藍莓,柔曼的北極光,好像瑪格麗特為了她的大師,正披著綠紗巾在跳舞,而在更高的天空上,北極星放射出無可比擬的光芒。
在當時的日記里,你記下了這個夢,同時還記下了下面這段感想——
也許世界上所有的綠皮火車,都載著一位這樣的無名大師。你可以說,這樣的大師只配坐這樣的火車;但也同樣可以說,只有這樣的火車才配這樣的大師坐。他們不屑于坐別的更快的火車。這樣的火車不僅足夠慢,足夠方便,也足夠高貴,就連偶然遇見的乞討者,也知道偉大的托爾斯泰及其故鄉(xiāng)。
綠皮火車是在凌晨抵達漠河的,雖然是初秋,空氣中已有了輕輕的寒意,天空藍得像那種早年的靛青墨水,幾抹北方特有的長白云,那種純白中仿佛隱現(xiàn)著長長的金絲,提示你天氣真好,《圣經(jīng)》有言:“好天氣出自北方?!?/p>
你站在縣城中心的北極星廣場,望著那顆仿佛凝結(jié)在一支筆尖上的北極星造型,想著你和大師的奇遇,想著你和北方的緣分,想著在北方大地上常年奔馳的綠皮火車,幾乎要滴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