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梓童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北京 100038)
“楓橋經驗”提出至今已有近60年時間,其間經歷了改造經驗、國家與地方的治安經驗、維穩(wěn)經驗、社會治理經驗等多個階段,其核心經驗可以概括為“發(fā)動和依靠群眾,堅持矛盾不上交,就地解決,實現(xiàn)捕人少,治安好”[1]?!皸鳂蚪涷灐辈粌H強調基層矛盾就地化解,構建多元基層組織參與化解矛盾;同時,考慮到楓橋歷史悠久、傳統(tǒng)文化濃厚,“楓橋經驗”注重情感治理、注重人文關懷、注重將化解矛盾和解決群眾實際需求相結合等。這些都是“楓橋經驗”基層治理、矛盾化解的特色與優(yōu)勢,不僅是我們黨與時俱進、不斷推進基層社會治理現(xiàn)代化的產物,也有著深厚的本土傳統(tǒng)淵源。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每個國家和民族的歷史傳統(tǒng)、文化積淀、基本國情不同,其發(fā)展道路必然有著自己的特色。一個國家的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是與這個國家的歷史傳承和文化傳統(tǒng)密切相關的?!盵2]因此,深入研究“楓橋經驗”也必須要與中國古代基層治理的傳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本文以明初頒布的《教民榜文》為例來考查“楓橋經驗”化解基層矛盾的傳統(tǒng)淵源,以期為深化對“楓橋經驗”本土特色的理解提供有益的參考。
“楓橋經驗”的核心內容之一,就是“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鎮(zhèn),矛盾不上交,就地化解”。利用基層各種資源將矛盾就地化解的策略,不僅可以節(jié)省警力資源,保障其他警務工作的順利開展,而且進行矛盾化解時可以做到及時性與全面性兼具,避免矛盾惡化?!皸鳂蚪涷灐泵芫偷鼗獾淖龇ǎ跅鳂虻胤接兄詈竦膫鹘y(tǒng)?,F(xiàn)藏于諸暨楓橋紫薇侯廟的《奉縣永禁團霸碑》記載,光緒年間紹興府諸暨縣出現(xiàn)因“霸挑客貨”引發(fā)訴訟的情況,“闔鎮(zhèn)紳商”議定規(guī)則,規(guī)定各戶均當憑票發(fā)貨,“不得私自付給,扶同霸挑”,違者嚴懲,規(guī)則經官府批準后“勒石永禁”。這種由基層商議、官府批準來化解基層矛盾的傳統(tǒng),正是“楓橋經驗”矛盾就地化解的本土淵源。1980年以來,楓橋依靠群眾,就地消化了大量矛盾和一般治安問題。如1986年,由鄉(xiāng)、村兩級調處解決的各類矛盾和治安案件占92.4%,就地教育挽救違法人員643人,其中113人成為各類專業(yè)戶,從根本上減少了犯罪,穩(wěn)定了社會治安[3]55。近年來,“楓橋經驗”創(chuàng)造的“四前工作法”“四先四早工作機制”“矛盾糾紛勸導調解機制”[3]155,始終貫徹矛盾就地化解的基礎上,更加注重源頭預防。
基層的各種社會組織在各自領域具有不同的職責,彼此融合交叉、分工合作,可以使得其整體覆蓋基層各個角落、涵蓋社會工作的大部分內容。由于基層矛盾的根源來自各方面的社會問題,因此,充分發(fā)揮各種社會組織的作用,解決各類社會問題,有利于基層矛盾的化解。
“楓橋經驗”注重多種基層社會組織參與化解,與當?shù)氐臍v史傳統(tǒng)關系密切。諸暨的傳統(tǒng)社會擁有多種類型的調解資源,最為典型的是宗族組織。楓橋地區(qū)在明清以后興起的有陳、樓、駱、王等姓氏的宗族,尊祖敬宗的觀念強烈,聚族而居且有著忠孝悌信的美德,村中的祠堂用以維系族人的宗法意識,祠堂族長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被族人所尊敬[4]132。而宗族是中國古代在基層協(xié)助官府維護治安的組織,主要采用以教育及矛盾化解為主、懲罰為輔的方式和手段來維護鄉(xiāng)村社會治安[5]。楓橋地區(qū)耕讀之風盛行,鄉(xiāng)間涌現(xiàn)許多擁有威望的文人士紳,亦是進行鄉(xiāng)間調解和維護鄉(xiāng)里穩(wěn)定的主體之一。由于明中后期經濟的快速發(fā)展,楓橋地區(qū)逐漸出現(xiàn)會館組織,并于清宣統(tǒng)三年(1911年)成立了商會,這對于管理行業(yè)內部和外來人口、化解商業(yè)糾紛和主客矛盾起到了巨大作用[4]164。近年來,“楓橋經驗”積極動員社會力量,組織各類基層社會組織,與正式部門一起,共同參與基層矛盾化解。橫向上,楓橋鎮(zhèn)以社會服務管理中心為平臺,形成“集公安、司法、法庭、檢察、工商、醫(yī)療、個人調解室、產業(yè)調解室等專門力量和社會力量于一體的綜合性調解平臺”[6];而縱向上,倡導“鎮(zhèn)村聯(lián)動”,對不同性質矛盾進行分類劃分至鎮(zhèn)村等級別進行矛盾化解,形成矛盾多級化解的格局。這種“部門協(xié)同,鎮(zhèn)村聯(lián)動”的矛盾化解機制構建了一張橫向到邊、縱向到底的基層矛盾化解網絡。群眾紛紛加入到各類基層組織之中,并與當?shù)毓矙C關、法院積極溝通互動深入配合,成為矛盾化解隊伍中不可忽視的力量,有效應對了當前基層的各類矛盾。
由于經濟的飛速發(fā)展和互聯(lián)網的普及,人們面對面接觸的機會越來越少。傳統(tǒng)社會基于人情、面子等建立起的熟人關系弱化,逐漸向半熟人和陌生化社會演變[7]。情感在當前環(huán)境下難以自動生成并發(fā)揮作用。但是,情感作為社會交往的基本內容,從來都不會消失,化解矛盾也離不開情感。因此,化解矛盾需要以情感治理來引導。注重情感治理也是“楓橋經驗”化解矛盾成功的經驗之一?!皸鳂蚪涷灐睂⑶楦凶鳛榛鶎由鐣卫淼幕A性目標之一,以拉近群眾感情、構建情感聯(lián)結、提升集體凝聚力。
科林斯在互動儀式理論中闡明了通過儀式集會推行情感治理的方式:一是儀式現(xiàn)場情緒的產生路徑,即通過共同行動、定勢性禮儀和暫時情緒的方式,達成共同在場、與局外人產生邊界、相互的注意力集中和共享心境的效果[8]64。二是集體興奮的情緒產生后,儀式進一步對集體產生作用的方式,即產生的情感愉悅可以帶來群體團結,長此以往形成群體的文化符號表征[8]65。自古以來楓橋地區(qū)有情感治理的傳統(tǒng),重視通過民間的集會和文體娛樂活動以促進情感聯(lián)結,較為典型的有廟會、賽神、賽黃老相公等。古楓橋廟會一般設于六月十六,“廟會時,大型的文娛活動就有臺閣、背閣、高蹺、古亭、十番等”[4]471。拳棒、樂器等各種形式的演藝種類繁多、層出不窮。而楓橋鎮(zhèn)近些年也組織了很多活動,例如冬至會組織打麻糍活動,夏天的時候會組織“摸魚比賽”,同時建立了各種類型的社會組織[9]。通過這些組織和集體活動產生集體愉悅的情緒,達到團結一致和集體凝聚的效果。利用情感治理構建情感聯(lián)結,不僅有利于從根源上緩和矛盾的出現(xiàn),而且在出現(xiàn)矛盾時也可以充分利用情感資源順利化解矛盾。此外,有情感聯(lián)結的鎮(zhèn)內居民還會將鎮(zhèn)內的問題和矛盾當作自己的“家事”,更加積極主動的參與化解矛盾。這些都是情感治理帶來的優(yōu)勢。
矛盾化解是維護基層治安穩(wěn)定的前提條件之一,但基層矛盾根源于社會,只有真正解決基層群眾的實際需求,才能從根本上將矛盾在源頭化解?!皸鳂蚪涷灐钡奶厣痪褪敲芑馀c解決基層群眾實際需求相結合。民警、村委會干部在處理日常糾紛矛盾時,往往是深挖源頭并力爭在解決基層群眾實際需求的基礎上化解矛盾。這樣的處理方式不僅拉近了警民關系,而且從源頭做起,可以避免矛盾的反復出現(xiàn)。例如,“老楊調解工作室”在處理村民贍養(yǎng)矛盾時,不是簡單作為普通矛盾處理,而是深切關心受案老人的實際需求,會同社區(qū)民警、駐村協(xié)警、村調解員等多次上門做工作,最終使老人子女就老人贍養(yǎng)問題達成協(xié)議[10]。
上述“楓橋經驗”化解基層矛盾四個特點,當然有時代的內容在內,然而就其基本的形式來看,與中國古代基層矛盾化解的傳統(tǒng)有密切的關系。明初頒布的《教民榜文》就是這個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
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明太祖命戶部頒布《教民榜文》,在全國基層普遍建立了以里甲老人為中心的基層治理、矛盾化解制度。明太祖為什么要頒布《教民榜文》呢?一方面與明初歷史背景及其個人經歷有關,另一方面也與中國古代基層矛盾化解的傳統(tǒng)有關。
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明太祖深知基層穩(wěn)固對于明政權的重要性,這是其頒布《教民榜文》、在基層建立里甲老人制度的根本原因。明初百廢待興,但由于自然災害和戰(zhàn)爭的破壞,政治經濟恢復緩慢。而吏治腐朽、政令不暢、民心不穩(wěn),這些都是明朝初期的巨大隱患。明太祖目睹了農民起義的巨大威力,深知在明初的社會背景下,一旦基層出現(xiàn)矛盾,必然會再次引起動亂,因而重視對基層的控制。
明太祖對于地方官員的不信任也是促成里甲老人制度形成的重要原因。元末明初,明太祖耳聞目睹了地方官員的種種惡行,對于官吏是極其不信任的。在《教民榜文》開篇,他直接批評“儒非真儒,吏皆猾吏,往往貪贓壞法,倒持仁義,殃害良善,致令民間詞訟,皆赴京來,如是連年不已”[11]352。貪贓枉法的州縣官吏貽害鄉(xiāng)民,導致地方秩序混亂,人心不穩(wěn);并且由于上述原因,鄉(xiāng)民連年越訴到京城,且越訴大多是細微之事,這極大地浪費了司法資源,從而導致“淹禁月久,死者亦廣”[11]353的情況。正是因為明太祖對地方官吏的不信任,因而計劃在“猾吏”之外設置里甲老人,重塑先秦以來“以民治民”的基層治理傳統(tǒng),以及時處理基層事務和化解基層矛盾,從而加強對基層鄉(xiāng)里社會控制,最終鞏固皇權。
動員組織基層民眾化解基層矛盾,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可追溯到先秦時期的“鄉(xiāng)老”。彼時鄉(xiāng)老主要通過勸諭教化維持基層社會的穩(wěn)定。秦漢時期出現(xiàn)了具有自治性質的“父老”體系,“一里十八戶,八家共一巷,中里為校室,選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12]。父老職責包括推行教化、解紛息訟,“父老等雖然在鄉(xiāng)里教化中起著重要作用,但他們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國家官吏,也不領取俸祿”[13]。隋唐時期,基層的國家治安主體衰落,唐代不再禁止自治性質濃厚的私社,甚至鼓勵私社,私社成為其時基層鄉(xiāng)村的治安主體,負責處理基層矛盾、參與維護基層治安;宋以后,保甲、鄉(xiāng)約、家族、會社等社會治安主體逐漸在化解基層矛盾、維護基層治安穩(wěn)定中起到主要作用。因此,在明以前,中國歷史上是一直存在著組織民眾參與基層治理、化解基層矛盾的主線和傳統(tǒng)。由于明太祖對官吏的不信任,因而極為重視民眾參與基層治理、矛盾化解的傳統(tǒng)。明初的《教民榜文》就是明太祖以法令形式、在全國普遍建立的基層治理制度,將明之前的組織基層民眾化解矛盾的傳統(tǒng)推向了新的高度。
明初的《教民榜文》涉及基層治理的多方面內容,我們從化解基層矛盾的角度,從與“楓橋經驗”的聯(lián)系來看,可以概括為以下內容。
《教民榜文》中化解基層矛盾是圍繞“里甲老人”進行。里甲在《教民榜文》頒布前的七年即洪武十四年(1381年)已經建立。規(guī)定110戶為里,推丁糧多的10人為里長,余百戶為10甲,甲設甲首。里甲的職責是“追征錢糧,勾攝公事,與夫祭祀鬼神,接應賓旅,官府有所征求,民間有所爭斗,皆在見役者所司”[14]23,化解處置民間爭斗也在其中。但正如學者所說,里甲是執(zhí)行官府命令、具有行政性質的基層組織,其主要目的是編制戶口、賦役征派[15]。明太祖既然不信任地方官吏,因而對于里甲也是懷疑的。因此,在里甲之外另設老人,才是《教民榜文》創(chuàng)新之處。相對于里甲的行政性濃厚,老人的社會性突出?!睹魇贰な池浺弧氛f:“里設老人,選年高為眾所服者,導民善,平鄉(xiāng)里爭訟?!薄督堂癜裎摹芬?guī)定更具體。“老人須令本里眾人推舉,平日公直,人所敬服者,或三名五名十名,報名在官”[11]353。老人中“年五十之上,平日在鄉(xiāng)有德行、有見識、眾所敬服者,俱令剖決事務,辨別是非”[11]353。與里甲職責重在戶口賦役不同,老人職責重在勸諭教化、裁決輕罪和化解矛盾等。行政性的里甲與社會性的老人相互配合,二者共同維護了明代的基層穩(wěn)定。為確保老人在基層治理的地位,《教民榜文》專門設立了申明亭,是老人處理基層矛盾和諸多事務的主要場所;并特意規(guī)定了裁決時的座次順序,“其坐次先老人,次里長,次甲首,論此序坐。如里長年長于老人者,坐于老人之上”[11]353。從這個座次來看,明太祖對于基層的治理和矛盾化解,是希望以社會性的老人與行政性的里甲結合起來,但前者為主、后者為輔。這種社會性組織和行政性組織的融合,在整個明代都是如此,如王陽明等地方官員在各地將鄉(xiāng)約和保甲合一,將鄉(xiāng)約的教化合并于嚴密的保甲組織中[16]185。這種多性質組織的結合對于基層矛盾的化解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教民榜文》一方面建立里甲老人制度,負責包括矛盾糾紛的化解處置在內的基層事務;另一方面明確規(guī)定禁止越訴,“奸盜詐偽人命”之外的小事,不許越過里甲老人訴訟到官,強調由里甲老人就地化解處置?!懊耖g戶婚田土,斗毆相爭,一切小事,不許輒便告官,務要經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斷。若系奸盜詐偽人命重事,方許赴官陳告”[11]352。如有越過里甲老人訴訟到官的情況,“若不經由者,不問虛實,先將告人杖斷六十,仍發(fā)回里甲老人理斷”[11]352。《教民榜文》還詳細羅列了里甲老人可以處置的案件、矛盾糾紛的類型,“戶婚、田土、斗毆、失火、竊盜、罵詈、錢債、賭博、擅食田園瓜果等,私宰耕牛、棄毀器物稼穡等,畜產咬殺人、卑幼私擅用財、褻瀆神明、子孫違犯教令、師巫邪術、六畜踐食禾稼等,均分水利”[11]352。同時,為保障老人就地化解處置基層矛盾糾紛、案件的權力,《教民榜文》規(guī)定:官府不能強行干預屬于里甲老人理訟范圍內的訴訟,“官吏敢有紊亂者,家遷外化”[11]353;地方官府和曾經被處斷的頑民,誣告老人,“治以重罪”;即便老人犯罪也不允許地方政府私自訊問,而是統(tǒng)一押至京城審理。此外,《教民榜文》為督促里甲老人就地化解處置,也有諸多規(guī)定,如,里甲老人“若不能決斷,致令百姓赴官紊煩者,其里甲老人,亦杖斷六十,年七十以上者不打,依律罰贖,仍著落果斷。若里甲老人循情作弊、顛倒是非,依出入人罪論”[11]353。
中國古代倡導“禮樂刑政,綜合為治”,在強調刑政的制度治理的同時,更注重禮樂的情感治理?!岸Y以導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16]185?!岸Y”要求人守規(guī)安分,進而形成一定的秩序,“樂”要求眾人和諧相親,進而行動協(xié)調一致?!督堂癜裎摹窂娬{禮樂結合,注重以情感來化解處置基層矛盾糾紛,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是基于鄰里血緣的情感是里甲老人基層治理的基礎?!督堂癜裎摹分再x予里甲老人優(yōu)先化解、處置基層矛盾糾紛的權力,是因為較之官府人員,里甲老人與基層民眾日常生活在同一個共同體內,彼此之間多有血緣親情,情況熟悉,交往頻繁,有感情?!袄先死锛着c鄉(xiāng)里人民住居相接,田土相鄰,平日是非善惡無不周知”[11]352?!班l(xiāng)里人民住居相近,田土相鄰,父祖以來,非親即識。其年老者有是父祖輩行,有是叔伯輩行,有是兄輩行者,雖不是親,也是同鄉(xiāng),朝夕相見,與親一般”[11]360。因此,《教民榜文》強調里甲老人不僅要決斷是非,也要勸人生業(yè)、為善,彼此提醒?!袄先死锛祝坏c民果決是非,務要勸民為善。其本鄉(xiāng)本里人民,務要見丁著業(yè)。凡有出入,互相周知”[11]355。
二是以鄉(xiāng)飲酒禮實施情感治理。《教民榜文》強調“鄉(xiāng)飲酒禮,本以序長幼、別賢否,乃厚風俗之良法”[11]358。反復要求鄉(xiāng)里民眾務必按照統(tǒng)一的“法式”長久施行。鄉(xiāng)飲酒禮在鄉(xiāng)里情感治理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一方面,行鄉(xiāng)飲酒禮時要求“長幼序坐,賢否異席”,將年長與年幼、賢能與普通的人區(qū)分開來,有利于培養(yǎng)敬老、尊賢的風氣,樹立老人的權威,從而為老人化解處置矛盾糾紛創(chuàng)造有利氛圍。另一方面,行鄉(xiāng)飲酒禮,既能提倡“人皆向善避惡,風俗淳厚,各為太平之良民”[11]358,預防矛盾糾紛、違法犯罪的出現(xiàn),也可以通過鄉(xiāng)飲酒禮的集體參與,產生了集體興奮的情緒,進而帶來凝聚力以及集體歸屬感,從而為化解集體內部的矛盾提供了良好的基礎。此外,《教民榜文》注意將祭祀活動納入基層治理,“今再申明,民間歲時依法祭祀,使福善過淫,民知戒懼,不敢為惡”[11]358。
三是提倡鄉(xiāng)里互助。明太祖認為鄉(xiāng)里民眾“非親即識”“朝夕相見,與親一般”。但鄉(xiāng)里各家情況不一,遇到婚姻死喪吉兇等事時,難免會出現(xiàn)困難,因此,要注意互相赒給。“鄉(xiāng)里人民貧富不等,婚姻死喪吉兇等事,誰家無之,今后本里人戶凡遇此等,互相赒給”?!敖窈蟊纠锶藨舴灿龃说龋ɑ橐鏊绬始獌矗?,互相赒給……雖是貧家缺少錢米,亦可措辦,如此則眾輕易舉。行之日久,鄉(xiāng)里自然親愛”[11]357。通過鄉(xiāng)里之內的互相赒給,各家之間構建了牢固的情感聯(lián)結,為處置化解矛盾糾紛提供了情感基礎。
正如前文所述,只有真正解決基層群眾的實際需求,才能從根本上將矛盾在源頭化解?!督堂癜裎摹凡粌H規(guī)定了老人基層矛盾化解的職能,同時還賦予了其他解決基層群眾實際需求的職能。其一是勸課農桑。“凡遇農種時月,五更擂鼓,眾人聞鼓下田。鄉(xiāng)管老人點閘,若有懶惰不下田者,許老人責決”[11]357。里甲老人還要督促百姓按照要求種植果樹、棉花、養(yǎng)蠶等,“里甲老人如常提督點視”[11]358。其二是興學興教。洪武初年,“命各處鄉(xiāng)村設立社學教訓子弟,使為良善”。但由于“司里甲人等倚此作弊”,明太祖在革去社學后,又規(guī)定“今后民間子弟許令有德之人,不拘所在,亦不拘子弟名數(shù),每年十月初開學至臘月終罷”[11]359。其三是勸諭教化。提倡鄉(xiāng)里互幫互助,在困難之時互相扶持。老人在進行矛盾化解的同時,也需要關注并解決鄉(xiāng)間農事、教育、生活等方面的實際問題。
里甲老人制度在當時社會確實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但實際運行中也出現(xiàn)了許多問題,這與制度本身、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等都有著莫大的聯(lián)系。因而對于里甲老人制度化解基層矛盾的經驗和教訓的分析,可以為“楓橋經驗”在傳統(tǒng)基礎上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提供參考。
表1歷代官員數(shù)量①表中數(shù)據(jù)根據(jù)各代“正史”中的《百官志》中的數(shù)字。
1.及時化解矛盾和加強對鄉(xiāng)里基層的控制
矛盾化解的及時性是利用里甲老人制度化解矛盾的最大優(yōu)勢。中國古代重視動員組織民眾參與基層事務和矛盾化解。明初《教民榜文》不過是將這種傳統(tǒng)恢復,并以里甲老人的形式來體現(xiàn)。由于我國古代鄉(xiāng)村面積遼闊,民眾分散聚居,交通不便,縣級官府很難及時有效地對基層鄉(xiāng)村進行控制,因而統(tǒng)治階級不得不依靠基層居民來幫助。組織基層居民有社會性的老人和行政性的里甲兩種形式,用老人替代官府處理基層矛盾,是因為老人和鄉(xiāng)里人民“田土相鄰”,既“周知鄰里”熟悉矛盾雙方的情況,還能快速了解案情,在此基礎上做出相對公允的判斷。此外,老人由鄉(xiāng)里推舉產生,有對年齡和見識的要求,對基層矛盾做出的決策,更容易使人信服。這樣的設置可以快速有效地將矛盾化解于基層,從而加強國家對于鄉(xiāng)里基層的控制。
2.減輕官府壓力使其注意解決重大案件
《教民榜文》指出明初民間普遍存在著越訴行為,“雖細微事務,不能含忍,徑直赴京告狀”[11]356。給地方及中央帶來了極大的壓力。而較之以往朝代,明代官吏數(shù)量上遠遠不足,壓力更加放大。
普遍的越訴行為和數(shù)量較少的官員帶來的是訴訟處置上的窘境。一方面,縣級以上官府處理訴訟,需要承擔人員往來的巨大成本;另一方面,處置訴訟需要時間、程序,一旦訴訟數(shù)量超過官府能夠承受的程度,就會造成大量案件積壓,即使是重大案件也沒有精力去解決,造成“淹禁月久”的局面。因此,亟需建立將矛盾于基層及時化解的制度。明太祖在地方官府之外,在基層設立里甲老人受理小事,同時“禁止越訴”,如此一來,基層大部分的矛盾就能通過里甲老人得到及時化解,極大地減輕了地方和中央官府的壓力,使其能更加集中精力解決“十惡”及盜殺等重大案件。
3.以情感治理構建多元一體的基層矛盾化解體系
基層矛盾化解是基層治理的重要內容?;鶎又卫砩婕胺ㄖ沃卫?、技術治理、社會化治理等多個路徑,但治理的核心因素始終是人。如學者所說,“彼此的依存是社會治理構建所要考量的背景,共同的行動是社會治理得以展開的方式,而相互的情感是社會治理所追尋的價值”[17]?;鶎又卫淼膶ο笫侨?,管理者是人,成果享有者也是人,而人與人的“黏合劑”就是情感。通過各主體共同行動,可以提高主體間的情感聯(lián)系,為其他的治理路徑創(chuàng)造氛圍。因而構建多元一體的基層治理體系,必須重視情感治理的路徑?!督堂癜裎摹返闹T多舉措正是體現(xiàn)了這樣的思想。一方面,明太祖通過強調禮樂制度、鄉(xiāng)里互助等推行情感治理,構建情感聯(lián)結拉近群眾之間的距離。另一方面又強調了老人在勸諭教化等其他方面的重要作用,保障情感治理的順利推行和基層實際問題的解決。通過這樣的方式使得鄉(xiāng)里得以凝聚成整體,為基層矛盾的順利化解提供幫助。
1.制度的根本目的是鞏固皇權
里甲老人制度本質上還是鞏固封建王朝統(tǒng)治的一種工具,雖然其中含有類似于現(xiàn)代社會利用社會力量進行基層自治的性質,但是并不能將其理解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基層自治組織。統(tǒng)治階級的根本目的是加強基層控制,維護皇權,而鄉(xiāng)民只是為了維持生計,在利益不一致的情況下制度很難運行下去。較為突出的問題就是職權泛濫。類似宋朝的保甲制度,其后期不僅承擔的職責繁雜而且國家逐漸用連坐等強制的方式強迫民眾參與,里甲老人制度亦是如此。在明中后期,各里之中人戶耗減,卻依舊要承擔全里原有戶數(shù)的錢糧差役,這樣的工作僅僅依靠里長難以完成,因而老人被指派來分擔一些工作,其已經不只是化解基層矛盾,更多的還需要承擔催收的職責。職役化和強制性,這與老人最初設立時的目的背道而馳,以鞏固皇權為目的的制度必然會為了皇權而不擇手段,最終發(fā)展到壓榨人民之勢,而與人民利益相違背的制度顯然難以長久存在。
2.里甲老人制度物資保障不足
明初統(tǒng)治者重視里甲老人的作用,對其禮重,但對里甲老人的優(yōu)待大都是名譽方面的,對老人制度的物資保障總體上是不足的?!督堂癜裎摹访鞔_規(guī)定“不當本等差役”,即老人的職務并不能抵消自己的勞役。而政府對老人在財務上也不存在明確優(yōu)待。有學者指出老人有木鐸老人、集市老人、浮橋老人、倉老人、申明亭老人等多種形式,“除倉老人有少量的報酬,每名每年銀四兩外,其他老人,一般地說‘皆不食餼’,沒有薪俸”[14]25。大多數(shù)老人實際上是被官府強制承擔義務的。此外,老人參與基層事務、化解矛盾時所需的物力財力多數(shù)也沒有保障。沒有物資上的保障,里甲老人制度難以持續(xù)下去。例如,作為老人行使權力的場所的申明亭,到明中葉時已是“有司視為具文,廢弛不舉”[18]。
3.里甲老人缺乏監(jiān)督
盡管《教民榜文》不乏對里甲老人監(jiān)督的內容,如“老人有犯罪責,許眾老人里甲共同會議,審查所犯真實”,“老人中有等不行正事、倚法為奸、不依眾人公論、攪擾壞事者,許眾老人拿赴京來”,“老人毋得指以斷決為由,挾制里甲,把持官府”[11]355,等等,但總體來看,里甲老人是缺乏監(jiān)督的。有兩方面原因。一是明代基層沒有官府機構,而縣府離基層又遠,不能及時監(jiān)督里甲老人。二是與里甲老人物資保障不足有關系。里甲老人是基層治理所需,但物資保障又不足,故而官府對于里甲老人在鄉(xiāng)里的斂財、非違,往往視而不見。蕭公權指出古代基層統(tǒng)治體系失敗的根本原因之一,是居民本不愿為官府效勞,他們利用基層統(tǒng)治體系只是為了給自己謀取更多的私利,而不是為皇家服務[19]。
余論
中國古代始終存在著一個動員組織民眾參與基層治理、化解基層矛盾的傳統(tǒng)。類似明初《教民榜文》中的里甲老人之類的組織形式,從先秦一直延續(xù)到國民政府時期。這些組織雖然也有一定的自治性質,但始終只是官府的控制工具,并非以人民利益為中心,最終導致這些組織不能發(fā)揮應有的作用。不過,兩千年來動員組織民眾參與基層治理的傳統(tǒng)可以為當今的基層治理和矛盾化解提供豐富的經驗和教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黨的領導下建立起人民當家做主的制度,國家利益與人民利益始終相一致,從根本上為這個傳統(tǒng)的重構創(chuàng)造了條件。“楓橋經驗”正是在此一脈相承的歷史淵源和當下治安治理環(huán)境的基礎上,結合當?shù)貙嶋H應運而生。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了“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路徑。而積極探索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介入新時代社會生活的可行路徑是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轉化、發(fā)展的重要維度[20]。“楓橋經驗”在繼承、批判的基礎上,對里甲老人制度化解基層矛盾的諸多特點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最終成為基層矛盾化解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