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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小時

2022-05-30 10:31:20[加拿大]金姆·傅
花城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康妮打印機

[加拿大]金姆·傅

人的成長一直是傅的創(chuàng)作關(guān)注的問題,例如她的小說《小鎮(zhèn)少年》講述生活在安大略一個小鎮(zhèn)上的少年黃彼得和他三個姐妹——優(yōu)雅的阿黛爾、精明的海倫和享樂主義的邦尼——的成長故事。該書用詼諧幽默而富有感性的語言揭示成長的煩惱: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每個人是否要走一條被安排好的道路,抑或是選擇一條少有人走但需要付出代價的道路?與其他青春類讀物相比,該書以一種與眾不同的視角詮釋了成長小說這一傳統(tǒng)文學樣式在21世紀呈現(xiàn)的嶄新形態(tài)。

《二十小時》選自傅的近作《21世紀鮮為人知的怪物》(2022),是一部充滿想象力的短篇小說作品集,其中科幻、奇想以及犯罪小說的元素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有趣的黑暗旋渦,揭示出每個故事外在的“正?!敝兴N含的怪異之處。評論界一致認為,作者善于把握那些在生活中難以觸及、只能在字里行間細細品味的情感,筆觸細膩,想象雄奇——她“手中的筆精準得就像醫(yī)用柳葉刀”,這也是她的短篇小說魅力之所在。

我殺了我妻子?,F(xiàn)在,地下室的打印機要花20個小時把她的新身子印完,20小時。我得想想怎么打發(fā)這20個小時。也許我該打掃下屋子,就當是贖罪浪子的幡然醒悟。等她回來,就會看到一塵不染的架子上整齊擺列著瓶瓶罐罐,而我正端坐在廚房中島前,一旁的湯鍋在爐子上沸騰。我們可能都不需要談及剛剛發(fā)生的一切。我可以再去買兩朵花?;蛘呷タ纯创蛴C,打印過程總是令我目眩神迷。一層層組織纖維經(jīng)緯交錯,編制成線,打結(jié)收邊,形成我妻子身體內(nèi)部器官的一個個剖面,就像是樹身主干年輪的橫截面。

我毒殺了她,我將烈性毒藥摻在她每天早晨都喝的咖啡里。因此這就不是臨時起意,不是一時沖動。毒藥意味著事先謀劃。毒藥的言下之意是:我希望暫時離你遠去。那為什么不能短暫地離家?為什么不能就出去散個心呢?很顯然,毒藥的潛臺詞不止如此。毒藥意味著:我希望你暫時不存在。我希望將你從我的世界移除。

不是勒死,沒有窒息、氣喘、掙扎或嘔吐。我的康妮就那樣安靜地一頭栽倒,覆面橫躺在桌上。她沉重頭顱下柔軟的身軀軟軟地塌下,手頭握著的空茶杯哐當落下,撞在茶托上,潑出一地渣滓。我真心希望,這是一次毫無痛苦的離去,然而無論如何,我還要再等一陣子才能相信她說的話。我下了不小的劑量,對我的康妮這樣小個子的女人來說,已是巨量,畢竟康妮是這么矮小。每次她開我們家車時,座椅都必須搖到最前面,不然她就夠不到踏板,打方向盤時還得探著頭才能看清方向。我用張被單裹起我的康妮,手腳輕快地把她丟出門廊,然后上網(wǎng)填了一張當日取件的表單。

康妮只殺過我一次。那次我們本計劃自駕去國家公園野營一周。公園不算遠,開車大概四小時。只是日子選得并不好,那是寒冬季節(jié),凍土透過帳篷底部、睡墊和睡袋,貪婪吮吸著每一絲熱量,寒氣逼人,所以很少有人此時野營。行李基本是康妮收拾的,她把我們家的小車后排塞得滿滿當當,我開車時想從后備廂的窗子看外面,卻什么也看不見。然后在那周的某個早上,我們收拾了些日用品,準備環(huán)行約20英里,直到此時,康妮才告訴我她向鄰居吉姆——我們私下里愛稱他為老傻瓜——借來了他的步槍??的菡f她怕遇上熊。她隨手一挎,槍就到了背上,隨后我們就上了路。我心頭一陣暗喜。我一直期待這種經(jīng)歷,但每次躍躍欲試時,都會在最后一秒臨陣脫逃。

路逐漸變窄的時候,康妮總走在我前面,我就只能盯著從對角線把她的背一分為二的那根長長的木質(zhì)槍管,她短短的馬尾辮總是在上面搖擺晃動。最后,她把我?guī)щx那條小路,走進了密林深處,密林總是適合發(fā)生些瓜田李下的韻事,欲拒還迎的拉扯。我突然想起年少時,曾有個姑娘,牽著我的手逃出喧鬧的派對,遠離烈烈的篝火,走入悶熱撩人的夜色中,一雙身影隱沒在樹影婆娑中。

看呀,康妮,背著步槍的康妮轉(zhuǎn)過頭看著我,你真該看看她的樣子。她是怎樣的決絕迅速。她的嘴唇微噘,眼神澄澈堅定,毫不動搖,沒有一絲為難。她的臉頰通紅,半為凜冽的寒風,半為崎嶇的遠足。

就一槍,貼臉的距離,正中面龐。我像是被人猛擊了一拳,直向后倒。后來我把這段回憶和兒時看過的泡泡糖廣告混為一談。廣告里有個嚼糖的男人,突然被美味掀起,整個身子火箭般沖出畫面之外,只剩一雙沒了主人的棕色樂福鞋。我也像被加農(nóng)炮擊中一般仰面倒地。我最后看見康妮可愛的臉龐,耳邊是爆炸的轟鳴,然后一切都歸于虛無。其實之后我曾想過,如果康妮瞄準的是我的心臟或肺部,或者干脆拿把斧子砍了我的頭,那也許還有過渡。我的眼睛還來得及給我的大腦傳來一些信息。那也許我就能看見我的殘骸,看見她的反應,看見我們倆滿身黏稠的血污。我的死亡是如此的空明,一絲不茍,簡直像臺精準的外科手術(shù),雖然我明白,實際上這和救死扶傷的手術(shù)相去甚遠??的莸倪@一槍真是精準,就像她對我靈魂所在那針尖大小的位置了然于胸——就在我上唇唇珠之后,我脊髓神經(jīng)之上,我大腦的中心位置。她鷹隼一樣精確地打出這一槍,這就是我的康妮。

當我在家里打印機托盤上蘇醒時,感覺自己就像在一個陌生酒店的床上醒來,迷茫而陌生,有一瞬間不知所措。我光著身子在家中穿行,一路走到主衛(wèi),洗浴、吹頭、穿衣。家里一片漆黑,鴉雀無聲,使我焦躁不安。我知道我從死去那刻的核定點開始到完全打印回來已經(jīng)過去了20小時,20小時。我的康妮,在這20小時里,有沒有回過家?她是回來又走了嗎,還是根本沒有進過家門?

晚些時候,康妮把這些一一告訴了我。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回到了我們的露營地,沒有一點兒打草驚蛇,如何把身上的星星點點擦拭得干干凈凈,再換上一身嶄新的衣裳。她收拾好我們的行李,開上車,從高速公路下一出口駛出,停在了一家汽車旅館門前。這家旅館裝修得像是個高山小屋,涂色木頭上陰刻著形狀奇特的圖案,院子里的柵欄上包裹著鐵鍬狀的鐵皮。這些裝飾曾一度迎來游人如織,現(xiàn)在看上去卻過于幼稚,殘破不堪。當康妮要在前臺開個房間時,從前臺后墻的鏡子里,她看見自己脖子上還有一道殷紅。

那天傍晚,頂著沐浴后的一頭濕發(fā),我的康妮邁步走進旅館里的小酒吧。那里塞滿了人,地方本就不大,椅背上又全是笨重的冬衣,空隙里都堆著拖泥帶水的長靴,使得本就不寬的桌子間顯得更加狹窄。

康妮在吧臺找了個地方坐下,確切來說,那都不是個正經(jīng)座位。那就是張高腳凳,因為要給服務員挪出進廚房的路,給硬塞在角落里,擠擠挨挨地占滿狹小一隅。酒吧的電視上,放著嘈雜的曲棍球比賽直播,擊球的乒乒乓乓聲響個不停。酒保咻地一下丟給康妮一杯酒,康妮歪著頭,一言不發(fā)。她拿到手的是杯黑麥威士忌,兌了些可樂,不是她慣常喝的那種。酒吧也有吃的,而康妮從我們開始那段漫長的徒步遠足前就滴水未進過,所以她點了些烘肉卷。(但你討厭烘肉卷,她回憶到這里時,我忍不住打斷她。康妮聳了聳肩,解釋說,她很久沒有吃過烘肉卷了,甚至分不清她是真的討厭這道菜,還是口頭說說罷了。)

突然間,幾個陌生人湊到吧臺,撞上了她的胳膊肘。有個男人傾下身子,越過她的肩膀向吧臺點單,他的整個胯部都壓在她的椅背上,兩個人的臉頰間幾乎沒有一絲空隙??的莓敃r正在目不斜視地看著電視,右手握拳托著自己的頭。電視里,廣闊的白色場地上一個個渺小的身影來回穿梭,解說員狂風暴雨一樣說個不停,簡直像倒數(shù)結(jié)束前最后幾秒的拍賣員??的莸淖笫痔摂n著自己的酒杯。那男人用食指輕輕點了下康妮的婚戒,你男人呢,他開口問道,順帶輕浮地拋了個媚眼。哦,我,康妮啟唇,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她一般不那樣大笑,像個瘋婆子一樣,非常尖厲,歇斯底里。我是個寡婦了,我猜。確實如此。她又爆出一陣大笑,男人被嚇得不輕,端起酒杯逃之夭夭。

或者,康妮就是這么隨嘴一說?;蛟S她和那男人春宵一度了呢。但我又有什么權(quán)利抱怨呢?我那會兒已成為一具死尸。

我家這臺打印機貴得離譜,無論是購買還是維護,都是個大手筆——數(shù)據(jù)儲存服務、聯(lián)機服務、回填材料庫、在執(zhí)法部門及當?shù)蒯t(yī)院的依法注冊服務,所有這些都耗資不菲。因而許多人想當然地把這種打印機視作巨富專享,只有那些坐擁奢華游艇、私人飛機和花園豪宅、仆人成群的頂級富翁才能擁有。當然,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會在這種產(chǎn)品剛剛誕生之際,就毫不猶豫地一擲千金,以此避免某些突如其來的死亡威脅。

我們夫妻卻不是那樣的有錢人:我們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守財奴,在郊區(qū)有個三室的老屋,上次返修甚至要追溯到20世紀90年代,有輛不起眼的小轎車,身上穿著大賣場均碼衣服,手里的手機電腦早已過時??赡苁且驗槲覀儚男〖揖巢诲e,繼承的遺產(chǎn)不少,工資尚且可觀,而且股市投資也算順利??傊?,我們幸運地積攢下大筆資金,隨著年紀漸長,甚至不清楚到底為何攢下這么多錢。我們沒有要個孩子,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我們整日埋頭工作,打掃衛(wèi)生或是打理院子也都是親力親為。外出度假也不過只在州內(nèi)露個營。在我們死后,攢下的這筆財富將會捐贈出去——這隱秘的數(shù)百萬財富,在某一天將成為我們的寵物領(lǐng)養(yǎng)人,或是遠房甥侄的一筆天降之財,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這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了。那為什么在我們尚且健在時,不拿著這筆錢去做做公益呢?因為早年沒錢時候的焦慮已被扭曲、放大乃至根深蒂固,總感覺再多的錢也不夠安全。

我們夫妻就是這樣的人,也難怪這臺打印機令我們?nèi)绱舜瓜?。當時,我們就在廚房桌子前,一起勾著頭看著我妻子筆記本的屏幕,下拉的銷售推廣菜單。上面說,只需要在大腿皮下植入一個元件,它就能掃描你的全身,在一張圖紙上復制出你的身體。每十秒這個設備就重新掃描一次,并且根據(jù)你身體的實時情況重新記錄歸檔。也就是說,你重新打印出來的這個新身體的設計圖,每十秒就隨著你的狀態(tài)更新?lián)Q代一次。一旦你不幸死去,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你的意識就會上傳至存儲器。根據(jù)最近一次掃描記錄下的完整有序的機能數(shù)據(jù),這臺打印機將打印出一具全新的身體——跟你還沒涼透的身軀最接近的復制品。

然而,最近一次掃描的記錄點和確切死亡時間點相隔越久,這具新身體就越有可能抗拒意識的輸入。若無法接納,思想就會土崩瓦解,到那時你就真的一了百了。人的意識是如此龐大,很難長久儲存,只能即存即傳,而新的身體供給意識輸入的兼容窗口期不過短短幾分鐘。所以你無法一直把自己的意識傳輸?shù)揭痪吣贻p力壯、完美無瑕的身體上。這臺打印機也不能把你從癌癥或是心臟病手里拯救出來。它不能阻止你變老,甚至連一個慢慢潰爛的傷口都無法愈合。它并不能使你長生不老。大部分的傷害它都無法屏蔽,它所能避免的只有極小一部分充滿意外的猝死,比如突如其來的撞擊致死,猝不及防掉在頭上的空調(diào)外機,或者迎面飛來的超速大型卡車。

各種冷血而猝不及防的人為暴行。

而當我們真的把它買回家?guī)啄曛?,才發(fā)現(xiàn)我們好像并沒有真正地拿它做過什么事情,或者是有它就能怎樣。但是地下室里確實擺著一臺精密的儀器,我們的腿里確實植入了塑料元件,我們也確實花掉了一大筆錢。因此,這整件事情顯得越發(fā)荒唐。我們?yōu)閹缀醪豢赡馨l(fā)生的事支付了一筆數(shù)額如此巨大的保單。然后,就像這類打印機的大多數(shù)用戶那樣,我猜——畢竟超級富豪可從不缺少屠戮的野性:我們受到了某種誘惑,好奇的誘惑。

我殺過我妻子好幾回。她甚至自殺過更多回。康妮說動手的是她自己還是我,對她來說都一樣,只是一瞬間的失神,意識一出一進,然后在打印機托盤上蘇醒。而無論舊的身體現(xiàn)在在何方,她都沒感到過有什么隱隱的聯(lián)系或是不舍的感情。我希望自己的尸體可以成為野狼、烏鴉或者蛆蟲的美餐——這比生前的我更加有價值。但我有時也會猜測我的康妮有沒有說謊,她的意識有沒有去過別處,有沒有更為深切、更為慰藉、更為美妙的體驗?當她歸來,她真的沒帶回一點紀念嗎?如果真的沒有,我實在難以理解她為何一死再死。畢竟,風險還是存在的。如果她赴死的時間稍微長一點,世界上就只剩兩具軀殼,而沒有我的康妮了。

如果我打算在她回來前打掃下屋子,再買幾朵花,那么現(xiàn)在,我的時間還很充裕。我是在某個周日早上送她上路的。我本來準備走去客廳,把我之前落在那兒的幾個碟子收拾到廚房水池里,但我最后只是癱進沙發(fā),打開電視,一如往常。碟子沒沉進水池,我倒是沉進了沙發(fā)。我睡了大概一個鐘頭,沒關(guān)系,時間還很多。

鄰居家的男主人曾和我隔著柵欄聊過一次,不是吉姆,是另外一邊的鄰居,叫達倫,他曾向我坦白他的一段風流韻事。那次我們正巧都在院子里,坐在自家后院的地臺上,為了逃避整理庭院,裝模作樣地翻動著烤架上的肉塊。可能是這次,也可能是我在鏟雪,或者洗車、倒垃圾時,反正他向我招了招手,然后我們站在他家車庫前,開始無所不談。我實在不覺得我們曾想過彼此會這樣一起打發(fā)時間。

達倫跟我說,一開始那不過是一時興起。他下了個應用軟件,用的是假身份,想看看到底會有什么結(jié)果。但過了一陣子,他就開始用自己真實的照片了,只是換個假名,改小點年齡。玩玩罷了,他覺得這只是個局限在手機上的虛擬游戲,可以讓他變得更自信一點。他為自己設下了絕對不會逾越的堅固防線,然后一腳踏了過去。他開始給女性發(fā)私信,只想看看能不能收到回應。他開始和某個女性用戶卿卿我我。他開始用自己真實的電話號碼給那個女性發(fā)消息。他們打了第一個電話。他們打了太多電話。停在加油站時他在車上給她打電話,上班時他在單位的洗手間里給她打電話。每一步看上去都是有理有據(jù),每一次得寸進尺看上去都不足掛齒。達倫曾在和他的妻子發(fā)生爭執(zhí)以后,給這位女性發(fā)信息訴苦,控訴他的妻子在睡覺時會躲避他的觸碰;她在他把哇哇大哭的小孩抱在懷里時,會把孩子抱出來,輕蔑地咂咂嘴,就像她知道怎么做才更好似的。而在一開始,他甚至自我安慰,覺得整場外遇不過是為了讓他成為一名更好的丈夫和父親。不過是一個發(fā)泄途徑而已。

我給康妮下毒也是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互聯(lián)網(wǎng)搜索讓它成為現(xiàn)實,就像滿足我那些其他所有愚蠢的好奇。調(diào)查致死劑量,以及最重要的,致死速度。在一個論壇上看見的建議,跳轉(zhuǎn)到另一個論壇的鏈接,再到另一個搜索引擎無法查詢的網(wǎng)站。就是隨便看看,隨便讀讀。第二天,我就填好了我的全部信息,只是沒能點下“提交訂單”的那個按鍵——數(shù)次猶豫后,終于,鼠標雙擊。網(wǎng)購時我時常這樣猶豫。終于有一天,我打定主意,下了單。

時間過去將近兩個月,我已經(jīng)差不多把這事忘光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卻悄然出現(xiàn)在我家郵箱,里面似乎都是些沒用的零碎物品——卷發(fā)器,鑰匙鏈,便利貼,牙刷。但在它們中間,正中心,裹著一個兩英寸見方的塑料袋,袋里裝著白砂糖一樣的晶體。

我只想收藏它,僅此而已。知道它就在那里,塞在我們衣柜卷成一團的一雙襪子里。

當我在康妮起床之前給她煮杯咖啡時,或者當我在廚房給她倒杯紅酒,而她遠在客廳時,我能感覺到自己在刻意磨蹭,盯著這些不透明的深色液體出神:它們一定很好溶解,了無痕跡。就像達倫拍的另一個女人的艷照,就像他在暗處聽過的另一個女人的諂媚耳語,這些都是一個逃生口,一扇通往我們的妻子無法到達的世界的暗門,通往沒有她們的超凡自我,通往仍舊存在的無限可能。

我從沒想過使用這些白色晶體。

而且,我更沒想過還會再次使用。

我開車從麥當勞的汽車餐廳買了早餐,帶回了家。而康妮總覺得麥當勞實在難以下咽。我隨手把三明治卷攤在面前的桌上,凝固的美式奶酪粘在上面,斑斑點點。就這樣,我點開一個黃色網(wǎng)站,公放。但我很快意識到這樣既顯得小心眼又顯得很幼稚。因為我清楚,康妮的身軀就在這座房子的地下室里被一寸寸塑造出來,她的意識正在被注入每一個打印出的細胞中,我感覺自己仿佛也被束縛在這個房子里了。倒是康妮,她對我下手時大概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吧。畢竟,她就把我一個人拋在家里,任由我孑然一身地躺在打印機的臺面上緩緩醒來,而她則躺在汽車旅館里的破舊床鋪上,盯著頭上皺皺的天花板,常年受水泡的油漆裂開一條長縫,幾塊墻皮搖搖欲墜。

網(wǎng)頁一邊有個豎條廣告,花花綠綠的性感女孩。我點了進去,我從沒點過。輸入信用卡信息,就能隨心瀏覽,但并不是即刻就開始收費,你可以先舒舒服服地坐著,隨便點開某個姑娘的公共直播,免費觀看。你可以花錢打賞她禮物,提出要求,進入她的私人直播間——總之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

一個個輸入我銀行卡的數(shù)字,這的確有種負罪感?;蛟S是覺得可憐可悲吧。來這個網(wǎng)站的大多數(shù)用戶追逐的都是些只穿著內(nèi)衣搔首弄姿的女人,我猜這是因為裸聊甚至進一步的行為都是付費項目,但我最后卻留在了一個可謂穿得最多的主播那里,雖然她穿的只不過是一條碎花短裙,一雙齊膝中襪。這位女主播蜷著腿坐著,腳伸向一邊。她整個人比例失調(diào),顯得又窄又長,臉蛋是,鼻子是,死板僵硬的發(fā)型更突顯出她的窄長。她的身材也是如此,又長又直的軀干上安插著過分細長的四肢,胸部也是一馬平川。蒼白的臉龐,妝容夸張猶如吸血鬼。很難看出她究竟年方幾何,雖然穿著刻意扮嫩,卻弄巧成拙,更顯出她的老態(tài)。直播間的背景不過是釘在墻上的一張床單。電腦屏幕的光圈倒映在她眼里,不斷閃爍變化,她不停地滾動屏幕,念出彈幕聊天的內(nèi)容,又喃喃自語般做出回應。我估計直播間里跟我一起聊天的約有500人——500人!可以填滿百老匯的某個劇場,如此多的觀眾此刻正聚集在這個直播間里,弓著背盯著方寸屏幕,凝神屏氣。只有極少數(shù)人還在打字,反反復復提出同樣的要求,說出同樣的贊美,表達同樣的意淫。快給我們看看,快給我看看,我們可愛你啦,我超喜歡你的,我真想一口吃了你。她馬上就要去付費的會員房啦,沒人想去看看嗎?

我的康妮,現(xiàn)在在地下室里,大概打了一半了。我的康妮,也曾在那家汽車旅館的小酒吧里。所以我在直播間里打下:我妻子不在了。它很快淹沒在花花綠綠,快速滑動過的滿屏彈幕之中。因為我沒花過錢升過級,我的用戶名和發(fā)的彈幕就是單調(diào)不顯眼的灰色,而那些大老板,一擲千金的直播間富豪,他們的用戶名上都有特殊的裝飾圖案,彈幕字體也都夸張絢爛。然后,過了大概十秒,這位女主播大聲讀出我的那條:我妻子不在了。哦,親愛的系統(tǒng)用戶2026,聽你這么說真的好難受,我希望你能來我的私人房間,我也許能做點什么讓你好受一點兒。

那一刻我真是熱血上涌,她看見了!雖然我的用戶名灰不溜秋,難以辨認,她還是看見了!她的語氣是如此的圓潤而溫柔,絕不帶一絲嘲弄,就像系統(tǒng)用戶2026就是我的真名似的,就像這個名字是她給我起的個親密昵稱似的,就像在這個直播間的蕓蕓眾生,只有我是那個特殊的,被選中的幸運兒似的。

我終于叉掉了那個網(wǎng)站,已經(jīng)過了中午了。而早上我從麥當勞回來那會兒,從車子走到側(cè)門的這短短十幾步路,就足以讓我感覺到今天是多么秋高氣爽,萬里無云。但我正坐在書房里,厚重的窗簾之間沒有一絲縫隙,空氣沉悶潮濕,就像是在地下室,冷掉的薯餅、燒焦的咖啡和我自己的汗臭交雜其中。我得打掃下屋子,這個念頭再次浮現(xiàn)在我腦海,買花、煲湯,要記著。

然后我再次在沙發(fā)上悠悠醒來,屋前門廊的陣陣腳步聲吵醒了我。外面已經(jīng)是一片漆黑了。從前門的小窗里,我看見兩個身穿白色防護服,戴著口罩的人正抬走康妮的尸體——她上次死后打印出的那一具。在搬上處理車前,他們沖我點了點頭。我有一瞬間在想,康妮會不會介意他們把蓋在她身上的床單給抖掉了。

我去廚房,燒了個湯,把所有凍著的排骨和冰箱里所有能放進湯里的蔬菜都扔了進去,哪怕它們都蔫答答的??鞠渖系臅r鐘告訴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傍晚6點整。我又切了個洋蔥,然后餓得不行,不想再干活了。

我去了我們倆最中意的那家泰餐館,打包了些菜做晚飯。離那家餐館不遠就有家花店。我和康妮,我們總是開車去那家館子,雖然它離我們家不過區(qū)區(qū)兩英里。我們會把車調(diào)到自動駕駛模式,舒舒服服地坐在里面,讓它慢慢滑出車庫,然后我倆之間,總會有個人說,我們下次會走路去的。

我還穿著一身睡衣睡褲,早上我開車去麥當勞汽車餐廳時就穿著這身了,而我到現(xiàn)在也沒把該洗的衣服洗完。最后,我換了條灰色運動褲,仍穿著睡衣,套上掛在門上的一件灰色V領(lǐng)夾克,領(lǐng)口有圈紅色圖樣。

走到那家餐館花的時間比我想的要久。這條路沒有劃出人行道,汽車從我身邊不停地呼嘯而過,路上沒有路燈,旁邊又是灌木叢生,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時不時踢到些小石頭。寒意漸漸襲來,而我只穿著單薄的夾克和破舊的睡衣。終于,我走到了那條短短的商業(yè)街,燈火通明的泰餐館就像一座燈塔,而此時我已經(jīng)凍得手痛刺骨,鼻涕直流。

我走到餐館大片平整的落地窗前面,停下了腳步。餐館的頂棚使得反射在玻璃面上的燈光顯得有些詭異,我雖然能看見餐館里面的一些樣子,但我的倒影也疊加映在了玻璃上。蒼白模糊的幽靈一般,纏繞在一桌桌漫不經(jīng)心的食客的身影旁。倒影模糊得看不清我的臉,我的衣服倒是更明顯點,尤其是我褲子的白色系繩和我夾克上的紅色部分。一種似曾相識的既視感油然而生,我似乎能依稀辨認得出這玻璃里倒映的破碎身影是我自己,但又不像是我自己。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凍僵的手,蒼白的皮膚,殷紅的凍瘡。這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我卻第一次察覺到,這雙手,早非我出生時,父母給予我的那一雙。同樣,這也不是我上學時,磨出過水泡,泡在墨水里的那一雙,更不是在圣壇前和我的康妮雙手交握過的那一雙了。但其實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如此。皮膚細胞每幾周就會完成一次更新?lián)Q代,即使是骨骼和脂肪的細胞,每十年也會徹底更新一次。就像我小時候聽說過的忒修斯之船的謎題那樣:如果一艘船上所有的舢板鐵條,都在時間更迭中經(jīng)歷過了更換,直到最初的那批徹底不復存在了,那這艘船還是原來那艘嗎?打印機只不過是加速了這種更新?lián)Q代。如果這臺機器忠實地重塑了你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微粒,從牙齒的牙釉質(zhì)到眼球的結(jié)晶體,從你子宮里每一個尚未成熟的卵細胞再到你所有的身體缺陷,連那些所有你和你愛的人都不滿意的部分也原樣重刻,那這個人還是原來的你嗎,還是另一個嶄新的陌生人?我的康妮,現(xiàn)在又算是在哪兒呢?是捆在那輛處理車的車斗中,還是躺在地下室的打印機托盤里,甚至遠在太空之外?

我突然就明白,我在這塊玻璃上看見的身影到底是誰。高中時,我的第一個兼職是在一家出租錄像帶的小店。其中有一個人,專門會跟著一大群顧客進來,趁我們這些工作人員沒空看著他,或者趁著工作日夜班只有我一個人在,不敢上去趕走他的時候,到我們店里來。他會在店里找到那個位子,找到他要的那盒錄像——浪漫喜劇封面上開懷大笑的女人,恐怖電影封面上失聲尖叫的女人,色情錄像封面上不露頭的赤裸身體,甚至只有一個屁股,總之,是這一類封面,然后對著它開始手淫。年長一些的同事跟我說,每家出租錄像帶的店里總會有一兩個這樣的人。曾經(jīng)有幾次,我們也叫了警察來逮他,但他總能在警察到來之前逃之夭夭,這樣即使店里的監(jiān)控錄像把他拍得清清楚楚,警察也無能為力。只有我一個人在店里時,我緊張得都不敢看他一眼,似乎我不看,他就不存在。所以我其實連他長什么樣都認不太清。如果哪天他換了一身衣服,在街上和我擦肩而過,我可能也認不出來,因為我只熟悉這個后腦勺的形狀,以及他一直穿的那身衣服:松松垮垮的灰色抽繩運動褲,同色系的防風夾克,領(lǐng)口有些紅色。多眼熟的打扮。

突然之間,我就不想走進這家餐館了,不想去打擾里頭那些享受著美食的人們,不想闖入他們的刀叉交錯,笑意盈盈。每張桌上都有個吊燈,燈光劃分出一角,仿佛劇院的舞臺,每張桌就是一出日常劇。我依稀記起,有次我和康妮也在這里,在后方的一張桌上,相對而坐。她告訴我,她之所以中意出門外食,是因為只有在此時此景,我的眼中才全是她,也只有她。

然而那時,我只覺得她是在抱怨,我們倆在家里電視前吃飯時,我總是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手機,而不是看著喋喋不休的她。她總是這樣,總覺得我在走神,沒有一點兒愛意。而現(xiàn)在,我站在餐廳窗外的人行道上,靠著窗的這桌情侶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近在咫尺的身影,他們停下談話,向我看來——我突然意識到,原來康妮是在那樣歇斯底里地渴求著我的一心一意,原來她是那樣徹頭徹尾地深墜愛河。

花店早已關(guān)門。

回家路上,我手里拎著的打包的面條慢慢變得冰涼,街道也變得更加漆黑,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也早已熄滅。越過路邊的護欄,我認出陡坡上長著的灌木是野生的黑莓叢,明年夏天,結(jié)果的時候,我們也許能來這里摘些玩玩。再走兩步,是一家汽車咖啡店,門口的招牌寫著,新鮮上市!焦糖海鹽榛子三重軟糖布朗尼摩卡??的菘匆娨欢〞拹旱匕欀亲涌嘀?。今晚是上弦月,一片薄霧般的云層遮住三分月色。多可惜,康妮看不到今晚的夜,今晚的月。

我有一次選擇了棒球棒,站在康妮身后,猛擊了她的頭部。事實證明,這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選擇。那個時候,康妮正獨自站在家里的后院,仰著頭,望著天,看著星星。她的手舉在身前,兩指微分,我猜她想來支煙,但早在十年前她就戒了。我大步流星地走過去,猛地一揮??的輵暤沟兀遗滤廊サ乃俣炔粔蚩?,打印機就不能原原本本地將她復制回來,所以沒有停下?lián)]動球棒的手。一下又一下,不停揮動,以最快速度,直到血肉模糊。我的身體顫抖不已,甚至惶恐到止不住地抽泣,鮮血肆意蔓延,染紅綠草,浸透黃土。

當康妮從打印機的托盤上起身,我早已盤腿坐等。我?guī)缀跏且卉S而起,擁她入懷。康妮什么也沒問。她沒問是不是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過去:重復那些在我們相遇之前的故事令我厭煩;也沒問是不是在我問她家里備用的燈泡放在何處時,她默不作聲的嘆氣讓我惱火;也沒有問是不是永遠失去和陌生人共享一個曖昧夜晚,談天說地的機會讓我懊悔;也沒有問是不是她的臉龐,我們越來越相似的臉龐,難以解釋的夫妻相,時間堆積的松垮皮膚,讓我徹底厭倦。我們一道衰老,用著同樣的東西,看著同樣的風景,互相侵蝕,密不可分。

我知道個老套的笑話,或許有些冒犯女士們:比如說忍受(take)①我妻子,算了——還是帶她走吧,拜托了。這個笑話說給我們的鄰居達倫聽,一定會讓他大跌眼鏡,因為他們買不起這樣一個打印機,也從沒意識到我家買了。你不會真的想殺了你老婆吧?想讓她走,離婚就行啦,你們又沒孩子!但其實,事實截然相反:我正是想帶她回來,才選擇動手。老套的血流成河后,坐在尚未完工的地下室,冰冷的水泥地上,依靠著背后的洗衣機的是我,精神錯亂的鰥夫,不會再煩躁、惱火和懊悔。因為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失去康妮我是如何狼狽,我有一肚子的新鮮事要跟她說,而她是唯一能了解這一切的那個人。所以,康妮實在不必去問,我為什么動手。

時間不多了,康妮要回來了。我想了想還是沒有燉湯,天色快要破曉,做個松餅可能更實在些。廚房實在是一片狼藉。我抓緊洗了個衣服,但也只來得及把剛洗好的衣服丟進烘干機。

康妮就出現(xiàn)在了樓梯口,穿著一身皺巴巴的睡衣,不知道她從哪里翻出來的,攬著洗衣籃,頂在腰上。放下籃子,她坐在了廚房中島。我把一碟子松餅配培根輕輕放在她面前。康妮的嘴角微微升起,神秘的弧度。她去了一趟我永遠也無法探尋的遠方,然后又折返到我身邊。這位迷霧纏身的美人,再次令我魂牽夢繞。

責任編輯 李嘉平

①英文中,take既有接受、容納、承受的意思,也有攜帶、帶走、拿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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