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臧藝兵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20多年前中央音樂學院毛繼增教授,在臺灣出版了一套相當珍貴的西藏童謠,卻不被大陸朋友所熟悉,故事從這里說起。記得讀博士研究生的時候“音樂記譜與分析”課,曹本冶教授讓我記譜的內容有:兩架手風琴的多聲部音樂、越南的獨弦琴飄忽不定的旋律、非洲婦女似唱非唱的歌曲、粵劇唱腔等。記譜的手段,除了五線譜,還有用帶有坐標紙的表格,音準和節(jié)奏都要像聲學實驗那樣記成縱橫的“總譜”,一遍一遍反反復復聽,且量很大,人都要聽瘋了。于是乎,其他課程的作業(yè)還有相關記譜分析,是自選的曲目,我就找最容易的童謠。我選了毛繼增老師所采錄西藏童謠,臺灣出版的那一套中的內容。另一方面,在博士課業(yè)壓力巨大的特殊年代,反復聽西藏的童謠,那卻是一種童謠音樂救贖疲憊靈魂的親證。后來在韓國永同開亞太民族音樂學會議碰見毛老師,我興奮地背唱出西藏童謠《拉薩跳繩歌》給毛老師聽,毛老師很高興,讓我等一等,他急速回到賓館房間,把原打算送給韓國朋友的四盤西藏童謠光碟取了送給我。下面是我唱的當時記下的那首歌。(見譜例1)
但是,我還是覺得,是因為我的一些特殊的兒童情結、生活體驗和觀察,促使我關注到了童謠研究領域。記得有一年住在低研宿的三樓,樓下是一個幼兒園,我每天在那個自習室沒日沒夜地閱讀那些生詞巨多,還查不明白的人類學英文單詞的時候,樓下兒童的玩耍吵鬧聲總帶給我巨大的心理慰藉和情緒放松,我總禁不住走到陽臺,伏在陽臺的欄桿上,觀察樓下花園草坪上這些小娃娃們快樂的玩耍,像莊子在河邊看水里的魚兒自由自在地游動?;▓@不大,是能容納幾十個孩子游戲玩耍的空間,這里的孩子應該是學校教工的孩子,來自世界不同國家,不同的膚色,黃的、白的、黑的……非??蓯?。非常明顯的是西方的白娃娃最潑辣,赤腳在草地上亂跑,我很擔心的是那草地并非那種足球場柔軟的草地,而是一般的自然草地,孩子細嫩的小腳很容易弄傷,但中國小孩都是穿著鞋襪在草地活動,沒有一個例外。我經常在這里出神地觀察。后來我還寫了一首詩歌,叫《想起》,內容是這樣的:看見羊吃草/我想起人吃飯/看見人懷孕/我想起雞下蛋/看見鳥在飛/我想起人坐監(jiān)/看見豬在哼/我想起人在怨/看見狼覓食/我想起人做官/看見孩童玩耍/我想起星星閃閃……但是,這個幼兒園大概是托兒所性質的,從來沒有聽見孩子們唱過歌,再說,國籍不同,語言不通,唱哪國歌曲呢?哪個老師能教呢?這個托兒所沒有所謂學前課程,都是各種兒童游戲和自由玩耍。當然這些孩子們的陪伴,也是我選擇童謠作業(yè)的另一個誘因。這次的作業(yè),成為我2012年在西安舉行的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會第十七屆年會的一次正式學術發(fā)言。但卻一直在心中“珍藏”至今,沒有發(fā)表。我把這篇童謠研究的“前研究”的故事說出來,不知道算不算這篇人類學論文的田野考察?至少算是一個研究的緣起吧。
譜例1 《拉薩跳繩歌》;毛繼增采錄;臧藝兵記譜
而另一個研究童謠的是學術的理由,就是當今中國童謠研究的現(xiàn)狀。從漢語文獻公開發(fā)表的關于童謠的著作和數百篇論文來看,主要是研究童謠內容解析本身占據很大一部分,剩下的是童謠與兒童的道德教育、童謠與兒童認知、童謠與語言學習、童謠與讖緯政治、童謠與幼兒教育、童謠與歷史、童謠與民俗等等,這些研究從文化教育的角度看,的確是闡述了童謠的社會意義。但又似乎感到,童謠這種天真無邪的獨特文化,被賦予了極其濃厚的成年人色彩,童謠研究好像是在兒童的世界之外徘徊,從人類生活的實際來看,童謠的最重要的主題,是兒童和父母親的共同生活的狀態(tài),遺憾現(xiàn)代關于童謠與母親的這部分幾乎沒有文章涉獵到。在人的嬰幼兒期童謠的重要創(chuàng)造者和實施主題——母親與嬰孩的關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筆者也是希望通過此文促進當今社會關注讓更多母親注重直接給嬰孩唱童謠,而不是過多依賴各類電子產品給孩子的播放,甚至完全放棄了嬰幼兒的早期童謠養(yǎng)育。
從人類學的角度看,我們需要將童謠放到人類生存繁衍的具體環(huán)境中來考察童謠的存在,來看童謠的生物學和社會學的狀態(tài)。人類學不僅要注意童謠的文本,更需要注重童謠承載的主題:兒童以及兒童的養(yǎng)護人——母親、父親和長輩,要將童謠放在一個孩童成長的家庭生態(tài)環(huán)境來看,人類需要通過音樂作用來幫助兒童身心健康成長,通過音樂教育實施對于兒童的社會化塑造,其中包括通過童謠建構兒童的美好心靈和外部世界。同時我們也看到,這種所謂成年人構建兒童世界,其實也是努力讓兒童的率性天真來純潔成年人的內心,也是成年人在構建自己的世界,更是構建人們共同的未來世界。
成人世界有一個自以為是的思維定勢,社會出了問題,如果需要反思,反思來,反思去,一定是反思教育,最終反思早期教育影響: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心理學強調兒童時代對于人格形成的重要影響,健康的童年經歷帶給人一生的幸運,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去修補。但是成功學卻說,苦難的童年是人生的一筆寶貴的財富。少年磨難必有大成,這是一些經驗性的人生解讀。生命哲學認為,人生是一個過程,童年和老年都很重要,人一生的每一個階段都很重要。但是,童年的安全感和幸福體驗必定給孩子幼小的心靈中植入愛的種子,反之,它可能“事業(yè)很成功”,但不一定懂得愛家人,愛周圍的人,愛這個世界。但這個不是一概而論,相反的情況也是有的。有些歷史學家甚至在分析重要歷史人物對于人類歷史重大轉折的時候,常常會有通過追溯那些影響歷史的人物的某些童年經歷,來解釋歷史的進程。
目睹今天人類社會的種種錯綜復雜現(xiàn)象,可謂見微知著,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二戰(zhàn)之后,全世界都在反省各種霸權導致的人類戰(zhàn)爭災禍,聯(lián)合國的成立,人權宣言、聯(lián)合國憲章的頒布,使得人類在基本的自由、人權、民主等價值體系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認同。反對霸權,維護文化多樣主義,成為世界的一個主流。尤其隨著科學技術發(fā)展,人類的生活越來越密切的共生在一起,不可避免產生了各個國家的利益紛爭。于是在輿論上,各自強調自身文化的特殊性,國家的獨特性,聲音愈來愈強,弱者有自己的理由,強者更有自己的理由,這樣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把人類的道義、利益、強權雜糅在一起辯護各自的道理,極大加劇了人類爭端的復雜性。這使得不同文化的溝通變得效率低下,誤解多于理解,強詞奪理多于理性對話。站在全人類利益角度,來看待國際事物的各國政治家、科學家、經濟學家變少,強調人類生存生物統(tǒng)一性和命運共同性的聲音越來越弱小。人類學是消除人類世界各種文化藩籬和學科壁壘的唯一理論體系。它吸收全人類所有的知識成果,站在人類地球地理、生物共生、人類共存的立場,構建人類共同的倫理價值體系。而人類的各國間,不同種族,最能夠與這個思想體系融為一體的東西,不一定是科學,有時恰是永遠沒有彼此排斥的各種藝術。唯有以美感超越理性的人類的藝術,可以使人類隨時摒棄差異,獲得共情、共享與共榮。
人類學與音樂學交叉成了音樂人類學(Anthropology of Music),它方便我們從任何一個角度研究人類音樂的任何內容,使研究者的視野特別開闊,思想獲得極大自由,用不著擔心那些特別強調文化身份(identity)的“嚴謹學者”,說你的研究超出了學科范圍。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人類學成了一種解放學術偏見的神奇力量,人類學所到之處都帶給該學科極大思想啟發(fā)。給予不同學科討論共同的問題提供了意想不到的便利。這樣說,并非說人類學是萬能的,沒有自己的學科范疇,是一個無邊無際無所不包的學科。而是說,人類學的確為我們研究人類的一切音樂,帶來極大的思維便利。你可以通過你的田野調查或者真實的人生經歷和觀察,對你感興趣的任何人類的音樂現(xiàn)象進行研究,提出自己的懷疑,然后去探索去解讀它的文化人類學意義。也可以運用人類任何學科的知識成果,如生物學、物理學、化學、數學、醫(yī)學等,去深究音樂作為人類的一種生命現(xiàn)象所蘊含的宇宙秘密。包括了你用這些理論和方法研究人類最初的童謠。
政治家說,人類是用推動搖籃的手,推動地球。心理學家說,幸運的童年滋養(yǎng)我們一生,而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去修補。《中庸》中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從生物進化的觀點看,其原始的、主要的生存獲益的意義表現(xiàn)于父母與嬰兒之間的聯(lián)結關系?!雹費.Konner.The Enigmatic Smile.Psychology Today,1987, 3, pp.42–46.“人類的大多數行為不是本能的,而是習得的。在長期的嬰兒依賴期里,我們獲得許多重要的人類行為。父母與嬰兒之間的互動,使雙方都獲得許多生理和心理的益處。在這一時期表現(xiàn)出來的許多行為中,愛的行為可能是最為顯要的。嬰兒對愛的學習是非??斓摹M瑫r,嬰兒也正是在撫愛中,才能得到健康的成長。愛的交往行為的重要性,無論怎樣強調都不為過。”“向嬰兒傳遞愛和情感有許多種途徑。言語、歌唱和撫摸是成人向嬰兒進行交流的主要方式。一些心理學家拼合了一個術語,叫做‘motherese’,譯名多種多樣:兒語、兒話、母性語言、母親式語言、媽媽的話。指的是母親和嬰兒在一切所用的特殊的言語形態(tài)?!雹凇裁馈扯嗉{德·霍杰斯、〔美〕戴維·西博爾德:《人類的音樂經驗:音樂心理學導論》,劉沛譯,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15年,第45–46頁。所謂童謠就是我們生命最開始的時候所接觸到的音樂。
西方民族音樂學領域,有一個很著名的學者對童謠進行過很好的研究,這個人是約翰·布萊金,他1956至1958年間,在德蘭士瓦北部的文達人中進行田野采風,在他的著作Music,Culture and Experience③John Blacking.Music, Culture and Experience,Selected Papers of John Blacking.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 1995, pp.73–126.(《音樂、文化與體驗》)一書中就對非洲文達地區(qū)兒童的音樂進行了細致的研究。通過研究,他認為,文達兒童不受成人用 “正確”方式對音樂創(chuàng)作給予指導的干擾,可以獨立意識的創(chuàng)作出他們自己的音樂。他還結合生物學對兒童的音樂遺傳性進行研究。這些研究不是我們今天的兒童教育方面的視角,而是從多角度的對兒童音樂的研究。童謠(child ballad),在英文中的概念應該不同于兒歌,盡管常常混用,至少在漢語中童謠包括了作曲家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兒歌。如搖籃曲(lullaby)東西方都有,歐洲最早使用這個名稱作為藝術音樂題材,是1588年由英國作曲家拜爾(William Byrd,1543——1623)所作的搖籃曲Lullaby My Sweet Little Baby,四百多年這個名稱一直被沿用。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新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辭典》)中沒有“child ballad”的專門論述或條目。
1896年駐京意大利使館的韋大列(Baron Guido Vitale)在北京搜集整理了一部《北京的歌謠》(Pekingese Rhymes),內有中英文對照的歌謠170首。清末美國人何德蘭(Isaac Taylor Headland 1859——1942)編譯《孺子歌圖》(Chinese Mother Goose Rhymes),此書1900年在紐約Fleming H.Revell Company出版,共有童謠152首,書中采用中英文對照的形式,還附了大量的兒童游戲、母與子等與歌謠內容相近的圖片。
音樂人類學的理論對于我們研究童謠的啟發(fā),就是將童謠置于人類的整個生存體系中去考察,具有廣泛的生活意義,也就是童謠的功能。西方的意義人類學家對于音樂的功能有多種分類方法,有梅里亞姆(Alan.P.Merriam)的十種分類,有格雷戈里(A.Gregory)的十六種分類,有克萊頓(M.Clayton)的四種分類。歸納他們的看法,本文將童謠的功能分為以下十項:
1.催眠;2.溝通母子情感;3.游戲與交往;4.個人娛樂;5.學習語言;6.理解生活及倫理;7.歌舞健身;8.參與成人勞動;9.認知與表達自然;10.社會政治符號。
童謠是一種表達生命起始時期的生命狀態(tài)的語言與音樂的符號體系。人們在歷史厚重記憶中呈現(xiàn)童謠,是希望借助童心無邪的純真折射出生命歷史的確鑿性。從人類學的角度看,我們是以考古學的意識和語言學的意識來看待那些歷史上真真假假的文獻遺存。無論是真是假都可以講述過往沉淀的歷史。在中國古代,兒歌稱為童謠、童子謠、孺子歌、小兒語等。《左傳》中有《卜偃引童謠》的記載。童謠的整理,明代以前主要代表是宋代郭茂倩編寫的《樂府詩集》(一百卷),上起陶唐,下迄五代,有“雜歌謠辭”七卷,集中地收錄了一部分童謠。各地方的民俗音樂中,僅單純的撫兒使睡之歌很多,這些歌曲有些稱之為母歌、催眠歌、搖仔歌,有些稱之為催眠止哭歌、仔守歌等。而童謠,則不包括當下創(chuàng)作的這一部分,它只包括民間母親和孩子們自己創(chuàng)造、傳承、傳播的兒童歌曲?!豆胖{諺》認為,童子歌曰童謠,以其言出自胸臆,不由人教也。
中國的歷史文獻記錄了不少童謠的資料。明代學者楊慎輯《古今風謠》(二卷),這是我國較早成書的古代民謠集,其中收錄嘉靖時民謠280余首,內有童謠幾十首。清史夢蘭輯《古今風謠拾遺》(四卷),補《古今風謠》的不足。而規(guī)模較大的則是清人杜文瀾的《古謠諺》(一百卷)。該書引書達860種,輯得先秦至明代謠諺3,300余首,其中童謠占了相當部分的比例。清沈德潛編《古詩源》(十四卷),選輯先秦至隋各個時代的詩歌700余首。
我們見到的最早的童謠集是由明代呂坤所編《演小兒語》(1593年成書),收集了河南、河北、山西、陜西等地童謠共46首,并進行了改寫,在這些童謠后面加入一些勸誡述理的語言,從而編成一部以達到“教子嬰孩,蒙以養(yǎng)正”為目的的童謠集。由清人鄭旭旦編寫的童謠集《天籟集》,算得上是我國真正從民間采錄的童謠,書中共收錄浙江童謠46首,每首童謠前后有編者的評語、注解。書前還有編者的《天籟集序》《自跋》和《天籟集醒語》。清同治年間“山陰悟癡生”編《廣天籟集》(清光緒二年上海印書局排?。?,里面共收錄童謠23首。清末范寅輯有《越諺》一書,里面“孩語儒歌之諺”中的“儒歌”部分收有流傳于紹興地區(qū)的童謠30余首。清代“百本堂”“別夢堂”的童謠抄本《北京兒歌》收有兒歌74首,許多都是今天耳熟能詳的。1918年《北京大學日刊》發(fā)表簡章。向全國征集歌謠,成為20世紀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童謠作為民歌的一個門類,成為新國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許多童謠選本面世,如:張國璘《北平兒童歌謠集》(1923年)、薩雪如《北平歌謠集》(1928年)等。1929年至1931年朱自清在清華還開設了“歌謠發(fā)凡”的課程。1957年作家出版社出版書名為《中國歌謠》,其中對民歌進行了專門的理論梳理和論述。
20世紀80年代,在十大“中國民族民間文藝集成志書”的《中國歌謠集成》中,收錄了大量民間的兒童民歌。而在“民歌集成”中則將童謠歸入民歌小調的類別中,且在其他類似的著作中則很少提及童謠。令人遺憾的是,在過去的一二十年間,我國《民間歌謠集成》中大量的優(yōu)秀的兒歌童謠大多都在文獻著作中“沉睡”。我們的孩子們卻睜著大眼睛睡在搖籃里,聽不見母親的歌聲。
應該說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的這段時間,全國各地有不少文學藝術工作者整理出版創(chuàng)作出了大量的兒童音樂作品,取得了很多的成績。也有很多的好作品問世,要全面總結工作量是很大的。
進入21世紀,童謠的文獻收集、整理、創(chuàng)作、教學、研究都進入了一個相對繁榮的時期。各地出版了不少的傳統(tǒng)童謠的音像作品。相關幼兒學前教育也開始注重童謠的教學和研究,取得了比較豐富的研究成果。20世紀90年代初,央視還舉辦過全國范圍的新童謠競唱活動,產生過一定的社會影響。但就全國范圍而言,能夠像黎錦暉《小兔子乖乖》這樣廣泛流傳深入人心的經典童謠還是很少。給人們的感覺,仿佛這些成果在一定程度上把屬于母嬰之間的童謠,剝離到了幼兒園和學校的教學體系中了,這本身沒有什么錯誤。童謠在少年兒童不同的年齡階段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但是,我個人認為,童謠最為重要屬性是屬于母嬰時期的搖籃曲??赡苡腥藭f,這不是幼兒園和小學搶走了孩子學習童謠的機會,但是,我們看見的是,現(xiàn)代動漫節(jié)目鋪天蓋地,那些由父母口中唱出的具有生命氣息的童謠已經被邊緣到極其可憐的程度,在今天父母終日忙碌生計,成人手機“肆虐”的時代,童謠真正是被父母們遺忘的天使歌聲?
童謠是指現(xiàn)實生活中,圍繞著兒童所產生的那一類民歌。周作人在20世紀上半葉寫作了《兒歌之研究》,他指出兒歌要分前后兩級:一曰母歌,一曰兒戲。母歌者,兒未能言,母與兒戲,歌已有之,與后之兒自戲自歌異。凡兒生半截,聽覺發(fā)達,能辨別聲音,閱有韻或有律之音,甚感愉悅。兒初學語,不成字句,而自有節(jié)調;及能言時,恒復述歌詞,自能成誦易于常言。蓋兒童學語,先音節(jié)而后詞意,此兒歌之所有發(fā)生,其在幼稚教育上所以重要,亦正此。
《中國兒童民歌選集》的分類包括:母親或其他撫養(yǎng)者唱給孩子們聽的特定歌曲;孩童自己即興編創(chuàng)或者跟大人學唱的具有兒童生活內容的民歌;具有成人內容,但在特定兒童人群中演唱的民歌,如放牛歌等。何振京將童謠分為牧童歌、童謠歌、游戲歌和搖兒歌四類。④何振京:《中國兒童民歌選集》“目錄”,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1990年。有內容分類的為:“游戲歌、謎語歌、數數歌、搖籃曲、童話歌、常識歌、勞作歌、親情歌、滑稽歌、吟景詠物歌等?!雹輨⒂琢?、林朝虹、莊曉渲:《方言童謠引入學前教育的價值、困境與路徑》,《嶺南師范學院學報》,2021年,第3期,第11頁。以下我們參照何振京對童謠的牧童歌、童謠歌、游戲歌和搖兒歌的分類,對其豐富性進行呈現(xiàn)。中國的童謠有全國性流行的童謠,也有區(qū)域性的,有即興編唱的,也有人專門創(chuàng)作后流傳的,多彩紛呈。
但是,更多的童謠則是無法統(tǒng)計的,它是無數母親在撫養(yǎng)孩子的過程中自身母愛情感的自然流露的音樂,包括那些有歌詞的、無歌詞的、音調極其隨意的哼鳴。但是對于嬰幼兒時期的孩子來說,這都是世界上最好的音樂,也是最初的音樂。
1.搖兒歌(搖籃曲),或稱催眠歌,各地也有哄孩調、眠囡調、搖籃曲、謳娃娃歌等多種名稱。搖兒歌它不是寶寶們自己唱的,是母親哄嬰兒唱的歌曲,是母親們獻給孩子們的最早、最珍貴的人生禮物。有的沒有歌詞,只是母親們看著自己孕育的小生命隨口哼唱的音調,因為,這聲音傳達了母愛最神圣的情感,是發(fā)自母親內心的聲音,所以,搖籃曲優(yōu)美感人,音調溫柔、舒緩,歌詞富于想象。如《哄孩調》《搖棉花》《小鹿小鹿》《眠囡調》《搖得寶寶長成人》《催眠歌》《奶奶的催眠歌》等。
2.童謠歌,一般不長,大多不是孩童自己編唱,而是媽媽或養(yǎng)護兒童的長者即興或者是傳承下來的歌曲,自己唱給孩子聽,或者教給兒童唱的民歌。其中有以兒童的口氣編唱的,也有成人的語氣和觀點。也是成人對兒童教化的重要途徑。如《小白菜》《后奶歌》《苦麻葉兒苦茵茵》《月光光》《小小童工》《天烏烏》《我家有個小娃娃》等。事實上,這種媽媽的歌,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媽媽會唱什么歌,有些歌也許并不是兒歌,媽媽也會唱給孩子聽或者教給孩子唱,另一種情況是,媽媽在育兒的過程中,排遣自己心中的情感,自娛自樂的,并非特意唱給孩子聽,如《兩個姥姥》等。
3.游戲歌,就是孩子們做游戲的時候唱的民歌,游戲五花八門,其歌曲趣味性強,歌曲就豐富多彩。游戲歌的最大特點應該是隨著游戲的節(jié)奏而歌唱,音調簡練,節(jié)奏明快,活波、幽默、韻味十足而富于舞蹈性。對于兒童來說,這種邊游戲邊唱歌的形式,是兒童最為歡喜的形式,也是成年人可以與兒童一起參與的形式,如《丟手絹》、《拍手歌》、《打花拍》、《打七巧》、《對十》(霸王鞭)、《拾子歌》、《抓彈子》、《猜中指》、《捉羊》、《對十》(打蓮香),等等。
4.牧童歌,是指兒童在放牧的時候歌唱的歌曲,大多為牧童自己即興編唱的民歌。因為牧童在牛羊吃草時有很多的無聊時間需要打發(fā),所以就唱歌、吹笛、打響鞭等,形式自由自在。有一人唱、兩人的對唱,有的叫對歌,有的叫戰(zhàn)歌。因為牧童之間的充分交流,所以內容相當豐富。而實際上,在鄉(xiāng)村放牧不僅只是兒童,成人也會放牛放羊,所以一方面牧童歌有兒童表現(xiàn)的內容,是兒童眼中的大自然、日常生活、思想情感,另一方面也有不少成人的東西,比如農村常有以“放牛娃子”來稱呼說粗口的人。但是,牧童在天地之間無拘無束的歌唱確是牧童歌本真的樣態(tài)。如《放牛歌》《牧童歌》《放羊調》《割草歌》《戰(zhàn)歌》《小叔子扒灰》等。
關于童謠的文學研究,近代以來,有許多成果,這包括20世紀上半葉北京大學中國歌謠收集和研究工作,20世紀80年代十大“中國民族民間文藝集成志書”的“歌謠集成”,另外就是21世紀90年代的童謠研究成果,如張夢倩《中國傳統(tǒng)童謠研究——在教育世界的邊緣》⑥張夢倩:《中國傳統(tǒng)童謠研究——在教育世界的邊緣》,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2年。等。但是,這些研究對于童謠的音樂幾乎都沒有涉獵。更為遺憾的是,許多文學工作者對于民間歌謠所收集的版本都沒有音樂的記譜,這使得一些原本是可以歌唱的民歌變成了只有文學文本的謠諺。當然,這在研究文字文本的文學領域是非常正常的。在音樂領域,20世紀下半葉以來,雖然出版了大量的兒歌和童謠類的讀物,但是,兒童音樂研究一直是學界非常欠缺的。大概的原因是,學者認為兒童音樂過于簡單,沒有什么好研究的,而從事兒童音樂工作的老師,有很好的實踐能力,但缺乏學術研究精力和能力。更為重要的原因,是真正缺乏既懂音樂,又懂文學,還懂得兒童心理和審美特征的熱愛兒童的研究者,包括童謠在內的兒童音樂應該受到社會的重視。
事實上童謠音樂是一個極其重要的研究領域。人類唱童謠的時期是心、語言、情志、人格發(fā)展的關鍵時期。而唱歌行為,則可以帶給兒童全方位的成長呵護,這是其他教育養(yǎng)護手段所不可取代的。首先嬰兒牙牙學語,便是嬰兒聽覺發(fā)育、語言和音樂的綜合發(fā)展時期,也是嬰兒早期認知的重要時期。大量的兒童心理學研究證明,日常生活中母親穩(wěn)定的情緒是兒童身心成長十分關鍵的因素。童謠中平緩的節(jié)奏,平和的音調能夠帶給孩子極強的安全感和舒適感,母親說唱相間柔和的說話聲調能帶給嬰兒美好的空間感體驗,更不用說,母親的歌聲所蘊含的詞語意義帶給孩子多大的心靈慰藉了。最好的童謠音樂不是作曲家創(chuàng)作的,而是母親與孩子在母嬰撫愛和親子游戲的過程中產生的,是母親心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愛。父母在與孩童玩耍的過程中,可以將適當的生活語言都轉換成唱歌的聲調形式,唱出來形成原生的童謠。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唱算數》⑦臧藝兵:《論漢語中唱讀唱說吟誦三種聲音的呈現(xiàn)形式》,《語文教學與研究》,2011年,第28期,第47–49頁。,就是回憶我在小學階段一個老師教數學的時候,背誦加法乘法口訣都是用吟唱的形式。童謠的音樂是與孩童平時的交流過程中同時產生的,完全不用拘泥于押韻對仗的文學形式,而是應該更多使用自由的口語形式。而成年人模仿兒童的口吻創(chuàng)作的童謠,無法擺脫成人頭腦中傳統(tǒng)固化的音樂形式,禁錮了母嬰以音樂交流的自由意識,父母要以童真之心參與到嬰孩“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胡言亂語”的游戲中,兒童音樂、語言和詩歌都在其中誕生。這是童謠音樂的最為本質的精神。但是,兒童是在不同情況下唱不同的兒童歌曲,因此,按照童謠的音樂特征大概可以分為三個類型:
第一,即興演唱型,是孩子或父母長輩照看孩子與孩子玩耍時,或是孩子或是大人根據彼時彼景即興自由唱出的童謠。這類童謠最能培養(yǎng)孩子的聯(lián)想想象的創(chuàng)造能力,也最能發(fā)揮孩子自由自在的個性的歌唱。第二,繼承傳統(tǒng)型,是父母大人將已經學會的過去的童謠唱給孩子聽。這類童謠是孩子學習語言的表達、詩歌的韻律、語言的旋律節(jié)奏的社會化標準化的熏陶。內容也是多偏重蒙童生活教養(yǎng)、道德觀念為主。第三,即興改編型,是大人或孩子講一些歌曲的旋律或句子,隨心進行改編唱出,就是大人常常說小孩的“瞎唱”。這一類是介于前兩者之間的童謠,這類童謠也是給孩子創(chuàng)造的機會,有一些素材的引導和啟發(fā),讓孩子自由發(fā)揮。孩子已學會的東西相當于一個拐杖的作用。無論是哪一種童謠的歌唱,都要保護好孩子的自由天性,不可以成人知識的權威感打消了孩子的學習樂趣和自信心。為孩子音樂、語言表達提供廣闊的空間。
最后,方言是人類文明保證人地關系文化特征的最重要記憶,也是孩子獲得多樣性鄉(xiāng)土文化滋養(yǎng)的非常關鍵的因素。更是傳統(tǒng)音樂地域風格的重要依據?,F(xiàn)在許多背井離鄉(xiāng)的青年夫婦,有了孩子,都跟孩子說普通話,唯恐方言給孩子帶來上學的不方便,甚至不自信。不給孩子學方言的機會,因此現(xiàn)在許多城里孩子都不會說本土方言,雖然父母都會說方言,但到了孩子這一代,方言就消失了。這也為孩子未來獲得精神的家園感帶來極大的缺憾,特別是方言所滋養(yǎng)的本土文化,如歷史、風俗、民歌、地方戲曲、說唱、土語幽默等,都因為孩子不會講方言,而失去真切體驗扎根鄉(xiāng)土文化的機會。方言是民歌、戲曲、曲藝乃至文學的重要基礎。所以說,會說一種方言的人對于文化的體驗和感受,是不會說方言的人無法體會到的。不會說方言不僅失去這方面創(chuàng)作的能力,甚至也失去深切欣賞這類藝術的能力。所以說,童謠是和方言密切相關的,意義顯而易見。
從2001年偶然地關注童謠,到2019年,其間也偶爾關注到童謠的社會發(fā)展,看見書店大量的童謠讀物,包括嬰幼兒有聲讀物,在我看來童謠在中國的家庭中已經發(fā)展到了一個理想狀態(tài),直到2019年,我指導了集美大學碩士研究生撰寫了《童謠:作為母嬰的橋梁——對1627位孩子和24位母親問卷訪談與解讀》,這篇論文的寫作,從該同學的田野調查和網絡問卷所獲得的數據資料,引起了我深深的思考。調查得知:當問及1970年以后出生的1627人“0——6歲期間是否長時間不在母親身邊生活?”時,回答:“是”的,70后出生的占9%,80后出生的占13%,90后出生的占24%,00后出生的占28%。⑧羅雪花:《童謠:作為母嬰的橋梁——對1627位孩子和24位母親問卷訪談與解讀》,2019年集美大學碩士學位論文,第41;41;44–45頁。該文曾獲得2019年福建省優(yōu)秀碩士論文。這些項調查顯示了一個特別令人悲傷的事實:中國經濟越發(fā)達,兒童與母親相處的時間越少,至少福建省是這樣,這難道是中國家庭為發(fā)展經濟所付出的代價嗎?
當問及“小時候媽媽為你唱過童謠嗎?”,1627位答卷人中,有648位回答“唱過,但很少”,約占40%;199位回答“經常唱”,約占12%;366位回答“沒唱過”,約占22%;399位回答“沒有印象”,約占25%。48%人回答自己會唱1至3首童謠,32%回答一首也不會唱。⑨羅雪花:《童謠:作為母嬰的橋梁——對1627位孩子和24位母親問卷訪談與解讀》,2019年集美大學碩士學位論文,第41;41;44–45頁。該文曾獲得2019年福建省優(yōu)秀碩士論文。
上述數據顯示,約52%的人有母親在自己兒時為其唱過童謠的記憶。約48%的人沒有感受或者忘記童年感受到母親唱過童謠。我不知道如何來分析這個數據,也許這個問卷的提問本身不足以完全反映中國近50年母嬰關系的具體狀態(tài)以及它的復雜性。但是,我們認為這些數據所反映的事實是有意義的,至少足夠引起一切看到這個數據的讀者的短暫沉思。(見表1)
表1 1627名被調查者顯示會唱的童謠歌曲排序⑩羅雪花:《童謠:作為母嬰的橋梁——對1627位孩子和24位母親問卷訪談與解讀》,2019年集美大學碩士學位論文,第41;41;44–45頁。該文曾獲得2019年福建省優(yōu)秀碩士論文。
當中國社會和經濟獲得前所未有的發(fā)展的時候,國民的生存狀態(tài)、國民的生活質量、人們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都成為全體中國人民新的奮斗目標。大量的新的社會問題擺在我們的面前,我們只有正視它,才能找到解決問題的答案。掩蓋、推卸和抱怨只能使問題越來越嚴重。青少年的教育問題、家庭教育問題越來越受到全社會的關注。因為,我們希望健康成長的孩子們能夠建設一個更加美好的社會。所以說,我們如何強調少年兒童的教育和關愛工作的重要性都不為過。更不用說,關注青少年問題,往往能夠更加真切地反射出成年人世界的各種不可寬恕的錯誤。讓我們重新認識童謠的意義,讓我們全社會都來關注母嬰的健康生活,大量的科學研究證明,母親的良好情緒和耐心對于兒童的成長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而童謠則是搭建優(yōu)質母嬰關系的最佳橋梁。我們社會的每一個男人和女人都曾經是嬰兒,每一位女人都會或者可能會成為母親。而我們每一個幸運的男人都是由一位偉大的母親養(yǎng)育長大。
嬰兒出生以前是與母親一體的生命狀態(tài),孕婦的一切生理和心理都與嬰兒一起共同感受。因此,母親孕期和新生兒期間,母親的一言一行都關系到兒童最初的成長環(huán)境,而且是最關鍵的成長環(huán)境。我們不能夸大唱歌對于這種復雜生命狀態(tài)的作用,但是,用音樂或歌唱適當干預改善母親的心理狀態(tài)確是一種最直接、最簡便,也最有效的途徑。如果母親懂得適當的歌唱搖籃曲及童謠,這無疑會給母親自身和被孕育的嬰兒乃至出生的孩子營造一種非常寶貴的溫馨的空間。特別對于產后母親的諸多心理問題也能帶來很好的緩解,這是音樂醫(yī)療的最一般原理。
唱童謠的意識和行為本身,體現(xiàn)了人類生命的一種初始狀態(tài),以及讓處于這種初始狀態(tài)的人更自然地理解世界。對于人類研究自己產生、自己本質形成、生命的演變等都具有重要的意義,也為我們從音樂生物學的角度研究兒童的生理和心理提供最直接的客觀依據。童謠是母親和孩子之間的一個橋梁,能使成人更好地了解兒童眼中的世界,讓成人更好地愛兒童。無論兒童唱童謠還是成人唱童謠,都是在構建兒童的生活內容和情景,成人是從兒童生長過來的,所以,成人唱童謠也是一種童謠的回憶性體驗,童謠是人類共同創(chuàng)造的對生命歷程的一種音樂表達。
父母是兒童最早接觸的世界,父母的一言一行為兒童提供了認知世界的重要的對象。兒童在成長的過程中,如何與周圍世界建立一種關系,兒童最早倫理意識的形成,與父母,特別是母親關系最為密切。兒童需要怎樣的成人呵護,他們的情感體驗、人格形成,母親及家人歌唱都可以帶給兒童對于世界認知和理解。音樂及童謠帶給兒童愉悅和安全感,豐富的音調可以刺激兒童的聽覺和大腦發(fā)育,同時形成對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和倫理啟蒙。而這一切,最普遍的承擔者大多是母親,也可以通過其他家庭成員以適當的音樂途徑來完成。
成人特別是母親,或者準母親,必然承擔了兒童的心靈塑造和教化責任,因此有義務、有必要學習童謠。童謠傳達成人對世界的態(tài)度從而影響兒童。成年人對世界的理解,可能通過童謠傳達給兒童。嬰兒聽不懂語言的意義,但他/她更容易受到情緒的感染,并形成他/她的心理狀態(tài)。能聽懂的孩子,更是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中埋下了一顆可以不斷生長的種子。所以童年的影響對一個人的一生至關重要。事實上,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是每一個兒童都有機會在童年聽到母親為自己唱童謠的,因為并不是每一位母親都會唱,哪怕只有一首。盡管,母親哄孩子的哼鳴可以讓孩子入睡,但有音調和節(jié)奏的童謠相信可以帶給孩子某種更豐富的信息刺激。
無論是童謠的音調還是童謠的語言都對兒童的語言能力的形成產生重要影響,生理學研究表明,大腦皮層神經元就是要在多種刺激的狀態(tài)下,才能建立更多神經聯(lián)系。因為童謠可以將成人的語速放慢,夸張音調、強化節(jié)奏感,符合兒童的生理特性,童謠的詞曲都是很好地刺激兒童聽覺系統(tǒng)的環(huán)境,是其語言和音樂能力獲得的上好途徑。這些基本的原理已經是科學的常識了。需要的是我們的社會要更多向年輕的父母傳達這樣的觀念和具體做法,音樂創(chuàng)作、音樂教育、音樂學術,都要提供更多更好的關于童謠的社會服務。像我所認識的一位湖南的蔣軍榮教授,他畢業(yè)于音樂學院作曲系,一生卻用大量的精力致力于兒童音樂的創(chuàng)作。
中國侗族的孩子從小就開始唱歌,是群體性的習慣性的行為。所以侗族人可以演唱非常復雜的多聲部音樂。對于一般人來說,這種音樂能力需要經過專業(yè)訓練才能達到。兒童從小多聽童謠對音樂能力的提高是毋庸置疑的。音高感、節(jié)奏感、對聲音辨識能力、綜合樂感都可以通過童謠的聽唱逐漸獲得。童年時期獲得這種能力要比成年后獲得更容易、更牢固。但是,要注意的是,在非自然的狀態(tài)下,過度強化兒童的音樂能力訓練,也是不足取的。童謠本身的音樂要素雖然并不復雜,但是,如果從兒童及母親們的生理心理和音樂語言關系來考察,中國的經典童謠在各地是不少的,可是廣泛流傳的,像黎錦暉的《小兔子乖乖》這樣的并不很多,童謠的傳播不光是幼兒園老師的事情,廣大的母親學唱更多的童謠,才是最重要的。
童謠與政治要從兩個方面講。其一,所謂政治讖緯童謠,是指某些社會時期,將童謠作為一種特殊的政治工具,人們假借兒童歌謠街陌謠謳的民間傳播的力量,或傳播對于統(tǒng)治者的歌功頌德的“頌謠”,或散布對于某個朝政的批判和不滿言論的“刺謠”。這類童謠,很顯然是成年人編出來后教給孩子唱出來的。是散布者借助童謠,有效隱藏自己的身份,以通過民間輿論達到營造社會輿論的政治目的。中國歷史上有很多政治童謠的例子。如清計六奇編《明季北略》卷十九記童謠:“穿他娘,吃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边@是反映明代李自成造反的童謠。而與歌頌性質的童謠相比,譏諷時政的童謠則要多得多。南朝梁任昉撰《述異記》,始皇二十六年,童謠云:“阿房,阿房亡始皇?!边@首童謠反映了秦始皇修建阿房宮的民間聲音。此外,太平天國時期也有不少政治童謠。有學者認為:我國古代的這類童謠,亂世多,盛世少,新朝多,末代少。?雷群明、王龍娣:《中國古代童謠》,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4頁??梢姷部客{來議論政治者,大多是政壇不開明壓制社會言論自由的時代。其二,講童謠作為政治的一面鏡子,從積極的角度來看待,一切最好的政治,是以人性的根本、以公平正義自由等價值為標準,守護公民安全感、溫馨感的日常生活,而權力和權力的實施者是無形的體現(xiàn)而非直接表現(xiàn)者。這樣的社會指標在很大程度上,我們通過觀察婦孺之生存,觀察老幼之現(xiàn)狀,觀察弱者之生境可以得到。
為什么不說童謠的教育學意義呢?是今日之中國,兒童教育所加負的東西太多了,我希望站在兒童的立場上,童謠不是成年人帶給他們的“早期教育”,而是他們自然生長的生活內容。兒童成長是一個生物性和社會性意義的自然和諧的生長,兒童的成長首先是其身心養(yǎng)育,是保護其天性率性的生命之道,其次才是尊重其天性條件下的社會化過程。但是,我們今天教育的最大問題,是急功近利,提前和加大兒童社會化的強度,使兒童尚未發(fā)育的天性和身體被社會固化和現(xiàn)實功利化,從生命自身成長的角度來說,是剝奪了一個人整個童年的生命天賦的自由體驗,從社會功能來說,過度早期教育,將兒童的人格和思維方式過早限定在特定的時空范圍中,極大地扼殺了孩子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及審美能力。這是中國的教育必須反思的問題,當然我們的教育也正在反思和改善。在童謠的綜合性運用方面,也有幼兒教育工作者進行了可貴的探索,如對利用童謠的內容進行多種多樣的活動的形式和方法擴展童謠對于兒童的影響。如說童謠:誦讀、故事、對歌、接龍、填詞、仿編、創(chuàng)編、猜謎;看童謠:圖片、圖譜、實物、視頻、教玩具;唱童謠:歌唱、對唱、合唱、樂器演奏;跳童謠:動作、體操、舞蹈、律動;畫童謠:拼貼、繪畫、手工制品;演童謠:話劇、詩劇、歌劇、舞劇。?同注⑤,第16頁。通觀我國童謠的社會文化狀態(tài),略述幾點:其一,童謠學術研究極其薄弱;其二,童謠的社會意識快速衰弱;其三,童謠與母嬰的距離越來越遠;其四,電子化聲音取代母親歌唱趨勢嚴重;其五,在我國的幼兒師范教育中,雖然有幼兒歌曲彈唱之類的課程,但是植根于本土文化傳統(tǒng)的童謠課程,也應當成為專門課程受到重視;其六,生活中童謠的存在狀況,反映出中國人生育繁衍的環(huán)境質量的改善問題不容樂觀。
在文章結束的時候,我的頭腦中又出現(xiàn)了那首《西藏童謠》的旋律,眼前仿佛看見那個西藏的兒童站在湛藍天空的雪山之下,穿著小藏袍站在那里唱那首歌,我也因此想起我的童年,夏天,在月光特別明亮的夜晚,在打谷場上與小朋友們盡情地游戲唱歌,滿臉都是汗水,夜深了也不愿回家的情景。
《娛樂至死·童年的消逝》一書認為:所謂童年的消逝并不是指特定生理年齡生命群體不復存在,而是指童年作為一種特定的文化特征的模糊不清。“童年”的概念來自與“成年”的文化分界,而這種區(qū)別并不是天然固有的,而是在歷史中“發(fā)明”出來的。?〔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童年的消逝》“前言”,章艷、吳燕莛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人在不同的年齡階段有不同的生命特征,但是,不是被切割成界限分明的“段狀”的。生命是一個漸變的體驗過程,而有些生命的價值選擇是可以貫穿始終的,例如童心。
在中世紀的歐洲,社會傳播模式以口語為主導,兒童與成人之間沒有交往的技術性困難,彼此分享著基本相同的文化世界,因此“童年”并不存在。而在印刷技術普及之后,文字閱讀開始成為主導性的傳媒,兒童不得不經過相當長時期的學習和訓練,在“長大成人”之后才能夠獲得屬于成人的知識與“秘密”,這就在童年與成年之間建立了一道文化鴻溝。而電視時代的來臨則重新填平了這條鴻溝,兒童不再需要長期的識字訓練就能夠與成人一起分享來自電視的信息,兩者之間的文化分界被拆解了,于是,童年便消逝了。但是,“童年”本來只是一種短暫的歷史現(xiàn)象,我們又何必為它的消逝而擔憂呢?或者說,童年的消逝在什么意義上是文化危機的征兆?
在今天的時代,文明發(fā)展水平的差距巨大,農耕文明和現(xiàn)代文明并存,有些東西在有的地方需要限制,但是在另一些地方則正在極力推行。即便在城市的一個社區(qū)內,相鄰居住的兩家人面臨的問題可能截然相反。不同家庭的兒童也面臨極為不同的生長環(huán)境??赡芤环N聲音是希望孩子保持童年的天真與純潔,另一種聲音是希望孩子盡快成熟起來。學校和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最早熟的天才,有些家庭社會所處的階層,使得他們似乎沒有選擇,他們口號是: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似乎整個社會、民族、國家都把富國強兵的壓力傳到了胎兒身上。唱童謠能否保護一下胎兒和嬰兒睡眠呢?我希望如此。
事實上,今天成年人最大的困惑,不是是否要關心兒童,而是不知道如何有效關懷兒童:給他們好的物質條件,擔心他們因此意志衰弱;給他們磨難,害怕他們冷漠;給他們充分的選擇自由,擔心他們領受不到傳統(tǒng)的恩惠;對他們嚴格教導,害怕束縛了他們的潛能發(fā)揮;給他們西方教育,擔心他們失去家園;給他們接受本國教育,又會覺得他們缺乏國際視野。希望他們單純,擔心他們不能面對社會現(xiàn)實,希望他們富有創(chuàng)造性,又擔心他們不遵守社會秩序,如是這般。在教育價值觀如此搖擺不停的社會里,兒童的教育其實是很難以把握的,而事實上,中國的父母又比任何時候都具有強烈的教育意識和望子成龍的欲望。童謠的價值何處安放?也是一個問題。
童謠是折射人類生活的一面鏡子,我們可以通過這面鏡子反省生活,也可以通過它折射陽光,溫暖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