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利
一、基本案情
被告人林某某經營某塑料加工廠,該廠未辦理環(huán)保審批手續(xù),未取得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2016年1月至2018年5月初,被告人林某某從被告人陶某某、包某某處回收某科技實業(yè)公司的含油廢塑料包裝袋47噸,用于加工塑料粒子出售。其在生產過程中沒有采取任何污染防治措施,將生產廢水直接排放至室外水溝,嚴重污染環(huán)境。經鑒定,本案造成環(huán)境損害共計人民幣185萬余元,其中應急處置費用為人民幣46萬余元。
經查明,被告人陶某某長期從事塑料制品制造、回收業(yè)務,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收集某科技實業(yè)公司的含油廢塑料袋36噸,且明知被告人林某某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仍將上述36噸含油廢塑料袋出售給林某某非法處置;被告人包某某長期從事廢品收購業(yè)務,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收集某科技實業(yè)公司的含油廢塑料袋11噸,且明知被告人林某某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仍將上述11噸含油廢塑料袋出售給林某某非法處置。
某科技實業(yè)公司(以下簡稱“科技公司”)生產軸承、汽車零部件等產品,該公司應當根據《國家危險廢物名錄》(以下簡稱《名錄》)中“含有或沾染毒性、感染性危險廢物的廢棄包裝物、容器、過濾吸附介質為危險廢物”的相關規(guī)定,將生產過程中產生的含油廢塑料包裝袋列為危險廢物。被告人郭某為該公司制造部(產廢部門)的工程師及負責人,熟知該公司的生產過程及含油廢塑料包裝袋的產生環(huán)節(jié),應當知道含油廢塑料袋系《名錄》所列危險廢物,卻安排生產線的安全員將含油廢塑料袋送往公司的垃圾場而非危廢庫;被告人徐某為該公司副總經理,分管公司環(huán)境工作。經被告人徐某同意,該公司通過總務部門將含油廢塑料袋先后出售給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的被告人陶某某、包某某,所得收益均入該公司單位賬戶。被告人陶某某、包某某先后將回收的含油廢塑料袋轉賣給被告人林某某,最終造成環(huán)境污染。
二、分歧意見
本案在提起公訴后形成了三種意見:
第一種觀點,僅林某某構成污染環(huán)境犯罪,陶某某、包某某及某科技公司、徐某、郭某均不構成犯罪。林某某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非法處置含油廢塑料袋47噸并嚴重污染環(huán)境,其構成污染環(huán)境犯罪無爭議;根據《關于辦理環(huán)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7條之規(guī)定,“明知他人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向其提供或者委托其收集、貯存、利用、處置危險廢物,嚴重污染環(huán)境的,以共同犯罪論處。”即行為人應當明知向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的他人提供或者委托其收集、貯存、利用、處置的物品為“危險廢物”才具有環(huán)境污染的主觀故意。而本案中,并無直接證據證明其他被告人和被告單位與林某某具有環(huán)境污染的共同犯罪故意,亦無證據證明上述被告人及被告單位明知含油廢塑料袋為危險廢物,故陶某某、包某某、徐某、郭某及科技公司均不構成被告人林某某的共犯。
第二種觀點,林某某、科技公司、徐某、郭某構成污染環(huán)境犯罪,陶某某、包某某不構成污染環(huán)境犯罪??萍脊咀鳛楫a廢企業(yè),有義務根據《名錄》將含油廢塑料袋識別為危險廢物。該公司分管環(huán)境工作的副總經理徐某明知陶某某、包某某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仍將沾油廢塑料袋出售給二人,最終造成環(huán)境污染的后果。符合《解釋》第7條的規(guī)定,科技公司應以林某某的共犯論處。按照單位犯罪的處罰原則,科技公司分管環(huán)境工作的副總經理徐某作為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負責垃圾分類工作的郭某作為其他直接責任人員,應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而陶某某、包某某作為回收廢舊物資的個人,文化程度低,沒有義務知曉沾油廢塑料袋為危廢,且無直接證據證明其二人明知沾油廢塑料袋為危廢,故陶某某、包某某不構成林某某的共犯。
第三種觀點,林某某構成污染環(huán)境犯罪,陶某某、包某某、科技公司、徐某、郭某構成污染環(huán)境犯罪的共犯。陶某某、包某某在回收某冶金公司廢舊物資的過程中,已了解該公司的廢油、廢油桶為危廢,不能隨意處置,明知林某某沒有危廢處置資質,且在送貨到林某某的塑料加工廠時看到現(xiàn)場污染情況,應推定二人有放任環(huán)境污染的主觀故意;科技公司有義務根據《名錄》的規(guī)定將生產環(huán)節(jié)產生的含油廢塑料袋識別為危險廢物。該公司相關負責人明知被告人陶某某、包某某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仍將含油廢塑料袋出售給二人,最終造成環(huán)境污染的后果。根據該公司的法定義務和《名錄》的規(guī)定,應推定科技公司及相關負責人具有放任環(huán)境污染結果發(fā)生的主觀故意;同時,科技公司及相關負責人的行為符合《解釋》第7條之規(guī)定,應以被告人林某某的共犯論處。根據單位犯罪的處罰原則,除對科技公司判處罰金,應追究該公司分管環(huán)境工作的副總經理徐某、負責垃圾分類工作的郭某的刑事責任。
三、評析意見
上述分歧意見中,筆者同意第三種意見。理由如下:
(一)準確理解《關于辦理環(huán)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七條規(guī)定的“以共同犯罪論處”
《解釋》第7條規(guī)定:“明知他人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向其提供或者委托其收集、貯存、利用、處置危險廢物,嚴重污染環(huán)境的,以共同犯罪論處”。需要注意的是,該條司法解釋采取推定的證明方式,即只需要證明行為人明知對方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或者超出許可范圍即可,無需證明行為人明知危險廢物的接收方會實施后續(xù)的污染環(huán)境行為。在此情形下,對于危險廢物接收方實施后續(xù)的污染環(huán)境犯罪行為,應當共同歸屬于污染環(huán)境的危險廢物提供方和接收方,以污染環(huán)境的共同犯罪論處。即只需要證明行為人明知對方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資質,無需證明行為人明知對方會實施后續(xù)污染環(huán)境具體行為,即可對行為人以污染環(huán)境的共同犯罪論處。[1]故該條司法解釋所規(guī)定的共犯,并非傳統(tǒng)刑事案件中典型的共同犯罪,否則也無需由司法解釋規(guī)定為“以共同犯罪論處”。
有觀點認為,科技公司、徐某、郭某不構成污染環(huán)境的共同犯罪的理由為:該公司將含油廢塑料袋出售給陶某某、包某某后,并不知曉二人會將含油廢塑料袋出售給林某某,故科技公司與被告人林某某之間并無共同犯罪的意思聯(lián)絡,并非“共同故意犯罪”。這一觀點沒有準確理解“以共同犯罪論處”的立法意圖,混淆了典型共同犯罪和“以共同犯罪論處”的區(qū)別,割裂了非法處置危險廢物環(huán)境污染犯罪上下游之間的關聯(lián)。
本案中,被告人林某某在未辦理環(huán)保審批手續(xù)、未取得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的情況下經營某塑料加工廠,其直接處置被告人陶某某、包某某轉賣的含油廢塑料包裝袋47噸,用于加工塑料粒子出售;且在生產過程中沒有采取任何污染防治措施,將生產廢水直接排放至室外水溝,嚴重污染環(huán)境。其行為構成污染環(huán)境罪。
被告人陶某某、包某某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收集科技公司的危險廢物含油廢塑料袋47噸,明知科技公司的含油廢塑料袋上沾染的機油和防銹油為危險廢物、用作生產塑料制品原料會有一定危害,且明知被告人林某某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經營的塑料加工廠利用科技公司的含油廢塑料袋生產塑料粒子的過程中會造成環(huán)境污染,仍將上述47噸含油廢塑料袋出售給林某某非法處置。被告人陶某某、包某某的行為符合《解釋》第7條的規(guī)定,應以被告人林某某的共犯論處。
科技公司作為產廢企業(yè),有義務知道含油廢塑料袋為危險廢物,且明知被告人陶某某、包某某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仍將含油廢塑料袋出售給陶某某、包某某,對二人收購含油廢塑料袋之后的去向沒有追蹤和了解,任由其處置,最終造成環(huán)境污染的后果。科技公司及相關責任人員的行為亦符合《解釋》第7條的規(guī)定,應以被告人林某某的共犯論處。
(二)關于主觀故意
本案中,關于被告單位科技公司、被告人徐某、郭某、陶某某、包某某的主觀故意的認定存在較大爭議。認為上述被告人、被告單位不構成污染環(huán)境罪共犯的理由為《解釋》第7條規(guī)定“明知他人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的前提是行為人明知案涉固廢為“危險廢物”,而本案并無證據證明科技公司、徐某、郭某、陶某某、包某某明知含油廢塑料袋為危險廢物。
筆者認為,司法實踐宜注重結合客觀證據推定主觀過錯形態(tài)??萍脊咀鳛楫a廢企業(yè),該公司環(huán)保臺賬中已有《國家危險廢物名錄》(以下簡稱《名錄》),公司及相關工作人員均有義務根據《名錄》將含油廢塑料袋識別為危廢,但該公司卻將案涉含油廢塑料袋出售給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的個人。故應當根據科技公司的法定義務及《名錄》的規(guī)定,推定科技公司及相關責任人員具有放任污染環(huán)境結果發(fā)生的間接故意;被告人陶某某、包某某雖然不是專業(yè)人士,但其在回收科技公司含油廢塑料袋的過程中,已了解“危險廢物”的概念,明知科技公司的廢油、廢油桶是危險廢物,應交由有資質的單位處置,明知含油塑料袋因為沾染了機油,用作塑料制品原料會有危害,亦明知林某某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其使用含油廢塑料袋加工塑料顆粒的過程中會造成環(huán)境污染,但二人仍將含油廢塑料袋賣給被告人林某某,任由其非法處置,最終造成環(huán)境污染的后果。根據“兩高三部”《關于辦理環(huán)境污染刑事案件有關問題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紀要》)的規(guī)定“應根據被告人的任職情況、職業(yè)經歷、專業(yè)背景、培訓經歷、本人因同類行為受到行政處罰或者刑事追究情況以及污染物種類、污染方式、資金流向等證據,結合其供述,進行綜合分析判斷”,推定被告人陶某某、包某某具有放任污染環(huán)境結果發(fā)生的間接故意。
即使科技公司、徐某、郭某、陶某某、包某某等被告人和被告單位可能不知曉《解釋》第7條的規(guī)定,但這并非犯罪故意所要求的認識內容。故應當認定被告人林某某具有污染環(huán)境的直接故意,其他被告人、被告單位具有放任污染環(huán)境結果發(fā)生的間接故意。各被告人和被告單位均具有污染環(huán)境的主觀故意。
(三)單位污染環(huán)境犯罪的認定及處罰原則
1.單位污染環(huán)境犯罪的認定
司法實踐中,單位環(huán)境污染犯罪的認定,需要根據案件具體情況準確把握,側重從是否為了單位利益和是否經單位集體研究決定,或者由單位負責人決定、同意,或者被授權的其他人決定、同意實施兩個方面判斷。[2]《紀要》關于單位犯罪的認定指出:“為了單位利益,實施環(huán)境污染行為,并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當認定為單位犯罪:(1)經單位決策機構按照決策程序決定的;(2)經單位實際控制人、主要負責人或者授權的分管負責人決定、同意的……”從以上規(guī)定看出,判斷是否為單位污染環(huán)境犯罪重點看兩方面,一是否為了單位利益二實施;二是否經單位決策機構決定,或是否由主要負責人或者分管負責人事先同意、知曉。
本案中,科技公司出售含油廢塑料袋給被告人陶某某、包某某,系經過分管環(huán)境工作的副總經理徐某同事先同意,將垃圾回收業(yè)務(包括含油廢塑料袋)先后交由被告人陶某某、包某某,所得款項入科技公司單位賬戶。綜上,可以判斷科技公司出售含油廢塑料袋,是經過單位分管負責人事先同意,且收益歸單位所有,符合單位污染環(huán)境犯罪的特征,科技公司應以被告人林某某的共犯論處,構成單位污染環(huán)境犯罪。
2. 單位污染環(huán)境犯罪中“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的認定
刑法第346條明確規(guī)定了單位犯污染環(huán)境犯罪的雙罰制原則,即對單位判處罰金,并對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依照刑法第338條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都o要》中明確:“單位犯罪中的‘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一般指對單位犯罪起決定、批準、組織、策劃、指揮、授意、縱容等作用的主管人員;‘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一般是指在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的指揮、授意下積極參與實施單位犯罪或者對具體實施單位犯罪起較大作用的人員?!?/p>
本案中,作為科技公司的副總經理,徐某分管環(huán)境工作,負責與危廢處置單位和垃圾回收單位簽訂相關處置協(xié)議,且徐某具備行業(yè)內專業(yè)知識,應當知曉含油廢塑料袋因沾染了廢機油亦為危廢,卻先后決定將公司的含油廢塑料袋出售給被告人陶某某、包某某,故徐某為科技公司單位污染環(huán)境犯罪中“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但“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的認定容易被表象所迷惑。偵查機關在移送審查起訴時認為,葛某某作為科技公司總務部門負責人,負責管理公司的危廢庫和垃圾場,其在副總經理徐某的同意下,通過草擬回收協(xié)議、在物資出門單上簽字等具體工作出售公司的含油廢塑料袋。據此應認定為“其他直接責任人員”葛某某。
筆者認為,科技公司總務部門并不負責垃圾、危廢的分類工作,相關工作人員亦不具備專業(yè)知識,僅是根據公司規(guī)定,將生產部門已經分類為普通垃圾的含油廢塑料袋出售給垃圾回收單位及個人。故葛某某不屬于“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經檢察機關向公安機關發(fā)出《要求說明立案理由通知書》后,公安機關終止了對犯罪嫌疑人葛某某的偵查。
如何精準認定單位環(huán)境污染犯罪中的“其他直接責任人員”?就本案而言,應分析造成單位犯罪的根本原因。科技公司將含油廢塑料袋出售給沒有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的人,其根本原因是制造部負責人郭某安排生產線的安全員將含油廢塑料袋送往公司的垃圾場而非危廢庫,故應認定郭某為科技公司單位環(huán)境污染犯罪中的“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經檢察機關追訴,偵查機關將郭某移送審查起訴。
縱觀全案,上中下游缺少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會導致環(huán)境污染的結果發(fā)生,應根據司法解釋的精神綜合評判和認定。最終,揚州市邗江區(qū)人民檢察院根據污染環(huán)境犯罪集中管轄規(guī)定,以被告人林某某、陶某某、包某某、徐某、郭某、被告單位某科技實業(yè)公司構成污染環(huán)境罪,向江蘇省如皋市人民法院提起公訴,該法院采納了檢察機關的指控意見。判決后,各被告人及被告單位均未上訴。
*江蘇省揚州市邗江區(qū)人民檢察院第五檢察部主任、一級檢察官[225100]
[1] 參見喻海松:《環(huán)境資源犯罪實務精釋》,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23頁。
[2] 同前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