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治唐詩史的學者多以唐文宗大和元年(827)為“晚唐”的開始,傅璇琮、吳在慶《唐五代文學編年史·晚唐卷》即持此說。但是從此年直到唐亡的哀帝天祐四年(907),時間跨度長達八十年,詩壇變化較大,故又可細分為前、后兩期。程千帆1982年為《唐詩鑒賞辭典》所撰《序言》中即將晚唐分為“文宗到宣宗的三十余年”與“懿宗即位以迄唐亡”兩個階段。后者始于懿宗咸通元年(860),迄于唐亡,這四十余年就是本文所謂“唐末”。我認為,將懿宗咸通元年視為唐詩史最后一個階段的開端是相當合理的,因為前一個時期的重要詩人如趙嘏(806?—852)、杜牧(803—853)、李商隱(813—858)、許渾(791?—858稍后)在此前均已去世,溫庭筠(801—866?)也不久于人世。而后一個時期的重要詩人如羅隱(833—910)此年二十八歲,皮日休(834?—883?)約二十七歲,韋莊(836?—910)約二十五歲,司空圖(837—908)二十四歲,韓偓(842—914?)十九歲,杜荀鶴(846—904)十五歲,可見,他們的創(chuàng)作盛期均在此后。另一些重要詩人雖然生年不詳,但從其卒年來看,創(chuàng)作盛期也在此年之后,如陸龜蒙(?—881?)此年距卒年二十一年,吳融(?—903)距卒年二十三年。羅鄴生卒年俱不可考,其卒年當在昭宗乾寧間(894—897)。徐寅生卒年俱不可考,但他于昭宗乾寧元年進士及第,又卒于唐亡以后??梢娏_、徐二人的創(chuàng)作盛期亦在后一階段。只有方干(809—888?)因享年較永,其創(chuàng)作時期橫跨兩個階段,是特例。
七言律詩是晚唐詩壇上最為繁盛的一種詩體,清人吳喬云:“七律盛唐極高,而篇數不多,未得盡態(tài)極妍,猶《三百篇》之正風、正雅也。大歷已多,開成后猶多,盡態(tài)極妍,猶變風、變雅也。”“開成”是唐文宗年號,開成元年(836)上距大和元年僅九年,故“開成后”基本上等同于約定俗成的“晚唐”??梢娫趨菃炭磥?,晚唐七律的總體成就甚高。清人杜詔、杜庭珠更是明確地指出:“晚唐古詩寥寥,五律有絕工者,要亦一鱗片甲而已。惟七言今體,則日益工致婉麗,雖氣雄力厚不及盛唐,而風致才情實為此前未有。蓋至此而七言之能事畢矣?!比绻麅H論本文所及之唐末,情形更是如此。在唐末著名詩人的作品中,以下諸人的七律所占比重均超過其他詩體,茲列表如下:
唐末著名詩人七律統(tǒng)計表
此外,陸龜蒙的七律多達136首,雖次于其七絕169首,但仍占作品總數406首(未計少量雜言詩)的34%。在唐末著名詩人中,只有司空圖是個例外,他偏好絕句,集中七絕多達245首,五絕也達77首,而七律僅有18首,只占作品總數470首的4%。這可能與他主張“韻外之致”以及“絕句之作本于詣極”(《與李生論詩書》)的獨特詩學觀念有關,故與其他唐末詩人相異。由此可見,重視七律是唐末詩壇的普遍情形。從七律成就之高低的視角來考察唐末詩人在當時詩壇上的地位與影響,當與事實相去不遠。羅隱的七律多達272首,在唐末詩壇上首屈一指。而且羅詩內容廣泛,幾乎囊括了其他詩人擅長的所有重要主題,從而具有比較優(yōu)劣的可行性。下文試從這個角度將羅隱與其他唐末重要詩人進行對比、分析。
由上表可知,徐寅的七律數量僅次于羅隱,占全部作品的比重則超過羅隱,然而徐寅七律的成就卻遠遜羅隱。首先是內容單調,缺乏深情遠意。清四庫館臣指出,徐寅“詩亦不出五代之格,體物之詠尤多”。今檢徐寅的七律,詠物之作多達79首,超過總數的三分之一。他的詠物七律,基本上流于一般化地描摹外形,缺少比興寄托。看其選題,頗有類書中連類而及的特點,例如《云》《露》《霞》《煙》一組,全是氣象學范圍內的景物;又如《東》《西》《南》《北》一組,按空間順序依次寫來;再如《愁》《別》《恨》《閑》《忙》一組,都是抽象的情感類別。如此詠物,既非描寫即目所見的真實物體,更無觸景生情的寫作沖動,頗易流為文字游戲。試舉二例。《別》:“酒盡歌終問后期,泛萍浮梗不勝悲。東門匹馬夜歸處,南浦片帆飛去時。賦罷江淹吟更苦,詩成蘇武思何遲。可憐范陸分襟后,空折梅花寄所思?!薄逗蕖罚骸笆屡c時違不自由,如燒如刺寸心頭。烏江項籍忍歸去,雁塞李陵長系留。燕國飛霜將破夏,漢宮紈扇豈禁秋。須知入骨難銷處,莫比人間取次愁。”鋪陳排比的結構模式,與江淹的《別賦》《恨賦》如出一轍,“賦罷江淹吟更苦”一句真實地透露了其構思過程。這種結構方式顯然更適合賦體而非詩歌,因為它會削弱詩人生活經歷的真切描述,也會沖淡詩人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此類詠物七律數量不少,堪稱徐寅集中的敗筆。相比之下,羅隱的詠物七律遠勝徐詩。例如《牡丹花》:“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蓱z韓令功成后,辜負秾華過此身?!庇秩纭饵S河》:“莫把阿膠向此傾,此中天意固難明。解通銀漢應須曲,才出昆侖便不清。高祖誓功衣帶小,仙人占斗客槎輕。三千年后知誰在,何必勞君報太平?!鼻罢咝稳萆鷦?,次聯之擬人手法使人耳目一新;后者托物見志,全詩皆語含譏諷卻又緊扣題面。徐寅的詠物七律遠未達到如此水準。
詠物之外的徐寅七律,也有感情單薄的缺點。徐寅生平甚為坎坷,詩中不無牢騷,他在進士及第之前曾有蹭蹬名場的經歷,其《長安述懷》云:“黃河冰合尚來游,知命知時肯躁求。詞賦有名堪自負,春風落第不曾羞。風塵色里凋雙鬢,鼙鼓聲中歷幾州。十載公卿早言屈,何須課夏更冥搜。”《憶長安上省年》曰:“忽憶關中逐計車,歷坊騎馬信空虛。三秋病起見新雁,八月夜長思舊居。宗伯賬前曾獻賦,相君門下再投書。如今說著猶堪泣,兩宿都堂過歲除。”懷才不遇的委屈牢騷之感,與羅隱同類作品比較接近。但是除此而外,徐寅七律大多缺乏深沉的意蘊,有時甚至敷衍題面,與羅隱詩相去甚遠。例如羅隱《籌筆驛》:“拋擲南陽為主憂,北征東討盡良籌。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千里山河輕孺子,兩朝冠劍恨譙周。惟余巖下多情水,猶解年年傍驛流?!毙煲妒瘛罚骸半m倚關張敵萬夫,豈勝恩信作良圖。能均漢祚三分業(yè),不負荊州六尺孤。綠水有魚賢已得,青桑如蓋瑞先符。君王幸是中山后,建國如何號蜀都?!眱烧呓允轻槍κ駶h史事的感慨,但羅詩議論精警,情感充沛,借古諷今亦恰到好處,故清人陸次云評曰:“‘時來天地皆同力’二句,括盡五代興亡之事,晚唐中第一首關系之詩?!倍煸妱t議論平鈍,只達到了后代演義小說中“有詩為證”之類作品的水平。清人馬允剛評徐寅詩曰:“昭夢在晚唐詩名甚重,興致豪富,無意不搜,無詞不煉,以七律見長,后人學之者多。然意味不深,亦無遠致。”后二句可謂深中其病。所以徐寅雖是唐末以專攻七律著稱的詩人,但成就遠遜羅隱。
方干七律多達184首,在唐末詩壇上位居第三。時人孫邰為方干作傳稱:“廣明、中和間為律詩,江之南未有及者。”(《方元英先生傳》)五代人何光遠則譽方干詩云:“干為詩煉句,字字無失。如《寄友人》:‘鶴盤遠勢投孤嶼,蟬曳殘聲過別枝?!R梁已來,未有此句。”羅隱《題方干詩》云:“中間李建州,夏汭偶同游。顧我論佳句,推君最上游。九霄無鶴板,雙鬢老漁舟。世難方如此,何當浣旅愁。”李建州指李頻,于僖宗乾符二年(875)至三年任建州刺史,卒于任上,羅詩稱其為“李建州”,此詩當作于此時或其后,但詩中所憶二人在夏汭(即夏口)同游之事則遠在二十年之前,因李頻入鄂州幕,事在宣宗大中九年(855)、十年間?!巴凭钌嫌巍睉橇_、李二人論詩時的一致看法,“君”即指方干。李頻與方干同里,且曾師從方干,李頻于大中八年及第,方干卻屢舉不第,故詩僧清越贈方干詩云:“弟子已得桂,先生猶灌園。”羅隱的年輩遠低于方干,故詩中對其落第歸隱深表同情,且語氣敬重。由此詩可見,羅隱對方干詩的推重也是著眼于“佳句”。何光遠贊嘆的那聯見于《旅次洋州寓郝氏林亭》:“舉目縱然非我有,思量似在故山時。鶴盤遠勢投孤嶼,蟬曳殘聲過別枝。涼月照窗欹枕倦,澄泉繞石泛觴遲。青云未得平行去,夢到江南身旅羈?!焙笕藢︻h聯多有贊譽,如宋末方回云:“三、四絕佳,玄英一集詩,此聯為冠?!鼻迦瞬樯餍幸嘣疲骸叭⑺囊贿h一近,字字警策。”對于此聯,后人亦有批評。清人吳喬云:“余兒時嘗聞先君語曰:‘方干暑夜正浴,時有微雨,忽聞蟬聲,因而得句。急叩友人門,其家已寢,驚起問故。曰:“吾三年前未成之句,今已獲之,喜而相告耳?!蹦恕跋s曳殘聲過別枝”也?!笥嘁娖淙?,上句為‘鶴盤遠勢投孤嶼’,殊厭其太露咬文嚼字之態(tài),不及下語為工。凡作詩煉字,又必自然無跡,斯為雅道?!眳菃讨杆浦虏恢鲇诤螘?,也不知是否確有其事,但刻劃方干苦吟覓句的寫作方式甚為生動。吳喬稱上句“不及下語為工”的意見值得重視,這確實是苦吟詩人常有的缺點。方干自稱作詩之苦云:“才吟五字句,又白幾莖髭。”(《贈喻鳧》)又云:“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貽錢塘縣路明府》)方干的五律今存108首,遠不如七律之多,他寫七律時肯定也是盡力覓句,吳喬所云“咬文嚼字”,正是指此而言。如果綜觀此詩全篇,則此聯(尤其是其下句)頗顯鶴立雞群之態(tài),因為其余部分皆甚凡庸。清人何焯評曰:“首句率直?!辈樯餍性u曰:“起、結太平弱。”馮舒評曰:“落句似趁韻。”紀昀評曰:“結二句鄙而弱?!弊I評紛紛,幾乎體無完膚,可見此詩僅有一聯甚至一句出彩,全篇則難稱完璧。再如其《題睦州郡中千峰榭》:“豈知平地似天臺,朱戶深沉別徑開。曳響露蟬穿樹去,斜行沙鳥向池來。窗中早月當琴榻,墻上秋山入酒杯。何事此中如世外,應緣羊祜是仙才?!奔o昀評曰:“六句好。七句復起句‘平地似天臺’?!钡诹浯_實堪稱佳句,但其上句則甚平平。頷聯也是如此,下句意凡句庸,上句較佳,但此句句意與前引“蟬曳殘聲過別枝”高度重合,似是得意語再說一遍,且句法不夠自然。合而觀之,此詩亦難稱佳篇。
羅隱七律中也有一聯中上下句不相稱之病,例如《早春巴陵道中》頷聯“短蘆冒土初生筍,高柳偷風已弄條”,顯然是上句遜于下句。但這種情形在羅詩中甚為少見,相反,羅隱多有對仗精工、意境渾融的佳篇,如《綿谷回寄蔡氏昆仲》:“一年兩度錦江游,前值東風后值秋。芳草有情皆礙馬,好云無處不遮樓。山將別恨和心斷,水帶離聲入夢流。今日因君試回首,淡煙喬木隔綿州?!鳖h聯向稱名句,近人高步瀛評曰:“三、四寫景極佳,而意極沉郁,是謂神行。若但以佳句取之,則皮相矣?!逼溆喔髀撘嘟耘c此聯相稱,首聯簡潔生動地點明時令、地點,清人屈復更指出其精彩之處云:“錦江佳景,春秋為最。一年兩度,正值二時?!焙蠖撘嗫垲}甚緊,清人黃叔燦評云:“‘山將’一聯,言去蜀后常不能忘。末句因故人去彼,猶回想依依也?!敝劣谌?,則清人趙臣瑗評曰:“前半追敘舊游,后半感傷遠別。大開大合,真七字中之正體也?!苯袢藙W鍇則評曰:“晚唐七律,多專力于一聯之對仗工切,罕見全篇意境完整渾融者,羅隱此作,在當時實屬難得的佳作?!迸c之相反,方干的七律遠遜如此佳境。
杜荀鶴的七律也有140首之多,其內容多刻畫亂離時代的社會風貌,明人胡震亨評曰:“杜彥之俚淺,以衰調寫衰代,事情亦自真切。”可惜此類作品往往直率俚俗,藝術上過于粗糙,即使是其中的名篇也難逃后人譏評,如《旅泊遇郡中叛亂示同志》:“握手相看誰敢言,軍家刀劍在腰邊。遍搜寶貨無藏處,亂殺平人不怕天。古寺拆為修寨木,荒墳開作甃城磚。郡侯逐出渾閑事,正是鑾輿幸蜀年?!彼稳朔交卦u曰:“不經世亂,不知此詩之切。雖粗厲,亦可取?!鼻迦瞬樯餍性u曰:“通篇語太直率,不足取。”又如《山中寡婦》:“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苧衣衫鬢發(fā)焦。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后尚征苗。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狈交卦u曰:“荀鶴詩至此俗甚,而三、四格卑語率,最是‘廢來’‘荒后’……尾句語俗似諢,卻切?!鼻迦思o昀評曰:“雖切而太盡,便非詩人之致。五、六尤粗鄙?!痹偃纭顿浨锲謴埫鞲Α罚骸熬秊榍锲秩暝?,萬慮關心兩鬢知。人事旋生當路縣,吏才難展用兵時。農夫背上題軍號,賈客船頭插戰(zhàn)旗。他日親知問官況,但教吟取杜家詩?!狈交卦u曰:“語俗而事或切,唐末之亂如此,縣令之難可知也?!奔o昀評曰:“三、四自是真語,然苦太質。五、六更粗野?!鄙弦笕藢@三首詩的評語皆既肯定它們描摹亂世景象頗為真切,又指責它們在藝術上相當粗糙,而這正是杜荀鶴此類作品的共同特征。正因如此,當杜荀鶴偶爾寫出風格不同的詩作時,論者竟然懷疑非出其手。例如五律《春宮怨》字句精麗,風格委婉,與上引數首七律如出二手,宋人吳聿評曰:“杜荀鶴詩句鄙惡,世所傳《唐風集》首篇‘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者,余甚疑不類荀鶴語。他日觀唐人小說,見此詩乃周樸所作,而歐陽文忠公亦云耳?!逼鋵崱洞簩m怨》首見于《又玄集》,署名杜荀鶴,五代韋縠編《才調集》亦然。《又玄集》乃韋莊所選,書成于唐昭宗光化三年(900),其時杜荀鶴尚在人世,距周樸離世也僅二十一年。韋莊選錄同代人之詩,多半不會有誤。正如吳聿所言,因此詩“不類荀鶴語”,方致他人之疑,可見杜荀鶴的主體詩風是與此詩相反的粗糙淺陋。
與杜荀鶴一樣,羅隱在詩中也對唐末風雨飄搖的國勢與生民涂炭的民情深感痛心,例如《塞外》:“塞外偷兒塞內兵,圣君宵旰望升平。碧幢未作朝廷計,白梃猶驅婦女行??墒褂譄o上策,只應憂國是虛聲。漢王第宅秦田土,今日將軍已自榮。”又如《江亭別裴饒》:“行杯且待怨歌終,多病憐君事事同。衰鬢別來光景里,故鄉(xiāng)歸去亂離中。乾坤墊裂三分在,井邑摧殘一半空。日晚長亭問西使,不堪車駕尚萍蓬?!倍姷膬热莘謩e是方鎮(zhèn)擁兵自重、朝廷束手無策的國家局勢,以及皇帝蒙塵、百姓遭殃的社會景象,它們不像杜荀鶴詩那樣正面描寫民生疾苦,而是抒寫亂離時代詩人心中的憂慮恐懼與哀傷憤怨。胡震亨評杜荀鶴詩所云“以衰調寫衰代,事情亦真切”,移用來評價羅詩也很確切。不妨說,就反映唐末亂離時代的社會風貌這一點來說,杜、羅二人的七律都很有意義,不過反映的重點有所不同。但是在藝術上,羅隱的七律字句精煉、風格沉郁,絕無粗鄙直率之病,其總體水準遠勝杜荀鶴。
皮日休、陸龜蒙是以頻繁唱和著稱于世的唐末詩人,皮氏七律137首,陸氏七律136首,其中不少是唱酬之作。在皮日休的七律中,詩題中出現陸龜蒙之字“魯望”者多達46首。而在陸龜蒙的七律中,詩題中出現皮日休之字“襲美”者竟多達98首。有些詩題中沒有出現對方字號,卻是酬唱詩之首唱,例如皮日休有《病孔雀》,陸龜蒙乃作《奉和襲美病孔雀》以和之。所以皮、陸二人的七律,絕大部分皆為互相唱酬而作。皮、陸的七律在題材走向及藝術風格上也與他們的其他詩體大同小異,基本上都是對隱逸生活的描述,風格新奇細巧。由于內容與風格兩方面都高度同質化,就難免主題復沓、風格雷同之病,例如皮日休《暇日獨處寄魯望》:“幽慵不覺耗年光,犀柄金徽亂一床。野客共為賒酒計,家人同作借書忙。園蔬預遣分僧料,廩粟先教算鶴糧。無限高情好風月,不妨猶得事君王?!标扆斆伞斗詈鸵u美吳中言情見寄次韻》:“菰煙蘆雪是儂鄉(xiāng),釣線隨身好坐忘。徒愛右軍遺點墨,閑披左氏得膏肓。無因月殿聞移屧,只有風汀去采香。莫問江邊漁艇子,玉皇看賜羽衣裳?!睂﹄[逸生活的描寫尚算生動真切,但是連篇累牘皆是如此,讀來就覺單調寡味。況且唐末局勢動蕩、民生凋敝,皮、陸卻一味抒寫其悠閑愉悅之情,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未免有為文造情之嫌。雖說皮、陸詩中并非全無牢騷,也偶有全身遠禍的隱居意蘊,但往往輕描淡寫,若有若無。例如皮日休《奉和魯望病中秋懷次韻》:“貧病于君亦太兼,才高應亦被天嫌。因分鶴料家資減,為置僧餐口數添。靜里改詩空憑幾,寒中注易不開簾。清詞一一侵真宰,甘取窮愁不用占?!标扆斆伞逗雇u美訪北禪院寂上人》:“月樓風殿靜沉沉,披拂霜華訪道林。鳥在寒枝棲影動,人依古堞坐禪深。明時尚阻青云步,半夜猶追白石吟。自是海邊鷗伴侶,不勞金偈更降心?!鼻罢唠m然詠及友人之“貧病”,但全詩的情緒依然是悠閑自如,絲毫不見悲愁之態(tài)。頸聯中的“鶴料”“僧餐”二詞,不但與前引《暇日獨處寄魯望》中的“僧料”“鶴糧”重復,而且既養(yǎng)鶴,又餉僧,豈是一位貧病交加的寒士的真實寫照!后者的第五句稍有牢騷之意,但虛晃一槍隨即回到悠閑自得的心境中,全詩的感情基調寒窘枯淡,竟如僧詩。正因如此,皮、陸的七律往往在形式上追新逐異,頗有技巧至上的傾向。比如皮、陸經常次韻,頗受后人譏評,明人許學夷評曰:“陸龜蒙、皮日休唱和多次韻之作,七言律《鼓吹》所選僅得一二可觀,其他多怪惡奇丑矣。”再如二人多寫吳體,喜用離合、回文等技巧,也飽受后人譏評,清人賀裳即評皮日休曰:“集中詩亦多近宋調,吳體尤為可憎。四聲、疊韻、離合、回文,俱無意味?!泵魅撕鸷嘣u皮氏云:“律體刻畫堆垛,諷之無音,病在下筆時先詞后情,無風骨為之干也?!边@些一針見血的貶評,完全適用于皮、陸雙方。皮、陸在其他詩體中頗有譏刺時世之作,比如皮氏的五古《正樂府十篇》揭露民瘼相當深刻,但二人七律確有無病呻吟的不良傾向。
相對而言,羅隱的七律則意蘊深厚,感情充沛。試看題材與皮、陸七律相近的兩首?!堕e居早秋》:“槐杪清蟬煙雨余,蕭蕭涼葉墮衣裾。噪槎烏散沉蒼嶺,弄杵風高上碧虛。百歲夢生悲蛺蝶,一朝香死泣芙蕖。六宮誰買相如賦,團扇恩情日日疏?!薄肚镆辜倪M士顧榮》:“秋河耿耿夜沉沉,往事三更盡到心。多病漫勞窺圣代,薄才終是費知音。家山夢后帆千尺,塵土搔來發(fā)一簪??樟w良朋盡高價,可憐東箭與南金?!蓖瑯邮菍懭粘ie居和友朋酬贈,但分別具有歲月不居、賢才不遇等背景,滲透著滿腹的牢騷與憂思,讀來凄惻感人。皮、陸七律有著無病呻吟乃至文字游戲等嚴重弊病,羅隱的七律卻多屬有事而書,有感而發(fā)。前者多屬為文造情,后者則是為情造文,這是羅隱七律的成就遠勝皮、陸的根本原因。
吳融七律有120首,數量在其集中雄踞各體之首。清人管世銘曰:“唐末七言律,韓致堯為第一……次即吳子華,亦推高唱?!睆念}材傾向來看,吳融七律以行旅感懷與登臨懷古為主,幾占總數的十之七八。吳詩中的七律佳篇如《登鸛雀樓》《題揚子津亭》《雪后過昭應》《過丹陽》《武關》《宋玉宅》《過鄧縣城作》《晚泊松江》等,莫不如此。此類主題在羅隱詩中也相當常見,試看下面這組作品。吳融《春歸次金陵》:“春陰漠漠覆江城,南國歸橈趁晚程。水上驛流初過雨,樹籠堤處不離鶯。跡疏冠蓋兼無夢,地近鄉(xiāng)園自有情。便被東風動離思,楊花千里雪中行。”羅隱《宿荊州江陵驛》:“西游象闕愧知音,東下荊溪稱越吟。風動芰荷香四散,月明樓閣影相侵。閑欹別枕千般夢,醉送征帆萬里心。薜荔衣裳木蘭楫,異時煙雨好追尋?!眱稍姷膬热荻际菍ρ矍帮L光的欣賞與對故鄉(xiāng)的懷念,其中又綰合著東西飄蕩的漂泊之感以及多年不第的身世之嘆,藝術水準也在伯仲之間。但這只是兩人集中平均水平的作品,就像賽馬一樣,雙方皆使中駟出場,結果相差不大。如果雙方均使上駟出場來進行決賽,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明人許學夷指出:“吳融七言律‘太行和雪’一篇,氣格在初、盛唐之間,‘十二闌干’‘別墅蕭條’‘長亭一望’三篇,聲氣亦勝,其他皆晚唐語也?!薄疤泻脱币黄础督饦蚋惺隆罚骸疤泻脱┋B晴空,二月春郊尚朔風。飲馬早聞過渭北,射雕今欲過山東。百年徒有伊川嘆,五利寧無魏絳功。日暮長亭正愁絕,哀笳一曲戍煙中?!贝嗽娍膳c羅隱的《登夏州城樓》對讀:“寒城獵獵戍旗風,獨倚危樓悵望中。萬里山河唐土地,千年魂魄晉英雄。離心不忍聽邊馬,往事應須問塞鴻。好脫儒冠從校尉,一枝長戟六鈞弓?!焙笕藢Χ娪蓄愃频陌u,如清人紀昀評前者曰:“音節(jié)宏亮而沉雄,五代所少?!鼻迦藯罘甏涸u后者曰:“聲情慷慨,筆力雄健,不以椎琢為工,固是晚唐之杰?!钡拇_,二詩風格沉雄、音節(jié)瀏亮,為唐末詩壇所少見。在內容上,二詩皆對群雄割據、山河破碎的國勢深表憂慮,皆非無病呻吟。然而前詩慨嘆蕃將李克用擁兵割據、唐庭無可奈何之現實局勢,就事論事,眼界較窄。后詩卻從登臨之夏州城即晉代蕃將赫連勃勃所筑統(tǒng)萬城的史實著眼,將蒼茫的懷古情緒與當下的現實關懷融為一體,感慨更深沉,境界更闊大。前詩的尾聯雖被清人金圣嘆評為“七、八言人正感奮,笳又催逼,忽然忘生,真在此時也”,但此種解說恐屬誤讀,事實上此聯哀怨低沉、聲情不振,遂使全詩情調由健轉衰。相反,后詩的尾聯卻從前文的憂慮國事導出投筆從戎之志,氣雄語健,全詩的情調也渾融如一??傊?,從全詩的水準來看,羅詩仍比吳詩稍勝一籌。
許學夷贊賞的其他三首吳融七律,“長亭一望”篇指《彭門用兵后經汴路三首》之一,此詩與羅詩《徐寇南逼感事獻江南知己次韻》主題相同,水準也相近。但是吳詩在其集中堪稱鳳毛麟角,羅詩卻只是其集中的平均水平?!笆@干”篇指《太保中書令軍前新樓》:“十二闌干壓錦城,半空人語落灘聲。風流近接平津閣,氣色高含細柳營。盡日卷簾江草綠,有時欹枕雪峰晴。不知捧詔朝天后,誰此登臨看月明?!薄皠e墅蕭條”篇指《秋日經別墅》:“別墅蕭條海上村,偶期蘭菊與琴尊。檐橫碧嶂秋光近,樹帶閑潮晚色昏。幸有白云眠楚客,不勞芳草思王孫。北山移去前文在,無復教人嘆曉猿?!贝硕妼φ坦し€(wěn)、字句清麗,堪稱清新可誦之作。但其內涵基本上只是流連光景,雖然稍寓感慨,畢竟缺乏深情遠意。羅隱詩與此大異其趣,試看以下兩首?!端陀讶藲w夷門》:“二年流落大梁城,每送君歸即有情。別路算來成底事,舊游言著似前生。苑荒懶認詞人會,門在空憐烈士名。至竟男兒分應定,不須惆悵谷中鶯?!薄对绱核蛷埨w大梁》:“蕭蕭羸馬正塵埃,又送歸軒向吹臺。別酒莫辭今夜醉,故人知是幾時回。泉經華岳猶應凍,花到梁園始合開。為謝東門抱關吏,不堪惆悵滿離杯?!鼻霸娭械摹伴T”與后詩中的“東門”皆指汴梁的“夷門”,即古代烈士侯嬴所監(jiān)守之城門。羅隱詩中對那位古代的“抱關吏”再三致意,這是詩人心中壯烈情懷的自然流露。這種情懷是羅詩骨力剛健、風格蒼涼的內在因素,也是其勝過吳詩的根本原因。
就七律而言,唐末詩壇上最有資格與羅隱相提并論的詩人必推韓偓、韋莊二人。清人李調元云:“五代自以韓偓、韋莊二家為升堂入室,然執(zhí)牛耳者,必推羅江東。其詩堅渾雄博,亦自老杜得來,而絕不似宋西江派之貌襲。世人稱之者少,何也?皮、陸輩雕文刻鏤,近乎土木偶人,少生趣矣。”此論不是專論七律,但也完全符合諸家七律之實際情況,其中對皮、陸七律的批評可與上文論述互相印證。清人洪亮吉則云:“七律至唐末造,惟羅昭諫最感慨蒼涼,沉郁頓挫,實可以遠紹浣花,近儷玉溪。蓋由其人品之高,見地之卓,迥非他人所及。次則韓致堯之沉麗,司空表圣之超脫,真有念念不忘君國之思。孰云吟詠不以性情為主哉!若吳子華之悲壯,韋端己之凄艷,則又其次也?!贝苏摷婕八究請D、吳融,如上文所述,司空圖七律的數量過少,不足與諸家并論。吳融的七律雖不乏悲壯蒼涼之作,但佳作寥若晨星,總體成就也遜于羅隱。故這里僅將韓、韋二人與羅隱進行對照考察。
羅隱與韓偓、韋莊三人的生活年代基本重合,在作為唐末開端的懿宗咸通元年,羅隱二十八歲,韋莊約二十五歲,韓偓十九歲,正是創(chuàng)作盛期開始的年齡。在唐帝國滅亡的哀帝天祐四年,羅隱七十五歲,下距卒年僅有三年;韋莊七十二歲,下距其卒亦僅三年;韓偓六十六歲,下距其卒僅有八年??梢娙硕际敲鋵嵉奶颇┰娙?,他們的一生正處于國家離亂、風衰俗怨的動蕩時代。當然,由于個人命運的偶然性,三人的遭遇同中有異。比如三人皆曾長期蹭蹬科場,但韋、韓二人終獲及第,且曾在朝為官,而羅隱屢試不第,終生未沾唐祿。韓偓于昭宗龍紀元年(889)及第,年已四十八,他在贈予吳融等同年的詩中云“二紀計偕勞筆研”,句后自注:“余與子華,俱久困名場?!保ā杜c吳華侍郎同年玉堂同直懷思敘懇,因成長句四韻,兼呈諸同年》)辛酸之感溢于言表。韋莊于昭宗乾寧元年及第,年近六旬,此前屢次落第,曾有“千蹄萬轂一枝芳,要路無媒果自傷。題柱未期歸蜀國,曳裾何處謁吳王”(《下第題青龍寺僧房》)之哀嘆。昭宗光化三年,時任左補闕的韋莊奏請朝廷追賜李賀等人進士及第,稱他們“不沾一命于圣明,沒作千年之恨骨”,還特地指出:“見存惟羅隱一人,亦乞特賜科名,錄升三級。”(《乞追賜李賀皇甫松等進士及第奏》)此時羅隱六十八歲,已至垂暮之年。韋莊所云固然于其本人心有戚戚,但更說明羅隱的懷才不遇是四海稱屈。翻開羅隱詩集,由屢試不第引起的牢騷憤懣觸處可見,其中多七律名篇,比如《出試后投所知》:“此去蓬壺兩日程,當時消息甚分明。桃須曼倩催方熟,橘待洪崖遣始行。島外音書應有意,眼前塵土漸無情。莫教更似西山鼠,嚙破愁腸恨一生?!边@是應試后投詩達人求援,體現出忐忑不安的情緒。又如《西京崇德里居》:“進乏梯媒退又難,強隨豪貴歹帶長安。風從昨夜吹銀漢,淚擬何門落玉盤。拋擲紅塵應有恨,思量仙桂也無端。錦鱗赪尾平生事,卻被閑人把釣竿?!边@是寫落第后滯留長安進退兩難的處境,清人吳喬評其頷聯曰:“非終身困躓者,不知其悲妙?!庇秩纭断碌谧鳌罚骸澳昴昴右话惆?,何似東歸把釣竿?巖谷漫勞思雨露,彩云終是逐鹓鸞。塵迷魏闕身應老,水到吳門葉欲殘。至竟窮途也須達,不能長與世人看?!边@是寫屢次落第后仍然心懷希冀的迷茫心情。又如《丁亥歲作》:“病想醫(yī)門渴望梅,十年心地僅成灰。早知世事長如此,自是孤寒不合來。谷畔氣濃高蔽日,蟄邊聲暖乍聞雷。滿城桃李君看取,一一還從舊處開?!边@是揭露及第者皆有背景,自己作為孤寒之士不應妄圖進取。又如《隱嘗在江陵,忝故中令白公叨蒙知遇,今復重過渚宮,感事悲身,遂成長句》:“往歲酂侯鎮(zhèn)渚宮,曾將清律暖孤蓬。才憐曼倩三冬后,藝許由基一射中。言重不能輕薄命,地寒終是泣春風。鳳凰池涸臺星坼,回首岐山憶至公?!边@是對知己者的深情緬懷,借以抒發(fā)孤寒之士登第無望的悲憤??傊弦T首七律既是抒發(fā)個人牢騷,也是代天下寒士對黑暗社會進行深刻批判。由于才高命蹇、屢試不第的羅隱是唐末科舉不公現象中的典型人物,此類七律就具有深刻的社會批判意義,這是其他唐末詩人難以比肩的。
羅隱與韓偓、韋莊都經歷了唐帝國走向滅亡的過程,家國之恨成為他們寫詩時無法回避的重要主題,但是對于他們對大廈將傾的唐王朝所持的態(tài)度,論者卻有不同評價。對于韓偓,清人管世銘評曰:“唐末七言律,韓致堯為第一。去其香奩諸作,多出于愛君憂國,而氣格頗近渾成。”清四庫館臣也稱其“忠憤之氣,時時溢于語外”。對于韋莊,其弟韋藹稱其“流離漂泛,寓目緣情。子期懷舊之辭,王粲傷時之制?;螂x群軫慮,或反袂興悲”(《浣花集序》)。韓、韋作為身受唐祿的士大夫,理應如此。羅隱似當別論,《唐才子傳》云:“隱恃才忽睨,眾頗憎惡。自以當得大用,而一第落落,傳食諸侯,因人成事,深怨唐室。”這種說法貌似合理,但與史實不符。史書記載:“梁既篡唐,欲以虛爵糜強藩,進武肅吳、越兩國,且以諫議大夫召隱。隱不行,請舉兵討梁,曰:‘王唐臣,義當稱戈北向??v無成功,猶可退保杭越,自為東帝,奈何交臂事賊,為終古羞乎!’王始以隱不遇于唐,有觖望心。及聞其言,雖不能用,而心竊義之?!绷_隱此舉深受史家重視,后被司馬光幾乎一字未改地采入《資治通鑒》??梢娏_隱雖然屢試不第,未沾唐祿,但他始終忠于唐室。羅隱“深怨”的其實只是賢愚倒置等科場黑暗,如他曾譏笑偶然同舟的朝官說:“是何朝官!我腳夾筆,亦可以敵得數輩。”這與“深怨唐室”風馬牛不相及。至于在詩歌中蒿目時艱、心悲黍離,則羅隱與韓、韋二人并無二致。清人吳墉云:“羅昭諫生唐末造,累舉進士不和,繼而薄游吳楚,歸依武肅以終。世傳其混跡滑稽,自全于世,而不知其乃心王室,勸討偽梁,雖志不獲行,而大義凜然。所為詩文,悲涼激楚,亦猶少陵之每飯不忘者已?!保ā读_昭諫集跋》)此言堪稱知人論世。試看羅詩《中元甲子以辛丑駕幸蜀四首》之一:“子儀不起渾瑊亡,西幸誰人從武皇?四海為家雖未遠,九州多事竟難防。已聞旰食思真將,會待畋游致假王。應感兩朝巡狩跡,綠槐端正驛荒涼?!敝模骸鞍锥∪帘鄯搁L安,翠輦蒼黃路屈盤。丹鳳有情塵外遠,玉龍無跡渡頭寒。靜憐貴族謀身易,危惜文皇創(chuàng)業(yè)難。不將不侯何計是?釣魚船上淚闌干?!贝私M詩作于唐僖宗中元元年(881),時僖宗西奔成都,羅隱則遠在江南的池州。第一首感嘆在唐玄宗之后又有一位皇帝奔蜀,而且再無郭子儀、渾瑊那樣的良將,局勢比安史亂時更加危險。第四首寫長安再次淪陷,占據帝京的不再是強大的蕃將,而是黃巢等造反的平民。國家淪亡之際,自己既非將領,又無封爵,徒然灑淚于江湖。他在七律中直接反映國家大事,且將國家傾覆的艱難時世與個人落魄江湖的悲慘遭遇緊密結合。這兩首詩感情悲愴歷落,意境壯闊蒼涼,堪稱繼承了杜甫《諸將五首》、李商隱《重有感》精神的唐末七律名篇。
后人對韋莊詩的評價,褒中有貶,比如明人唐汝詢云:“韋莊于晚唐中最超,其七絕有類盛唐者,律詩雖不甚雄,亦是可諷?!庇秩缑魅撕鸷嘣疲骸绊f端己體近雅正,惜出之太易,義乏閎深。”所論皆中肯綮。韋莊七律中寫得最多、最好的主題是身世、旅愁與懷古三類,這正好也是羅隱擅長的題材,下面分別舉其代表作進行比較。韋莊《東游遠歸》:“扣角干名計已疏,劍歌休恨食無魚。辭家柳絮三春半,臨路槐華七月初。江上欲尋漁父醉,日邊時得故人書。青云不識揚生面,天子何由問子虛?”羅隱《秋夜寄進士顧榮》:“秋河耿耿夜沉沉,往事三更盡到心。多病漫勞窺圣代,薄才終是費知音。家山夢后帆千尺,塵土搔來發(fā)一簪??樟w良朋盡高價,可憐東箭與南金?!倍娊允闵硎乐?,都含懷才不遇的牢騷與落魄不偶的凄苦,皆出之以清麗的字句與沉郁的意境,藝術水準堪相媲美。韋莊《思歸》:“暖絲無力自悠揚,牽引東風斷客腸。外地見華終寂寞,異鄉(xiāng)聞樂更凄涼。紅垂野岸櫻還熟,綠染回汀草又芳。舊里若為歸去好,子期凋謝呂安亡?!绷_隱《東歸途中作》:“松橘蒼黃復釣磯,早年生計近年違。老知風月終堪恨,貧覺家山不易歸。別岸客帆和雁落,晚程霜葉向人飛。買臣嚴助精靈在,應笑無成一布衣?!倍娊詫懧贸睿匀∪谇槿刖爸址?。首、尾二聯尚堪匹敵,中間二聯則頗見高下。頷聯皆為抒情,韋詩意直語拙,且上下句頗有合掌之嫌,羅詩卻全無瑕疵。頸聯皆為寫景,羅詩畫面豐富且呈動態(tài)之美,又與羈愁旅思融合得渾然一體,韋詩卻畫面單調,且僅寓歲月遷逝之感,扣題不緊。如從整體來看,羅詩稍勝一籌。懷古是韋莊七律中最重要的主題,佳作甚多,試看二例?!渡显h》:“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興亡盡此中。有國有家皆是夢,為龍為虎亦成空。殘華舊宅悲江令,落日青山吊謝公。止竟霸圖何物在,石麟無主臥秋風。”《題淮陰侯廟》:“滿把椒漿奠楚祠,碧幢黃鉞舊英威。能扶漢代成王業(yè),忍見唐民陷戰(zhàn)機。云夢去時高鳥盡,淮陰歸日故人稀。如何不借平齊策,空看長星落賊圍?”單獨地看,二詩水平皆屬上乘。但與羅隱相同主題的七律對讀,未免相形見絀。兩首羅詩如下?!杜_城》:“晚云陰映下空城,六代累累夕照明。玉井已干龍不起,金甌雖破虎曾爭。亦知霸世才難得,卻是蒙塵事最平。深谷作陵山作海,茂弘流輩莫傷情?!薄堆嗾淹跄埂罚骸皯?zhàn)國蒼茫難重尋,此中蹤跡想知音。強停別騎山花曉,欲吊遺魂野草深。浮世近來輕駿骨,高臺何處有黃金?思量郭隗平生事,不殉昭王是負心?!眱扇说谝皇自姸际窃诹识紤压?,但羅詩內容比較充實,感慨也比較深沉,韋詩則稍嫌空洞浮泛。就字句而言,二詩的次聯含意相似,但羅詩句法矯健,屬對精工,更勝一籌。兩人第二首詩都是憑吊古代英雄且借古諷今,但羅詩句句不離懷古,諷今之意蘊含于字里行間,韋詩則忽古忽今,諷今之意過于淺顯直露。從全篇來看,羅詩意境渾融一體,感情則抑塞悲壯,皆勝于韋詩。
魯迅指出:“唐末詩風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輝。但羅隱的《讒書》,幾乎全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皮日休和陸龜蒙自以為隱士,別人也稱之為隱士,而看他們在《皮子文藪》和《笠澤叢書》中的小品文,并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榻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铓?!毕鄬τ谑⑻?、中唐,唐末詩風確實衰落,即使與晚唐前期相比,唐末詩壇也是相形見絀。但若以“沒有忘記天下”為評價標準,則唐末詩壇并未淪落到“一榻胡涂”的境地。若論“抗爭和憤激”,羅隱的詩作并不遜色于其小品文。本文從唐末詩歌最重要的詩體七律入手,將羅隱與其他著名詩人進行對比,得出的結論是:正是七律的成就奠定了羅隱在唐末詩壇上卓然挺出的地位。限于篇幅,對于羅隱在整個七律發(fā)展史中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筆者將另外撰文論述。
① 傅璇琮、吳在慶:《唐五代文學編年史·晚唐卷》,遼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
② 此文后以“唐詩的歷程”為題收入《程千帆全集》第8卷《古詩考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63—169頁。按:許總《唐詩史》(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將公元860—907年列為第六編《俗艷余波——衰微期》,分期與本文相合。但該書將公元805—859年列為第五編《眾派爭流——繁盛期》,則與本文有異。
③ 溫庭筠生卒年從劉學鍇《溫庭筠全集校注》附錄《溫庭筠紀年》,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311—1353頁。
④ 此據梁超然說,參見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第3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77頁。
⑤? 吳喬:《圍爐詩話》卷三,郭紹虞編選,富壽蓀點校:《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52頁,第571頁。
⑥ 杜紫綸、杜詒榖:《中晚唐詩叩彈集》上冊,中國書店1981年版,第2頁。
⑦ 本文所論唐詩,除特別說明者外,皆據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下文僅隨文注明作者、篇名。
⑧?? 董誥等編:《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485頁,第8636頁,第9287頁。
⑨?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303頁,第1302頁。
⑩ 陸次云:《五朝詩善鳴集·五代詩善鳴集》,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蓉江懷古堂刻本。
? 高棅編:《唐詩正聲》卷三六,清嘉慶二十一年(1816)耘經堂刻本,第24頁。
? 何光遠:《鑒誡錄》卷八,李時人編校,何滿子審訂,詹緒左覆校:《全唐五代小說》,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525頁。
? 此詩初載《唐摭言》卷四,陳尚君據之編入《全唐詩續(xù)拾》卷二九,《全唐詩補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113頁。
??????? 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91頁,第1291頁,第1421頁,第1363頁,第1362頁,第259頁,第1367頁。
? 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清詩話續(xù)編》,第233頁。
? 高步瀛選注:《唐宋詩舉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40頁。
? 屈復:《唐詩成法》卷一二,清乾隆八年(1743)刻本。按:此書題作“魏城逢故人”。
? 黃叔燦:《唐詩箋注》卷六,清乾隆三十年松筠書屋刻本。按:此書題作“魏城逢故人”。
? 趙臣瑗:《山滿樓箋注唐詩七言律》卷六,清乾隆四十九年蕓經堂刻本。
? 劉學鍇:《唐詩選注評鑒》第10冊,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267頁。
??[57] 胡震亨:《唐音癸簽》,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81頁,第79頁,第81頁。
? 吳聿:《觀林詩話》,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0頁。
? 傅璇琮、陳尚君、徐俊編:《唐人選唐詩新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858、1159頁。
? 清余成教《石園詩話》卷二云:“襲美好以‘僧’‘鶴’為對仗……皆未免詞意重復,數見不鮮?!保ā肚逶娫捓m(xù)編》,第1777頁)
?? 許學夷著,杜維沫點校:《詩源辯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97頁,第301頁。
? 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清詩話續(xù)編》,第385頁。
?? 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清詩話續(xù)編》,第1556頁,第1556頁。
? 楊逢春:《唐詩繹》卷二三,清乾隆三十九年無錫楊氏紉香書屋刻本。
? 金圣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甲集七言律》卷八上,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第1冊,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544頁。
? 《史記·魏公子列傳》載太史公言:“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夷門者,城之東門也?!保ā妒酚洝?,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897頁)
? 李調元:《雨村詩話》卷下,《清詩話續(xù)編》,第1532頁。
? 洪亮吉:《北江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99頁。
?[54] 吳在慶:《韓偓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4頁,第1245頁。
?? 聶安福:《韋莊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頁,第483頁。
? 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第4冊,第123頁。
? 吳任臣著,徐敏霞、周瑩點校:《十國春秋》,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218—1219頁。
[51] 參見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后梁紀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846頁。
[52] 孫光憲著,賈二強點校:《北夢瑣言》,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42頁。
[53] 李之亮:《羅隱詩集箋注》,岳麓書社2001年版,第417頁。
[55] 陳寅?。骸短拼问肥稣摳濉罚虾9偶霭嫔?020年版,第92頁。
[56] 唐汝詢:《匯編唐詩十集》癸集三,明天啟三年(1623)刻本。
[58] 魯迅:《小品文的危機》,《南腔北調集》,《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91—5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