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時候我以為的我以為,不見得是他以為的他以為。
在我連一元一次方程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時候,陳強已經(jīng)開始混社會了,是我們村第一個出去打工的人。那時候,小孩子都很崇拜他。都說啥時候我們也能長大呀,那樣就可以不用去種地和上學,就可以像他一樣出去見世面了。
那光景,自給自足是常態(tài)。種豆、插秧、鋤草、收割這些活兒,我們統(tǒng)統(tǒng)都干過。那時候還專門有秋假,目的就是讓孩子們放了假好回家?guī)兔κ崭?,弄得我們總覺得種地比讀書重要。村里的小學校沒有固定的上下課點兒,一個老師能教我們除了英語外所有的課程——那會兒還沒有英語課。老師往往有農活兒了,我們就自己玩兒。老師沒農活兒了,我們就跟著學。
經(jīng)常能看見的就是老師扛著鋤頭,踩著沾滿泥巴的黃膠鞋,一搖一晃地走進校園的情景。老師姓劉,四十來歲,一張臉常年跟土一樣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專門涂上去的。快走進教室了,他就把鋤頭立在窗前,噌噌地在臺階上蹭著鞋底,把泥巴一層一層地往下刮。刮完了還不忘抬起腳瞅一眼,跺兩下,再張開手,沿著褲腳由下到上,拍一拍身上的土。那一刻,拍起的塵土往往會順著門窗飄向我們,惹得我們不住咳嗽。我們一咳嗽,老師就咳嗽。老師一咳嗽,我們就忍著不敢咳嗽了。
地是農民的命,一株苗牽動著一顆心,一塊田羈絆著一條魂。長輩們慣于在地上做文章,年輕人也缺少遠行的欲望?!巴饷娴氖澜绾芫?,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大家沒事了更愿意用歌聲去排遣內心的宏圖壯志,到頭來還是會扛上鋤頭去和土坷垃打交道。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年一年地沒什么驚喜也沒什么意外,說得最多的就是天澇了天旱了對莊稼會怎么樣,平平淡淡的像活在童話里。
陳強是童話外的人,他的“開悟”怪異而奇妙。
那是個寒冷的冬天,雪片如受驚般從云頭里不停地往下掉,好不容易化出個角了,就又很快會落上一層。土地和雪片儼然是兩個打架的小倔孩,誰也不服誰,誰也不讓誰。最終是雪片占了上風,壓得土地翻不了身。
那天早上本來該是我去教室點爐子。等上課了屋里就是暖和的也沒有煙。但由于前一天我不小心滑倒了,扭傷了腳,腫得跟個馬皮包似的,就和同學徐陽換了下,結果最怵人的一幕被他給撞到了。
當徐陽抱著柴火走到學校門口時,陳強正光著個膀子,閉著眼盤著腿,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他胸口流著血,那血像梳子一般沿著他的身子一直往下淌,也不知已經(jīng)淌了多久了,把白汪汪的雪地都給染紅了。他整個人便跟坐在一朵蓮花上一樣,令人瞠目。
陳強那時有十六七歲,早已經(jīng)輟學,常年干農活兒,壯得很。我和徐陽是小學四年級,成天跟個小大人似的,其實滿臉都是問號。徐陽一下子就看傻眼了,扔下柴火拔腿就要跑,結果沒跑出兩步就被陳強給震住了。
陳強對徐陽喊,徐小弟,你不認識我了,跑啥跑啊?徐陽一愣,嚇得一激靈,兩條腿也跟被施了咒一般,怎么也邁不開。他一邊顫顫巍巍地問,強哥,你弄啥呢?一邊緩緩地扭頭,恰好看到陳強從校門口站起來,挺著一身的腱子肉和血痕笑瞇瞇地向他走來,那血一滴滴地落在雪上還吧嗒吧嗒地響!徐陽的腦子立馬短路了,眼皮一沉,暈了過去。
是劉老師把徐陽抱回的家。
徐陽就此迷迷瞪瞪地在家待了兩天。期間還發(fā)了燒,打了兩針才好轉。我一瘸一拐地去找他時,他還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見了我兩眼都冒直。他抓住我的胳膊,把他看見的告訴我,說都沒人相信他,還笑他一定是不想去上學,故意把自己給凍病的。小破孩兒的把戲大人們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但徐陽就強調,這次他真的沒有撒謊。那會兒我們特別迷林正英的僵尸片,他害怕地說,陳強不會是死了詐了尸,像光碟里演的,有什么冤情,是回來索人命的吧!那時的我懵懵懂懂,對徐陽的話半信半疑。況且那天包括我在內的好多人,確實也親眼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事。
那天早上,雪片飛舞,等父親背著我到學校時,同學們已經(jīng)坐在教室里了。雪地上干干凈凈的什么也沒有,更別說有血了。劉老師已經(jīng)到學校了,正弓著腰拿著掃把試圖清掃出一條從辦公室到教室的小路。他的臉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更黃了,和掃把幾乎一個顏色。待父親把我放到座位上時,他正好掃到教室門口。父親便和他寒暄了一陣,請他適當照看下我。
放學后,雪已經(jīng)停了,腳踩在上面能陷出個坑。劉老師看起來心情不錯,要送我回家,還給我講起了蓋我們這個小學校的故事。他說,那會兒村里哪有什么小學校啊,孩子們都是到附近有學校的地方上學。是他的父親咬咬牙,賣了一塊地才蓋起來的。他還說,那會兒上學的孩子們要比現(xiàn)在多得多呢,可慢慢的也不知道為啥……
劉老師講到這里突然頓住了。我趴在他背上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陳強正在路上呼哧呼哧地鏟著雪。他身材魁梧,腰身靈活,揮起鐵鍬來跟機器一樣麻溜利索,雪很快就像拋起的鴨子一樣飛到了一邊。待我們走到他跟前時,他已經(jīng)把前面的雪鏟得干干凈凈了。他跟劉老師打招呼說,鏟雪鏟得好熱啊,得脫了上衣涼快涼快。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皮膚黝黑黝黑的,干農活兒練就的一身肌肉結實有力,根本就沒有傷口。他還說,他跟他父母攤牌了,感謝劉老師當年竭力挽救他輟學,盡管最后并沒有成功。
次日一早,陳強就坐上拖拉機走了。大抵是跟他口中的攤牌有關系吧,走的時候還和他父母大吵了一頓,惹得不少人出來勸架。伴隨著拖拉機不安分地移動,留下的兩條車轍靜靜地躺在那里,沿著村口一直伸向遠方。那車轍凹凸不平,錯落有致,宛如哪位鬼斧神工的師傅專門雕琢過的一樣。神奇的是,從那天起,那個冬天,村子就再沒下過雪。
2
陳強的出走,是村子的一件大事。很快,他的家就被圍了個水泄不通。直到吃晚飯的時候,人們才一個個魚貫離開。
父親是我們家派去的代表。他回來后,母親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鍋蓋上蒸氣繚繞,灶門前干干凈凈,飯桌被穩(wěn)穩(wěn)地擺在炕上。母親靜靜地坐在炕沿邊默默地看著父親。我也倚在被垛前睜大眼睛,期待著父親說點兒什么。結果,父親一個字也沒吭,只是把棉帽摘下來,擱在凳子上,又把棉襖脫下來,掛在門頭上。接著,就是吧嗒吧嗒地抽煙,像是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我們這頓飯吃得也稀奇。仿佛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父親和母親兩個人一唱一和地聊著天。從下雪聊到播種,從播種聊到秋收,從秋收聊到過年,眨眼的工夫,一年竟被他們給聊完了。聊完了靜默了幾秒鐘似乎還不滿足,瞅了我一眼,又開始聊我。聊我的腳傷不礙事,聊我很快就要上五年級了,聊我上了初中會怎么樣。我實在怕他們三言兩語把我還沒正式開始的一生給聊完了,況且我心里始終對陳強的事耿耿于懷。父親絕口不提這也就罷了,母親竟然連問都不問,這明顯不符合邏輯。
我把筷子往碗上一撂,實在憋不住了,剛想問到底啥情況??!哪料勁兒一大,哐一聲,碗就從飯桌上來了個前空翻,儼然一副武林高手的模樣,翻到了炕上,又身手矯健般側滾過桌底,向地上躍去,無奈落地的那一刻,破了功,當一聲,成了渣渣。碎片四濺,有的還濺落到父親的鞋里。
可想而知,我被父親狠狠地訓了一番。父親拉著臉,眼泡子瞪得比杏大,手不住地比畫著,怒吼著說,以后可得好好學習,努力讀書,種地打工都不是長久的事。這兇神惡煞的樣子看得我一愣一愣的,讓我一下子把上學讀書理解成了一種變相的懲罰。他說得越言辭鑿鑿,我聽得越反感。那一刻,陳強的形象在我的腦海中無比高大。他敢于向命運說不,敢于做自己想做的事,敢于和父母吵架,這正是我不敢的。
雪融化的日子短暫而漫長。剛下的雪砂硬,是動態(tài)的。它們爭先恐后,不管是飄飄飛舞還是簌簌而下,一顆顆連成一片,像絮褥子一樣,層層鋪設,厚薄一致。捧一把在掌心,近眼揣摩,它們又是一粒粒的獨立的個體,只是相互靠近,閃著光,像在彼此取暖。落在地上的雪是綿軟的靜態(tài)的。它安安靜靜地似一塊巨大的羊毛氈躺在那里,無論車來人往,概不關心。掘一塊到手里,也絕不松散,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個體,像一塊石膏,只是石膏一捏就碎,它卻越捏越牢靠,還會跟橙子一般淌出汁水。
陳強的事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了。作為巴圖村第一個出去打工的人,沒人再關心他為什么走,也沒人再追問他為什么要和父母吵架,更沒人在乎徐陽看到了什么。村子恢復了平靜,人們笑呵呵地繼續(xù)做著自己要做的事,沒事了就三五成群地聚在街頭曬太陽,聊一些對于小孩子來講不痛不癢的事。只是平靜的湖面之下總是暗藏洶涌,一如當初父親從陳強家回來時的情景一樣,顯得有些刻意、僵硬、不自然,只差一只碗就可以激起層層波浪。
陳強走后,他的母親就鮮少在外露面了。有時候一周也見不到幾次,再往后干脆連農活兒也不干,出來都不出來了,就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和陳強一起離開了。他的父親依舊活躍,不僅農忙時可見,大街上也總有他的身影,到了夏末,更是一天能遇見兩三回。瘦高瘦高的他總會背著個大籮筐,戴著個破的確良帽,一搖一晃地去山上掰蘑菇。
我很好奇他的母親一年到頭不出門,會在家里做些什么。做飯?掃地?喂雞?納鞋底?我把能想到的想了個遍,但還覺得不夠。徐陽就說,能干什么,難道還數(shù)錢不成!他說這話時,眼睛是迷離的,像糊了一層紗,看不出半點兒神采。我卻怔住了,對他所說的“錢”念念不忘。那錢是陳強父親賣蘑菇掙的,還是他在外面打工寄回來的呢?我問徐陽。他冷哼了一聲,眼睛里也放了光,像是要發(fā)射出一樣,惡狠狠地說,有錢也是假錢。
小學就這么迷迷糊糊地結束了。為了激勵我們前進,劉老師給我們弄了個溫馨的畢業(yè)典禮。他把教室布置得像個花園,買了好多瓜子和糖。我們無憂無慮地唱著鬧著,像是擁有了一方小小的教室就擁有了世界一樣。我忘不了劉老師那抹如夕陽般燦爛的笑臉,也忘不了他給我們上課時的灑脫模樣。我忘不了的太多,包括他扛著鋤頭走進校園以及背著我回家時的情景。只是人生無常,“走”這個字從來既猝不及防又意味深長。
在那個完全不用操心小升初的年代,我和徐陽都到了鄉(xiāng)中學讀書。我篤定了父親當年的話就是要鉗制我的自由與思想。我視陳強為榜樣,上課的時候睡覺,搞小動作,下課了不寫作業(yè),跟人打架。我徹底淪為一個問題少年。徐陽則變成家長們眼中的好孩子,老師們眼中的優(yōu)質生。他樂于助人,好學上進,總被表揚不說,獎狀也拿到手軟。我們倆都各自霸占著成績榜的第一名。
真正使我們倆關系惡化的是在初二下學期。
那光景,村子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舊的東西逐漸褪去,新的觀念不斷涌動。地依舊寶貴,但有關老中青少四代人與地的關系的討論也變得更有意味?!巴饷娴氖澜绾芫?,外面的世界很無奈”,這首歌儼然不再是唱唱那么簡單的事。老年人苦了一輩子,病痛纏身,他們有無數(shù)的感觸和嘆息。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需要掙錢養(yǎng)家糊口。青年人視土地為累贅,往高了說是追夢,往低了說是受不了扛鋤頭的苦。小孩子成了一家人的希望,誰要是再一兩句把他們的人生給聊完了,準有另一個人跟他急。
于是冥冥中好像注定了什么似的,陳強的名字再次在村里閃現(xiàn),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fā)頻繁。人們談的最多的莫過是夸他有先見之明、未卜先知之類。更有甚者,還給他起了個“打工先驅”的名號。他的家又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大家喜笑顏開,都想去打聽打聽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怎么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回來。
父親仍是我們家派去的代表。他這次去得快回來得也快,回來后還激動得不行,還沒等我們發(fā)問呢,就不耐煩地說,陳老哥一定是瞧不起大伙了,竟然說他兒子的事跟他沒關系。
3
那是我整個初中時期最得意的一刻。
父親還在有的沒的地抱怨著,我已經(jīng)一溜兒煙跑到了陳強家門口。倚在平常人們夏日納涼的那道柵欄墻上,我仿佛是在看大戲一般,美滋滋地看著從陳強家進進出出的人們。我注意著他們臉上的變化,多是盡興而去掃興而歸,這使我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
陳強就在這時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從一輛只有成功人士才能開得起的小轎車上下來,一身黑亮亮的西裝閃爍耀眼。見晃著我了,他便使出他慣用的伎倆,把西服脫下來,露出一身健壯的肌肉。不,應該是嶄新的襯衫。那襯衫雪白干凈,恍然間,他像是一顆削了皮的土豆,潔白無瑕,動感絲滑。
李小弟,謝謝你。陳強微笑著對我說。
謝……謝我?謝我啥?我受寵若驚,騰地從柵欄墻上跳起來。
謝你這么多年來一直支持我信任我?。?,這是我給你的禮物,看看喜歡不?陳強把西服扔在車前蓋上,弓身從車里拿出一把玩具機槍。
我……
我興奮地差點兒沒罵出聲來。這正是我最喜歡的東西。我已經(jīng)從迷戀林正英的僵尸片轉而到迷戀周潤發(fā)的槍戰(zhàn)片上了。
我接過槍,有模有樣地學著小馬哥的樣子端起來,見前面來人了,就瞄準他,哆哆地張著嘴來了那么一梭子。結果這一梭子還沒哆哆完呢,來人就沖我大吼。
李振國,你搞什么鬼?
我一怔。是徐陽。
我的眼睛和他的撞在一起。他的眼里充斥疑惑,搞不清楚我在干什么。我的眼中滿是驚慌,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解釋。本來王叔喊了我一嘴,問我要不要去看他新買的碟片,我是完全可以就此跑開,不再跟他糾纏的。畢竟以往王叔一喊我,我就屁顛屁顛地去。結果這次我偏偏沒有。
我看著徐陽,興奮地問他知不知道陳強已經(jīng)變成村里的大人物了,大家都想向他取經(jīng),問問他這些年在外面干了啥。多少年了啊,他忍辱負重,是有苦沒處說有家不能回,這回終于可以理直氣壯,揚眉吐氣了。我還說,我早就知道他會出人頭地呢,就是沒人相信我,看吧,現(xiàn)在果然得到了應驗。
我說這些話時,徐陽的嘴角是上揚的。他哼了一聲,淡淡地問,那我呢?我一時愣住了,沒太理解他的意思。他垂下頭,又抬起來,走到我的跟前。我看到他的眼神如小馬哥的一般凌厲寒冷,像是砰一槍要把我給射殺掉一樣。
那我呢?為什么就沒人相信我?我明明在校門口看到他光著身子坐在雪地上,胸口淌著血了,可是你們?yōu)槭裁淳筒幌嘈盼?。李振國,你相信過我嗎?
我……
我啞口無言了。我不想騙徐陽。我確實沒有完全相信他。他那時候不愛上學,又經(jīng)常愛編瞎話。更何況,包括我在內的好多人都看到了另外一番場景。我覺得我有理由不相信他,每個人都有,這沒什么好隱瞞的。
徐陽說完這些話就跑開了。我聽完了也沒太當回事,只覺得他是不是學傻了,這么矯情。人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總能找出些這樣或那樣的理由來抬高自己,貶低別人,亦或掩蓋自己的無知。
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吧,陳強回來了。很難說他的回來是跟村里的寬松氛圍有關,但他就是回來了。依舊如離開時的突然一樣,在我吃中飯吃到一半兒的時候就回來了,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
一開始,父親跟我說他回來了,我還不相信,因為這樣的話,從那天他們把他家再度圍起來時,就沒有消停過,惹得我每次都激動得不行。
我曾不止一次地矗立在村口,望眼欲穿地守著那條延伸開去的馬路,期待著以迎接者的身份恭候著他的歸來。那條路經(jīng)過灰砌,已經(jīng)擺脫了以前的泥濘不堪,變得平整干凈。它灰白的顏色,跟當年被白雪覆蓋出的模樣并無兩樣,唯一不同的是,缺少了那兩條長長的車轍。
當初春如約而至的時候,一些關于融化的景象便撲面而來。所有的白雪都得到了盡情的釋放,這是冬天對它們的寬恕,它們終于可以解脫了。只有那兩條被車輪碾壓過的雪痕還不舍得離去,像等待著什么人,直到陽光越發(fā)熾烈時,才被迫漸漸消失。于是我發(fā)現(xiàn)世界上原來還有第三種雪。它既不是砂硬的動態(tài)的,也不是綿軟的靜止的,而是堅韌的忠厚的。它靜謐沉穩(wěn),懂得付出,愿意等待。它已然超脫出物的概念,變得有感情有人性。
我自然沒能在村口親自迎接到陳強。待我氣喘吁吁地跑到那時,他已經(jīng)進了村。我又往他家跑,到了他家門口,正看到他被村人團團圍住,吵吵嚷嚷地寒暄著什么。這著實符合我的心意,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也不去打攪他們,就坐在柵欄墻上津津有味地看著。
我聽著他們問他這幾年去哪兒了、為什么逢年過節(jié)不回來、都干了什么、是不是掙了大錢等問題。聽著聽著,也不管陳強回答沒回答了,反正我心里一個個都給回答了。我告訴他們陳強去了大城市、忙得不可開交、掙了好多好多錢,我比陳強還了解他自己。一回神,卻忽然發(fā)現(xiàn)少了點兒什么。是小轎車,他家門口竟沒有停著一輛小轎車。他本人也和當初離開時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他個子變高了,起碼高了十五公分,到了一米八。他的肌肉消失了,胸膛看起來癟癟的,一拳就能打出個洞。他的面容煞白煞白,似涂了一層粉,總給人一種病秧子的感覺。他整體像一根細長細長的棍子,卻又偏偏佝僂著背,如頭重腳輕的扁擔,一壓就能折了。
我完全不敢相信我頂禮膜拜的陳強會變成這個樣子。這莫大的偏差讓我不知所措。我仿佛變成了彼時那只不小心翻到地上的飯碗,砰的一聲,摔了個支離破碎。
我必須得去問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噌的跳起來,使勁兒向人群中擠去。我仰頭看著他,激動地問,強哥,你……你回來了,你還好嗎?他低下頭,驀地怔了一下。
我設想了一千一萬個他可能的回答,沒想到得到的卻是這樣:呦,這小子是誰呀?
4
我變化有那么大嗎?還是陳強根本忘了我?
他回來沒多久,我的暑假就開始了。頭幾天,我完全是在家里度過的。我足不出戶,像一只膽怯的耗子,感覺上了街就要被人人喊打。
我想起在學校時的炫耀。
我對同學們說,我們那有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他健壯如牛,還沒成年呢,就獨自去外面闖蕩了。為了讓這個傳奇更富有傳奇色彩,我還故意把徐陽跟我講的“怪事”鋪墊了進去,渲染得他像個天外來客。我告訴他們,我和這個人是老相識,等他回來了就會帶我走。一時之間,我的身邊聚集了一堆人。我們號稱“大強幫”,在校園里所向披靡??扇f萬沒料到,到頭來竟然是這么個結果。
我郁悶地在屋里待著。酷暑的燥熱讓我生了痱子。那圓不溜丟地泛著透明光的小不點兒一只只冒出來,一只只連成一串串,一串串又連成一片片,火辣辣的,儼然沒把我這個宿主放在眼里,甚至比我在學校時還猖狂。我努著眼咬著牙,使勁兒地去蹭它們撓他們,都撓蹭出血了,也無濟于事,這更加激怒了它們,惹得它們變本加厲。我也不能服軟,就保持戰(zhàn)斗姿態(tài)地擺在那里,仿佛只要我一活動,它們就獲勝了。
戰(zhàn)斗談不上激烈,卻足以搞得我頭暈腦漲。母親認為我感冒了,這倒是提醒了我,要抗住,千萬不能被打倒。反正我就是要跟它們死磕到底了,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我讓母親把家里備著的感冒藥都拿來,我喝,我全喝。母親嚇了一跳,皺著眉,把手背貼在我的額頭上,喃喃著說我是不是發(fā)燒了,燒糊涂了。我心想,我才沒糊涂呢,糊涂的大有人在!母親疑惑地遞給我藥,我一口水囫圇吞下。
真正打敗我的竟是這些感冒藥。隔日一早,天還沒放亮,我就被絞痛得不行的肚子給弄醒了。這我可受不了,也來不及穿衣服了,光溜溜地提著個大褲衩,跟個滋了火的炮竹一樣,就往外躥。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么捉弄人,總是會遇上些不該遇到的事。就像徐陽,如果他當初沒有遇上陳強的事,他就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F(xiàn)在風水輪流轉,也輪到了我。當然上次本來也應該是我。
就在我暢酣淋漓地解決掉那些江湖敗類的時候,一條人影忽然從我家的院門前閃過。我家的院門是木質的,構造極其簡單,就是父親挑揀合適粗的圓木頭,也不用加工,用鐵絲一圈圈綁起來的。木頭與木頭之間存在著一定的間隙,像一扇扇小窗戶。三四歲的時候,我常跟只小猴子一樣,在這些“小窗戶”間鉆進鉆出,為此還磨破了好幾件衣服,捂著不敢讓母親發(fā)現(xiàn)。
人影閃過去之后,我便好奇地朝著門口摸去。那時的我,膽子夠大,腦子里根本沒有害怕這個詞。但我知道不能打草驚蛇,得伺機而動,這都是從碟片里學的。我靜靜地把院門挪開一個縫,又緩緩地探出半個身子。那一刻,天光似霧一般已經(jīng)開始籠罩起村子,視線雖不明朗,卻足以看得清輪廓。我看到一個包裹得嚴實的人正在往人家門口放東西。那人高高瘦瘦的,背還有些駝。別人認不得,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活脫脫的不是陳強還能是誰!我心頭一震,感到腳下像踩到了什么。
我的痱子就這樣不聲不息地好了。它好得太快太徹底,讓我很不滿意。母親和父親倒樂開了花。母親開心我很理解,畢竟她的寶貝兒子病好了,況且她一直以為這是在她的精心照顧下才好的。父親開心,我卻極是厭惡。我不能說父親沒有關心我,這顯然失于公正。只是他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了另一件事情上,那就是出去打工。
自打工之風在村子里宣揚開后,父親就不斷地在各種場合暗示他早晚有一天也會去。這暗示在陳強回來之后逐漸發(fā)展為鼓吹。盡管陳強沒有開回小轎車,也沒有把他家那三間草坯房蓋成紅磚房,更沒有改變他母親不出門的現(xiàn)狀。但父親就是篤定,打工會變?yōu)橐环N潮流,也將改變命運。
經(jīng)常能看見的就是他莫名其妙地傻笑,還不分場合。尤其是吃飯的時候,吃著吃著就會突然笑起來,讓我瞠目結舌,不敢相信這是一個成年人能干出的事。他還誘惑我,說老爸就要出去掙錢了,你想要啥,我給你買。那一刻,我簡直氣瘋了。我說,我什么都不要,就是想讓你老老實實地在家待著,你要是累了種不動地了就我來,反正我也長大了。
我覺得我說得夠煽情了吧,還逼著自己流出了一行淚。從小到大我什么時候這么憋屈過。沒想到他卻反問我,你不是一直挺支持打工的嗎?陳強不是你的偶像嗎?把我懟得個焦頭爛額,關鍵是我還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解釋。沒過多久,他就提上行李走了。他還真了不起,一下子帶走了五六個人,都是像他那樣有老婆有孩子的。幾個人離開的時候還特開心,在農用車上有說有笑,歌聲不斷,就差放開步子掄起來,跳上那么一段了。那一刻我才知道,成年人放縱起來原來一點兒也不遜于小孩兒,有時甚至比小孩子還夸張。
倒是陳強一直沒張羅走,甚至悠哉得很,每天跟個大仙似的在村里不是遛彎就是閑坐,身邊簇擁的也由最開始的青年小伙子變成了老頭老太太。他們手里不約而同地都拿著一本冊子,那冊子正是我那天清晨在院門口踩到的,寫的都是些什么交一千就能返一萬、投資這個就能發(fā)大財?shù)脑挘f得我都有點兒心動了,幸虧我連五毛錢都得跟母親要。后來一輛警車來了,我才知道那寫的究竟是什么!
5
在夕陽漸次隕落的傍晚,我會叼著狗尾巴草,蹺著二郎腿,躺在劉老師的墳前,跟他磨叨些村里的人和事。他的墳頭在村東的盼歸山上,山不高也不陡,卻足以將整個村子看夠。他的墳邊還生著棵一人高的柳樹,碧綠的柳枝在金色的陽光中搖曳,感覺把整個天空都搖睡著了。世界瞬間靜謐下來,連鳥兒都舍不得飛走。
我想起他在畢業(yè)典禮上對我們的叮囑。他說無論如何,我們都是他的學生,升學的也好輟學的也罷,有想法是好的,能幫的他一定幫,但路還得自己走。那時的我摟著徐陽的肩膀嘻嘻哈哈的,根本不理解劉老師在說什么。倒是徐陽一直在盯著他,表情格外嚴肅,像是都聽懂了。他在經(jīng)歷陳強的“怪事”后,似乎一夜長大。
陳強被帶走后,“珍愛家庭,遠離傳銷”的宣講就成了村里大喇叭的每日功課。宣傳欄和黑板報也煥然一新,大抵是一些普及科學常識與思想意識的圖文,通俗易懂又朗朗上口。不過小學門前的一張黑板報卻與眾不同,它上面沒有字,就是一幅畫。畫的是一個長著四只腳的盤形物件,一個人還拿著一個遙控器在操控它。一時之間,孩子們都被它深深吸引,紛紛問畫的是什么,是誰畫的。
我也很想知道畫的是什么,是誰畫的。在一個被陽光洗劫的午后,畫的主人終于現(xiàn)身。他一米七幾的個子,不胖不瘦,挺拔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黑邊眼鏡,和白凈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正在和孩子們玩遙控飛機。這物件是近幾年村子里才有的新鮮事物,可想而知是由外出打工的父親們帶回來的,我們小時候完全沒有。他們玩得樂此不疲。孩子們爭先恐后地喊著他徐陽哥哥,問他畫的是什么,他便答“不明飛行物”。他們又問他能不能親自試試飛機,他又笑呵呵地一個個教。
我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一幕和我們以前圍著陳強的情景極其相似。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認真地凝視徐陽。這么看來,徐陽文質彬彬,待人和善,完全就是個單純善良的大男孩。他還努力認真,刻苦好學,從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人們眼中的乖孩子,高考更是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重點大學,成了全村老少的驕傲,是我這種吊兒郎當?shù)挠袀€大學上就不錯的人無法比擬的。曾幾何時,我一度以為我們之間的芥蒂已經(jīng)化解,他心中耿耿于懷的事也因為陳強的被抓而煙消云散。但我錯了,有些事對于有些人來說早已經(jīng)根深蒂固,想刨都刨不動。更重要的是,陳強被抓就是他報的警。
那是我們即將步入大學校園的前幾天,在劉老師的墳前我遇到了他。彼時夕陽已經(jīng)落山,晚霞潑瀑,把半天都染成了血紅色。他似一條逼落太陽的黑色幽靈,從那血紅中緩緩走來,害得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你沒少來吧?他沖劉老師的墳頭鞠了個躬,對我說。
我默默地看著他,不想和他廢話,直接開門見山說,何苦呢?為什么要報警?
何苦?他冷哼一聲,轉過身看著我,眼神像一把刀。他說,你以為就你撿到了他的冊子?這沒腦子的玩意竟然家家戶戶門口都放。那是什么,違法的呀!真不明白他當初出走的那股聰明勁兒哪兒去了。對,用紅紙水和紅糖水混在一塊兒當血唬我,以為唬住我一時就能唬住我一輩子了?果然,干了愚蠢事。
他說這話時得意的不行,仿佛從頭到尾都是他精心策劃的一樣。他又似有所指,即便我不問,也要來跟劉老師說道一番。最后他沉默了幾秒鐘,把目光重新投到劉老師的墳上,緩緩地說,這就是您幫出來的好學生!
我那時并不能理解他這句“這就是您幫出來的好學生”的用意。他和陳強就像兩根原本不可能交叉的平行線,被無意扭到了一起。扭到一起后,他們還不是簡單地穿插,而是如漁網(wǎng)一般纏繞復雜,左右勾連。直到后來,我才恍然大悟,那用紅紙水混合紅糖水冒充血的辦法,極有可能是劉老師教的。那是不是他安排陳強在校門口裝神弄鬼的呢?他又知不知道那天要來點爐子的原本是我而不是徐陽呢?我大驚失色。
陳強的父母還是那樣。一個每天都能在街上看到,一個全年都待在家里。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哪怕村子都鋪了柏油路,不少人家都蓋了紅磚房了,他們也無動于衷,這世界愛怎么變就怎么變,反正都跟他們沒關系??傆腥藭滩蛔枺f都過去五六年了,陳強早就該放出來了吧?咋也不回家呢?你們也不去找找他嗎?每每這時,陳強父親都會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煙熏牙,笑呵呵地說,有啥好找的,大活人還能丟了不成,要回來他就回來了。
我的父母就不同了。母親在家倒騰那點兒地,父親常年累月在外打工。父親仍然堅信打工是他改變家庭狀況的一種出路。他的堅信并非毫無依據(jù),尤其是在我踏進大學的那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印證。那是他多年以來,唯一一次在秋收之前回家,目的是送我去學校。當時他一回村,就興奮得不得了,到處嚷嚷著我家孩子考上大學了,還摘了家里正好成熟的李子逐個鄰居地送,把每年的禮尚往來變成了一種特別的炫耀。
他這炫耀把我弄得極其尷尬。那會兒我已經(jīng)學會了喝酒,他也喜歡讓我陪上幾杯。喝得暈乎乎時,我實在忍不住了,問他是不是不知道徐陽考上了重點大學,我這一個三本生有什么好說道的。沒想到他哈哈大笑,說他是他,你是你,各有各的命,有什么好比較的!
那一刻,我百感交集,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我這才意識到,我不再是當初的那個我,徐陽也不再是當初的那個他,所有人都不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我灌了一杯酒,淚水簌簌流下。
作者簡介:李景澤,1990年生于張家口,藝術學碩士。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河北省影視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創(chuàng)作小說與劇本。小說見于《青年文學》《山東文學》《小說選刊》《紅巖》等刊物。創(chuàng)作有《蝴蝶忽閃》《絕壁之巔》《拯救蘑菇》等戲劇影視作品。曾舉辦個人小說作品研討會,入選第九屆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青年編劇特訓營等。現(xiàn)供職于河北北方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