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 | 本刊記者 劉潔

日本著名管理學家、經濟評論家大前研一認為，培養(yǎng)孩子的“生存力”，是教育的最大目的。在充滿不確定性的21世紀，開展生存教育，幫助青少年在巨變的世界里更好地生存，顯得尤為迫切。

但在當下的中國教育實踐中，生存教育缺位現象普遍，青少年“生存力”欠缺成為不爭的事實：有的學生習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自理能力很差，直到上了高中或大學都不會洗衣服；有的大學生因拿不到畢業(yè)證而流浪街頭16年，更有甚者，因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而走上絕路；上海疫情封控期間，有的年輕人因為不會做飯，連吃二十幾天泡面，最后只能哀求鄰居資助……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引發(fā)的生活秩序混亂再次提醒我們，提高青少年的“生存力”，是21世紀教育的應有之義，也是當下每一個教育人都應該認真思考的問題。

那么，落實到具體的實踐中，基礎教育該如何培養(yǎng)學生的“生存力”？針對這一問題，《教育家》雜志邀請相關專家進行了討論。

吳朝暉廣州五中濱江學校校長

劉春雪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黃全愈中美教育和文化比較專家、《生存教育在美國》作者

劉良華華東師范大學課程與教學研究所教授

生于21世紀的青少年，應該具備哪些“生存力”？

21世紀，科學技術突飛猛進，知識經濟已見端倪，數字化、信息化、網絡化、法治化、人才復合化成為重要的社會特征。此外，家庭的解體、傳統(tǒng)人際關系的破裂、后現代主義思潮的傳播等，在使人的個性獲得解放的同時，也消解了社會的主流意識與主流觀念，從而容易導致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與精神問題。

再看現在的孩子，學習占據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很多孩子的人生規(guī)劃與生活幾乎全由長輩包攬，不會做飯、不會勞動、不會社會交往，甚至不會思考，離開家長很難生存。與大家分享一件真實的事情：某日，某校高二教室課間突然出現尖叫聲，老師沖過去一看，一群臉色發(fā)白的高二男生擠在一起，有幾個還摔倒了，原來他們看到地上有一只蟑螂，被嚇壞了，不知道怎么辦。

在這種情形下，生存能力可以說是中國學生最為欠缺、急需培養(yǎng)的能力。具體來說，我認為，21世紀的青少年應該具備以下“生存力”：自我規(guī)劃和學習能力、強大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強健的體魄和堅忍的意志、獲取和分析信息的能力、有效的口頭表達和文字撰寫能力、良好的協(xié)調能力和領導力、批判性思維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以及自我心理調適能力。此外，勞動能力、野外生存能力、社會交往能力、基本理財能力、運動能力、抗挫能力等，也是適應未來發(fā)展亟須培養(yǎng)的生存能力。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首先需要厘清“生存力”的內涵。什么是“生存力”？它是人類在自然與社會環(huán)境中自我生存與發(fā)展的能力，通俗來講，就是人為了活下去而必須具備的基本能力。其核心是適應力，因為無論社會如何發(fā)展，我們總要適應當前的環(huán)境，總要具備當今社會所要求的能力。21世紀的青少年應該具備哪些“生存力”？很多研究者進行了詳盡的歸納總結，包括：獨立生活能力、自我控制能力、面對危險與自然災害及突發(fā)事件的自救互救能力、對艱苦環(huán)境的適應能力、社會交往能力、遇到挫折時的心理承受力等，其具體內容分類從幾十種到上百種不等。

其實細究起來，這些紛繁復雜的“生存力”最終可以歸結為三種能力，即體能、智能與技能。體能是人體各器官系統(tǒng)機能在活動中表現出來的能力，是促進健康、預防疾病和增進活動效率的基本條件。強健的體魄是生命存活的第一物質基礎，像野外生存、逃生自救、勞動訓練等都要依托于體能，我們很難期望一個體質羸弱的孩子能夠承受繁重的體力勞動、成功抵抗病毒的侵襲。智能既包括一般意義上的智力，即觀察、學習、思維、記憶等各種認知能力的綜合，又體現為非認知范圍的情緒商數，如分析與解決問題的能力、堅毅果斷的品質、情緒控制能力、意志等。而運用已有知識經驗進行操作的技能，則是體能與智能外化的具體表現，它可以是某種活動中達到熟練水平的基本操作，如使用煤氣灶烹煮簡單食物、身體受到創(chuàng)傷時的基本處理等，也可以是諸如善于傾聽與處理矛盾等人際技巧。

一提“生存力”，許多人就想到挑戰(zhàn)荒漠、漂流黃河，或者草原探險……其實，“生存力”的首要內涵應該是掌握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兒子8歲時，我們帶他參加了美國鄰里組織的“生存力”培訓，內容包括煮飯、做木工等。其中，讓我們印象最深刻的是“決策力”培養(yǎng)，即教育孩子如何識別各種險情，并做出明智的決策。

過程中，大家列了十來種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危情，培訓孩子用“決策四步法”做出決斷——

第一步：“我為什么要這樣做？”比如，從家里的窗戶看見一個人正在撬鄰居的門，你選擇電話報警。決策前，你必須問自己：為什么？

第二步：“我還有別的選擇嗎？”除了報警，你還可以在門后大吼嚇走偷盜者，或者打開門痛斥偷盜者，抑或干脆不作為，任憑偷盜者得逞。這時，你需要問自己：我該怎么去做？

第三步：“我這樣做會產生什么后果？”比較幾種選擇的結果：叫喊，嚇不走偷盜者；開門阻止，會傷害自己；不作為，鄰居受損。

第四步：“這個決定是否最佳選擇？”比較幾種結果，報警顯然是最佳方式。

“四步法”環(huán)環(huán)相扣，構成既有邏輯關系又層層遞進的思考模式，簡單易學。在日常教育中，父母、老師可以和學生一起練習這種思考模式。

生存其實是人的本能之一。因此，教育首先要做的就是不壓抑孩子的“生存力”，其次才是維護和激發(fā)孩子的“生存力”。對于21世紀的青少年來說，“生存力”主要體現在五個方面——

一對應食育，重點是學會做飯、做菜，認識食物的特點和由來，培養(yǎng)珍惜食物、珍惜糧食、珍惜他人勞動的品質。

二對應衛(wèi)育，包括收拾書包、書桌、臥室，負責家庭公共區(qū)域比如客廳和廁所的衛(wèi)生等。

三對應財育，培養(yǎng)掙錢、存錢和花錢的習慣。

四對應設計教育，在設計產品的過程中發(fā)展審美意識、創(chuàng)新精神和實踐能力。

五對應生涯教育，通過參與父母或社區(qū)的職業(yè)現場，來獲得相關職業(yè)體驗和職業(yè)意識。

就當下而言，基礎教育在培養(yǎng)學生“生存力”方面存在哪些缺失？什么因素在制約著生存教育開展？

基礎教育在培養(yǎng)學生“生存力”方面的缺失主要表現在：學校中缺乏系統(tǒng)的“生存力”課程體系與沉浸式的課程體驗，家校合作方面也缺乏有關“生存力”的教育體系與機制。

目前，對生存教育的理論研究較多，許多中小學校也在進行生存教育實踐探索，但由于缺乏頂層設計和有效的管理機制，加之沒有明確的課程體系和專職師資，生存教育很容易走向“紙上談兵”，忽視學生真實的需要和體驗。

就拿軍訓來說，時間短、形式化、內容少，只要有點累、有點曬，就會減少訓練量。勞動實踐課程同樣如此，學生看得多、做得少。

另外，很多學校也沒有系統(tǒng)的心理健康教育課程，雖然設有心理輔導老師，但只有個別出現問題的學生，才會去尋求幫助。至于社會交往、理財、野外求生等課程，更是少見。

家庭教育方面，很多家長缺乏專業(yè)的生存教育知識與指導能力，加之工作忙、不重視等原因，往往把教育孩子的責任全推給學校。

個人認為，制約生存教育開展的根本原因在于教育理念與教育實踐之間出現了偏差。素質教育的核心是人的全面發(fā)展，盡管我們在過去的三十余年間一直力圖在執(zhí)行中貫徹這一教育理念，但實際效果卻不盡如人意?，F有的中考、高考體制使得基礎教育無法實現由應試教育向素質教育轉軌，它依然呈現一種“外在教育”的性質，即通過外部灌輸在最短時間內讓學生獲得社會所需要的知識。學校、家庭與學生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得到一個滿意的外界分數，這導致以環(huán)境生存能力、社會適應能力、生存的價值與意義等為主要內容的生存教育在學習成績面前顯得如此“多余”。所以，當下基礎教育在培養(yǎng)學生“生存力”方面的無力現狀是我們可以預想和理解的。

盡管如此，還是有必要對影響生存教育的因素進行簡單分析，畢竟生存是發(fā)展的前提。首先，整個社會都沒有形成重視生存教育的氛圍，尤其是政府相關職能部門，對生存教育內容的理解過于片面，缺乏深入思考，這使得傳播媒介的輿論引導以及社區(qū)生存教育活動配套等都相對薄弱。其次，在家庭教育中，家長過多的庇護與包辦行為弱化了孩子生存力的積淀與提升，他們恨不得把孩子鎖在真空安全箱里專心學習。同時，很多家長自身也未必具有良好的生存品質，又何談對子女進行合格的生存教育呢？最后，生存教育課程目前尚無統(tǒng)一標準，學校在編寫教材、開設課程、完善課程評價體系、配備專職教師及培養(yǎng)師資隊伍等方面都有很長的路要走，而一切準備就緒之后，學校生存教育具體實施狀況如何，在當前學業(yè)成績的壓力下也是個未知數。

生存力與社會化緊密相連，而孩子的社會化是在與同齡人的摸爬滾打中進行的。

游樂場上司空見慣的“小插曲”發(fā)人深省——

珍妮小心翼翼地問：“海倫，我可以參加你們的游戲嗎？”

海倫看看她：“這不是我的游戲。你得問麗莎?！?/p>

珍妮不露聲色：“麗莎，我可以參加嗎？”

麗莎想了想：“嗯，好吧！”

珍妮高興地向珂莉嚷道：“珂莉，你想玩嗎？”

海倫：“喊什么喊，能不能玩你說了不算，也要問麗莎?！?/p>

麗莎轉頭看看珂莉：“好吧！你也可以玩。”

游樂場上有五花八門的游戲規(guī)則和“潛規(guī)則”，也有八仙過海的應對策略。怎樣阻止別人加入游戲？怎樣處理被阻止加入游戲？怎樣爭取某個游戲角色？怎樣調停爭吵？……

孩子有自己的“社會”，而游戲，正是孩子在進入成人世界之前，用玩耍的形式，在現實世界和幻想世界之間的半虛擬社會中，逐漸演練社會化的過程。

遺憾的是，對很多孩子來說，“玩”是缺失的?，F在絕大多數孩子是獨生子女，高樓林立的小區(qū)把孩子隔離得老遠。放學后，他們常常被關在家里或者培訓班里。缺少在游樂場上的磨煉，會對孩子的“生存力”產生什么影響？每一個家長都應深刻反思。

另外，“舒適區(qū)”的寬窄與“生存力”的強弱也息息相關?，F在國內高一就分文理科，孩子自行“心理分科”就更早了，過早分科甚至偏科，“舒適區(qū)”過窄，會制約“生存力”培養(yǎng)。為此，建議拓展對通識教育的理解。

基礎教育比較缺乏的生存力教育是“食育”“衛(wèi)育”和“財育”。其主要原因是觀念問題。以“食育”和“衛(wèi)育”為例，父母一般不認為做飯和打掃衛(wèi)生是孩子必須養(yǎng)成的生活習慣和生存能力。條件好的家庭會請保姆，沒有保姆的家庭則由父母包辦?！柏斢蓖瑯尤绱?。不少家長認為，孩子只需要全身心讀書就可以，不需要掙錢或存錢。也因為“不差錢”，只要孩子有花錢的需要，家長往往會充分滿足他們的消費欲望。

相較而言，貧困家庭的孩子往往不需要過多考慮“財育”，因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會自動參與父母的勞動，并養(yǎng)成掙錢、存錢和花錢的習慣。而小康家庭的孩子沒有生存壓力和謀生的緊迫感，更需要強化“財育”。比如，家長可以引導孩子把家里多余的家具或者圖書拿到學校義賣市場變賣，將掙來的錢作為公益經費。

怎樣才能讓青少年擁有自食其力的能力？培養(yǎng)學生的“生存力”，家校社該從哪些方面入手？

讓青少年學生擁有自食其力的能力，要秉承生存教育學和粵派教育提出的“自信、自學、力行”理念，在自信中努力學習，在自學中體驗成就，在成就中不斷發(fā)展和強大自我。

培養(yǎng)學生的“生存力”，首先，教育行政部門要從學校課程體系與家庭教育課程體系入手，統(tǒng)籌安排師資、課程、實踐資源等，并建立相應的保障與評價機制。例如：適當增加勞動課程、心理課程、野外生存課程、社會交往課程、基本理財課程等，并加大其在學生評價、考核中所占的比重。教育部門對學校的考核與評價，也要適當往這方面傾斜。

其次，家長的教育理念要改變，不能只關注孩子的學習成績，要積極配合學校開展勞動課程、心理課程、野外生存課程等。在家庭教育中，也要注重生存能力的培養(yǎng)和熏陶。

最后，生存力培養(yǎng)還需要學生走入社會、走進社區(qū)，參與各種實踐和體驗活動，提升自我綜合素質，提高在未來社會的“生存力”。

生存是一種整體性的存在，人的生存原本就包括實存世界與意義世界兩個維度，培養(yǎng)學生的“生存力”也應從這兩個方面入手，既要塑造學生健康的體魄，教會學生必要的理論知識與實踐技能，又要深入學生的精神世界，培養(yǎng)和完善學生的健康人格。生存教育是貫穿生命始終的系統(tǒng)工程，需要學校、家庭和社會共同參與，形成教育合力。對學生進行生存教育的具體途徑，學者們已經進行了充分的研究，如發(fā)揮家庭在培養(yǎng)學生獨立生活能力方面的主導作用、將生存教育滲透到學校其他學科的教育教學中、充分利用社會資源大力開展營地教育及生存技能挑戰(zhàn)賽等，這里不再贅言。

事實上，當前學校生存教育的舉措還是較為豐富的。據我了解，天津市很多中小學都會定期開展包含勞動技能、防溺水安全知識、預防傳染病、考試前如何緩解壓力等內容的生存教育活動，居家上課期間還會在微信公眾號上定期推送“讓孩子擁有幸福生活的能力”“‘5.25’心理健康節(jié)”“疫情居家心理調節(jié)小游戲”等內容。

這里我想稍微強調的是，在開展青少年生存教育的過程中，要注意對特殊群體的關注，比如農民工子女。這些學生的實際生活能力或許較強，但是他們能否在生理和心理上適應城市的社會環(huán)境？會不會有自卑情緒、退縮行為、畏難心理？學校的生存教育要體現群體與個體的差異性，有的放矢。此外，基礎教育范圍內的青少年是數字社會的原住民，具備數字化生存能力既是信息時代合格公民的基本素養(yǎng)，也是現代教育的重要目標之一。因此，培養(yǎng)學生的數字化生存能力理應成為青少年生存教育格外關注的議題。

我兒子有個從祖母那里繼承了2600萬美元遺產的高中同學，開豪華奔馳，但每周都到洗車店打工。顯然，這個孩子根本不差錢，他需要的只是在打工中認識何為“生存力”，并享受“自食其力”帶來的精神快感。

做家務似乎是“自食其力”最好的開始，但“自食其力”不能像沒頭蒼蠅般飛到哪兒算哪兒，需要有抱負、有動力、有胸懷。

有這樣一個故事——

三個孩子割草。

人們問：你們在干什么？

第一個說：媽媽叫我割草，我就割唄！

第二個說：談女朋友，需要錢哦！

第三個笑笑：我正在美化園林。

很多年后，第一個孩子庸庸碌碌地“自食其力”，第二個孩子有滋有味地打卡領月薪，第三個孩子開了一家園藝公司。

在日常教育中，學校和家庭除了組織孩子參加義務勞動外，也應該讓孩子參加一些有償工作，包括到社會上見習，以讓孩子知道工作與賺錢的關系，并懂得正確的“君子取財”之道。這些收獲是無法從義務勞動中獲得的。

“食育”“衛(wèi)育”和“財育”更適合在家庭生活中展開。

設計教育包含設計家庭用品、家庭裝修等，父母可以和孩子一起裝修房子的某一面墻壁，也可以引導孩子參與學校和社區(qū)相關產品或裝修的設計。

生涯教育可以由學校開設相關的課程，但我們不能單純寄希望于通過學校來完成孩子的職業(yè)生涯規(guī)劃。事實上，最有效的生涯教育是讓孩子到父母的工作現場參觀或直接參與父母的職業(yè)勞動，通過見習和實習，獲得職場體驗。不僅如此，父母還可以引導孩子自由參與社區(qū)的工作，獲得更豐富的職場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