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編輯部
人物簡介
胡寄窗(1903~ 1993) 中國經濟學家。原名鐘睿,四川天全縣人。1926年畢業(yè)于北平大學法學院,1938年獲英國倫敦大學經濟科學碩士學位?;貒髿v任四川大學、華西大學、東北大學教授,兼任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教授。1949年后,歷任之江大學財經學院國際貿易系主任、院長,浙江財經學院院長,上海財經大學、上海社會科學院、江西大學教授。并任中國經濟思想史學會會長,外國經濟學說研究會名譽理事,中國社會科學院特約研究員。創(chuàng)辦《經濟學報》、《經濟評論》雜志。著有《中國經濟思想史》、《中國古代經濟思想的光輝成就》、《中國近代經濟思想大綱》、《當代西方基本經濟理論》等。
在當代中國經濟學界,有一位學者,他在經濟學多重領域始終保持著十分旺盛的學術生命力。學海泛舟七十載,無論是在中國經濟思想史、外國經濟學說史,還是在現代西方經濟學、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等研究領域,他都造詣深厚。他樹立了中國經濟思想史研究領域的新地標,探索創(chuàng)立了中國經濟思想通史研究的學科體系,提出了一系列關于中國古代和近代經濟思想發(fā)展演變的理論觀點。他打破經濟學說史中“言必稱希臘”的西方中心說觀念傳統(tǒng),向海外傳播中國經濟思想的光輝成就。
他,就是胡寄窗——中國經濟思想史學科的開拓者和奠基人。
縱觀胡寄窗的學術生涯,他始終堅持經濟學研究 “國際化”與“本土化”的有機結合,在“本土”和“國際”的相互融合中,梳理出中國經濟思想的演變線索。他不僅是中國經濟思想史學科的開拓者,更是將這門“本土”學科推向世界的引領者。
“胡寄窗分界”的基點是研究方法的轉型
1903年,胡寄窗出生于四川一個縣城小鎮(zhèn)。17歲時,胡寄窗考取燕京大學。赴京路上,第一次出川的少年乘船駛出三峽時,乍一見廣闊的平原,由衷感嘆天地之寬廣,眼界豁然開朗,心胸為之一振,由此萌發(fā)了要干一番事業(yè)的雄心壯志。
1936年,胡寄窗遠赴英國倫敦大學經濟學院求學。在那里,他接受了系統(tǒng)的西方經濟學教育,掌握了理論經濟學的研究范式?;貒?,他歷任四川大學、華西大學、東北大學教授,兼任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講授西方經濟理論和經濟學說史。彼時,國內外陸續(xù)發(fā)表的有關中國經濟思想史的專著和論文開始進入他的視野。
為了改變中國經濟學研究的落后狀況,1941年胡寄窗創(chuàng)辦《經濟學報》,旨在把前沿經濟學理論帶給國人。他約請當時國內著名的經濟學家撰稿,還以本名及筆名鐘睿發(fā)表了不少經濟學論文。新中國成立前,在他尚保存底稿的近30篇文章中,近三分之一是對“無差異曲線” “費雪的貨幣數量說” “凱恩斯理論”等現代經濟學概念和理論的介紹。
作為致用之學,中國經濟學植根于中國經濟現實的土壤之中。脫離了經濟現實的經濟研究便少了生命力。1942年在討論關于經濟建設的制度問題時,胡寄窗主張?zhí)鼋洕贫鹊臓幷?。因為客觀的經濟事實只有一個,經濟體制隨著經濟實踐的發(fā)展會發(fā)生改變,套用某個不甚完備的理論體系難免出現削足適履的尷尬。他認為,經濟理論研究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在最大程度上把握經濟事實的全貌,不可在經濟事實之外另造一個事實出來。如此,在兩種范疇的經濟制度之間并無截然的差異可言。是時,胡寄窗預言,在不久的將來會出現一種新的、更能解釋經濟事實的經濟理論。
《經濟學報》???,1946年胡寄窗再辦《經濟論評》,為中國經濟理論和經濟思想的研究、交流提供了重要的學術平臺。以一人之力辦刊,終因經濟拮據而不得不作罷。此后,胡寄窗同時兼職于數所高校,終日奔波授課以養(yǎng)家糊口。這樣的情況下,他還出版了一本有關戰(zhàn)時物價管理政策的著作,撰寫了一部西方經濟學說史書摘,付梓交正中書局。
后來,胡寄窗曾評價其親手創(chuàng)辦的經濟學專業(yè)期刊:雖然刊物所專注的經濟學領域,不符合當時注重應用研究的潮流,但是理論為事實之母,注重理論研討作為一本學術雜志的風格是沒有問題的。
胡寄窗一生致力于中國經濟思想史的研究工作,筆耕不綴。他所著的三卷本《中國經濟思想史》是第一部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探討中國經濟思想演變的思想通史,對自先秦到鴉片戰(zhàn)爭3000年的經濟思想進行了開拓性研究,創(chuàng)立了中國經濟思想史的理論新體系。
以《中國近代經濟思想——1850到1919》為基礎擴充并延展的《中國近代經濟思想史大綱》,開辟了從1919年五四時期到1949年新中國建立這30年間經濟思想發(fā)展歷史的系統(tǒng)研究,并對五四運動前后的中國經濟思想做了分界。他的學生趙曉雷教授認為,“胡寄窗分界”界定了中國經濟思想從傳統(tǒng)的、前科學的范式向現代的、科學的范式轉型,其基點是研究方法的轉型,即采用科學的分類體系和分析方法?;谘芯糠椒ǖ霓D型,這一范式變革還體現在兩個重要方面:一是國際通行的話語系統(tǒng);二是經濟學家這一“專業(yè)共同體”的產生。胡寄窗曾指出,經濟學科學相對于其他社會科學而論,應是內涵極廣博和范疇最繁復的一門科學,倘仍堅持傳統(tǒng)的“理財正辭” “生眾食寡”的老調,怎能與現實世界的經濟生活相適應?既然要從事國際間的經濟實踐和理論上的交流,那就必須在許多具體模式和理論范疇上有相互能對上口徑的共同準則,否則彼此各說一套,互不相通,學術交流從何談起。而從事經濟科學研究、踐行國際通行話語系統(tǒng)的則是一批專業(yè)的經濟學家。因為在五四運動以前的兩千多年中,雖然有不少思想家提出過一些極有價值的經濟觀點,但他們都不是以經濟研究為專業(yè),故還沒有一個人能稱為名副其實的古代經濟思想家。
《現代西方基本經濟理論》和《1870年以來的西方經濟學說》,適應了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對于引進和借鑒西方經濟學的時代要求,更讓人們看到了一位經濟學家求實、求真的學術公心。
打破經濟學說史中 “言必稱希臘”的觀念傳統(tǒng)
為了回應“歐洲中心論”對中國經濟思想的忽視與貶低,真正將中國經濟思想的歷史遺產面向世界傳播海外,1981年,胡寄窗的《中國古代經濟思想的光輝成就》一書出版,三年后此書的英文版問世。通過近60個經濟概念的中西對比分析,他告訴世界:我們的祖先不僅在文學、哲學和科學領域取得了令人驕傲的成就,同樣構建了卓越的經濟思想。17世紀以前,中國的經濟思想并不遜色,甚至領先于西方。不僅如此,他還認為未來的世界經濟學更不必以西方為中心,“雖然我們在過去二、三百年中是落后了,卻誰也阻擋不住我們在未來世界中重新在經濟思想方面做出貢獻”。《中國經濟思想史簡編》,開創(chuàng)了直接向國外弘揚中國古代經濟思想成就的范例;大量理論探索、學術爭鳴、應用實際、建言獻策的著述和咨詢意見,代表了老一輩學者的治學風范和拳拳愛國之心?!墩谓洕鷮W前史》,在世界范圍內第一次將中國等東方國家的經濟思想成就列入世界古代經濟思想史,客觀地評價它們在人類經濟思想發(fā)展史上的貢獻。
胡寄窗認為,中國古代經濟思想對西方近代經濟學的創(chuàng)始者之一的法國重農學派發(fā)揮了一定的影響。他說:“任何一個學者只要不抱成見,均可能發(fā)現重農學派的所有重要經濟概念,都可以從中國舊經濟思想中極容易地找到它們的近似樣本;相反的,在它們的歐洲先行思想材料中倒不易碰到這種情況。這一情況之出現,似難僅以‘巧合’來結束?!比缓?,他又說:“弄清這個問題的任務,不能由我來完成,只好留待有志之士。”
在學術上,“未竟事業(yè)”某種意義上道出了學人的無奈,然而,更多時候它體現為治學道路上的傳承,這或許恰恰是為師者的成功。時隔不久,他的學生談敏教授便著成《法國重農學派學說的中國淵源》一書。胡寄窗欣然為之作序,他說:“談敏博士的這一研究成果可以說是撥開了二百多年來籠罩在經濟學說史上的一層迷霧,使人們終于理解到古代中國和古希臘羅馬的先行思想均曾在世界經濟學說發(fā)展的航程中起過各自的啟示作用?!?/p>
20世紀80年代后期,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胡寄窗敏銳地注意到,中國的經濟改革可以批判地借鑒國外經濟學的有益部分,于是他的研究重點開始從中國經濟思想史轉向西方經濟學說,為了能夠對西方經濟學說有更為準確和深入的認識,他竟以80歲的高齡開始自學高等數學和德語,并為此專門置辦了一個錄音機。胡寄窗自言:“我一生治學,無論在理論上或方法上,從來不迷信任何框框,思想深處經常有個攀高峰的強烈意愿?!?/p>
80歲起,胡寄窗平均每年出版一部著作。他著書,從來都是自己動手,獨立研究而成,少假手于人。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師者
1952年9月,胡寄窗調入上海財政經濟學院計劃經濟系任教授。1958年,調入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任教授。1978年7月,他重新回到了上海財經學院的講臺。胡寄窗把自己的學術熱情揮灑到教學的熱土上,為經濟思想史學科的發(fā)展和人才的培育作出了巨大貢獻。
作為系統(tǒng)開設中國經濟思想史課程的第一人,1979年秋,胡寄窗在上海財經學院開辦了面向全國各大專院校骨干教師的“中國經濟思想史教師進修班”,以求盡快為全國高等學校培養(yǎng)和輸送這門學科的研究和教學骨干。在這一年的進修任務中,他自編教材(即后來出版的《中國經濟思想史簡編》),并親自授課。沈萼便是當年進修班的學生,在他的記憶中:“胡先生為了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將三年的教學內容濃縮到一年內完成。盡管年事已高,他還是堅持每周三個半天的教學,從未缺過一次課。”這一年,胡寄窗77歲。正是這位將近耄耋之年的長者,在神舟大地上播下了中國經濟思想史學科的種子。此后,每每得知學生開課成功,他總是笑逐顏開,得意地說:“我早就說過不會有問題的。”
1980年,由其積極倡導的中國經濟思想史學會在上海成立,胡寄窗被推舉為會長。
“我始終堅持一個信念:從事經濟學說史的研究工作者,必須兼通中外經濟理論。如只擅長西方經濟學說而置祖國光輝的經濟思想于不顧,那是‘言必稱希臘’,不配作一個中國的經濟學說史學者。相反的,如只會講授中國經濟思想史……也就不能算是一個完美的中國經濟思想史專家。” (胡寄窗《當代西方基本經濟理論》[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
他這樣說,更如此踐行。胡寄窗率先在碩士研究生培養(yǎng)的過程中,嘗試中外經濟思想史兩個專業(yè)教學內容相互滲透和融通。1986年,他申請并獲國務院學位辦批準,創(chuàng)立了中外結合的“經濟學說史”專業(yè)博士點,在我國學科建設、博士點設置及學位研究生培養(yǎng)方面均屬首創(chuàng),開中外經濟思想史學科為一體之先河,創(chuàng)新教學模式,以培養(yǎng)既通曉中國經濟思想史,又熟知西方經濟學說,且具備扎實的現代經濟學理論基礎的經濟學人,且有利于將中國經濟思想融匯到世界經濟學說的發(fā)展中去。這一年,胡寄窗83歲。當年考入該博士點接受訓練的趙曉雷教授認為,這一培養(yǎng)模式一方面有助于在與西方經濟學說的比較研究中進一步發(fā)掘、整理和總結中國經濟思想;另一方面則有助于將對外國經濟理論的研究與中國國情相聯系,為青年學者在中外結合的學術基礎上發(fā)展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學開辟了一條科學路徑。
講到胡寄窗的教書育人,總有一個人繞不過去,他就是上海財經大學前校長談敏教授,胡寄窗眾學生口中的那位“大師兄”。用浙江大學出版社總編袁亞春的話來說,“他是先生招收的第一位博士生,無疑得先生真?zhèn)髯疃唷⒆钫谇野l(fā)展最有成就的,由他來詮釋、介紹先生的學術思想可謂天經地義”。
談敏曾用“望之儼然、即之也溫”來形容老師:“對于我而言,胡老是終生難忘的恩師:從1980年拜師起,整整13個年頭,跟隨左右,先做學生,再當助手,獨立工作后仍時刻聆聽教誨,受益深遠;做學生時,從碩士到博士,通常是一對一的親授指導,每次一小時或數小時,起初誠惶誠恐,等待耳提面命,后來隨機提問,每問必有精彩睿智的回答,如同置身于取之不竭的思想寶庫中;當助手時,得獲手把手的親炙,在輔助教學的過程中體悟育人的真髓,在合作著書的過程中感受做學問的樂趣,在處理事務的過程中明白坐言起行的道理;走上教育管理崗位后,心中的表率,始終鞭策著自己從不敢懈??;現在,肩上卸去了管理的責任,但經長年熏陶而癡迷于學問的情愫,卻深入骨髓,執(zhí)拗難變,已經化為一種秉性;……這一幕幕情景,猶在昨日,胡老是激勵我做人做事永遠的榜樣?!?/p>
胡寄窗要求學生“成為一個坐下來能寫、站起來能說、走出去能行動的干才”。1989年,胡寄窗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教師,并獲國務院授予的首批有突出貢獻專家榮譽。六十六載光陰教書育人,胡寄窗身后桃李芬芳,中國經濟思想史學科后繼有人。
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
“人家都說我長壽,但我要的長壽不是只是活著,而是要能思考、能寫作?!焙拇斑@樣說,更是這樣做的。學生都說他做學問很 “任性”,常常同時進行好幾項研究,哪個材料湊手就搞哪個。為此,他的時間表總是排得滿滿當當。人們往往羨慕有所建樹的人“天賦異稟”,卻不想“勤于思” “敏于行”才是走向成功的關鍵。
“先生治學,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袁亞春最欽佩老師獨立的學問之道:“他敢于挑戰(zhàn)權威,對任何理論教條都要先問一遍為什么,發(fā)現有問題的,就毅然表達不同的學術觀點。他曾經親口對我講,做學問首先敢于提出疑問,敢于標新立異,敢于引起學術探討甚至爭論,然后才能催生新的觀點,才能形成自己的學術主張。不然就只有復制而沒有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p>
經濟學是他一生的事業(yè),卻不妨礙文學成為胡寄窗一輩子的愛好。讀大學時,他常常有感而發(fā),多發(fā)表在刊物上。初到英國時,他還曾用英文寫過一個劇本寄給莎士比亞研究會。而后胡寄窗收到回信,建議修改后予以發(fā)表。
胡寄窗常常提醒學生,搞研究要經常練筆,否則有好的思想也難于表達出來或表達得不夠準確,連他自己擱筆一段時間之后也會感到生疏。據談敏回憶,先生家曾住在北京西路臨街的一間老房子里,有限的空間兼做臥室、書房、會客之用,窗外就是公交車站,人來車往,難免“熱鬧”。每次前去拜訪,都見老師全神貫注地伏案工作,仿佛屏蔽了周遭的種種。先生說這是因為他耳背、聽不見,學生卻習得了恩師治學的那份專注和投入。
事實上,1973年胡寄窗曾作一闋《鷓鴣天》,道出了其中的玄機:
北京西路小寓午夜即興
賃居小樓鬧市間,窗前車馬總喧囂。玉漏已殘聲不斷,如晝街燈照夜闌。行道樹,枝葉繁,映窗燈影隨風翻。心旌幸是如山丁,無礙沉思不擾眠。
何等淡然與泰然!
一次胡寄窗突患血小板減少癥,口中出大血泡,雙眼布滿血絲,卻仍堅持給研究生上課。病情加重后,家屬接到醫(yī)院的“病危通知書”。住院期間,他卻像頑童一般,一再央求醫(yī)生:“我一天不看書不動筆實在難過?!贬t(yī)生拗不過他,便答應了他。于是,住院兩個月,胡寄窗只是換個地兒做學問罷了。
生命最后階段,胡寄窗還對學生長達20多萬字的博士論文進行了仔細的審閱,并寫下了詳盡的評語,又專門寫信給另一位博士生,對她的開題報告提出諸多指導性意見。此時,胡寄窗思路之清晰,字跡之遒勁,一如既往。
胡寄窗一生殫精竭力所創(chuàng)造的理論成果和他的科學思想、治學精神、學者風范,對我國的經濟理論發(fā)展和教育事業(yè)產生了長久的影響。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絕非只是朗朗上口的詩句,因為人間確有胡寄窗這般的大師曾經駐足。
本文節(jié)選自:文匯報 作者:劉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