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明
“這里就是我的母校?!?/p>
遠遠看見一幢二層青磚小樓,我急急地向同事們介紹。
是的,這是我曾經(jīng)讀書三年的母校,現(xiàn)在,唯一可說叨的,只有這幢教學樓了。母校早已不再叫余姚師范了。又多了名稱,省委黨校四明山分校,余姚市委黨校,等等。這一次,市文藝界讀書會安排在這里。畢業(yè)后來過幾次,能在此住下來還是第一回。同事們聽了我的介紹,有些驚奇。你就是在這里讀書的?不是在四明山里嗎?就在這里啊,我說,就在這里。這是我們當年上課的教室。那時候,門楣上寫有八四(3)班的字樣。過道兩側的墻上,是兩塊黑板報。東邊一塊,是校文學興趣小組的園地,對面是各個班級輪流出的。我在文學興趣小組負責出黑板報,曾在那里介紹趙樹理的“山藥蛋派”。
我們是上午到的,先在一個體量很大的教學樓里聽課。聽完課,走向食堂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一幢老樓。我很快就確認,樹枝掩映下的青磚小樓就是我們的教學樓,因為這樣的小樓太稀缺了,以至于網(wǎng)上一出現(xiàn)這幢樓的照片,便有朋友問,你去余姚師范了?我先看到的是它的背面。我走近它,卻不想從它內(nèi)部的過道穿過。我怕一時迷失,淹沒在時間的過道里。我從外圍走,來到它朝南的一面。是的,這是我們的教學樓。我看到了它前面的幾棵樹。
午休時間,睡不著,一個人來到教學樓前。這時可以細細打量它。這是一幢“蘇式”二層樓房,青磚外墻,坐北朝南,均衡,簡潔,端正,沉靜。一樓中間是過道,過道兩邊各一間教室;東西兩頭向前凸出,每頭前后兩間教室。兩層共十二間教室。兩層教室前都有走廊,立著青磚的柱子……我要感謝余姚市委黨校的主事者們,如果沒有他們的堅持,余姚師范真的沒有一點可以依憑的東西了。而現(xiàn)在,至少可以憑著這幢教學樓,我可以大致地推測,前面是一排平房,畫室就在東頭的大教室;西頭的平房,是學校的圖書閱覽室。再往前,東側靠近公路的圍墻內(nèi),有一塊地,種些蔬菜,也有番薯,是我們的勞動基地。但現(xiàn)在,畫室、閱覽室等,都只在我的腦回溝里,現(xiàn)實的土地上,一幢高大的瓷磚外墻的現(xiàn)代建筑兀立在眼前。
我又轉(zhuǎn)回來,從教學樓往北走,繼續(xù)“復原”著昔時學校的格局。教學樓的正北面,也是一幢平房,是我們的實驗室。實驗室的東邊,是宿舍,新造的女生宿舍樓在男生宿舍樓前面。再往后是磚混的教工宿舍樓。如今這些建筑已全無蹤影?,F(xiàn)在這里是一群新大樓,一二三四幾幢大樓連成一體,組成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樓群。我今天住的房間在三號樓。
我還是循著記憶尋找。校園最北端,是一個大操場,有400米標準跑道?,F(xiàn)在因為交通的需要,操場的大半,被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占據(jù),被隔在鐵柵欄外面了,那個400米的跑道,已經(jīng)看不到了。
格局變化最大的,應該是整個校園的西邊,有些不敢認了。校園里怎么有這樣一座大橋?一條水流很急的溪(說河更確切,正逢豐水期,水流很大)被劃入現(xiàn)在校園的版圖了。沿著大橋一直往西,那里建了一個體量很大的新樓,便是我們今天聽課的地方。大橋名“四明橋”,橋邊的石碑上刻著建橋的日期:2016年5月。
手機記錄著今天走的步數(shù)。超記錄了:兩萬多步。多嗎?我剛到這里讀書的時候,那年,我16歲。40整年過去了。從現(xiàn)在走回到40年前的教室,走了兩萬步,你說多嗎?
已是午夜。整個校園里,就我一個人,來來回回地走。走一會兒,停一會兒。我聽到水流的聲音。不能說咆哮,卻也有群馬奔騰的氣勢。是這個季節(jié)的雨水豐沛,還是我們當年無心注意這水流的聲音?那時候,校園四周是石塊壘成的高圍墻,西邊的那條溪流被關在了圍墻外面,那水流聲似乎也被關在外面了。那時的校園人聲鼎沸,即便是晚上,我也沒有聽過這般的水流聲。那時候,我們被關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里,學校的目標是培養(yǎng)合格的小學教師,與此目標無關的,基本被屏蔽了。那時,我們其實還是孩子。三年初中畢業(yè),16歲的少男少女,一次考試,讓我們跳出“農(nóng)門”,來到了很適合讀書的地方。那時能考進普師的,都是班里成績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我記得,我所在初中班,考進中專的,兩三個人。一個叫胡紅杰,報了衛(wèi)校;一個女生程萬里,報了農(nóng)校;我選了師范。當時,自認為很了不起啊,用現(xiàn)在的詞,應該叫“學霸”。有一次,看同學的檔案,個個都是“學霸”。大多數(shù),在初中的時候是班長;大多數(shù),初二初三的時候入了團。所以那時的班主任老師為難了,在挑選學生干部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困難:可選的太多了,誰都有過做學生干部的經(jīng)歷,誰都有資格做班長。
我剛進師范的時候,先當了一個寢室長。一開始,男生寢室在一幢舊平房里,有點簡陋。但我們寢室的同學,比較團結,也比較聽話,基本按副校長小周老師(校長也姓周,稱大周)的要求,來整理寢室內(nèi)務。所以我們這個叫606的寢室,走進去看,干凈。被子疊得四角方方,鞋子也不亂放,頭朝外,在床下整齊擺放。606的男生,注重細節(jié)。我們的蚊帳,用帳鉤往里拉,使得室內(nèi)空間顯得不那么逼仄?,F(xiàn)在想來最不可思議的是牙刷牙膏的擺放,也是有朝向的,一律向右看齊(也可能是向左看齊)。
分管學生工作的小周副校長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典型,于是組織各個年級段的同學,輪流來606參觀,一時盛況空前。
愛整潔可能是我們606室男生的一個共同取向吧。以至于師范畢業(yè)后,有一次參觀了某大學的學生宿舍,那個臟亂差實在讓人印象深刻,而我因為沒有進大學的那一點點遺憾,也被某大學宿舍的“印象”沖得無蹤無影了。
不過我們也有過一次與大周校長的“對撞”。想起來都有些不可思議,有點像電影里的“蒙太奇”,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卻對得嚴絲合縫。那天不知何故,大家都特別興奮,熄燈鈴都響過了(估計沒聽見),我們還在回顧著白天文選課里的對話。這時,大周校長以他獨有的聲調(diào)(因下巴動過手術)催促我們:“睡覺了,睡覺了!”我們卻沒弄明白情況,或者壓根就沒聽到。上鋪的汪衛(wèi)莊同學背對著門,還以不低的聲調(diào),繼續(xù)有板有眼地模仿著課本里的臺詞:“您老人家興致真高!”——兩句對白,一來一回,無論時間和內(nèi)容,都銜接得天衣無縫,簡直是“絕對”。大周校長不動聲色,又催促了一遍:“睡覺了,睡覺了?!蔽覀儾艈∪唬s脖子,吐舌頭,熄燈。等回過神來,都為剛才的“驚險”捏了把汗,也為這精彩的“蒙太奇”拍案,以致40年過去了,還記憶猶新。
教學樓前面本是一排平房,那里有我們的畫室、圖書閱覽室。畫室在最東邊,是一個特別大的教室。這里還有幾間教師宿舍,一位年輕教師就住在校團委隔壁。一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文藝匯演,我和團支部副書記毛國范演一個相聲,主題是“推廣普通話”。推普,簡直就是學校的主旋律,語音教師在學校擁有崇高地位,時時處處講普通話是常態(tài)。這個相聲節(jié)目是配合這個“主旋律”的,亮點在于這是一個“原創(chuàng)”作品,完全是我們兩個瞎聊天聊出來的。演出前的排練緊張而又興奮。有一個晚上,我和國范借了校團委的房間,在那里排練,你一句,我一句,正在興頭上,傳來敲門聲,是一位青年男教師,一臉嚴肅:幾點了,還在那里哇啦哇啦。我們心里嘀咕: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圖書閱覽室給我的記憶也挺豐富。印象最深的,是圖書館的馮剛老師,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他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該是文職吧),他的穿搭與學校的畫風顯得不太協(xié)調(diào),他經(jīng)常穿一身軍裝,冬天是棉質(zhì)軍褲,有點肥大,戴一頂黃軍帽,帽檐可以把耳朵和臉都護起來,但他常只是將帽檐的一邊拉下來,似乎更瀟灑。他的行為做派更是特立獨行,頗有些學士風度。閱覽室過道墻壁上的黑板報是他揮灑才情的地方。每次他出黑板報時,我們都會在旁看著,驚奇的是,他居然沒有任何參考的東西,手上空空如也,憑著一根粉筆就開寫了,文思泉涌,驚得我們幾個一愣一愣的。他的字也是別具一格,不是通常那種挺拔、秀氣一路,是略帶古意那種,渾然天成?,F(xiàn)在回想,倒與魯迅先生晚年的字有些神似。
第二天課間,我依然不由自主走向青磚小樓。從宿舍樓到教學樓的路,是我們走得最多的,路兩旁是修剪成樹墻的黃杏。一樓過道右邊的教室,是我們第一年的教室。第二年教室換到了二樓。想上樓看看。樓梯已換成大理石的了,但木頭扶手還是老的。幾步的樓梯,我走得很慢。那時都是跑的,也不會一級一級走,三步兩步就跑上去了。至于吃飯時間跑向食堂的速度更是飛快。二樓教室前的長廊看上去很長,那里影影綽綽站滿了少男少女,都是我的同學。我知道這是幻覺(如果拍電影該有影像疊加了)。二樓西頭朝南的教室,我們也坐過一年,有一件事可以印證,就是這個教室門外的白墻上貼過我的一個作業(yè)。那是教政治課的王紀法老師貼的,我的一次論述作業(yè)得到了他的首肯,課堂上表揚了,還貼了出來。現(xiàn)在這墻上什么都沒有。教室門虛掩著,推開門,有新裝修的油漆味道,門口的照壁上赫然寫著:余姚師范校史室。我又要感謝現(xiàn)在這里的主事者們了,居然給我們留下了這樣一個空間,讓我們還能找自己的來路。校史室工程還在進行中,窗大概被封住了,里面黑乎乎的。打開手機“電筒”,如同穿越時光隧道,回到了40年前。“太陽從東方升起……”金乃志老師作詞、戴偉文老師作曲的《余姚師范校歌》嘹亮地響起。這是學校運動會,我們班同學入場,葉偉達目光正好射向鏡頭,很是犀利;體育委員葉武,老成,個高;楊閏世胸前別著“048”的號布。這是八五(3)班班長胡煥龍在領獎,笑得淳樸,牙齒真白。這是籃球隊合影,體育老師史松陽,好帥。這張寢室照,一看就知是我班的女同學,某個星期天拍的,陽光灑在她們的臉上。這是食堂人員給我們盛菜。這是參加勞動,勞動委員張建軍只穿了件背心,干得熱火朝天,還有胡建利、毛國范、章小軍,在往推車上裝土。這是學生名單,八四屆的全在一起,沒有分班,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還看到一個個熟悉的名字。不知什么原因,有幾個名字寫錯了,楊閏世錯成了楊閆世,干武東錯成了于武東,黃海曄寫成黃海嘩了。
下得樓來,對著樓前的兩株樹拍照。細看,樹干有些空了。我們上學前,它們早就在這里了。它們應該和青磚小樓差不多年紀,甚至更老。我很想說,我們的教學樓前有兩株樹,或者學魯迅的寫法,一株什么樹,另一株也是什么樹。我覺得它們是桂花樹。我拍過它們的全身照,樹葉間有一簇簇金黃,不就是桂花嗎?略一細想,桂花如此繁盛,如何不香?于是湊近看,顯然不是桂花,是果實,還是花苞,一顆顆飽漲著,聚攏著。我的植物知識幾近于零,只得求助于百度。度娘告訴我兩個答案:瓊花,相似度94%;繡球,相似度85%。這些名字,我都不曾聽說。發(fā)給同事看,他們也不確定。我很想弄清楚,就又到了兩棵樹下。教學樓西邊教室外,也有一株老樹,我的一位喜歡伺弄花草的同事木子很快說出了它的名稱:紫薇。木子兄告訴我,紫薇很有趣,輕撫枝干全樹會動起來,所以又被叫作“癢癢樹”。他還說,紫薇是會脫皮的,果然在樹干旁看到了它脫落的樹皮。木子感嘆道,紫薇樹長得很慢,這株都躥到二樓窗上了,是一株很老的紫薇樹。只見它身子挺拔遒勁,脫了皮的樹干光滑致密??墒俏耶斈陞s沒好好看過,不知它何時開花,何時脫皮。教學樓正前方的兩株樹,還是沒人能確定樹種,我們還在依賴現(xiàn)代技術探究。這時,這里的一位工作人員,邊走近我們,邊問著話。聽了我們的疑惑,他說,究竟叫什么,他也不確定。不過,他告訴我們,每年四月里它都會開花,滿樹白雪覆蓋似的,非常好看,還有淡淡的香味。他很熱心,翻出手機里存著的開花時的照片給我們看,一張全景,一張?zhí)貙?。我說您是這里的老師吧。他也姓方,加微信后把兩張圖片發(fā)我了。
回來的路上,我對照著方老師的圖片,還有四月開花等信息,基本確認,這是兩株瓊花。
瓊花是很有些名聲的。它又被稱為八仙花,是揚州的市花,李白的詩句“煙花三月下?lián)P州”里說的“煙花”,便是瓊花。百度說它原產(chǎn)于我國江蘇、浙江和湖北等地,忍冬科莢蒾屬,落葉半常綠灌木植物?;ㄆ跁r間在每年的四月份,即農(nóng)歷三月。
在母校,又多了我想念的兩株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