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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喜馬拉雅山腳下

2022-06-06 05:30:42次仁羅布
長江文藝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爺

次仁羅布

這張照片對我沖擊極大:一個身穿白色氆氌藏裝,脖子上套著木枷,頭發(fā)凌亂,目光呆滯的中年人倒騎在牛背上。木枷里伸出的兩只手,緊緊攥著拳頭,下巴上依稀看到幾根長長的胡須。旁邊一名穿著黑色氆氌藏裝的男人,背上馱著一個布袋,牽著牛繩踏步往前走。他倆周圍沒有任何的景物可以作為參照物,仿佛他們正行進在一片荒無人跡的曠野里一般。

這張照片是何時照的,里面的人又是誰,他因犯了何事被流放的,后來他又怎樣了,這些問題在我腦海里縈繞。

“這張照片里的人是誰?”我輕聲問講解員。

小姑娘臉上現(xiàn)出赧羞色來,嘴里吐出舌頭,不再言語。我明了她并不知道這人是誰,但我對這名囚徒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

當我們從布達拉宮西側(cè)的雪巴列空監(jiān)獄出來,望著碧藍的天空,長長地舒了口氣。巍峨的布達拉宮在我背后矗立,仿佛它就是一本厚厚的歷史書籍,深沉得令人呼吸困難。

從那天開始,我在打聽這些流放囚徒的故事,在歷史資料書籍中尋找關(guān)于他們的記錄,過了半年多收獲甚少。只知道,噶廈地方政府會把這些政治犯、重罪犯流放到遙遠而閉塞的阿里、山南、塔工等地的邊遠地方,如果遇不到大赦,那他們在那個地方終其一生,很難有人活著逃回到拉薩來。也有一些人憑著堅韌的毅力和勇氣,穿山越嶺逃到印度,再到內(nèi)地,但這樣的人屈指可數(shù)。

當我把那張流放囚徒的照片漸漸淡忘之時,突然接到在西藏社科院里工作的同學(xué)旺扎打來的電話,讓我立馬到小昭寺附近的一個小巷酒館里,說是給我一個驚喜。

我很快趕到了那一帶,沒有費多少周折,便在一條窄窄的巷子里找到那家很不起眼的青稞酒館。我看到一張不規(guī)則的小木板上,躺著黑色油漆寫就的歪歪扭扭的藏文“酒館”兩字。

油膩的門簾把里面的一切遮蔽住,不遠處一個男人撅著屁股,在墻角邊嘩嘩地撒尿,尿水沿著墻根像一條蛇一樣蜿蜒匍匐。行人和自行車不以為然地從他身旁走過。他把褲子一提,擰緊皮帶,拉上拉鏈,若無其事地走過來。他有一張衰老的臉龐,黑而無光,嘴唇塌陷,腦門上頂著一縷稀疏的灰白頭發(fā)。他個子不高,人很清瘦。他伸手搶先把門簾撩開,一股酒精的酸味和香煙的氣味混合著撲鼻而來,還能聽到幾聲粗俗的話。

門簾再次落下,把我與里面的酒館給割裂開。

我這才不太情愿地伸手把門簾的一角掀開,眼睛往里面搜尋,終于看到坐在柱子旁邊的旺扎。他背對著我,穿了那身棕紅色的皮夾克,那頭卷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支在桌上的右手里夾著一根煙,煙頭上漂浮淡白色的煙子。坐在他對面的正是剛才撒尿的那個老頭。

我把右腳邁過門檻,酒氣和煙子、汗臭味在我鼻孔里芬芳。臨桌的幾個人抬頭瞅了瞅我,接著又開始他們的談話。我坐在旺扎的旁邊,屁股底下的木板凳硬邦邦的。

“喏,這糟老頭,這騷鬼名叫多吉次仁,他肚子里裝了很多的故事。”旺扎臉都不側(cè)一下,雙眼直視著老頭說。

多吉次仁咧嘴笑,牙齦上依然健在的那三四顆牙,孤零零地霸占著一方牙齦,他為剛才旺扎說的話顯出興奮來。一道道褶皺鋪撒在他的臉頰上,如同久旱干裂的土地。

“年輕時我睡過的女人比天上的星星還多!”他把干瘦的右手伸過來握住酒杯說。由于門牙掉落的原因,他說話的聲音不是很清晰。

“跟你睡過的跳蚤和虱子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更準確一些?!蓖R上反駁他。

“臭屁孩子,你的靈魂還在游蕩時,我已經(jīng)在女人的肚皮上翻滾著?!倍嗉稳室荒樞Σ[瞇地進行反擊。

“讓我過來就是為了喝酒嗎?”我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喏,我給你找到了這個糟老頭,他知道囚徒、流放、鞭打。”旺扎有些得意洋洋地說。

“閉嘴!我剛潤了潤舌頭,喉嚨里還干燥著呢,肚子里的火焰燃燒得旺旺的?!倍嗉稳实哪樢幌驴逑聛碚f。

我看到他把一杯啤酒飲干,用手抹了一下那干癟的嘴唇。我在酒館里尋找老板,喝酒的幾桌人外,并沒有找到賣酒的。酒館里煙霧彌漫,夸張的笑聲在低矮的屋子里飛來飛去。

我問旺扎酒館的老板,他往身后的一張桌子努了努嘴。我沖那里喊:“老板——”

一個胖女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向我們這邊走過來。

“要二十瓶啤酒!”我沒等她湊近就說。

酒館老板的右鼻翼上沾著一點灰色的鼻煙粉,厚厚的嘴唇,筆挺的雙乳,很是炫目。她走向屋子的一角去取酒,碩大的臀部塞滿了我的眼睛。

“你真是個好人!”多吉次仁隔著桌上剩下的五瓶啤酒對我說。

“先把肚子里的火澆滅,讓話語的煙子從你舌頭上冒出來吧?!蓖笄樗频母f。

多吉次仁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臉上蠕蟲般的溝壑游動了起來,孤獨的牙齒陰森森地暴露在我眼前。

“好人,你打聽那些事情干嗎?”多吉次仁不解地問我。

老板娘把一箱百威啤酒和一個杯子放在桌子上,說:“不能給這老頭喝酒,他的孽根會縮進去的。呀呀——一句玩笑啊,這老頭很可愛!200元。哈哈哈——”一陣咯咯的笑聲從我們頭頂滾過去,撞在了對面的墻上。

我掏出兩張毛主席頭像遞過去,她接過錢后給了我一個很曖昧的眼神。

“這娘們風韻猶在!”多吉次仁試圖伸手摸一下,但他沒有夠著。

“您講講那些流放的囚徒!”我有些迫不及待。

“哼,這有什么好聽的,男女之間的事才是最有趣的。既然喝了你買的酒,不妨給你說一說?!?/p>

我們共同端起酒杯碰一下,一口喝完。

“我們家是給雪巴列空支差的,之前我父親押送噶雪巴到山南過?!倍嗉稳收f。

“就是雪監(jiān)獄里的那張照片吧!”我不禁驚叫了起來。

“我有三十多年沒有去過雪監(jiān)獄,照片上的人有可能就是貴族噶雪巴和我父親?!?/p>

沒有門牙的原因,他說話依然吐字不清,我只能支棱起耳朵,仔細聽他講。

“西藏革命黨?譹?訛,知道不?就是根頓群佩那伙人。繞嘎、江洛金、土登貢佩、根頓群佩,這些人你都聽說過的?!彼似鹁票瓭矞缍亲永锏幕鹧妫畔卤永^續(xù)說:“孟勒家族的老爺也參與到了這個革命黨里,聽說他在印度為革命黨做了很多的事。為了給革命黨籌措經(jīng)費,他回到拉薩準備變賣自己的領(lǐng)地和莊園。沒想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在印度的那些革命黨人有的被抓,有的逃到了上海。孟勒老爺聽到這個消息后,馬上終止了自己的行動??墒窍⑾耧L一樣從印度傳到了噶廈地方政府官員的耳朵里,他們驚得臉都成了豬肝色,盤腿坐在柔軟的墊子上,喝著濃顏的酥油茶,吸著帶勁的鼻煙,連連哈欠聲中,決定迅疾逮捕孟勒老爺。

“那天的天空藍得讓人只想躺著不動,我坐在雪巴列空監(jiān)獄大門前的石階上,閉眼進入到睡眠的狀態(tài)中。陽光成了我的被子,墻壁成了我的枕頭,石階成了我的床鋪,我的呼嚕聲把周圍的麻雀都嚇走了。有人重重地踢了我一腳,這一腳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我看到兩手剪在背后的托門老爺,他用極端厭惡的口氣訓(xùn)斥道,‘看你這個窮光蛋,白天黑夜都分辨不清,像畜生一樣只知道倒頭睡覺。’我趕緊從石階上爬起,站在一旁彎下腰,嘴里吐出舌頭。被踢的部位還在隱隱作痛,謾罵的聲音不斷灌進我的耳朵里。這時從墻角鉆出幾個人來,他們押著一個穿黑色氆氌藏裝的男人。托門老爺止住了罵,轉(zhuǎn)身領(lǐng)著那三名跟班上了石階,鉆進雪巴列空的大門。被押解的這個人頭發(fā)剪得比較短,嘴唇上有兩撇胡須,雙手被鐵鏈銬著,在押解人員的推搡下進入大門。

“下午,我才知道被押解過來的那個人就是孟勒老爺,他被關(guān)進最黑暗的牢房里,雙手雙腳被夾在了木枷子里。嘿,一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老爺,片刻間被投進了暗無天日的黑牢里。”多吉次仁有些洋洋自得地說。他握住杯子,把一杯酒飲干凈。

其他幾個桌子上的人也圍了過來,他們肯定也特別想聽后面的故事。

“沒有過幾天,托門老爺他們站在雪巴列空的院子中央,幾個差役從牢房里押著孟勒老爺過來,將他的手腳捆綁在木樁上。達瓦叔叔手里攥著鞭子,嘴里吹著口哨,悠閑地走到他的身后。達瓦叔叔把孟勒老爺黑色氆氌藏裝的下擺撩起來,塞進腰帶里,再扯下那條臟兮兮的長褲,一個白白的圓潤的屁股露在了朝陽下。達瓦叔叔逞能般地把皮鞭舉在頭頂搖動幾圈,突然斜劈下來,發(fā)出一聲脆亮的噠聲。他討好似的仰頭望一眼托門老爺。托門老爺他們已經(jīng)坐在了臺階上,面前的小矮桌上擺上了瓷器茶碗,一縷熱氣飄搖升騰。托門老爺用左手捋了一下光滑的下巴,右手捻動佛珠,耳朵上的玉墜在陽光下反射光。托門老爺拿腔拿調(diào)地說,‘給罪犯抽一百鞭。’達瓦叔叔手中的皮鞭像柔軟的蛇一樣,在半空中旋舞,又猛地擊落在孟勒老爺?shù)钠ü缮?。我聽到孟勒老爺凄厲的慘叫聲和達瓦叔叔興奮地唱歌般的數(shù)數(shù)聲。抽到三十多鞭時,孟勒老爺已經(jīng)昏厥了過去。那白花花的屁股和大腿,已是皮開肉綻,皮鞭上的血珠綻放在石板地上。最后昏迷中的孟勒老爺被差役抬進了牢房里。孟勒老爺被關(guān)了一個多月,這當中他的家人和親戚試圖打通上層的各種關(guān)節(jié),想把他從監(jiān)獄里撈出去。只因他牽涉的事件太大,誰都不■這趟渾水,最后噶廈地方政府決定將孟勒老爺流放到山南隆子的迥巴堡寨。雪巴列空的幾個管事老爺,通過在神像前的祈禱抽簽,最終從十幾個糌粑團里,抽出了寫有我名字的那個糌粑團。這可能就是命吧!我成為了押送孟勒老爺?shù)缴侥先サ哪敲钜?,那時我正好二十一歲。

“現(xiàn)在的人永遠不會知道,那時孟勒老爺被關(guān)在黑牢里,隔個十天八天就提審一次,每次用牛皮鞭再抽打屁股幾十下,結(jié)痂的肉又綻裂開,傳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托門老爺他們端坐在墊子上,這才懶洋洋地開口提問。這樣三番五次受刑后,孟勒老爺終于低頭認罪,并在罪狀紙上摁下了手印。托門老爺?shù)炔患鞍衙侠绽蠣斖度氲嚼畏坷?,急忙將認罪的紙折疊起來,裝進袖口里,像只偷食的老鼠迅捷地順著墻根往布達拉宮石階跑去,他這是向噶廈地方官員邀功去。孟勒老爺定罪后,我們每天早晨都要架著他走出雪巴列空,再出雪城門,把他關(guān)進一個木籠子里示眾。很多轉(zhuǎn)經(jīng)的人會圍著木籠子絮叨,一些上年紀的老婆婆邊祈禱邊落眼淚,也有一些好心的人會從懷兜里掏出餅子、奶渣、干果等施舍給孟勒老爺。只是那些貴族,看到囚禁在木籠子里的他,便遠遠地繞道而行,深怕一旦挨近就會遭受滅頂之災(zāi)一樣。這孟勒老爺也真有骨氣,別人施舍的食物一口都不吃,口渴難忍也不會討要一滴水,一天都瞇著眼,跟誰都不搭腔。太陽落山前,我們又去押解他回雪巴列空。到了木籠子前,我們會跪在地上撿那些施舍的食物,把它們裝進自己的懷兜里,臉上滿是收獲的喜悅和滿足。等我們像只狗一樣匍匐木籠子繞一圈后,孟勒老爺這才會睜開眼睛。我們從地上站起來,打開木籠子的鎖,把他從里面拖出來?;厝サ穆飞衔铱吹剿念^發(fā)里養(yǎng)滿了虱子,領(lǐng)口上有跳蚤。想著這人真不會享福,為什么要去當個革命黨,讓自己落到這樣一個悲慘的境地??墒鞘置蕉道锏哪切┦澄飼r,也就不再替他想什么了?!?/p>

多吉次仁停頓一下,又舉起了杯子。酒館里的所有人響應(yīng)著端起了杯子,酒順著我們的喉嚨傾瀉到肚子里。桌子上有人默不作聲地遞香煙,煙霧如幽靈般飄浮在我們的頭頂。

“那時候的生活可真苦!”多吉次仁說完吧嗒了一下嘴,接著看到所有人的目光聚在自己臉上時,挺直腰板,接續(xù)上面的故事:“初夏的清晨,布達拉宮雪城前面的那片濕地已經(jīng)返青,水坑上面的薄冰也已融消,柳樹枝丫上長滿了新芽,這天我被召到了托門老爺辦公的房間。草香的煙霧在屋子里繚繞,吸鼻煙的咝咝聲從窗戶旁傳過來,從煙霧的縫隙我若隱若現(xiàn)地看到托門老爺那張餅子似的圓臉和肉球般的鼻子。不待我靠近,托門老爺說,‘佛下了諭旨,要你明天押解嘎瑪維松(孟勒老爺名)到山南乃東去,交接完就趕緊滾回來?!椅ㄎㄖZ諾地應(yīng)承,然后退了下來。我回到家跟父親一說,他盯著我的腳看了許久,這才無奈地告訴我說,腳上的這雙破鞋根本走不到乃東,要我把他的皮箱子給打開,拿出他舍不得穿的那雙長靴來。他還給我講這一路所要經(jīng)過的地方和注意事項,甚至中午在哪里休息,晚上借宿誰家都講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我背上父親的布袋子,里面裝有糌粑、木碗、茶葉、鹽巴,還有一小塊羊腿肉,趕到了雪巴列空大門口。那該死的靴子里我的腳在晃蕩,走起路來吧唧吧唧地響。哦,對了,我們該干一杯!”多吉次仁說得口渴了,慫恿我們把杯子里的酒喝完。

“他娘的,這時間怎么一晃就過了??上Я耍上Я?!”有人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只要下次你買酒,我重新給你講?!倍嗉稳蕸_那人的背影喊。

“糟老頭,你繼續(xù)講故事啊?!蓖行┪⒆恚瑑芍谎劬﹂_始泛紅。

“陽光從東邊的篷布日山上躍出來,黃金般的光鍍在布達拉宮的金頂、墻壁上。有兩個差役在打掃院子,我去找達瓦叔叔,向他要了一些羊毛,把它們?nèi)M靴子里,要不我的腳繼續(xù)在靴子里晃蕩,不斷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來。達瓦叔叔給了我?guī)讐K奶渣,說路上可以解渴。我跟他借那把長長的腰刀,說路上用來防野生動物。達瓦叔叔給我攤開手掌,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說,‘這把刀是寶刀,需要留抵押金?!?,什么寶刀啊,我身上只有跳蚤能給你。’達瓦叔叔揪住我的耳朵,把我從房門里推了出去。托門老爺他們開始下馬,拾階去樓上的辦公室。帶著黃色朵帽的饒杰看到我,要我把那頭黃毛的牛牽過來。等我把牛從牛圈牽到院子中央時,其他幾個差役也從牢房里把孟勒老爺給架了出來。孟勒老爺身上穿件白氆氌的囚衣,頭發(fā)上還粘著草屑。

“二樓東窗前站著托門老爺他們,幾個人的腦袋擠擠地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陽光像貼了金一樣讓他們的臉變得生動起來。饒杰脫帽彎腰望向那扇窗戶,托門老爺把右手一甩,命令我們可以走人了。饒杰伸長脖子喊,‘讓罪犯騎到牛背上去?!钜蹅兲е侠绽蠣敺胖迷谂1成?,牛被壓得四蹄在石板地上轉(zhuǎn)動,身子也隨著搖動。孟勒老爺屁股上的傷口磕得讓他嗷嗷直叫。饒杰再一次喊,‘嘎瑪維松正式被流放!’我抬頭望向東窗,托門老爺他們已經(jīng)背對著窗戶,只能看到黃綢緞的背面。我牽著牛走出雪巴列空的大門,饒杰、達瓦叔叔和幾個差役站在門口目送我進入到巷子里。

“我們走在幽深的巷子里,路邊玩耍的幾個小孩,撿起石塊擲到孟勒老爺?shù)纳砩?,發(fā)出噗噗的聲響,幾只流浪狗也向我們狂吠。我可不想制止他們。我們走出了雪城門,濕地的氣味一下?lián)浔嵌鴣?。黃牛慢騰騰地繞一圈布達拉宮,行人看到我們后站在原地竊竊私語,也有人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來。我們轉(zhuǎn)到去往八廓街的道路上,前面一覽無余,在東南方向玉拓橋拱頂上的琉璃瓦熠熠發(fā)輝?!移ü商鄣檬懿涣??!侠绽蠣?shù)谝淮伍_口跟我說話。‘還沒有到八廓街示眾,您得忍一忍?!疫@樣說。孟勒老爺開始低聲哀嚎起來,真是煩死人了。我在腦子里回想昨晚媳婦那綢緞般的身體,禁不住愉快地吹起了口哨,把他的哀嚎聲給壓制住。陽光快要躍到頭頂上之時,我們走過了玉拓橋,大昭寺就在前方。我安慰孟勒老爺說,‘我們馬上進入八廓街,離您家很近了,說不準您家人在路邊拿著茶和點心等著您呢!’孟勒老爺沒有搭理我,但我心里預(yù)設(shè)他的家人在前方一定等著我們,還給我們送豐盛的食物一路享用。出乎我預(yù)料的是,八廓街里的人圍著我們倆,仿佛我們是從另外一個星球上來的人一樣,用手指指點點,嘀嘀咕咕地交談著。還有人站在屋頂,兩手插在袖子里目送我們走過。一個尼泊爾商人跑出來,擋住我的去路,往我衣兜里塞了一塊東西,走到孟勒老爺跟前輕聲安慰了幾句。我預(yù)期的孟勒老爺家人沒有出現(xiàn),倒是無數(shù)個陌生人尾隨其后,陪我們走出了八廓街。這些人一臉的興奮,有些還伸手摸孟勒老爺腳上的鐐銬,發(fā)出嘖嘖的聲響。行進到魯固時尾隨的人員漸漸少了,我們走在坑洼不平的土石路上,顛簸使得孟勒老爺上牙緊緊咬住下唇。這可怪不到我,這條路平日里就這樣凹凸不平。

“我們順著拉薩河前行,河水瘦弱得像是個快要干枯的尿跡,河床里的鵝卵石被烤得蜷縮著。四周沒有一個人,我這才說,‘孟勒老爺,要不您躺在牛背上?!侠绽蠣攷е耷徽f,‘就這樣吧,謝謝您!’我平生第一次被這些貴族老爺稱為了您,心里自然竊喜。在我的幫助下他匍匐在了牛背上,屁股下的白氆氌被血浸染成暗紅色。布達拉宮在我的右側(cè)向后慢慢移動,我們快走到渡口了。這時兩個壯碩的男人跑了過來,接著又是幾個男女往這邊沖過來。我腦袋里嗡的一聲,咬牙切齒地恨起了達瓦叔叔,他們要是劫人那我可沒有一點還手之力,我的腰間只佩帶了一把短刀。好在他們遠遠喊著孟勒老爺?shù)拿?,顯得非常地激動又傷心。他們不管不顧地從牛背上抬下孟勒老爺,一直走到了渡口。那里的石頭上鋪了兩張精致的卡墊,旁邊有一罐陶壺,稍遠處停了四匹馬。等孟勒老爺趴在卡墊上后,這些人才注意到牽著黃牛的我。‘差役大人,我們是孟勒老爺府上的,還有夫人和少爺千金。您過去喝杯茶,容我們跟老爺告別一下?!尹c頭答應(yīng)了。他們在稍遠處給我搭了個小墊子,倒上了濃茶,端來餅子和糌粑油糕,我的眼睛都鼓凸了出來。過會,孟勒夫人過來跟我要尼泊爾商人塞給我的東西。我想說這是給我的,可是聽她說這是治療傷口的藥時,我沒再堅持自己的想法,有些不舍地遞了過去。我們耽誤了幾炷香的工夫,期間我知道了他們在八廓街里的房子被充公,兩處莊園也被沒收,甚至下令他的后代永世不能進入噶廈地方政府里任職,孟勒家現(xiàn)在只剩下墨竹工卡的莊園了。孟勒老爺與他們依依惜別,他們送給我們兩個牛皮褡褳的食物和幾件孟勒老爺換洗的衣服。我們坐上牛皮船渡河到了對岸。河那邊的人這才騎上馬往拉薩方向走去。

“那天我們就支差住在了然馬崗的一個農(nóng)戶家里。我看在孟勒家給的豐盛食物的份上,脫下孟勒老爺?shù)难澴樱谒菑垹€屁股上涂抹尼泊爾人給的藥。晚上,我們并排睡在農(nóng)戶的屋檐下,滿天的星星繞著一枚上炫月?!侠绽蠣?,西藏革命黨是干什么的?’我好奇地問。‘是不滿噶廈政府的腐敗和無能,反對他們的專制統(tǒng)治,想進行革命的一些人?!恐X的孟勒老爺說。‘哦!’其實我什么都沒有聽懂,接著我又說,‘這一次您連房子、莊園都沒有了,要是不能得到特赦,連老婆和小孩都不是您的了?!侠绽蠣斅牭竭@句話后嚶嚶地啜泣。我想革命到頭來革到您自家頭上了。那夜我睡得很踏實。第二天是被雞鳴聲給吵醒的。一旁的孟勒老爺像一只藏獒腦袋埋在臂彎里睡覺。我們再來一杯吧!”多吉次仁又勸酒。我們馬上迎合。

“那頭牛走得特別慢,到貢嘎宗(縣)我們用了兩天的時間。黃昏時我們到了宗府,宗本(縣長)頭發(fā)梳得油亮亮,是個人高馬大,聲音洪亮之人,他看完噶廈的文件后讓一個仆人安排我住進一間耳房里,其他幾個仆人抬著孟勒老爺去了樓上的房間。我想可能是太晚的緣故吧,抵達的那一百鞭明早會落在孟勒老爺?shù)钠ü缮?。我迷迷糊糊之際,有人敲門說是宗本要開鐐銬的鑰匙。我問,‘現(xiàn)在要抽那一百鞭?’那人說,‘很有可能?!覐牟弊由先∠履莾纱€匙遞了過去。我說,‘能否求個情,打得輕一點。他的屁股上都快要生蛆了?!侨它c點頭,吱嘎一聲帶上門走人了。我躺在柔軟的草甸上,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等著聽他的哀嚎聲。外面靜悄悄的,偶爾有幾聲狗吠聲和馬廄里馬的響鼻聲。我的眼皮不聽使喚地掉落了下來。

“太陽從木格子的小窗戶里射進來,照在臉上把我給弄醒了。我匆忙起來,還得趕緊出發(fā)呢。我出門看到院子里有背水回來的,蹲坐在墻角捻線的,揮動斧頭劈柴的。一個管家模樣的男人從宗府的門里走出來,告訴我說,‘犯人昨晚挨了一百鞭后昏死過去了,宗本要等他蘇醒過來你們再出發(fā)?!倚囊幌鲁榫o,想著千萬別讓他給死了,這樣對他來說太冤枉了。管家還告訴我說茶和酒會讓下人送到我的房子里,讓我安心休息一天。確實,像他說的那樣,不一會兒,一個女人給我端來了一壺茶和糌粑,我也無聊地跟這個女人說了一些俏皮話,惹得她咯咯地笑,對我并不反感。等她走后,我心一下安靜了,也有了一些盼頭。吃飽喝足后,我從牛皮褡褳里拿出干肉和發(fā)酵糌粑糕裝進懷兜里,手上提著茶壺和糌粑袋去了廚房。我再次見到了她,這是個身材高挑,面色蒼黃的中年女人,那雙眼睛活泛得讓我難以自制。我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賴在廚房里跟她閑聊,趁其他人不在的片刻,把干肉和發(fā)酵糌粑糕塞到她的手里,然后奪門而逃。我現(xiàn)在沒有時間管孟勒老爺了,我只去看了一下那頭黃毛牛。大把大把的時間我就在貢嘎宗里瞎溜達。下午她又給我送來了一壺青稞酒,我請她在我的木碗里飲一杯,她欣然接受并喝完了。三寶啊,這可是個尤物!我喝完一壺,又去討要了一壺。夕陽沒有落山前我醉倒在那張草甸上。深夜,有人闖進我的房子里,把我抱進了溫暖的懷抱里,我聞到了牛糞的氣味和頭發(fā)上的酥油味,我知道這是那最美妙的時刻。再次醒來時,那縷陽光又射在我的臉上,身邊沒有人,我慵懶地翻轉(zhuǎn)身子,祈禱孟勒老爺今天也不要醒過來!可是,有人從門外催促我,要我趕緊吃飯后走人。我心里的那個失落啊,沒法用語言來表達。趴在牛背上的是孟勒老爺和那兩個褡褳,白色氆氌囚服上的血跡不見了,我又得牽著牛繩出發(fā)。臨走我環(huán)顧四周,沒有見到她,宗本和管家站在石階上目送我們。我心涼涼地轉(zhuǎn)身,出了貢嘎宗?!?/p>

“這騷棍就是不正經(jīng)。來給老頭的年輕時代敬一杯!”旺扎提議。

會心的笑容在酒館里震蕩,空氣里飄揚著酒精的味道,麥芽的芳香從喉管里跌落下去。

“我后面才知道,貢嘎宗本跟孟勒老爺是沾親帶故的,所以他徇私枉法沒有抽抵達的那一百鞭和臨走時的一百鞭。這樣也好,一路上我就會省心不少。聽我父親說,很多重犯在流放途中每到一個宗(縣)就要挨抵達后的一百鞭,離開時又要抽一百鞭,再到下一個宗又得挨抵達和離開鞭,直到到了流放地接受最后那一百鞭才算結(jié)束。有些人經(jīng)過這樣的折磨就沒能熬過來,有些半年多都在流放地匍匐著干活,最終挺過來,也有的卻終生落下了殘疾。我們在去扎囊宗的路上,有次中午坐在雅魯藏布江畔,熬茶吃午飯,孟勒老爺像只狗一樣窩在火堆旁,要求我把他的褲子給褪掉,讓屁股暴曬在陽光下。我照做了,看到傷口上結(jié)的痂,便想起達瓦叔叔抽打鞭子時的情景?!侠绽蠣敚俏矣心募耶a(chǎn)和地位,決不會去參加什么革命黨?!艺f。‘那是我的信仰,我不能容忍政教合一的專制制度?!侠绽蠣斦f。‘那是你們有權(quán)有錢人玩的,跟我們這些窮苦人沒有關(guān)系?!矣终f?!阏f也是白費,你們只有受苦的命?!侠绽蠣敳恍嫉卣f。‘老爺,雖然我們半饑半飽地過活,但不至于會走到向您這樣家破子散。’我的這句話好像戳到了他的痛處,他半晌沒有再吱聲。他的頭發(fā)被洗過,領(lǐng)口處也找不到跳蚤。我把自己的藏裝上半截脫下,赤裸著上身在里面找跳蚤和虱子。燃燒的荊棘噼啪著,在鋁壺下伸出一個個火舌來?!畮臀以谄ü蓚谏贤總€藥?!侠绽蠣斦f。我把剛抓到的一個圓鼓鼓跳蚤用兩個拇指指甲擠爆,這才起身到褡褳邊去取藥?!@藥快沒了?!艺f著心里很高興,沒了我就不用往這個屁股上涂藥?!O碌娜可习伞!艺账脑捯客可先??!绻掖谟《?,那可能逃到內(nèi)地了,也就不用受到這般酷刑?!侠绽蠣斦f。‘你們革命黨里被抓的就你一個人嗎?’我問?!晕鞑馗锩h罪名被抓的就我一個?!桓实卣f。我的手可能太重了,孟勒老爺突然怒吼道,‘輕一點,你這個可惡的窮鬼?!业氖趾ε碌乜s了回來,雙膝跪在地上。片刻的寂靜之后,我想到自己是差役,他可是個罪犯,我不可以這樣慣著他。我把裝藥的盒子給扔掉,起身坐在茶壺邊,繼續(xù)往火里添荊棘。不一會,茶燒開了,香氣撲鼻而來。我自顧自地喝茶吃糌粑和羊肉。孟勒老爺識趣地自己提上褲子,匍匐著從牛皮褡褳里取食物吃。我看他這副樣子先前的憐憫一下就沒有了。

“到了扎囊宗也是因為孟勒老爺家族的運作,只是象征性地在他囚服上抽了幾根鞭子,然后草草地了事。我們補充了一些糧食,繼續(xù)往乃東宗走去。我已經(jīng)對這些人失去了好感,他們所做的這些小動作讓我這個一字不識的人都感到了惡心。我在牛背上馱著他,一路上都不再跟他說話。到了吃飯的時間,簡單地吃個飯,晚上我也會睡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斓侥藮|宗的那個晚上,我扔下他跑去酒館喝酒。酒館老板娘是個標志的美人,我們喝著紫青稞釀造的酒,說著調(diào)情的話,喝了一罐又一罐。女人用歌聲調(diào)節(jié)氣氛,我用身上不多的藏幣換酒,到頭來我找不到那家農(nóng)房,倒在路邊熟睡了過去。是一陣麻雀的叫聲把我給吵醒了,我昏頭昏腦地坐起來,看到腳上的一只靴子丟在一旁。這才回過神來,趕緊穿上靴子,去找借宿的那家房子。那家人熬好了清茶,在等著我的到來。我喝上幾杯茶后,把孟勒老爺抱到了牛背上,再把開始干癟的褡褳放上去。我們從牛糞羊糞落滿的巷子里穿過,走到了稍微平整的官路上。我在想到了乃東宗,我的使命就結(jié)束了,我可以牽著這頭黃毛牛趕到貢嘎宗去,在那里可以多待幾日。我們順著清澈的雅魯藏布江向東行進,走過了幾個莊園和許多個村莊,太陽落山前終于到了乃東宗府。

“我把文件和犯人交接完畢后,到他們安排的一間低矮、昏暗的房間里去休息。也許這天趕路太急,空著肚子便倒頭睡著了。一覺醒來,我賴在干草鋪滿的地上,想著第一次的遠行竟然這樣的順利,心里的感激之情用祈禱文敬獻給了白度母。我想回去以后,雪把列空里的差役們也會對我另眼相看的。我簡單地收拾完,就去找宗本告辭。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宗本以手下沒有人為借口,要我把孟勒老爺送到迥巴堡寨去。我以不知道路線為借口堅決不去,宗本無奈之下答應(yīng)派一名老者帶我過去。我們又翻山越嶺,蠕蟲般緩慢地前行,山頂?shù)姆e雪在陽光下鉆石般地閃耀,曠野里的風針尖一樣刺得人骨頭里面都疼,腳下的草還沒有返青,一片金黃色。我們跑到一處草皮壘砌的簡陋小房前,向里面的牧人討要一口熱茶喝。牧人看到流放的孟勒老爺,沒有顯出驚訝來,他還告訴我們曾經(jīng)有個流放犯人就在這個山上被凍死了。他見過很多從這里經(jīng)過的流放人員,既有僧人也有普通人和貴族,末了嘆口氣說,‘人生就是命中注定,只能認了!’我們聽完他的嘮叨后繼續(xù)趕路。天空飄起了雪花,風更加地刺骨寒冷,我在前面拉黃毛牛,叫尼瑪次仁的老者從后面推,歷經(jīng)一天時間我們才走過了這片綿延的山脊。下到谷地里,一下暖和了起來。山腳下的農(nóng)田里禾苗露出了頭,一片青綠綠的,尼瑪次仁在這里有親戚,我們就去投靠了他們。到隆子宗時也是象征性地抽了幾下抵達鞭,然后讓我們趕到一個叫加玉(鳥鄉(xiāng))的地方。這么多天不間斷地行走,讓人又困又累,孟勒老爺?shù)脑捵兊酶倭?,他趴在牛背上眼神里充滿絕望。我也不再理會他,一路上聽尼瑪次仁講這里的神話傳說。

“幾天之后,我們把牛寄存在夜宿的那個家里,輪流背著孟勒老爺去加玉。這里根本就沒有路,越往里走樹木越多起來,只能在巨石巖壁中穿行。咆哮的河水一路陪伴,水分子時時飄落到臉頰上。抵達加玉時,尼瑪次仁告訴我說迎面的這些山就是喜馬拉雅的山系,它們綿延不絕。山頂全是厚厚的積雪,雪線以下是草甸,山腳各種灌木叢林,叢林邊是一片片畦田,牦牛和山羊落滿半山腰上。這里可真是個漂亮的地方,但急于要把孟勒老爺送到迥巴,我都沒有心情欣賞這片美景?!倍嗉稳释nD住。

我看到桌上的啤酒差不多快喝完了,又扭頭跟老板娘要了一箱。旺扎起身搖晃著去撒尿,我跟多吉次仁干了一杯。我腦袋里翻騰著他講述的故事里的畫面,感覺腦袋有些輕飄飄。

“尼瑪次仁以年齡太大為由,讓加玉村里派一名年富力強的年輕人幫我去迥巴。出發(fā)的早晨來了個矮胖敦實的年輕人,他身上背了個柳筐,要把孟勒老爺裝在筐子里。這樣確實方便了很多,但道路越發(fā)地險峻,人就在峭壁懸崖上行走,下面是亂石崗和湍急的江水。一旦墜下去,也就必死無疑。走到太陽當頭時,一座陡峭的山坡?lián)踝×巳ヂ?,年輕人找來獨木梯支在山下,背著孟勒老爺艱難地攀爬上去,我在后面心驚膽戰(zhàn)地跟隨,全身都不住地發(fā)起抖來。接著又走一條狹窄的棧道,下面江水翻騰白浪,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望一眼腳下,萬丈深淵,雙腿打顫,害怕地把褲子都給尿濕了。走過棧道我癱倒在地。這下我從內(nèi)心里感激尼瑪次仁給我派了這個年輕人,要不我早已墜落身亡了。很久,我才緩過來,又跟著年輕人走進喜馬拉雅腹地的深山老林中。這一路除了碰到動物外,根本看不到一個人。晚上我們躲進一個山洞里。第二天走到一座叫普巴山崖(木橛子山)的面前,年輕人又找來一個長長的獨木梯向上爬行,他粗重的喘氣聲從我頭頂傳過來,爬一級要休息片刻,耽誤好久后我們才爬到了最頂上。又順著山崖往溝壑里走了許久,最終看到了那兩層的碉樓。我們的勁頭一下提了上來,輪流背著柳筐。孟勒老爺卻泄氣了,一臉的茫然與絕望。我們走到那座碉樓前,把柳筐剛放下來,有個脖子上長有肉瘤的男人走出來,讓我們把孟勒老爺丟在碉樓前的空曠地上。我們進碉樓辦理了交接手續(xù),然后我拽著年輕人頭也不回地趕回去,生怕又有什么變故。我好像聽到背后傳來的一聲聲凄厲的慘叫聲,但我沒有回頭看。我們下到山下,就把所有的木梯撤下來,防止這些犯人逃跑。”

“給老頭敬一杯!”旺扎提議。

我們再次舉起杯子,將酒灌進嘴里。

“到了那里逃不出去嗎?”有人從一旁的桌子邊問。

“我得去撒泡尿!”多吉次仁踉蹌著往門口走去。

“到了那里四周全是高聳入云的冰天雪嶺,東邊又有強悍的珞巴人擋著,迥巴村寨的人又時刻盯防他們,沒法逃出去的!”我這樣跟人解釋。

多吉次仁晃晃悠悠地坐到了凳子上,褲子的拉鏈沒有拉上,紅色的秋褲醒目地露出來。

旺扎端著酒杯問:“后來這孟勒老爺怎么樣了?”

“臭屁孩,懂個球。西藏解放后人家當上了政協(xié)委員?!?/p>

“那他得感謝你這個糟老頭!”

“呵呵呵——人家見了面都裝作不認識呢。”

我的心情一下滑落到了低谷,這可能是酒精起的作用吧,我再也不想打探這些囚徒的事了。

責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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