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玲,韓燕花
(海南師范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海南 ???71158)
753 年,唐代高僧鑒真隨日本遣唐使藤原清河東渡日本。鑒真東渡不僅傳播了佛教思想,也無意中把唐朝盛行的道教思想傳播到日本,這其中就有泰山文化的因素。至今,學術(shù)界普遍認為,泰山文化與日本的聯(lián)系,始于日本高僧圓仁。圓仁于大中元年(847) 來中國學習佛法后回國途中許愿,如果能夠得到赤山神(泰山神)(1)一說是山東赤山的神。在日本,泰山神與赤山明神的信仰合二為一而又有各自的特點。的保佑平安回到日本,就在日本建造寺院以供奉,并在日本傳播赤山神(泰山神)的信仰。這座寺院,是在圓仁去世后,由他的弟子安慧于平安時代的仁和四年(888) 建造起來的赤山禪院。(2)師敏.圓仁入唐求法及其對日本文化的影響[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6:273 -276.因此,有學者認為泰山神信仰傳入日本。(3)周郢.泰山文化與日本[J].泰安師專學報,1999(4) :11.不能否認,平安時代確實是泰山文化在日本傳播的興盛期,但早在平安時代之前,具體地說是公元8 世紀中期,泰山文化已經(jīng)慢慢地隨著佛道思想影響到日本。據(jù)載,開元二十三年(735) ,日本使者中臣名代請求《老子經(jīng)》和天尊神像帶回日本,得到唐玄宗的應允。(4)吳平,吳建偉.鑒真年譜[M].揚州:廣陵書社,2018:90.可見唐代道教思想傳播日本是有史可查的。
論及唐代泰山文化東傳日本,學術(shù)界提出來較多的例子是泰山封禪時有日本使者跟隨登山。(5)周郢.泰山文化與日本[J].泰安師專學報,1999(4) :11 -12.這固然是泰山文化傳播日本的一種方式,而本文要論述的,則是鑒真和尚東渡日本對于泰山文化東傳的作用。
泰山文化以道教思想為主,鑒真生活的時期,恰是道教迅速發(fā)展并與唐朝政權(quán)進一步結(jié)合的時期,而唐代的“泰山崇拜,達到了歷史的最高峰”。(6)劉慧.泰山宗教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94.唐代李氏皇族為了渲染君權(quán)神授的氛圍,自詡為道教始祖老子李耳的后代,大力推崇道教,泰山的文化也在這個過程中迅速發(fā)展。
鑒真出生于武則天垂拱四年(688) ,當時的佛教還較為興盛。武則天掌握政權(quán)后,為了和李氏皇族對抗,以佛教作為自己掌權(quán)的思想鋪墊,因此大力推行佛教。武則天掌權(quán)期間,印行了《大云經(jīng)疏》《華嚴經(jīng)》等數(shù)十部佛教經(jīng)典,《大云經(jīng)》經(jīng)文說到有菩薩轉(zhuǎn)身為天女,后來當了國王。(7)張魯原,趙瀟雅.武則天女皇筆記[M].北京:企業(yè)管理出版社,2012:252.因此武則天推廣《大云經(jīng)》,就是為了證明女性當國王也是符契天意。
永昌元年(689) 正月,武則天命令僧尼數(shù)千人在玄武門建華嚴高座八會道場講經(jīng),并設齋會,武則天親自做《聽華嚴詩》,還寫了一篇序。(8)郝潤華.鑒真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108.可以說“武則天以佛教開革命之階”。(9)吳平,吳建偉.鑒真年譜[M].揚州:廣陵書社,2018:7、24.她不惜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大肆建造佛寺,并提高僧尼的地位至道法之上。鑒真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14 歲削發(fā)為僧,在揚州大云寺學習佛典。(10)吳平,吳建偉.鑒真年譜[M].揚州:廣陵書社,2018:7、24.
佛教在唐代隨著政權(quán)更替而起起落落,佛教和道教也因此出現(xiàn)過惡性斗爭。景云二年(711) ,唐睿宗為女兒建造道觀,并封其女為“金仙公主”,師事史崇玄。史崇玄本是一介平民,因為跟隨太平公主,享受高官厚祿,拜鴻臚卿,風光無比。僧侶看在眼里,又妒又恨,以數(shù)十萬金錢策劃一場鬧劇,叫人冒充史崇玄的人,闖入太極殿,自稱天子。為此史崇玄流放嶺南,后因參與太平公主謀逆被殺。(11)杜斗城.正史佛教資料類編[M].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2006:354.
同年,唐睿宗為提高道教的地位,特地把天臺山道士司馬承禎(647—735) 召至宮中,詢問陰陽術(shù)數(shù)。到唐玄宗掌權(quán),他分別在開元九年(721) 、開元十五年(727) 召見司馬承禎,賞賜物資,還親自做詩相送。唐玄宗聽從司馬承禎的意見,在五岳各置真君祠,形象制度全由司馬承禎創(chuàng)設。(12)舊唐書(卷一九二) 隱逸傳·司馬承禎[M].北京:中華書局,1975:5128.泰山上的真君祠在這個時候由司馬承禎創(chuàng)置,從此以泰山為首的五岳正式納入道教的洞天福地。司馬承禎的另一個重要的影響在于,泰山確立真君和真君祠,“泰山祭祀從此就有了傳統(tǒng)祭祀與道教醮祭兩個系統(tǒng),并且這兩個系統(tǒng)相互影響,相互融合,對后世的祭祀制度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13)劉興順.泰山國家祭祀史[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7:8.唐代的封禪,就是這兩種祭祀傳統(tǒng)交織在一起的祭禮。
唐代李氏皇族在推崇道教的同時,也在打壓佛教。開元二年(714) ,唐玄宗曾問神光法師:“佛于眾生有何恩德,致舍君親妻子而師事之。說若有理,朕當建立;說若無理,朕當削除?!?14)西安碑林博物館.碑林集刊(總第8 輯) [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207.言語中并不掩飾對佛教的懷疑和反對。雖經(jīng)神光法師的解釋使得玄宗表示佛教存在的合理性,但同年二月,唐玄宗下令讓僧道致敬父母。為了維護統(tǒng)治,宣傳忠孝思想,唐玄宗親自為《孝經(jīng)》作注,開元十年(722) 頒行天下。可見,唐代皇族對佛道思想的吸收以維護政權(quán)為出發(fā)點,有選擇性地進行取舍。事實上,唐玄宗打壓佛教的步伐并沒有因為神光法師的對答停下來,開元十二年(724) ,鑒真37 歲,唐玄宗要求“有司試天下僧尼,年六十已下者,限誦二百紙經(jīng),每一年限誦七十三紙。三年一試,落者還俗”。(15)勞政武.佛教戒律學[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264.對佛教采取嚴格的考核制度,這有效地抑制了僧尼的人數(shù)增長。對于唐代皇族對道教的推崇和對佛教的打壓,后來入唐的圓仁也看在眼里,他看到道士時常在宮內(nèi)設壇施法,說:“今上偏信道教,憎嫉佛法,不喜見僧,不欲聞三寶?!?16)(日) 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M].顧承甫,何泉達,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76.為了進一步鞏固政權(quán),向天下宣告治國功德,唐玄宗繼續(xù)推行道教,并決定封禪泰山,擴大了泰山的知名度和影響力。開元十三年(725) ,鑒真和尚38 歲的時候,唐玄宗封禪泰山,并加封泰山為“天齊王”。這次封禪大典,唐朝邀請了日本、新羅等國的使者參加,“確立了李唐王朝的正統(tǒng)性與合法性?!?17)周郢.泰山文化歷程[M].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19:72.因此,在天寶十二年(753) ,鑒真和尚已經(jīng)66 歲,日本遣唐使藤原清河、吉備真?zhèn)涞鹊綋P州,邀請鑒真第6 次東渡日本時,并說已經(jīng)向唐玄宗發(fā)出正式的請求,希望能夠讓鑒真隨他們一起回日本傳法。而唐玄宗卻“要令將道士去”,(18)吳平,吳建偉.鑒真年譜[M].揚州:廣陵書社,2018:202.雖然遣唐使因為沒有得到天皇的應允,不敢貿(mào)然答應,但明確表示讓幾個隨行的日本人留在唐朝學習道教。王勇分析指出,鑒真和尚歷經(jīng)磨難堅決東渡的原因,在于唐代自上而下?lián)P道抑佛的時代背景。(19)王勇.鑒真渡日與唐代道教[A].關西大學.東亞文化交涉研究[J].2008 創(chuàng)刊號:110.
唐代道教的發(fā)展和泰山封禪,都發(fā)生在鑒真生活的時期,這些對鑒真不會沒有絲毫影響。因為唐代是一個道教和佛教相互排斥斗爭,又相互融合滲透的時期。比如,始終堅定不移地跟著鑒真東渡日本的思托“又云史托”,自稱“沂州人,住開元寺,后入天臺山。俗姓王氏,瑯琊王仙人王喬(即王子喬) 之后”。(20)(日) 宗性.日本高僧傳要文抄(下) [M].天和三年(1683) 和寫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15.“沂州”即山東臨沂,瑯琊王的祖先出自山東瑯琊郡王氏。唐代的天臺山不僅是佛教圣地,也是道教的名山。司馬承禎就隱居于天臺山修煉道術(shù)。嚴振非在梳理天臺山道教歷史時稱: “自東漢張角創(chuàng)立道教后不久,天臺山就成為江南道教圣地?!?21)嚴振非.天臺山道教述評[A].東南文化編輯部.天臺山文化專號[M].南京:東南文化雜志社出版,1990:32.早在南朝時,陶弘景(456—536) 醉心于道教,同時還信奉佛教,在天臺山提倡佛道雙修。到了唐代,司馬承禎繼承陶弘景佛道雙修的思想,在天臺山修煉約30年,把佛教天臺宗的思想引入道教,進一步促進了佛道的融合。曾入天臺山修煉的思托,很可能也接受了佛道雙修的思想,把佛道融合在一起。因此他才會自稱仙人之后。
關于思托自稱仙人之后這一點,日本學者藏中進認為,思托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了“在異鄉(xiāng)生存下去”,也是一種“自衛(wèi)的手段”。(22)(日) 藏中進撰思托——一個渡來僧的一生與文學[J].日本文學,1974,23(1) :62 -63.既然作為仙人的后代在當時的日本能夠較好地生存,是一種生存之道,那么,不難推測當時在日本有著神仙思想的背景。而這個背景,和日本固有的神道信仰有關。
神道是日本自古以來的民族信仰,在發(fā)展的過程中逐步吸收儒家、佛教、道家的思想。早在《日本書紀》里,說到日本島國的誕生神話就反映了神道思想: “書曰,天地混成之時,始有神人焉?!?23)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日本書紀(卷一) :2.和刻本[Z].先有了神,神再誕下日本各島嶼和日本的祖先。福永光司通過一番論證認為,日本古代的神道思想與中國南北朝時期的道教有直接的聯(lián)系,“神道”這一用語來源于中國的道教。福永光司還分析了道教與神道的相似點,指出日本的《古事記》和《日本書紀》開頭的部分寫的煉金術(shù),也明顯是道教的影響。(24)(日) 福永光司.道教與日本思想[M].東京:德間書店,1985:219 -231.尊崇以天照大神為首的眾神的神道信仰與中國的道教確實有許多相通的地方。同時,神道思想也體現(xiàn)了萬物有靈論,主張山川草木都是有靈的,神道思想也包含鬼神信仰。從這個角度說,日本是有神仙思想的背景的。
唐代佛道融合,影響深遠,這對泰山文化的東傳無疑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王勇在相關論文中指出:“富于道教色彩的泰山府君傳來日本,據(jù)說與井真成同時入唐,且與鑒真同樣生活在玄宗時代的阿倍仲麻呂和吉備真?zhèn)溆嘘P。總之,想把泰山府君傳到日本的阿倍仲麻呂沒有得到回國的許可,所以把這件事托付給吉備真?zhèn)洹?吉備真?zhèn)鋫鞑サ饺毡镜奶┥礁叛? 后來被流行至今的安倍晴明繼承和發(fā)展?!?25)王勇.鑒真渡日與唐代道教[M].東亞文化交涉研究,2008:111、111、112.吉備真?zhèn)涫呛丸b真第6 次東渡日本時同行的遣唐使一行中的一員。王勇還指出,雖然這是個傳說,尚缺乏確鑿的證據(jù),但是“泰山府君通過某種形式,在唐代傳播到日本的可能性很高”。(26)王勇.鑒真渡日與唐代道教[M].東亞文化交涉研究,2008:111、111、112.另外,從道教傳播的角度來看,王勇也主張道教在唐代已傳入日本,他說:“與儀式、民間信仰和年中行事等融合一體的,作為唐代文化的道教,也在遣唐使時代通過各種各樣的路徑傳播到了日本。”(27)王勇.鑒真渡日與唐代道教[M].東亞文化交涉研究,2008:111、111、112.泰山文化作為道教思想中重要的部分,也被慢慢地傳到了日本。
在天臺山修煉約30 年的司馬承禎向唐玄宗提出在五岳建立真君祠,促使泰山道教式的國祀制度和禮儀的確立,司馬承禎的思想融合了儒家的正心誠意和天臺宗的止觀門、佛教的禪定學說,他主張佛道雙修。曾入天臺山修煉的、一路追隨鑒真的弟子思托也受到了佛道雙修的思想,體現(xiàn)了佛道思想的融合。(28)李新民.河南名人墓(上) [M].鄭州:大象出版社,2018:361.唐代佛道思想的融合影響了鑒真師徒。鑒真的佛教思想與天臺宗有密切的聯(lián)系。唐中宗景龍二年(708) ,鑒真和尚21 歲,隨弘景(634—712) 學習具足戒。而弘景的佛學背景與天臺山有著較深的淵源。弘景曾隨天臺宗第四祖智顗學習《止觀門》。因此,弘景是律宗的高僧,也是天臺宗的大師。弘景的天臺宗背景,以及被司馬承禎的道教系統(tǒng)吸收的天臺宗止觀門的思想,也是鑒真的知識構(gòu)成之一。鑒真帶到日本的佛經(jīng)中,不僅有律宗的典籍,也有像《天臺止觀》等的天臺宗典籍。(29)吳平,吳建偉.鑒真年譜[M].揚州:廣陵書社,2018:42.依照圓仁遺命建造的、供奉赤山大明神(泰山府君) 的赤山禪院,就是天臺宗和修驗道的總本山管領所。另外,筆者曾在論述日本的泰山文化研究情況時,認為日本的泰山文化有著鮮明的佛教色彩,是傾向于佛教的文化。(30)李杰玲.日本學界泰山研究述評(2012 -2020) [J].泰山學院學報,2020(3) .而泰山府君在日本人看來,不僅是“陰陽道祖神”,也是“天臺的守護神”。(31)據(jù)筆者實地調(diào)查時拍攝的京都市赤山禪院入口處的介紹資料。如此,唐代以道教為主的佛道融合的文化,既影響了泰山的文化,使得泰山發(fā)展成為一座佛道名山,也使得日本的泰山文化既呈現(xiàn)出陰陽道的思想,又包含著濃郁的佛教色彩。值得一提的是,不管是唐代的佛教也好,還是日本奈良時期的佛教、平安時代的陰陽道,泰山有關的文化都與當時的政權(quán)掛鉤。具體而言,泰山封禪的目的是古代帝王祭告天地,宣揚帝王治國的功德,也是為進一步鞏固政權(quán)。泰山文化傳播到日本后,形成了泰山府君祭、天曹地府祭,二者都是在日本皇室貴族中舉行的祭禮。其中,天曹地府祭的祭神有十二位,泰山府君是其中之一。其祭神有八位與泰山府君祭一樣。(32)(日) 増尾伸一郎.“天曹地府祭”成立考——以《今昔物語集》為起點[J].文學,第6 卷第6 號,11、12 月號,東亞:重讀漢文文化圈特輯,東京:巖波書店,2005:110.天曹地府祭在日本可以說是一個朝代僅舉辦一次的盛大祭禮,在新天皇登基時舉行,即位的日子和舉行天曹地府祭的日子是不同的,舉行天曹地府祭的具體日期由宮里的陰陽師測算,一般相差幾天或者一個月左右。比如后桃園天皇在明和八年(1171) 4 月28 日即位,同年5 月24 日舉行天曹地府祭。(33)(日) 戶矢學.何謂陰陽道:咒縛日本史的神秘原理[M].東京:PHP 研究所,2006.由此可見,東傳日本的泰山文化受到了唐代佛道交融的影響,也因唐代佛道思想的影響而與政權(quán)密切相關。
另一方面,泰山的文化除了道教思想之外,也含有佛教的思想。從唐朝的宗教政策來看,唐玄宗雖然抑佛揚道,卻并沒有完全否定和排斥佛教。開元二十三年(735) ,唐玄宗注《老子》,“修義疏八卷,附《開元文字音義》三十卷,頒示公卿士庶及道釋二門”。(34)吳平,吳建偉.鑒真年譜[M].揚州:廣陵書社,2018:89.同時唐玄宗注《金剛經(jīng)》,“宰相張九齡等請出注文天下傳授。”(35)吳平,吳建偉.鑒真年譜[M].揚州:廣陵書社,2018:89.泰山的佛教文化在唐代得到一定程度的發(fā)展。早在公元四世紀,佛教文化就已在泰山萌芽破土。據(jù)研究,第一位來泰山傳法的高僧是僧朗,他在泰山傳法的時間長達85 年(314—399) ,其修建的朗公寺(后稱神通寺) 是泰山歷史上最早的佛寺。(36)劉慧.泰山佛教史[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8:48.到了唐代,慧崇在泰山重修靈巖寺,唐高宗封禪時,曾在靈巖寺駐蹕禮佛。
佛教東漸,泰山文化也隨之東漸。中日兩國的佛教交流,在鑒真東渡以前就已拉開序幕,如武則天長安三年(703) ,鑒真當時才16 歲,日本使臣栗田真人來到長安獻禮,學問僧道慈隨同入唐,師從元康。同年,日本再次派遣智鳳、智鸞等和尚入唐,智鳳師從法相宗智周(37)吳平,吳建偉.鑒真年譜[M].揚州:廣陵書社,2018:26 -27、37 -38.。泰山的道教文化在發(fā)展過程中,對佛教也有一定的影響,比如日本學者鐮田茂雄認為,晉代泰山道士張忠不依經(jīng)典,以形式教化的方式,與后世禪宗不立文字的方法有較深的淵源。(38)周郢.泰山文化歷程[M].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19:98.所以泰山文化,是融合了佛道思想的文化,傳播到日本的泰山文化,也體現(xiàn)出佛道融合的特征。
泰山隨著唐代王室的封禪而名聲大噪,鑒真不可能對泰山?jīng)]有了解。根據(jù)筆者目前搜集的資料,鑒真曾參與面向山東等地的一次疫災救治。唐中宗神龍三年(707) ,鑒真20 歲,他從揚州出發(fā)到洛陽、長安游歷、學佛。該年春夏,長安、河北、山東一帶發(fā)生嚴重疫情,“數(shù)千人死亡”。(39)(美) 威廉·麥克尼爾.疫病與世界史[M].佐佐木昭夫,譯.東京:新潮社,1985:262.長安佛教界發(fā)起救濟,施診送藥,鑒真也積極參與這項活動。(40)吳平,吳建偉.鑒真年譜[M].揚州:廣陵書社,2018:26 -27、37 -38.通過在這次救助活動,鑒真對山東和泰山會有更多的了解。
值得我們注意和思考的是,在鑒真東渡的材料中,有與圓仁東歸的相同的敘述模式,那就是向神許愿,鑒真以夢的方式體現(xiàn)神的精神支撐,體現(xiàn)了佛道思想的滲透與融合。由于古代航海知識、天氣預測和造船技術(shù)的落后,坐船漂洋過海是一件帶著極大風險的事,鑒真坐船去日本的途中,經(jīng)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兇險,九死一生。鑒真東渡的文本敘事中,都寫了在危難中夢到神靈,見到神跡,獲取精神力量,最后安然渡過危機。文本中描述的神,有著明顯的道教神的特征,也與圓仁描述的赤山大明神(泰山府君) 有極大的相似度。
鑒真一行于天寶二年(743) 第一次東渡,因為一位和尚如海向官府告狀而失敗,第二次、第三次東渡因為天氣惡劣失敗,第四次東渡則是因為另一位徒弟靈祐的告官而失敗。第五次東渡,已是天寶七載(748) 的春天了,當時,“榮睿普照師從同安郡至揚州崇福寺大和尚住所,大和尚更與二師作方便,造舟,買香藥,(中略) 六月二十七日發(fā)自崇福寺,至揚州新河,乘舟至常州界,狼山風急浪高,旋轉(zhuǎn)三山,明日得風至越州界三塔山,停住一月,得好風,發(fā)至署風山,停住一月。十月十六日晨朝,大和尚云昨夜夢見三官人,一著緋,二著綠,于岸上拜別,知是國神相別也,疑是度必得渡?!?。(41)真人元開.過海大師東征傳[M].奈良:唐招提寺刊印,1897:13.啟航兩三個月,走走停停,皆因風暴無法走出近海,一行人心慌意亂,焦躁不已,這時,鑒真告訴大家自己做的夢,說夢到了三位神人,一位穿著緋紅的衣服,兩位穿著綠色的衣服,他們在岸上拜別,看來這次有神人護佑,可以順利東渡了。(42)戴衛(wèi)中.鑒真大師畫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10.然而不久,船又遇風暴,當晚,“舟人言莫怖,有四神王著甲把杖,二在舟頭,二在檣舳邊,眾人聞之,心里稍安。”(43)(日) 真人元開.過海大師東征傳[M].奈良:唐招提寺刊印,明治三十年(1897) ,13、14、15.但是船一直因為風暴無法靠岸,船上缺水乏糧,眾人口干舌燥,徘徊在生死線上,此時,榮睿忽然面色欣悅,說自己“夢見官人請我受懺悔,睿曰貧道甚渴,欲得水。彼官人取水與睿,水色如乳汁,取飲甚美,心既清涼。睿語彼官人曰,舟上三十余人,多日不飲水,大飲渴,請擅越早取水來,時彼官人喚雨”。(44)(日) 真人元開.過海大師東征傳[M].奈良:唐招提寺刊印,明治三十年(1897) ,13、14、15.榮睿讓大家準備碗等著接雨水,第二天果然就下起雨來。除了鑒真和榮睿夢境中出現(xiàn)的神人之外,鑒真的東渡資料中還不約而同地提到一個神跡:船好不容易靠岸了,大家爭先恐后地跑上岸找水喝,“過一小崗便遇池水,清涼甘美,眾人爭飲,各得飽滿,后日更向池欲汲水,昨日池處但有陸地而不見池,眾共悲喜,知是神靈化出池也”。(45)(日) 真人元開.過海大師東征傳[M].奈良:唐招提寺刊印,明治三十年(1897) ,13、14、15.他們這一次漂流到振州(今海南三亞一帶) ,(46)關于鑒真第五次東渡途中漂流海南及其具體活動軌跡,待筆者另外撰文論述。鑒真在海南得到當?shù)厥最I、富商馮崇債、馮若芳的接待的歷史細節(jié)及具體地點,可參考陳家傳撰《唐馮若芳大首領接待鑒真和尚地點考》,《嶺南文史》2016(3) :19 -23.在這極端的困境之中,神人和神跡給鑒真一行人極大的精神力量。
鑒真夢里出現(xiàn)的三位神人,一位穿著緋紅色的衣服,兩位穿著綠色的衣服,紅色和綠色(青色)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屬于正色,其中青(綠) 代表東方,泰山在東方,是為東岳,其色屬青,而在道教思想中,青色和紅色是極其重要的顏色,蘊含著豐富的道教文化,《太平經(jīng)》曰:“吾道乃丹青之信也。青者生,仁而有心,赤者太陽,天之正色。吾道太陽,仁政之道,不欲傷害也。”(47)俞理明.《太平經(jīng)》正讀[M].成都:巴蜀書社,2001:185.由此可見,在道教中青綠色和紅色是兩種主要的顏色。
無獨有偶的是,圓仁入唐求法時,歷經(jīng)風波,到達山東赤山附近時,遇到暴風雨,圓仁等求神保佑:“云聚忽迎來,逆風急吹,張帆頓變,下帆之會,黑鳥飛來,繞舶三回,還居島上。眾人驚怪,皆謂是神靈不交入泊,回舶卻出。去山稍遠,系居海中。北方有雷聲,掣云鳴來。舶上官人驚怕殊甚,猶疑冥神不和之相,同共發(fā)愿兼解除,祈祠船上霹靂神,又祭船上住吉大神,又為本國八幡等大神及海龍王,并登州諸山神等,各發(fā)誓愿。雷鳴漸止,風起東西,下碇系居?!?48)(日) 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M].顧承甫,何泉達,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61 -62、203.“住吉大神”(すみよしだいじん) 原是指神道中的神,后與佛教融合,被納入佛教神譜中。另外,正如中野猛所說,住吉神具有外來神的特點,指來自渡船航行地神通廣大的神,(49)(日) 中野猛撰.關于海外渡來的神——古代末期的故事中的神靈們[J].日本文學,1981,30(10) :17.因此圓仁說的住吉大神指他當時所在地山東的地方神,含赤山神,泰山神在內(nèi)。八幡神(やはたのかみ) 也一樣,原來是神道中的武神,后與佛教思想融合,被稱為八幡大菩薩??梢妶A仁在危難時求助的神,以當時他所在的地方——山東的本土神為主。
圓仁東歸時,也求神保佑:“八日,聞惡消息,異常驚怕。無風,發(fā)不得。船眾舍鏡等祭神求風。僧等燒香,為當島土地及大人小人神等念誦,祈愿平等得到本國,即在彼處為此土地又大人小人神等,轉(zhuǎn)《金剛經(jīng)》百卷。至五更,雖無風,而發(fā)去。才出浦口,西風忽至,便上帆向東行,似有神理相扶?!?50)(日) 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M].顧承甫,何泉達,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61 -62、203.在唐武宗發(fā)起的會昌滅佛帶來的恐懼和焦慮中,圓仁等待風來,以揚帆開船,圓仁和船上眾人紛紛祭神求神。圓仁相信正是因為山東地方神(赤山大明神、泰山府君) 的保佑才脫離危險,平安回國。
鑒真東渡和圓仁東歸的資料中有著相同的敘述模式:出海,遇險,夢神/祭神/求神,脫險,傳播佛道等神的思想。這種敘述模式說明佛道融合(神佛習合) 的影響使得佛教神與道教、神道的神相互滲透,無論在外貌上,還是神職上,二者都體現(xiàn)出極大的相同特點。此外,關于赤山大明神(泰山府君) 的外貌衣著,根據(jù)筆者的調(diào)查,兩種形象較為普遍,一種是身穿鎧甲,手持弓箭的武神形象(如圖1) ;一種是身穿紅色圓領袍衫,盤腿坐在綠色墊子上的唐朝文官的形象(如圖2) ,如圖所示:
圖1 武神形象的泰山神
圖2 唐代文官形象的泰山神
圖1 和圖2(51)圖1 和圖2 均為筆者于2020 年京都市赤山禪院實地調(diào)查時拍攝。都是赤山禪院的赤山大明神(泰山府君) 的形象,圖1 表明赤山大明神(泰山府君) 是守護航路平安的神,圖2 的赤山大明神(泰山府君) 與猴子一起,據(jù)九州產(chǎn)業(yè)大學須永敬的說法,猴子的日語讀音和辟邪的“辟”的讀音一樣(さる) ,所以蘊含著辟邪消災除禍的意思。另據(jù)筆者調(diào)查,在赤山禪院拜殿的屋頂上,放著一只猴子的雕像,“猿”在日語中通申時的“申”,指與東北角相反的西南方向,因為東北角被認為是鬼門,所以正對著東北角的西南角就具有驅(qū)鬼驅(qū)邪的神奇力量,這也是為何圖2 的赤山大明神(泰山府君) 和猴子在一起。值得注意的是,圖2 的赤山大明神(泰山府君) 所穿的衣服的顏色與鑒真夢中描述的神人的衣著外貌尤其相似。這并非純屬巧合,而是唐代佛道思想融合這一文化對日本的影響所致。這一點,從京都曼殊院的唐渡天神像的外貌衣著也可以看出來。
泰山文化東傳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一過程與唐代推崇道教、佛道融合的文化背景有關,早在公元八世紀中晚期,泰山文化已經(jīng)通過遣唐使和鑒真東渡逐漸傳到日本,使得日本的泰山文化也呈現(xiàn)出唐代泰山文化的兩個特色:一是佛道融合;二是與當時的政權(quán)活動密切相關,如新天皇即位時舉辦的天曹地府祭,就是泰山文化在日本與政權(quán)結(jié)合而產(chǎn)生的新的文化現(xiàn)象。泰山文化在日本的平安時代達到鼎盛,江戶時代也持續(xù)著在政治活動、民間生活方面的影響。在這個漫長的文化傳播和接受的過程中,鑒真東渡是一個值得繼續(xù)探索的環(huán)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