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璐
母親梅楠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病的第五年,金燕帶著她,從朝天門碼頭登上從重慶開往宜昌的黃金六號游輪。這或許是母女倆最后一次同行出游?;貋碇螅烽锌赡鼙凰偷金B(yǎng)老院。
這不是金燕第一次坐船游長江三峽。上次她和林遠高新婚燕爾,正是在一眾游輪中選擇了開啟處女秀航行的黃金六號。
金燕微信朋友圈里的第一張照片,正拍攝于黃金六號豪華氣派的歐式中庭的正中央。林遠高蹲在地上,手機幾乎貼著地面。豎向構(gòu)圖里,金燕頭頂上方有接近百分之五十的留白,留給了大廳頂部透著藍色天光的大面積景觀天窗。燈光自頂層如銀河倒瀉,人們像是在廣闊的光的河流里游來游去。金燕穿著楓葉紅的羊絨衫,暖暖的復(fù)古色調(diào),如溫潤的秋日時光,象征著她和林遠高中年之戀的醇厚、深沉、溫暖。她不由得想起一首詩:“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shù)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好像點著無數(shù)的街燈。我想那縹緲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這首《天上的街市》被收入初中語文課本。附著于這首詩的記憶其實并不美好。但是,面對如此場景,她不能不想到這首詩。摒棄那種糾纏復(fù)雜的情緒,進入到單純審美的境界,金燕感受到一種絢麗之下、沉靜之上的神奇浪漫。如果說這次旅程有什么遺憾,就是金燕最后一晚突發(fā)腸胃炎,在房間里上吐下瀉,沒能體會游輪穿過三峽大壩五級船閘時的雄奇。七八年過去了,黃金六號當然起了一些變化:金子質(zhì)感的燈光沒有那么明亮輝煌了,觀光電梯的玻璃起了油花,客房臨江露臺的鐵藝圍欄長出肉眼可見的星星點點的綠銹。也有沒變化的,比如說登船當晚的游程說明會依然是在多功能廳。
鄰座一位男士讓她多看了兩眼。
他穿著姜黃色休閑夾克,腳上是牛皮登山鞋,看上去質(zhì)地不錯,發(fā)型中規(guī)中矩,頭發(fā)染過,鬢角露出新生的灰白,前額寬闊飽滿,眉毛稍顯稀疏,有一種公職人員彬彬有禮、訥言敏行,稍有點專橫但不會濫施權(quán)威的既視感。他陪著一位高個子老先生,那老先生滿頭耀眼白發(fā),沒有一絲雜質(zhì),想必是他的父親。
金燕出電梯時,行李箱的滾輪卡在電梯門地坎處。男士正巧經(jīng)過,看到金燕又是提又是拽,便停下來問:“需要幫忙嗎?”金燕本能地擺手說道:“不用不用?!睘榱嗽黾又x絕的力度,迅速并禮貌地補上一句:“小事,我自己能行?!彼行┎淮_定:“真的不用?”金燕把頭搖得很著急,那樣子就像生怕下一秒鐘他的手伸過來。
這個滾輪顯然要跟金燕過不去。電梯門開開關(guān)關(guān),三番五次被行李箱擋回去。已經(jīng)出了電梯的梅楠自顧自往走廊深處走去。金燕急著叫:“梅醫(yī)生,不要亂跑,回來!”便不顧形象,蹲下來雙手 住箱子底部用力抬。
滾輪彈出地坎,行李箱“哐”地砸出電梯外。金燕重心不穩(wěn),整個人跟著栽出去,小腿骨磕在箱子金屬邊框上。她咬牙屏氣了小會兒,才熬過那種痛。
和公務(wù)男一樣,金燕也與這條船上的很多人神態(tài)都不一樣。她長發(fā)挽髻,眼神干冷,有點游離狀態(tài),仿佛置身事外;兩顆大大的澳白珍珠耳釘閃著凜光,如白霜凝結(jié)。她談話做事非常專注,雙眼習(xí)慣性瞇著,仿佛霧里看花,水中望月,要排除紛擾一探究竟,同時又警惕著萬萬不可感情用事。這或許和她的職業(yè)有關(guān),她是上市公司的財務(wù)高管。當遇到突如其來的招呼,她會即刻換上客氣卻生動的笑容回應(yīng),眼睛周圍顯現(xiàn)細碎的皺紋。
介紹完即將開啟的四天三夜的長江三峽游行程,工作人員開始分組。每組十來個人。按組安排餐桌,排隊出艙,換坐大巴、電瓶車、觀光船。金燕攙著母親排到本組隊伍里,一扭頭,后面還跟著鄰座父子倆。
金燕說:“多多關(guān)照?!?/p>
公務(wù)男說:“互相關(guān)照?!?/p>
這一組其他組員包括:一對走“性冷淡風(fēng)”的中年夫妻,鼻梁上架著看上去蠻輕蠻高級的無框眼鏡;滿身“LV”老花花紋的名牌佬,身邊的小女友自帶厭世臉,酒紅色的眼影從眼角抹到眼尾;還有陪著客戶一同出游的兩個經(jīng)理,一個黑胖,一個青瘦,宛如“黑白雙煞”。
梅楠順從地跟金燕在天上飛了三個小時。她并沒喪失全部能力,但腦里的“線路”經(jīng)常斷掉,或者搭錯,同時喪失了時間感和方位感,需要人照料。她的脾氣還算溫和,不像有些阿爾茨海默病患者那么暴躁。在游輪客房坐定下來,順著天花板一路往下看,梅楠露出迷惑的神情。床鋪上一個用浴巾疊成的天鵝吸引了她。想了想,她把天鵝拿起來,雙手捧著:“你給我換了新枕頭?”
“我們到重慶啦。這是客房的擺件?!?/p>
“胡說。哪有那么遠?這是人民公園的白龍?zhí)丁!?/p>
“我們一早就出門了。先坐汽車,走高速公路到機場,然后坐飛機。兩千公里呀?,F(xiàn)在是在游輪上,帶你游長江三峽。”
“不可能。我們頂多出來半小時。我要回家。”
金燕把水杯遞給她:“好的。我們先喝水,休息一會兒就出發(fā)?!钡人韧晁?,思路就會跑偏到另外一條道上。
放下水杯,梅楠從外衣口袋里掏出餐巾紙。她的口袋里永遠有層出不窮的一沓沓疊好的餐巾紙。她有不算過分的潔癖,外出吃飯住酒店,要用濕毛巾擦拭接觸到的物品。金燕看著母親和床頭柜無聲較量,一整張紙漸漸碎為紙屑、碎渣,最后狀如齏粉,只需輕輕一掃,便無影無蹤。金燕不去打斷她。她余生所有的時間,就是消磨。與時間一同被消磨的,還有她無可挽回的記憶,以及親人必將被消耗殆盡的耐心。
豐都“鬼城”最火爆的景點,還是那座拱形的“奈何橋”。
“和家人一起訪‘三生石,喝‘孟婆湯,走‘奈何橋,過‘鬼門關(guān),跟隨‘彼岸花,進入生死輪回,尋找你的前世今生。”
導(dǎo)游的“鬼話”此起彼伏。真正的豐都,已經(jīng)淹沒于水下。眼前的景點不過是今人憑想象建造、充滿塑料質(zhì)感的“陰曹地府”。
“過奈何橋,前世忘卻,投向新生。若是夫妻,需牽手通過,走雙數(shù)步;或是單身前來的人,走單數(shù)步,方可幸福平安。橋上抹過香油,走過不可滑倒,否則便有坎坷之運。”
有些夫妻要擺造型,搞什么比翼齊飛,不頂用,踉踉蹌蹌,不是栽了跟頭就是摔個屁股蹲,要么跑偏方向,差點扎到圍觀的人群里。幾對一路親密的男女,到了橋頭神情卻有些異樣。有的悻悻然,后退幾步繞橋而過,有的為到底走雙數(shù)還是單數(shù)拉扯;有的索性松了膀子,各走各的?!俺怨先罕姟毙Φ脺喩矶哙?。
上次來,金燕和林遠高“熊抱”在一起,雙膝微屈,降低重心,滑冰一樣溜下來。不疾不徐,“穩(wěn)”字當頭,成為眾人仿效的范本。自從母親生病,他們再也沒有一起出游。
一回頭,梅楠不見了。金燕倒也沒慌。只有這一條上山路,人肯定丟不了。穿插在隊伍空隙往前追,只見梅楠機械地跟著前面那個人,沒表現(xiàn)出一點旅游者應(yīng)有的好奇心。人家走,她就走;人家停,她也停,顯得呆頭呆腦。
再走幾步,金燕認出母親尾隨的人,是公務(wù)男。公務(wù)男拉著老先生的手,看著很有愛。他們?nèi)齻€走走停停,兩老一少,蠻和諧,像一家人。金燕父親在她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時就去世了。有時候金燕指著相冊上的父親問梅楠:“這是誰?”她面色茫然,回答不出來。
公務(wù)男顯然也注意到了尾隨者。他身材不算高,雙肩很結(jié)實,稍稍有些前傴。他踮起腳尖,越過眾人頭頂往四周張望。金燕有意閃躲在一個壯漢背后。她很想知道,媽媽會不會就這么跟人走了;面對這個滿是陌生人的世界,媽媽會不會惶恐。
令金燕感到失望的是,母親似乎沒意識到她的消失。公務(wù)男倒很關(guān)照這位莫名其妙黏上他們的老太太。上臺階過門檻,都盡可能攙扶她一把。老先生身板很挺,行動敏捷,看人的眼神里帶著輕微的嫌棄。金燕便有些心疼。梅楠是大醫(yī)院退休下來的醫(yī)生,往那里一坐,自帶知識女性的氣質(zhì)。她有興致主動嘮叨起來的時候,盡管張冠李戴,答非所問,卻也像模像樣,煞有介事。
晚餐是自助餐。名牌佬全程都在講話,夸張的熱情令這一桌的氣氛不至于單調(diào)而尷尬。
名牌佬說那對高冷夫妻的眼鏡是“林德伯格”,丹麥的頂級品牌,“號稱全球最輕的眼鏡,普普通通的也得過萬”。
男人淡淡道:“老板好眼力?!?/p>
名牌佬一臉壞壞的笑:“二位是投行精英吧?!?/p>
高冷夫妻對視一下,女的說:“老板有什么投資意愿嗎?”
“我就是做眼鏡代理的。想不想知道我們私底下把這個牌子叫什么?斯文敗類……咯咯咯……”名牌佬大笑,嗓子眼捯氣兒,發(fā)出鵝叫聲。
梅楠四處張望,起身去自助餐臺拿食物,脖子上系著餐巾,像小孩子的圍嘴。金燕朝母親瞥去一眼的同時,目光掃過公務(wù)男。公務(wù)男的注意力在老先生盤子里的蝦上,他倆好像在討論那只蝦的新鮮程度。
梅楠找不到回來的方向,端著盤子在餐臺附近游蕩。金燕一直在留意她,直到她快走出餐廳門才起身追過去。歸座后的梅楠一直保持緘默,安靜地對付剛?cè)』貋淼呐E拧?/p>
“黑白雙煞”從客戶那桌過來,他倆與名牌佬十分投緣,手里拎著兩瓶自備的紅酒邀請名牌佬前去助戰(zhàn)。名牌佬拍拍小女友后背,把她從椅子上攆起來:“你先去探探深淺。”黑臉經(jīng)理臉上的笑容與名牌佬如出一轍:“大哥,我們都好淺的,不夠你深?!?/p>
刀叉有些鈍,梅楠沒能把牛排切成小塊,她把盤子推到一邊。金燕把盤子推回去:“不能浪費,浪費是要罰錢的,用筷子吧。”
梅楠左右瞅瞅,像一個古怪的變老的小孩子??吹嚼舷壬P里的蝦,她猶豫一下,然后說:“你的蝦給我一個?!?/p>
金燕用筷子敲她的手背:“梅醫(yī)生,這樣很沒禮貌。這是自助餐,只能吃自己盤子里的食物?!?/p>
“你叫她什么?”老先生好奇地看著她們,“幫她切一下嘛。”
“她自己能做到的,不能讓她養(yǎng)成依賴別人的習(xí)慣?!?/p>
老先生撇撇嘴。
“從小我們就是這樣被教育的呀,自己的事自己做?!苯鹧嗦曇衾镉修q解的成分。
老先生說:“所以現(xiàn)在要被你教育。”聽得出他有一點兒不服。公務(wù)男將手搭在他肩頭,這個意在安撫他的動作并未起到作用。老先生一點兒不避諱地說:“可她腦子瓦特啦。剛才說這里是什么人民公園,這條河是白龍?zhí)?。?/p>
“阿爾茨海默,”金燕表情板結(jié),“這是阿爾茨海默病。慢性的大腦退行性疾病,記憶顛倒錯亂,只記得以前的事,不記得眼前的事?!?/p>
事實上哪里有這么簡單。她不會告訴他們,母親在煤氣灶上熱包子,熱到一半不管了,水燒光,鍋燒黑,包子成了煳鍋巴?;蛘甙胍蛊饋聿凰X,把所有的門窗挨個兒打開合攏。發(fā)展下去,還會出現(xiàn)多疑、幻覺、妄想、攻擊、暴力、抑郁、失眠游蕩、認知下降、表達含混等多種癥狀,你完全不知道每天一睜眼會面對什么樣的新情況。
“就是老年癡呆,不過是換一個說法?!彼f的是事實,但聽上去頑固又尖刻,倒像是對金燕的譴責(zé)。
公務(wù)男拍拍他肩膀:“吃好了嗎?吃好了咱們就走吧。”能感覺到他對老先生的某種遷就。
金燕好氣惱,悄悄翻出一個白眼,卻正好迎上公務(wù)男欠著身子低聲道:“不好意思,代他向你道歉。”
白眼被逮個正著。金燕臉上一陣燥熱:“沒事……老人家嘛……”
一整天,林遠高一個電話也沒有。
金燕坐在書吧里,膝上攤著一本書。她有意選了書架上最薄的,藏藍色硬殼封面,拿在手上很有質(zhì)感。不過她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一段時間以來,金燕一直在關(guān)注(偷看)林遠高的手機。有兩個女人和他的微信對話是不正常的。因為沒有百分之一百可以稱為“實錘”或“鐵證”的內(nèi)容,只能用“不正?!毙稳荨0ㄞD(zhuǎn)發(fā)的黃色小視頻、小段子,健身路線的約起,不喝奶茶的提醒,美景美食的分享。一個偶發(fā)性地稱林遠高為“寶”(這是不是就跟四處泛濫的“親”相似呢),另一個則問他“想不想做雙人運動”,林遠高回復(fù)“沒體力”。他們久不久地分別一起吃飯,可是飯都是同一堆朋友吃,因為他們相互打聽今晚的飯局去不去。
很多微信對話記錄林遠高都原封不動留著。是舍不得嗎?還想常?;匚叮拷鹧鄾]興趣刨根問底,搞個水落石出。這種東西在她看來,像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游戲。自從決定和林遠高結(jié)婚,金燕就把記憶卸載了。她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兩段不堪回首的情人經(jīng)歷,一場烈火烹油般的姐弟戀,還曾被PUA,財色兩空,差點崩潰。好在她意志力強大,被打倒在地,總能爬起來,站起來。時過境遷,她并不為此懊惱。雖然她也說不上他們到底是哪一點打動了她。她覺得自己是真誠的,過于善意地為他人著想,所以才一次次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正如一度和小她8歲的男孩規(guī)劃未來時,她甚至說愿意讓他在45歲時重新做出一次選擇。很簡單啊,她不愿用“愛”捆綁他。那個男孩瞪著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樣看她,分手時傷心地指責(zé)她不夠愛他。
一如既往,各睡各的被窩的時候,手伸進林遠高的被里,手心或手背貼著他胸口或腋下。直白一點說,如果林遠高能有什么渠道解決他自己的性欲,她也沒什么意見。就她所知,他在這方面需要也不多,不過沒準有的事她并不知道。她試著想過,如果他和其他女人有了這種事,她會不會憤怒。結(jié)果她并不覺得憤怒,只是有些失望。
難道是與錢打交道的職業(yè)耗盡了她對生活的熱情?這份工作乏善可陳,讓她膩味透頂。有時候,她得捏著大腿想著薪水,才能逼出耐性?,F(xiàn)在,她只想減負。她不打算在遇到的每一個人的身上去探索所謂的幽微人性。林遠高也并不是那種她需要他的一切的男人,她要的只是他的務(wù)實和包容,特別是因為母親帶給他們的種種意想不到的麻煩。
金燕點了一杯咖啡。水不夠燙,溫吞吞的。溫水沖不出咖啡的香氣。咖啡杯子舊了,釉面無光,如同這條游輪上到處都顯現(xiàn)出來的舊的印跡。喝完咖啡,她才認真留意到書脊上的燙金書名《局外人》。很有名的一本書,她卻沒有讀過,工作高壓或許是久不讀書的一個借口。局、外、人,書在她手中,多么像是某種恰如其分的隱喻。
金燕走到服務(wù)臺,直截了當對服務(wù)員說想買這本書。但是服務(wù)員說,這里的書只借不售。
金燕非常誠懇:“我很想快快看完。但船上時間太短?!?/p>
服務(wù)員說:“沒辦法的,這是制度。在船上看書、借書都是免費的,只是不能帶下船。”她抬起一只胳膊,示意金燕往墻上看,那里貼著一張《借閱須知》。
金燕看了幾眼,篤定抓住了重點:“能理解,當然能理解。只是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這樣吧,我就按上面寫的,如果把書弄丟了,需要支付書價四倍的賠償金。我按這個價格給你,可以嗎?”
服務(wù)員仔細看了看金燕,不打算讓步:“如果都像您這么想,那這里的書就會越來越少,怎么為更多的客人提供服務(wù)?我們這里畢竟不是書店。”
金燕顯然不甘心:“你仔細看看,這本書是舊書,上面還寫著購書人的名字,購書的時間、地點,沒準就是你們從廢品站或舊書攤收來的。怎么就不能把它讓給更有需要的人呢?”
“真的不行,您別為難我了。您可以立刻在網(wǎng)上下單,等到家了,書也寄到了?!狈?wù)員給出建議,嘴角上揚,眼神卻是冷的,就像那杯沒有靈魂的咖啡。
一時間,兩人僵持不下。輕松愜意的人們,在書吧門前來來去去。步行商業(yè)街兩側(cè)的路燈和假樹上,掛了許多彩燈彩帶。女人們在飾品店挑選各式各樣的頭飾、面具。稍晚一些,將有一場化裝舞會舉行。金燕看著門外的熱鬧,那些開心的人們哪里能感受到她的惱火與無奈?如果順手把書塞進衣服口袋,有誰知道?往往就是太講規(guī)矩了,反而麻煩。
也就是走神的片刻間,公務(wù)男不知從什么地方走過來。他手上也攥著一本書,神情自然,好像他倆相識已久。“先借上吧?!彼且种浦某林罱鹧嘤心撤N期待。
辦了借閱手續(xù),帶著書走出來。公務(wù)男左手平攤,把書端在手上?!奥杜_上有茶幾。書放在茶幾上。露臺的圍欄,你知道的,是幾道鐵架?!彼挠沂衷诳瞻滋幤綊撸衲g(shù)師故弄玄虛的手勢,口氣堅定,“鐵架外面,滾滾長江東逝水?!?/p>
不小心,碰翻了茶幾。公務(wù)男左手傾斜,書滑下來,快要落地時,他身形一低,右手在低處穩(wěn)穩(wěn)接住。緊接著,兩手往身后一背,隨即復(fù)位。手掌朝上做展示狀,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金燕好像沒明白,但她馬上就反應(yīng)過來,嘴巴撐起圓圓的“O”,倒吸氣,發(fā)出短促而又雀躍的感嘆:“哦!”
公務(wù)男借的那本書有著磚頭一樣的厚度,發(fā)舊發(fā)黃。卷了毛邊的封面上是一個外國大胡子男人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大半個側(cè)臉,《D.H.勞倫斯傳》。哦,勞倫斯,好像是情色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作者。
此刻,金燕忍不住冒出一點點好奇——借這么厚的書,看得完嗎?不過她沒有說出來,公務(wù)男的演示已經(jīng)給了她最好的答案。
“花兒為什么這樣紅……”舞會音樂都是一些比較有年代感的歌曲,顯然是為了照顧五六十歲以上中老年人居多的參與者。
梅楠的身體在節(jié)奏中輕微晃動。金燕鼓勵她:“去跳吧?!?/p>
“我不會跳?!?/p>
金燕忍不住苦笑,掏出手機陸續(xù)打開幾個視頻:“看,你跳得多好?!泵烽t疑了片刻,才辨認出那個戴著維吾爾族小花帽跳新疆舞的人是自己。
一個旋轉(zhuǎn)到眼前的藍裙子女人充滿表演欲,沖著經(jīng)過的每一桌招手。梅楠試探著揮動手臂。猶豫了一下,她大聲問:“你是哪一級的?”
“誰?”藍裙子一個旋轉(zhuǎn),轉(zhuǎn)出去了。
公務(wù)男對老先生說:“你請她跳支舞好不好?”老先生襯衫領(lǐng)子里打著藍色細格絲巾,既有派頭,又顯得脖子不那么細瘦。
金燕給老先生續(xù)茶。他的長手指在桌面輕叩幾下。公務(wù)男又說:“她跳新疆舞,好靈的?!?/p>
一副恭敬不如從命的模樣,老先生向梅楠發(fā)出邀請。梅楠不知所措,金燕忽發(fā)靈感,對梅楠說:“他比你高一年級。是你師兄?!?/p>
三步舞曲,嘭嚓嚓,嘭嚓嚓……原地幾個進退,仿佛為即將開始的旋轉(zhuǎn)醞釀后坐力。令金燕頗為驚訝的是,在老先生暴筋手臂箍緊的環(huán)繞中,梅楠開始有些磕絆,沒踏上節(jié)奏,但大半支曲子過后,便自如了許多,宛如一尾活潑的魚。這竟然是金燕第一次見母親跳交誼舞。
不得不說,需要一定浪漫身心投入的交誼舞與梅楠對自己一貫嚴肅嚴謹?shù)囊笥行┻`和。在金燕印象里,母親是不茍言笑的,她看誰都像病人,身上都有疑難雜癥。她時常用痛心疾首的口氣對金燕說:“你能不能再好一些呢?就這么容易滿足于這點兒成績?”好像金燕拿回來的考卷不是98分而是68分。
醫(yī)生建議,梅楠這種病情,需要多與人交往,多參加文藝活動。金燕不得不強迫自己周末早早起床,陪她去人民公園。閑逛中居然在老年相親角撞到了賈某人的資料。這個賈某人是梅楠曾經(jīng)為金燕安排的相親對象,醫(yī)院里當年少有的博士,但金燕無法接受賈某人大勢已去的發(fā)量。壓在保溫杯下的A4紙上,“離異,帶有一女孩,三甲醫(yī)院營養(yǎng)科主任”的賈某人形象如一枚去殼雞蛋。守著這張紙的老太太長得則像一坨醒過頭的發(fā)面團。
“不管什么世道,醫(yī)生都是最吃香、最令人羨慕的職業(yè)。你看看那些當領(lǐng)導(dǎo)的,對誰都頤指氣使,唯獨見了醫(yī)生老老實實。”梅楠說。
“你哪來這么嚴重的功利思想?如果你是這樣當醫(yī)生的,我看你那些先進證書、獎狀、錦旗都白得了?!?/p>
“天下最難的事就是張口求人。萬一以后我得了大病,進醫(yī)院做手術(shù)都順利很多。這是給你減輕負擔(dān)?!泵烽终f。
“生死由命,不要杞人憂天。把眼前過好才是最重要的?!?/p>
“你這是目光短淺?!泵烽€在說。
“行了,梅醫(yī)生,”金燕提高嗓門,“到底是你結(jié)婚還是我結(jié)婚?為了一個‘遠慮就要把我眼前的快樂犧牲掉。我明確地告訴您——”
金燕結(jié)結(jié)實實地將“您”的發(fā)音頂在前腭:“如果我嫁給這個禿腦殼,就會不開心,就會沒有性生活,就會生不出小孩,就會離婚,就會抑郁,沒準哪天就摸了電門。我就是要找一個帥的,找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找一個頭發(fā)多多的?!?/p>
和梅楠一來一往的唇槍舌劍令金燕甚是得意盡興。不過這只存在于她的臆想當中。當年她還沒有足夠的勇氣當面忤逆梅楠。隨著日子慢慢往后過,她不斷為這段虛擬對話增補新臺詞。這些臺詞倒當真面對面講了出來。
她離婚——
“要是你和博士結(jié)婚,他大你那么多,一定不會和你針尖對麥芒,你想吵也吵不起來?!?/p>
“梅醫(yī)生,我寧肯選擇一輩子被吵到死也不要那種整天沒話的,你和我爸的日子,家里冷成冰窖,你覺得我還沒受夠嗎?”
她的姐弟戀被梅楠發(fā)現(xiàn)——
“小這么多怎么可以?他沒辦法踏踏實實地和你白頭到老。”
“梅醫(yī)生,女人本來就長壽,倡導(dǎo)女大男小勢在必行。你想讓女人到老全部都成遺孀嗎?”
她和林遠高結(jié)婚——
“這套房子可不要寫上他的名字?!?/p>
“難道在他眼里,你女兒的可‘娶之處就是這套房子?”
“還是得要一個孩子。要是我現(xiàn)在沒有你,孤燈單影多可憐?!?/p>
“梅醫(yī)生,你覺得孩子就是拿來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的?與其要個孩子,難道不是自己有錢比較重要?”
“你難道”“你覺得”“你有沒有”“你是否想過”……提問或反問句式,這是金燕在工作中誘導(dǎo)或逼迫他人做出回應(yīng)的方式。金燕能想象自己窮追不舍討人嫌的表情。不過用來抵擋梅楠,這一招倒是好用。梅楠越來越老,越來越安靜。
唯一讓梅楠沒有表達反對意見的,是金燕從事業(yè)單位辭職去民企。當時她們還住在醫(yī)院里兩房一廳的老舊家屬樓,當金燕說起翻四倍的年收入,還有可能拿到原始股時,外面已經(jīng)慢慢黑了,誰也沒有想到去開燈,灰蒙蒙的房間似乎僅憑她倆眼里射出來的光芒就夠了。
搖晃的魔球燈發(fā)出五顏六色的光。梅楠融入了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跳舞的人們戴著面具,老的看不出老,丑的看不出丑。那些附著的假面孔,有著或綠或紫的詭譎臉色,五官模糊,像幽靈一樣,飄浮漫游在光里。光很深很厚,半遮半掩著他們松懈的身體線條。一波強過一波的旋律,令光的泳池加劇晃動,即將從窗口傾瀉而出,潮水一般撲向兩側(cè)暗沉沉的群山。
金燕忍不住掏出手機看。林遠高的上一條信息還是停留在昨晚的“旅程平安、快樂”。到底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金燕糾結(jié)了一小會兒。她猜想他在做些什么。這個時間點,估計在刷抖音。吃完飯,他先追兩三集劇,然后刷抖音。他提到遇到她之前的那段生活時,總是把它說得毫無生氣?,F(xiàn)在看來,是他個性的原因。金燕由衷地厭惡抖音里的背景音樂和罐頭笑聲,強烈要求他戴上耳機??粗谏嘲l(fā)上“葛優(yōu)躺”,她也很奇怪,她竟能容忍他如此庸俗的愛好。
自從三年前他父母先后病逝,他一直懨懨的,提不起精神。每每醉酒回來,他總是反復(fù)念叨“失去了人生的支撐和歸屬”。金燕不得不中斷看到一半的財務(wù)報表,從書房出來??蛷d里黑乎乎的,燈總是被梅楠關(guān)掉,有一股外賣快餐的氣味、涼下來的泡腳水味兒和廚余垃圾的酸腐味兒??ЬG色的地板白天看文藝范兒十足,夜晚若是沒有燈光加持,就像滋生了斑駁的苔蘚。
金燕有幾分落寞:“難道你的人生里沒有我?”而后握住他的手給予發(fā)自內(nèi)心的安慰:“我會一直陪著你?!彼Ы沟哪抗鈴乃樕弦焕迕滓焕迕椎匾崎_,對著映出他倆影子的電視機屏幕怔神。像是擔(dān)心什么,他把外衣拉鎖往上拉,一直拉到頭,似乎是想把自己整個兒裹起來。
不過次數(shù)一多,也就木然了。她不能總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安慰一個正常的成年人身上。他是不是太脆弱了?他又不是梅楠,應(yīng)該有自愈能力。女人總是有內(nèi)在的力量讓自己活下去。即使是梅楠,也并不回避自己的問題,偶爾會嘟囔金燕不要對她嚷嚷,不要對她不耐煩,因為“我有病的”。
以往的分手,金燕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們的悔意,總會透過種種縫隙傳遞過來。此刻也一樣,她可沒有看在什么的分上必須維持這段婚姻的念頭,即使林遠高承包了這么多年的廚房家務(wù)。誰會為哪家飯店好吃而立志嫁給掌勺顛鍋的大廚師?這樣的事情在小說里可稱為故事,發(fā)生在現(xiàn)實人生中則堪比事故。
從舞會上回來的梅楠,興奮得睡不著,摸摸這里,摸摸那里,嘴角彎出一道月牙。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被什么懾住了似的,保溫杯舉到一半,停在唇上,恍恍惚惚地說:“今天我看見一個人?!?/p>
她說,她看到陳志凡了。
金燕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罢l?在哪里?”
“你怎么連他都不記得了?他是你爸爸。”
金燕嚇了一跳:“我爸姓金。我這長相,單眼皮,薄嘴巴,一看就是我爸的基因?!?/p>
金燕反問她:“我爸叫什么?”
梅楠不吭聲了,把杯蓋扣在杯口,使勁扭上一圈又一圈,膠墊吱吱作響,像痛得喊救命。
第二天早餐時,老先生和梅楠打招呼。她笑了笑。老先生的態(tài)度隨和了一些,不再是矜持孤傲的“老克勒”模樣。他對金燕豎大拇指,重復(fù)昨晚的夸獎:“你媽媽跳舞,靈?!泵烽瓷先ッ曰蟛唤?,她已經(jīng)不記得昨晚的事情了。她悄悄問金燕:“跟我打招呼的這個人,是不是你爺爺?”
直到大家聚在陽光甲板上,不知誰帶來了小音箱,上了歲數(shù)的游客們自發(fā)地又一次“嘭嚓嚓”,老先生和梅楠再一次旋轉(zhuǎn)在一起。
紅暈涌上了梅楠的臉頰,連她的脖子都變得緋紅。片刻間她雙眼蒙上一層霧氣,深深地嘆了口氣:“陳志凡,你是不是陳志凡?”突然涌上來的淚意使她的嗓子哽住了。
老先生看看前后左右,不確定地問梅楠:“你說什么?”
名牌佬像聞到了什么似的湊過來,懶洋洋地笑著說:“哈哈,有故事?!苯鹧嗥乘谎?,他那個小女友像刺猬一樣瞪著金燕。
梅楠說:“你去的那個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我去過那里找你。他們說你走了。我等了兩天兩夜,沒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p>
金燕不知道梅楠即將說出什么。她本能地想打斷母親,但眾目睽睽之下,動作又不好太生硬。
“我事先給你拍了電報,讓你在車站等我。我提著箱子走出來,廣場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我以為一出站就能看見你?!?/p>
老先生饒有興致地接過梅楠的話:“你為什么要找我?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不見你?”
梅楠看看圍攏在四周的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名牌佬又笑:“見不著著急,見到了又不說。等明天下船,鬼影都沒有一個?!?/p>
梅楠急了,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眾人:“我給人看病出了事故,他幫我扛下責(zé)任,背了處分下到鄉(xiāng)鎮(zhèn)?!?/p>
眾人“噢喲”發(fā)出一波聲浪。金燕從來不知道母親有過這樣一段往事。不過,她感到自己在心底深處,深深抵觸這些幾乎人人都不可避免的悲情(狗血)故事。
名牌佬又問:“你們倆是不是好過?”
金燕打斷他:“老人家的事情,不要亂猜亂講?!?/p>
名牌佬搖頭晃腦,手搭在小女友的肩膀上:“你是風(fēng)兒我是沙,纏纏綿綿到天涯?!比巳豪镉腥税l(fā)笑。
老先生倒顯出幾分認真:“我是陳志凡?你確定沒有認錯?”
梅楠定定看著他:“你一只眼單眼皮,一只眼雙眼皮?!?/p>
所有人都往老先生臉上看。公務(wù)男也不由得認真打量他。老先生眼皮嚴重松弛,基本就像要掉下來,蓋住大半個眼球,看不出哪個是單,哪個是雙。
名牌佬看起來饒有興致的樣子:“阿叔,你到底是不是陳志凡?”
坐在椅子里的人和站在四周的人,都把身子往前靠了靠。老先生老頑童似的,用手指把眼皮撐開:“我老得自己都不記得了。”眾人哄堂大笑。只有梅楠不笑,她似乎在時光的湍流里沉浮了很久,一臉終于抵達的疲憊與放松。
接下來,她緊緊跟著老先生,眼里亮晶晶的,久不久地想起一件往事。他們一起下鄉(xiāng)義診,半路上為了躲沙塵暴,跳進一口枯井;他們一起做解剖,實驗用的兔子麻醉劑量不夠,竟然從手術(shù)刀下一蹦三尺高;他們參加新年舞會,她不會穿高跟鞋,把腳崴了……明媚的陽光下,梅楠的影子忽明忽暗,仿佛她忽明忽暗的記憶。
金燕在腦海里勾勒這些場景,相冊里發(fā)黃老照片上母親年輕時的容貌便有了幾分生動??伤茈y將那些活潑的、可愛的、充盈著粉紅少女心的形象與母親聯(lián)系起來。
下午換乘游覽觀光船進小三峽?!皟砂对陈曁洳蛔 钡那榫霸诖笕龒{已不再有,但在小三峽仍可見到。人游其中,時??梢娨恢恢缓镒釉诎秿{壁上攀越,不時發(fā)出叫聲,向游客做鬼臉,打招呼。清碧水面上,一對對鴛鴦悠閑游蕩,理也不理擦身而過的游船,似為游客助興。
大家都忙著拍照。自拍的,你拍我我拍你的,三五成群各種花式合影的,不亦樂乎。金燕帶著梅楠站在一旁,情緒離大家的熱鬧有點兒遠。老先生走過來,說給她倆拍合影。梅楠聽到后現(xiàn)出一臉的喜悅,但接著,當她伸出雙手要挽起金燕的胳膊時,金燕卻顯得有點窘迫。金燕躲開鏡頭,說她們的合影有很多,不用再拍了。老先生直接怔住。名牌佬說:“老先生,這你就不懂了,給女人拍照哪能不開美顏?”金燕附和道:“我衣服沒穿好,不夠上相。明天再拍?!崩舷壬€是納悶:“剛才我們大合影,你不也拍了嗎?”金燕索性不回應(yīng),默然走開。
有幾段寬谷,河床上布滿了卵石,導(dǎo)游說這里的石頭就是著名的“三峽石”。許多游客上岸撿石頭。老先生也跟著下去。金燕待在船上,她可不需要這些無用的玩意。上次她和林遠高歡天喜地撿回去一堆,放在電視柜上,剛開始覺得新鮮,時常拿著把玩觀賞,后來打掃衛(wèi)生時嫌礙事,陸陸續(xù)續(xù)都扔了。
梅楠從衛(wèi)生間出來,從船頭轉(zhuǎn)到船尾,沒看到老先生,整個人忽然發(fā)抖,抖到根本站不住。她慌里慌張地,趴在欄桿上往水里看。
“快點救人,有人落水啦?!?/p>
“沒人落水。這里是旅游區(qū)。大家都在玩。”
她“啊啊”張著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看金燕的眼神漸漸溢出灼人的憤怒。她一揚手,劈頭給了金燕一巴掌:“你們這些見死不救的家伙,還配不配穿這身白大褂,還有沒有一點良心?”
金燕從身后抱住母親,把她亂揮舞的雙手捆在自己手臂之間?!昂煤煤茫覀凂R上就救。救護車馬上就來。”她貼在母親耳邊克制地說道。醫(yī)生說,阿爾茨海默病人遲早有一天會不認識自己的親人。
梅楠聽見“救護車”這幾個字,咽喉卡了一下,發(fā)出“咕咕”的聲音。隨即抖得更厲害,聲音全都是帶著顫音:“不要帶我走。我聽話。我會好好聽話。”
金燕和她的臉挨得如此之近,近得足以看清那雙眼睛里因情緒激動而迸出的細細的紅血絲。她不能確定梅楠此刻是清醒還是糊涂。她把頭偏到一邊,往那雙眼睛深處看。剎那間,心里有一種一腳踩空的錯覺。
一段時間以來,金燕被一種不愿面對的罪惡感捆綁著。梅楠的情況越來越糟糕。她經(jīng)常把東西藏起來,藏在某個出其不意的地方,某個不精疲力竭、人仰馬翻折騰一整天就找不出結(jié)果的地方,甚至能把一摞錢塞進衣柜和天花板的縫隙里(粉刷房間時才發(fā)現(xiàn))。完全沒法想象她一個人在家時,攀高上梯的矯?。ㄆD難)??墒悄阌肋h別指望她能回想起把東西藏哪兒了。
一次,她翻箱倒柜找職稱證書,說醫(yī)院要返聘她。
她越過了界限,闖進他們的臥室。金燕阻攔她。她少有地犯起犟脾氣,執(zhí)意把斗柜里的衣物全部抖在地上。在廚房準備晚飯的林遠高聽見動靜,也跟進來。
如果林遠高不在家,金燕不會對梅楠客氣。她對付得了梅楠,讓梅楠規(guī)規(guī)矩矩。但是林遠高在家,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就得是金燕。她不想讓自己被折騰得喪失理智的一面被他看見。
他一開口,梅楠搖著頭叫嚷:“你走開,不關(guān)你的事。這是我女兒的房子,你管不著?!被ò最^發(fā)紛紛從腦袋兩側(cè)垂下來,落進她的嘴里。
金燕心一懸,扭過頭去看林遠高。金燕不知道他會說出什么,肩頸上的肌肉跟著緊繃起來。林遠高用力抑制住呼吸的幅度,眉頭壓住眼眶,使了點勁兒才轉(zhuǎn)過身去。金燕跟在他身后,心慌慌的,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回到廚房,金燕以為他會把圍裙一甩摔門而去,他卻重新“當當當”接著剁肉餡。手上使了勁,樓板跟著跳。她想上前接過他手里的刀把,他用后背擋住她?!坝醒笫[,辣眼睛。”他說。
那一刻,她真心疼林遠高。他要是摔門而去,反倒能讓她好受一些。是啊,他的確是能湊合的。金燕不由得這樣想。她知道自己是不對的,可是這種感覺就是不肯退去。
“當患者進入癡呆中晚期,把他們送到養(yǎng)老機構(gòu),并不意味著您失敗了。能提供專業(yè)照護服務(wù)的機構(gòu)可能是一個好的選擇?!边@是醫(yī)生的建議。除此之外,金燕認真問過家里老人存在類似情況的同事和朋友。
“請人陪護當然最好。不過現(xiàn)在陪護很挑的,寧肯照顧小的不愿照顧老的,寧肯照顧半癱的不愿照顧癡呆的?!边@樣的經(jīng)歷和體會,金燕一樣有過。
金燕的問題后面還跟著問題:“老人這么折騰,你們夫妻關(guān)系受影響嗎?”
“肯定的,”聲調(diào)驟然揚起,“……實在不行,就得送養(yǎng)老院?!庇腥艘呀?jīng)這么做了。
“是呀是呀,實在不行,也只能去養(yǎng)老院。”金燕在手機這邊跟著重復(fù)。
她試探著問梅楠:“養(yǎng)老院就像幼兒園。幼兒園是小朋友們在一起,養(yǎng)老院是老朋友們在一起。大家一起畫畫,一起做游戲,一起看書,看電視,不像你在家這么孤單。周末我就會去看你,帶你出去逛公園。”梅楠定定看著她,看到她心虛。梅楠的臉凹陷下去,皮膚松松軟軟的,整個人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金燕的雙臂不知不覺軟下來。梅楠的身體也不那么緊張了,垂著腦袋,怔怔望向江岸。金燕真想把這個披散著一綹一綹花白頭發(fā)的后腦勺,像揭鍋蓋一樣從頂上揭開——看她腦子里的那一團物質(zhì),那些層層疊加的記憶碎片經(jīng)過時光煅燒熔鑄,到底會呈現(xiàn)出怎樣的異樣。
梅楠緊緊挨著老先生坐在觀光船最后一排,再三叮囑:“不要再跑了,會丟的。我們這么大歲數(shù),找不到家很麻煩?!?/p>
公務(wù)男把老先生脖頸上有些松散的絲巾重新系好,掖進衣領(lǐng)。他轉(zhuǎn)身坐下,坐在前面一排。金燕走出船艙,晃悠到窗外的通道上。早凋的落葉在涼風(fēng)中打旋,一群攀在峭壁上的猴子無聊地望著她。
老先生從口袋里掏出一堆小石頭,有暗紅的、淡黃的、淺綠的、深灰的,也有透明無色的。許多石上花紋好似山水花卉,還有一塊紋路奇特,一時看不出像什么。老先生琢磨了半晌,說像劉關(guān)張三兄弟。梅楠跟著他的指點細細看。白衫的劉備,青袍的關(guān)羽,棕褂的張飛?!皩帉W(xué)桃園三結(jié)義,不學(xué)瓦崗一爐香?!崩舷壬v起了典故。
他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一會兒并軌,一會兒分軌。
“……同是天涯淪落人,誰也別嫌棄誰,我就找了她?!?/p>
“那個年代你這種家庭成分,工作、求學(xué)、婚姻都是很困難的?!?/p>
“唉……她很胖。怎么個胖法呢?你見過河豚生氣時候圓鼓鼓的樣子嗎?頭和身子連在一起,看不到脖子,腰那里圓圓一圈。她從小有一種被人嘲笑的怪病,發(fā)作起來,不分日夜地貪睡、貪食,醒了就大吃,吃了又睡。有時候一頓飯能吃四斤米飯,不給東西吃就鬧,摔東西?!?/p>
“這是一種病??赡苁侵芷谛允人?貪食綜合征,丘腦下部的病變。”
“對了對了,你靈的。”
“這個部位不好動手術(shù)的,好多神經(jīng)搭在一起。”
“靈哦。不愧是大醫(yī)生。冒昧請教一下,你腦瓜這么靈的,怎么會得阿……阿什么默?”
“醫(yī)生也是人,是人就會得病。”
“哎,據(jù)說艾滋病都能治了,你這個病為什么不能治呢?”
梅楠輕輕呼吸,抱歉似的沖老先生笑笑。
老先生續(xù)上剛才的故事:“我?guī)е藘商靸梢沟幕疖囉沧?,到大醫(yī)院看病。那些醫(yī)生和你說的一樣,不好動手術(shù),不如保持原狀。”
他只好帶著她原路返回。數(shù)九寒天,冷在三九。那天就剛好是三九開始的第一天。列車廂就是一個大冰庫,四處漏風(fēng),凍得人眼眶子疼、腮幫子疼、腦仁子疼。她人是很好的,把他生凍瘡的手塞在懷里捂著。又是兩天兩夜,下車后他滿腦子都是“哐啷哐啷”的動靜。清早到站,夜里剛剛下過一場鵝毛大雪,四周白茫茫一片。腳踩下去,嘎吱吱響,一腳一個雪窩窩,埋到小腿,根本看不到鞋面。他倆裹著厚重的棉襖,搖搖擺擺,像兩只大企鵝。走了幾步,她就沒力氣了,沒法把腿從雪地里拔出來。兩天兩夜的硬板凳坐下來,腿腳都麻了。她干脆向旁邊一歪,躺到雪地里去,不走了。他去扶她,拉她,拽她??墒撬矝]有力氣了,索性一起倒在雪地上。
“哈,你簡直想象不到,雪地居然比車廂還暖和。那一刻,真想幸福地睡過去?!崩舷壬W院呛切χ?。
金燕一直豎著耳朵聽。這時候,她的嘴角跟著咧了一下,鼻尖卻有些發(fā)酸。時光給回憶里的世界鍍上了一層有趣的、閃閃發(fā)光的保護膜。
“雪地……雪地……”梅楠跟著重復(fù),身上受涼似的一縮一抖。
老先生發(fā)現(xiàn)她的反應(yīng):“你們那里冬天雪肯定更大。你有沒有被困在雪地里過?”
梅楠沒有作聲,眼睛瞪著窗外,好像有一片羽毛在她的眼前慢悠悠地蕩下來。
老先生的好奇心又起來了,帶著鼻音哼唧道:“我的故事都講給你聽了,你也要講一個給我。禮尚往來,這才公平喲。”
金燕側(cè)過身子,扭頭看過來。梅楠兩只手緊緊扳著前面的椅背,斜坐的屁股只剩小小一塊貼著座位,她的眼睛直直看著窗外,仿佛那片羽毛歇在山頂?shù)囊豢脴渖稀?/p>
“好像有過那么一次,真的很大很大?!?/p>
那天,她必須出門一趟。她把飯菜扣在鍋里,在桌上留了字條,讓金燕“把作業(yè)做好,先睡”。太著急了,“睡”收尾的一橫,甩到了字條外,在墻上留下一排墨水漬。不知道什么時候下雪了。雪真大呀,大片大片的雪花垂直地落下來,鋪天蓋地,這輩子她再也沒見過那么大的雪。一吸氣灌進嘴巴里,一眨眼夾在眼皮里。天越來越黑,根本看不清前后左右。她把手蓋在眉毛上,伸另一只手去攆那些沒完沒了的雪片。路上車很少,那一帶是郊區(qū),公交車已經(jīng)停了。好幾次她走不動,扶著路邊的電線桿喘氣。身上倒是不冷的,感覺腋窩下面濕涔涔地出了汗。
金燕發(fā)覺自己的心臟跳得有些快。她有意讓窗框擋住自己。
梅楠腦海里的舊事漸漸清晰,表述逐漸順暢。她講起自己小時候被出門做工的母親鎖在家里,風(fēng)把薄薄的門板拍得噼噼啪啪,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那個吸大煙的老頭,瘦到只剩皮包骨,面目陰森,像一只門牙極大的灰老鼠,每天早晚躺在巷口的石凳上流鼻涕口水,瞄準機會悄悄摸進別人家去拿些什么去賣錢。她想他已經(jīng)在她家門口了,只等再來一陣大風(fēng),就踩著門板躥進來。她爆發(fā)出一陣一陣的大哭,哭叫“媽媽”。叫“爸爸”沒有用,因為她從來沒見過父親長什么樣。而金燕就在家里等她,像她小時候一樣,焦急無助,縮在屋角。她家住在二樓,金燕可以聽到單元木門哐當撞開又哐當合上的聲音,聽到人們跺腳抖掉積雪的動靜。隨著腳步聲一次次接近家門又一次次離開,小小的金燕必定一次次燃起希望,又必定一次次被失落和恐懼折磨。她耳邊全是金燕的哭泣。她要趕回去,必須趕回去。
“你是有什么事情,非得冒著風(fēng)雪出門一趟?”老先生問。
若說人生充滿荒謬,但也有著荒謬中的道理。如同此時此刻,她這一輩子經(jīng)歷了那么多場大雪,為什么偏偏說起這一次?金燕兩眼瞇著,手腳開始微微發(fā)冷。
那個晚上,梅楠很晚才回來,披著厚厚的雪花撞進家門。滿是寒氣的大衣,靠近唇部結(jié)成冰殼的圍巾,兩只被雪水浸透的棉靴,東一件西一件,如同被丟棄的盔甲甩在地上。她在金燕房間門口張望了一眼,看到她已經(jīng)裹在被子里睡了。
“你是有什么事情,非得冒著風(fēng)雪出門一趟”——這個問題問得多么好。
在金燕十多歲的時候,梅楠有過一段或者兩段隱蔽的感情經(jīng)歷。少女的心是多么敏感。她能從梅楠不讓拉窗簾判定這是發(fā)出回避暗號,她能從茶杯的溫度甄別是不是有人來過,她能從梅楠回到家的情緒判斷梅楠是否約會回來。她用盡心機,尋找蛛絲馬跡。居然讓她在床罩上找到了一根卷曲的短毛發(fā)。她感覺到有一臺攪拌機在身體里攪動。她指著那個異樣的物證對母親說,哪里來一根卷卷毛?我們都是直頭發(fā)呀。
說完她立刻退回自己的小房間。她感覺到整個后背都是梅楠涼陰陰的目光。很快她就得到了懲罰,因為早戀,梅楠狠狠扇了她一記耳光。
“我要是告訴你,你就會告訴她。不能讓她知道?!泵烽悬c兒興奮。
“好吧,我不問了。你也不要告訴我。我也不想知道?!崩舷壬悬c兒狡猾。
要是還這么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明天早上也到不了家。路旁的樹枝已經(jīng)被白色的積雪壓得很低了。雪面上發(fā)出畢畢剝剝的輕微爆裂聲。梅楠跳了幾次,夠到一根粗壯的樹枝。她蹬動雙腿,讓身體盡量蕩起來。樹枝斷裂,將她砸倒。躺在雪地上,她喘息了好一會兒,抬起胳膊用力翻身。路的高處,緩緩游下來一團暈黃的燈光。她拖著樹枝走到馬路中間,迎著越來越近的汽車用力揮動。
“你要相信一個母親的力量?!泵烽孟窨吹阶约簞P旋的模樣。
“你真棒?;氐郊?,你女兒一定非常激動。”
“噢,不。她已經(jīng)睡著了。我有一點失望,但更多的還是感到欣慰。這說明她長大了,很堅強。這也是我一直要求她的,誰都不能靠,只能靠自己?!?/p>
金燕的確哭累了,但她根本沒有睡。鑰匙插進門鎖扭動的那一瞬間,她從門背后一個反彈,沖回自己房間跳上床。巨大的宛如失而復(fù)得的幸福感和強烈得無以復(fù)加的痛恨聯(lián)起手來,把她的心口絞得很痛。為了忍住不發(fā)出哀號,她縮在被窩里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像墜入冰湖。盡管母親回來了,但金燕依舊被拋棄了。這真是一個糟得不能再糟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呢?她睡醒了,看到你,是什么反應(yīng)?”
“她上學(xué)的地方有點兒遠,要坐交通車,每天都比我早出門,直到晚上放學(xué)再坐交通車回來。我們一整天都見不到?!?/p>
“后來呢?過后她知道了嗎?”老先生真的很愛提問。
“不知道。我也沒有對她說過。這有什么好說呢?讓她再擔(dān)心一次?沒有必要的?!?/p>
“不容易,真不容易。不過你也有回報呀,你女兒對你蠻好的?!?/p>
“是蠻好……就是太忙啦,一天跟我說話的時間只有一點點?!?/p>
梅楠說得沒錯。
金燕要努力賺錢。她看上一家養(yǎng)老院,條件不錯、價格不菲,梅楠的退休金不足以支付這些費用。她還要為自己的養(yǎng)老(林遠高暫時在她的規(guī)劃當中)做好充裕的經(jīng)濟準備。她設(shè)定了一個目標金額,力圖盡早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她沒有孩子,必須依靠自己。每晚入睡前在腦海里過一遍收支明細,已成為連她自己都覺得“葛朗臺”的必修課。
老先生坐在窗邊,那個位置可以看見金燕的側(cè)影,她裹緊風(fēng)衣,站得筆直。山谷里起了冷冽的風(fēng),她抬手按住額前幾縷不聽話的碎發(fā)。
“怎么說呢?我也是看不準的,就是有一點點感覺,你女兒看上去有些……冷……冷靜。她是不是電視臺的主持人?搞訪談節(jié)目的那種,不動聲色?!?/p>
“哈,差一點就是嘍。要不是我堅決不讓她學(xué)文科,學(xué)那些華而不實的專業(yè),她就是嘍。她很會朗讀的?!?/p>
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shù)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好像點著無數(shù)的街燈。我想那縹緲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梅楠竟然把這首詩一字不差背了出來。
“她要參加年級朗誦比賽。比賽前一個星期,我每天晚上都輔導(dǎo)她?!?/p>
“拿到獎了嗎?”
“沒有拿到?!?/p>
“還有比她更厲害的 ”
“都怪我。那天晚上我回來得太晚,肯定影響到她了。她沒比好,悶在心里,什么都沒有說。好多天后我突然想起這個事情……我太沖動,為什么不能等到比賽過后,晚一兩天去呢?”聽得出梅楠的懊悔。
“你的意思是說,你頂著大雪回來的那個晚上,是她比賽的頭一天晚上?”
梅楠接著說:“她喜歡一雙小皮鞋很久了。我還記得呢,棗紅色的,帶著金色扣子的丁字鞋。對于別人家的孩子,或許不算貴。我一直舍不得買給她。那天過后,我就把小皮鞋買了回來,放在她桌子上,想著她放學(xué)回家,第一眼就會看到?!?/p>
她怎么會不記得,那雙棗紅色的丁字皮鞋站在她的小書桌上,金色扣襻在燈光下閃耀,一點兒不比灰姑娘的水晶鞋遜色。
“她肯定高興得跳起來,可能還會喊‘媽媽,我愛你。”老先生篤定地說,甚至在還沒說出來之前,就提前幾秒開心地笑了。
怎么可能呢?老先生你不要太幼稚。她當時的第一反應(yīng)是把它狠狠地扔到窗外,即使時至今日,她還被那種沖動蠱惑,那樣做必定很了不起。不過,她最終還是沒有那樣做。
“她心疼我花錢,把鞋子塞回鞋盒,讓退了?!?/p>
“你這個女兒,太讓人心疼?!崩舷壬B連感嘆。
“越懂事,越讓我心酸。不過,她最后還是穿了,畢竟是小孩子,心里不知道多開心?!泵烽谷恍Τ隽寺曇簟?/p>
“這些事情,你記得這么清楚啊?!?/p>
“你沒有孩子嗎?不過你們男人都比較粗心?!?/p>
“呵呵……哎呀,說了半天,你都沒說,到底為什么你要出去?你好會賣關(guān)子的?!崩舷壬龀龊苤钡臉幼?,在腿上搓手。
有什么能大過風(fēng)雪天的威脅?當然是誘惑。
金燕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在這殘忍的一刻,她非常想看到梅楠說出秘密的時候,臉上會是怎樣一種表情。那無恥的夜,那冰冷的夜。
經(jīng)過那樣的一個夜晚,后來只要遇到任何不堪,她總是會一股腦地歸咎于此,甚至包括她不打算要一個攜帶自己基因的孩子。她保不準他長大后生活得什么樣。她不愿承認但清楚自知的是,面對種種誘惑她也并不表現(xiàn)得比梅楠更好,但事實上她也并不覺得自己做過什么特別不像話的事,只是,只是她不想讓這個孩子面對她時,會產(chǎn)生她面對梅楠時,那種陳舊的疼痛與新生的自責(zé)相互拉扯的復(fù)雜情緒——對你,我仁至義盡。
冰水滑過她的眼底,令她眼眶四周忍不住抽搐。但這個表情過于細微,只有她自己才體會得到。
“我呀……我是去問她父親要生活費。我跟他當時已經(jīng)離婚了,不過他每個月回來一次。說好的,等金燕長大幾歲,再告訴她。但是他不能不給生活費,一連幾個月都不給。”梅楠咽喉突然一緊,好像急著表達時隔多年仍舊未泯的激憤,“為了女兒,我沒有什么好怕的?!?/p>
金燕忽然什么都看不見了。好一會兒,她才辨認出正對著公務(wù)男的兩只眼睛。不知道那是巧合,還是公務(wù)男已經(jīng)那樣看了她一陣子。他的眼神看不出情緒,非常平靜。
可是,真的是因為媽媽回來得太晚影響到了比賽發(fā)揮嗎?
同學(xué)們排隊進入禮堂。旁邊的同學(xué)竊竊私語,說老師會在教室挨個搜書包,最近班上經(jīng)常有人丟東西。一時間她有些不知所措。比昨晚還要更多沉重的恐懼向她襲來,浸透了她的全身。她書包夾層有一個熊貓卷筆刀。那是一個常見的沒有特別之處的卷筆刀,全班同學(xué)起碼四分之一有同款。最終,老師們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答案。
很多年后,她才給那天早上執(zhí)意把別人的熊貓卷筆刀塞到自己書包里的行徑找到一個合理解釋——人在不痛快的時候,做一些出格任性的事情,會好受一些。
36歲那年,她被誤診為肺癌,說是已經(jīng)擴散到淋巴和鎖骨,還有半年左右的生存期。她連跑幾家醫(yī)院求診,卻把核磁共振的片子和報告單遺落在出租車上。站在路邊還沒等她想清楚,淚水已經(jīng)涌滿了她的眼眶。她倒不是為了自己哭,而是覺得梅楠太可憐。她下不了花錢治病的決心。與其花光,不如留給梅楠。
她虛構(gòu)了一幕場景——她象征性地伸手攬過母親肩膀(梅楠從不嬌寵她,和她幾乎沒有親密的身體接觸),鼓勵道:“你不是一直教育我,要堅強、要獨立嗎?你要像要求我一樣,要求自己。”沒準她還會更進一步說:“看吧,與一個不能伴你終老的人相比,還是錢比較重要?!?/p>
這個被遺棄的孩子,用自我放逐的方式回報遺棄她的人。她在幻象里得到肆意的快樂,愈發(fā)放縱——如果是梅楠得了這樣的大病——
“我的女兒啊——我要是走了,女兒怎么辦?她還單身,再也沒有親人?!?/p>
想到梅楠眼淚鼻涕嘩啦啦流淌下來,一點兒形象都沒有了,金燕不僅沒有悲傷,反而有一絲絲的厭惡。臺詞都想好了:“難道沒你,我就不活了?我要是不好好活著,不是愧對你的要求嗎?祝你——喜提成果?!睍晨鞓O了,卻又惡極了。
江水如墨玉,黃金六號亮著霓虹彩燈,經(jīng)江水搖蕩,好像落在江心的散碎珠玉。人們聚在最頂層的甲板。再過一會兒,按行程表上標注的時間,“24時”,游輪將通過三峽大壩五級船閘。這是此次行程的最后一晚。
如同迎接一場盛大的儀式,大家顯然有些激動。梅楠穿著一條長及小腿肚的干枯玫瑰色的長裙,外披藏青色香云紗中式外套,柔軟的頭發(fā)用米色香蕉夾挽在腦后,真是一位頗有風(fēng)姿的女士。
上甲板之前,她堅持要洗澡。這是她過去的一個習(xí)慣,但凡參加重要活動(例如開家長會)前的一種儀式。這個習(xí)慣隨著她的衰老,已然消失了很長一段時日,以至于需要催促甚至強迫她才肯洗澡。
梅楠打量衛(wèi)生間的洗漱臺:“我的奧妮啤酒香波呢?還有永芳珍珠霜?”靈敏和挑剔似乎重新回到她身上。她所說的這兩樣?xùn)|西,是三四十年前她常用的,早已消失在時代大潮中。
她身上所起的變化使金燕有點兒欣慰。金燕看著她脫去衣物。梅楠并不瘦弱,乳房還有一定的形狀和分量。金燕挽著她的胳膊,幫助她邁入帶門檻的淋浴房。金燕的手指感覺到,梅楠的手臂有種干燥的質(zhì)感,像被熱風(fēng)吹過頭或炭火烤過頭,布滿細小干燥的紋路。
在觸及母親皮膚的那一刻,金燕下意識地想要甩開。這種生理上的不適,其實是一種心理應(yīng)激表現(xiàn)。她有個被父母遺棄的朋友更加嚴重,和旁人肢體接觸猶如被刺。金燕并不能完全克制這種不適。淋浴間沒有淋浴凳,她便守在玻璃門外。
梅楠抹去臉上的水花,開口向金燕求助:“幫我洗洗后背?!弊匀欢坏谋砬?,就好像一直以來后背都是金燕幫她洗的。退休的第一年,她從沖下河堤的自行車上跌下來,摔斷右鎖骨。即使那次,金燕也只是監(jiān)督護工為她洗澡。
金燕慢吞吞把門打開。她把沐浴液擠在母親后背,四下看看,扯過毛巾在洗手池用熱水浸透,隨后把一只手包起來,用另一只手抓住毛巾,在皮膚上打圈。白色的泡泡漸漸豐盈豐厚,撲撲飛起來。梅楠在對面的鏡子里看見掛在金燕額角的泡沫,開心地叫起來。
金燕的朋友告訴她,養(yǎng)老院給老人洗澡從來都是很“痛快”的,把他們?nèi)挛宄摴?,再綁在座位帶孔的輪椅上。沒人會講究水溫的高低、水柱的力度,以及溝溝縫縫里是否沖洗干凈。等把他們拖出來,個個哆哆嗦嗦,像脫了毛準備挨刀的雞。所以她每周去看老父親時,都要幫他洗澡。這居然也成了老父親在其他老人跟前炫耀的事情。
金燕拿下花灑,給母親沖洗。水溫有些低,她把熱水開大。梅楠縮著脖子摟著肩,打擺子一樣,痛快地哼哼唧唧。有一串泡沫順著脖子滑到前胸,金燕將花灑舉高一些澆下去。梅楠簡直不能再享受了,她轉(zhuǎn)過身,徹底向著金燕,快樂地嚷嚷著說:“再沖沖,再沖沖?!?/p>
金燕忍不住說:“你不是最討厭洗澡嗎?”
梅楠鼻子眼睛皺在一起,往嘴巴里咝咝吸氣:“這里水熱,熱熱的,好暖和。再熱一點,再熱……”
花灑差點脫手,被金燕控制住了。梅楠不愿意洗澡的原因或許就在于——她已經(jīng)不太會調(diào)水溫了。
她肯定告訴過金燕,“水熱”,或者,“水涼”。但是,都被金燕提高音量反駁回去:“那就左右調(diào)溫度?。∵@么簡單的事情,還要我教你嗎?”
梅楠帶著褐色斑點的前胸后背,被熱水燙出熟蝦般的顏色。金燕則像被燙著了眼睛一樣,突然低下頭。
洗完澡后,梅楠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在鏡子前坐下,金燕從抽屜翻出吹風(fēng)機。熱風(fēng)柔柔地吹著梅楠,鏡子里的梅楠,溫婉得像畫上的仕女,有那么一種想跟她賭氣也會覺得非常無禮的神情。
梅楠的腦袋主動配合著金燕的動作,她感受著來自那雙手的認真,吹左邊頭發(fā)就往右邊轉(zhuǎn)轉(zhuǎn),吹后面頭發(fā)就稍稍仰頭,眼里現(xiàn)出溫柔神色。“我想起你小時候呀,我給你扎小辮。手下沒輕重,拽得太緊,頭發(fā)根都揪了起來。多痛呀,可是你乖乖的,一聲不吭。你還記不記得?”聲音里充滿疼惜。
鏡子里的金燕無聲地點點頭。梅楠的笑意如水波紋漾開。
“還有,我讀電大的那年暑假,每天早上拎著課本去公園背書。到了中午,你做好飯菜裝在飯盒里,吭哧吭哧騎著自行車給我送過來。吃完飯,你在小水渠里玩水。到了傍晚,吭哧吭哧騎著自行車把我?guī)Щ厝?。那個時候你才多大呀,十二三歲吧。誰見了都說,這個媽媽太有福氣了?!?/p>
金燕只要一抬眼皮,就能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喉嚨里有一股氣流在打旋。她突然湊到鏡子前,對著鏡面哈出一大口氣。梅楠愣了一下,用手捋過飛到鼻尖上的發(fā)絲,發(fā)出孩子般的笑聲。這個舉動多像她們做過的一個游戲。報數(shù),逢7或7的倍數(shù)就報出“過”來替代,誰卡殼了,對方就送出一個彈額頭。大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連成圈,張大嘴巴,對著它哈出一大口氣,附加神力,對準嘍——有幾次她下手重了,金燕腦門正中立馬蹦出一朵小紅花。
“我慶幸還記得這些。媽媽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可從來沒有聽你抱怨過什么。相反,很多時候都是你在照顧我,順著我的情緒。媽媽給你添了很多麻煩,謝謝你?!辩R子前有一束從岸上采來的小雛菊,一朵朵粉白粉白的小花,乖巧地貓在鏡前燈的暖光里。
金燕感覺有什么要沖破抿緊的嘴角。她忍住半晌,雖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但此時此刻卻又很想聽到自己的聲音。
“頭發(fā)吹干了,我給你盤起來?!彼f。聲音沙啞,像排毒排到一半。
公務(wù)男帶著老先生和梅楠,站在側(cè)舷靠近船頭的位置。周遭世界如點綴金鱗的黑巨魚。梅楠喜歡上了和他們在一起的感覺。她臉上的線條變得和緩,布滿包子褶一般細密皺紋的唇部不再緊緊嘬著,展顏露出笑容,牙齒依然保持不錯的光澤度。
隔著小女友,名牌佬和那對投行精英聊著什么。名牌佬左胳膊搭在小女友肩頭,右手捏著牙簽在虛空中劃拉。精英女在手機計算器上戳來戳去,不時抬頭給精英男報數(shù)字。精英男嘴里蹦出“融資租賃”。名牌佬伸出短肥的手掌擺手,再擺手,又擺手,“我沒實業(yè)”。精英男拋出下一個“股權(quán)質(zhì)押”,精英女緊接著連按一串數(shù)字。一來一往好幾個回合了。
名牌佬突然露出非常專注的表神,臉上充滿希望又像恐懼,急急地說:“真的嗎?確定可以?真的沒騙我?”
男精英嘴角抽動了一下:“中國人,不騙中國人——”
女孩無所事事,嘴里打著哈欠,身體卻忠誠地一動不動,只為了名牌佬的胳膊不從她肩頭滑下來。
金燕忍不住在她臉上多停留數(shù)秒。女孩反應(yīng)敏捷,警覺的小獸一般立刻回瞪她,眼光里有一絲慍怒,卻也有一絲怯意,肩膀微微打晃。名牌佬立刻摁住她,好像摁住一匹意圖換腳休息的馬。
金燕似乎一瞬間就將這孩子看了個透。她也有過如此窘迫的時刻,被一種輕佻的眼光打量,被一種自我犧牲的情緒控制。
“小妹妹,我們?nèi)タ葱切??!彼l(fā)出邀請。這個邀請顯然在女孩意料之外,以至于金燕看出她的腰部明顯繃直,使她坐在那里的上半身陡然高出兩三厘米。
名牌佬手臂被電了似的彈起來。他詫異眼前肉眼覺察不到的異樣,直到金燕再次對他的小女友發(fā)出邀請。名牌佬連連答應(yīng),像是感謝有人幫他承擔(dān)負擔(dān)。
她們走到公務(wù)男那邊。金燕用兩只手給大家演示,游輪如何爬上五級大壩。左手向上亮出掌心,攤平當閘室。右手做游輪,手掌朝下,與左手呈90度對角。
“從62米左右的水位連續(xù)五次進入閘室,像爬樓梯一樣”,右手進入,左手抬高;右手再進入,左手再抬高?!耙患壱患壟郎衔寮壘薮蟮呐_階,進入蓄水位175米左右的高峽平湖?!?/p>
五次重復(fù)動作過后,金燕的兩只手在眉心處會合。
女孩的眼神沒有那么緊張了?!澳銇磉^?”她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對,好些年前來過一次。”
“那有什么意思?一個地方來兩次。”
這個武斷的判斷,令金燕腦子里開了小差,產(chǎn)生了一個有趣卻又無奈的念頭——如果這個說法成立,那么人們也應(yīng)該不會將同樣的錯誤犯兩回。事實上,在同一個地方栽倒,并非小概率事件。當然,以女孩簡單的生活經(jīng)驗和幼稚的感知能力遠遠不足以認識到這個問題。
“就是因為第一次不夠完美,所以要來第二次,尋找補救?!边@是此行到了此刻,金燕才產(chǎn)生的想法。剛上船的時候,她可不是這么想的。當初她只是圖省事,相對于其他旅游線路,游輪相對封閉——梅楠不會走丟。
公務(wù)男對頭頂上的那幅地圖非常熟悉。他為她們指出北斗七星的位置,在天頂稍北處。夜空十分清明。月亮要到后半夜才能升起。星星或明或暗聚成團地閃耀著。
“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爆F(xiàn)在是秋季,看到的斗柄正指向西方?!皬亩房诘膬深w星連線,朝斗口方向延長五倍的距離,就是北極星?!睙o論地球怎么自轉(zhuǎn),北極星也不會落下?!耙荒晁募荆径际窃谡狈讲粍拥?。在野外迷了路,看到北極星就能判斷方向了?!?/p>
公務(wù)男引導(dǎo)著大家往天上那個方向看。金燕從夜空收回目光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眼光定在她身上,好像確認它們是否能給她某些訊息或某些支持似的。
“你這么懂星座,幫我看看,射手座配什么星座最合適?!迸⒚俺鰡栴}。
“哦……這個我不懂。我只認識它們在天上的位置?!?/p>
“屬相你會不會看?生辰八字?塔羅牌?碟仙?”
“不會?!?/p>
女孩兩只手交叉在脖子后面,下巴揚到天上去:“那你看這些有什么意思?純粹為了看?”她看上去有點不耐煩,也好像覺得無聊。她抓緊護欄,右腳踩住最下面一層橫桿,上半身探出去,把臉伸進光線暗處,眉眼之間忽地落下一層深深的落寞。
她的聲音被江風(fēng)吹回來,有些縹緲。“要是從這里跳下去,會是什么結(jié)果?”她扭頭過來看著他們,眼神里是挑釁,“可不可以每人給我一個答案。”
老先生搖搖頭,第一個說:“你當誰都可以做美人魚?冷兮兮的,不好受。”
梅楠附和道:“嗯,對。你可以去公園里面玩,高高的那個……那個……”一時想不起名稱,急得拍欄桿。
“蹦極。”老先生補充。
女孩這種表現(xiàn)得很幼稚的自我放縱,在一眾熱鬧中突發(fā)晦暗心情,又存著被關(guān)注、被安慰的小心思,令金燕想到以往很多個時段的自己。這個女孩還將用多久才能將經(jīng)歷熬成回憶,熬成生命里的歷史?
金燕抬起下巴向某個方向一揚:“要不要叫他過來一起跳?也有可能,他向你飛撲過來,你已經(jīng)跳了,只差一個指尖的距離就能夠到你。你眼里還沒來得及迸出大顆的淚花,就已經(jīng)掉進水里?!?/p>
老先生頗感意外地看著金燕,但他立刻從和金燕的對視中感受到某種有趣的暗示。他掏出手機配合:“等一等,我要拍視頻?!?/p>
“會游泳嗎?看準方向,跳下去一定拼盡全力往外游?!惫珓?wù)男探出半個身位往水面上看,仿佛這件事勢在必行,“不要陷進船身下面,船尾有螺旋槳,打到你必死無疑。當然,肯定會有船員跳下去救你。但不排除你已經(jīng)被江底的石頭撞暈,兩到三天才會浮起來?!?/p>
女孩眼光定定地盯著他,嘴巴開始扭曲:“你們都瘋了,我不過是在開玩笑?!?/p>
她跳下欄桿來,老先生伸手扶她一把:“小妹妹,人間值得。一想到明天早餐的黃油面包,哎呀呀,真香?!?/p>
“我得叫你爺爺了,你還叫我小妹妹?!?/p>
“哎呀,這不是你們最愛聽的嘛。你是小妹妹,你是小姐姐,你是小姨媽?!崩舷壬笆肿饕?,順著女孩、金燕、梅楠挨個兒叫一遍。
眼看著一陣很不嚴肅的笑聲爆發(fā)出來,從小至大,把這幾個人裹在一起。
五級船閘終于到來。
如同懸空而降的天梯,將游輪帶往一個浩渺無垠、崔巍嵯峨的世界。
甲板上,傳來大呼小叫的驚訝、贊嘆、歌唱。
這些聲音糾纏模糊,像一座魑魅魍魎云游的毛茸茸的小山,或撞擊船閘鋼板,或跌落水面,或浮于夜空。
“嘿,快看,快看!”女孩用胳膊肘捅金燕。金燕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了,但接著又扭了回來。
公務(wù)男牽著老先生繞過陽光酒吧,一高一矮的身影經(jīng)過燈光稀疏的甲板中部,往較暗的船尾走去。
想起自己和林遠高第一次忘情的十指相扣是在電影院里。林遠高的掌心厚實,溫?zé)幔挥袕椥?。電影后半程講什么她全然沒看進去,她沉浸在私密的欲望里。
女孩似乎為這個發(fā)現(xiàn)驚奇不已,但又不想表現(xiàn)得過頭。金燕注意到她在偷偷地觀察自己。
金燕對著她的臉看過去,報以一個溫和的笑容。
女孩把胳膊肘往護欄上一支,雙手合攏、十指交叉抵住下巴頦。她的指甲油是紫黑色,襯得指頭越發(fā)如筍尖般細嫩。她畫著酒紅色眼影的眼睛一眨不眨瞅著金燕,那張夸大了不羈的臉上,有一股令人心疼的較勁。那幾秒鐘里,金燕覺得她有點像一個被撿回來的孤兒。
“有什么問題嗎?”金燕歪著頭,用一種戲謔的表情鎮(zhèn)定地說。
“……沒什么問題?!迸⒖ち艘幌拢S后故作老成、不以為然地回答。
金燕想了想,決定告訴她:“老先生脖子上用絲巾圍住的地方,有一個傷口。那是一個留置管,用于深靜脈輸液,得了癌癥的病人才這么搞,針頭置留在血管里不取出來。”林遠高的父親得食道癌后,就這么輸過液。
“還能活多久?”好一會兒,女孩低聲說出話來。
“不清楚。不過,看上去他很開心,很幸福。”
這樣想著的時候,金燕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透出一股慈祥的氣息,并且想把這種柔情施予她身邊的每一個人。她試著伸手,摟了一下女孩的肩膀。那個單薄的肩膀打了個激靈,但并未拒絕。金燕忽然想把她摟進懷里,像一個母親那樣。在像女孩這么大的時候,如果她自己能得到(接受)這樣一個擁抱,或許后來很多事情就會不一樣。她是有所遺憾的?,F(xiàn)在已很難說得清楚,她是不是一直放任著自己的任性。好在她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
居然在這個時候,她收到林遠高的微信。
“過船閘了吧?!?/p>
“你怎么知道?怎么還沒睡呢?”
“上次沒看見,這次不能錯過了。今晚有歐冠?!?/p>
“這樣呀,還以為你是等我呢?!?/p>
“要是沒算錯,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過第三級。”
“哈,對呀。很壯觀,在這種神奇?zhèn)チΦ拿媲?,一些事情就顯得無關(guān)緊要了??墒窍氲剿侨祟悇?chuàng)造出來的,又真心覺得人很偉大,很多事情是可以盡力做到的?!?/p>
“有收獲就好。注意安全,把你媽看好?!?/p>
“她很開心……以后要常陪她出來走走,精神狀態(tài)完全不一樣。”
“好啊,我們也很久沒有一起出門了?!?/p>
“謝謝。謝謝你一直都在?!?/p>
這一條林遠高沒有回復(fù),可能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回復(fù)。
“明天晚上我們就回家了?!?/p>
“知道的,我會熬好雞湯,然后去機場接你們。”
某種溫暖正從遠處傳來。金燕微微想笑,竟然有種失而復(fù)得的踏實感。她抬頭看了看星空,又往群山深處看去。她相信自己看見螢火蟲在山谷中飛舞,畫出微光延時的痕跡。她打開抖音(是的,抖音也并非一無是處),搜索“醋熘大白菜”“土豆燉牛肉”“紅燒帶魚”……久不下廚,她有點兒不自信。眼下回家才最是要緊。菜市里那幾個熟面孔的攤主一定會大聲跟她打招呼:“很久不見你來了,去哪里啦?”
她想象著自己像葛優(yōu)那樣,追著被罰的車,說道:“在呢,在呢,人在呢!”
在她低頭復(fù)習(xí)怎么泡發(fā)海參時,梅楠從擁在船頭的人群中退出來,在他們背后東張西望。她從東頭走到西頭,又倒退著折回來。一無所獲后,她開始沒有方向地胡亂走,然后從金燕對面十來米的地方走了過去。
第五級船閘緩緩打開鐵門,黃金六號英雄般地駛?cè)牒谝怪械暮泼旖妗H巳褐斜黾w歡呼。這時,金燕發(fā)現(xiàn)梅楠不在他們當中。
金燕在甲板上四處尋找,同時撥打梅楠的手機。方才還燦爛的星空,不知道何時被云層擋住,僅有幾顆星星隱隱約約閃出遙遠的光。
手機一直無人接聽。出客房前有沒有把手機從充電線上拔下來?金燕惱火自己的記憶力也在逐漸減退。這個時候她沒有太慌,梅楠身上戴著定位器。她向樓梯口跑去,心想梅楠是不是回房間去了,立刻又否決了這個想法。梅楠沒有房卡?;蛟S她會在房間門口等她呢?懷著不確定的希望,金燕搶在眾人前面匆匆下樓。
房間所在的那層走廊,空空蕩蕩。金燕又一次安慰自己,沒準客艙服務(wù)員幫梅楠開了房門呢?抱著一絲僥幸刷了房卡。梅楠不在房間里,她的手機連著充電線,靜靜躺在床頭柜上。
金燕走上露臺,下意識往低處看去。在她返身的一刻,腳勾到了茶幾。那本硬殼薄書從桌面斜斜地滑下去,準確無誤地穿過欄桿空隙。金燕整個人是蒙的、遲鈍的,完全來不及做什么,只是眼睜睜看著它下墜,展出灰白色的內(nèi)頁,如同遭受猝然襲擊失去意識的無辜江鷗。
四周突然愈來愈冷。金燕聽到自己的心跳。一個人的心竟然可以跳得這么大聲。她抖著手指,點開自己手機里的定位APP?!皩崟r定位”里,手機和定位器共同定位在當前地點。再看“歷史軌跡”,綠色的軌跡線與這幾天行程完全重疊。金燕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人隨船走,只要在船上,定位的就是船的軌跡,而不是梅楠在船上的軌跡。
金燕張著嘴巴,吸不進氣似的,拼命往外呼氣。她告訴自己,不要慌,媽媽在船上,一定就在船上的某個地方。她扶著墻壁走出房間,游輪徹夜不熄的燈光在眼中動蕩起來。
只是這時,心底深處傳來一聲聲哀號:“媽媽,媽媽?!狈路鹂吹靡娮约汗庵⊥荣N在門板背后,喊著媽媽的細音焦灼而沙啞。
責(zé)任編輯 梁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