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臺

科恩電影《麥克白的悲劇》海報，2021

喬爾·科恩（Joel Coen）執(zhí)導(dǎo)的《麥克白的悲劇》（The Tragedy of Macbeth，2021）沒有斬獲二○二二年的奧斯卡，哪怕這部電影得到了最佳攝影、最佳男主角、最佳藝術(shù)指導(dǎo)三項提名。喬爾和伊桑是電影界赫赫有名的科恩兄弟，他們拍了四十年的電影都離不開西部、驚悚、暴力這類標簽，比如《冰血暴》《老無所依》等，拿到過四項奧斯卡;但到了六十七歲，喬爾在妻子弗朗西斯·麥克多蒙德的說服下，第一次決定單飛，上手就來莎翁名劇，還要做成前無古人的樣子！他說的沒錯：骨子里，《麥克白》就是個驚悚的謀殺故事。

這不是麥克白第一次在電影界留下遺憾—一九四八年奧遜·威爾斯導(dǎo)演并主演的《麥克白》也只拿到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國際獎提名。這是電影史上最有名的《麥克白》之一。黑澤明在一九五七年把這部莎士比亞名著改編成了極具日本特色的《蜘蛛巢城》，是電影史上最成功的改編之一，但也只獲得威尼斯電影節(jié)金獅獎提名。而更像好萊塢大片的翻拍，當(dāng)屬二○一五年庫澤爾執(zhí)導(dǎo)的《麥克白》，但也只是拿到戛納金棕櫚獎、戈雅最佳歐洲電影獎和美國攝影協(xié)會聚光燈獎的提名。只有一九七一年羅曼·波蘭斯基的《麥克白的悲劇》摘得了英國電影學(xué)院獎最佳造型設(shè)計獎、國家評論協(xié)會年度最佳電影獎，盡管票房慘淡。包括二○一○年古爾德執(zhí)導(dǎo)的現(xiàn)代軍閥版《麥克白》在內(nèi)的這諸多版本都和原著文本緊密相扣，但在當(dāng)代全球影視市場中，麥克白夫婦似已成演藝界的經(jīng)典標桿（和莎翁筆下的其他人物一樣？），但不再具有折冠的魅力。是因為當(dāng)代商業(yè)藝壇只能接受新鮮貨色，還是因為莎翁在四百年前構(gòu)建的戲劇骨骼太緊密，人物特色太鮮明，后世怎么改都像孫悟空跳不出如來的掌心？還是，我們可以這樣說：莎翁劇本身已成一種類型（genre），就像黑幫片、懸疑片、恐怖片、歌舞片那樣有其明確的范式？

科恩電影《麥克白的悲劇》劇照，2021

視覺修辭術(shù)

科恩版《麥克白的悲劇》是二○二一年出品的，拍攝過程不到四十天，全片沒有一個鏡頭是在戶外拍的，全部場景都搭建在錄影棚里，再加上視覺特效，全程黑白攝影，但有明暗、色溫的變化—屬于麥克白夫婦的黑白影像更暗黑，對比更強烈，邊緣更銳利;屬于班柯父子、馬爾康父子的畫面更柔和。演員們的服裝都是黑白色系，唯有麥克白夫人的一襲刺繡正裝是有色彩的。同時，為了加強黑白反差，建筑設(shè)計部分保持形態(tài)極簡，強調(diào)光影對比;燈光設(shè)計按照戲劇舞臺燈光需求，而非電影攝影對燈光的要求;更夸張的是，幾位藝術(shù)指導(dǎo)大膽建議手動涂黑陰影部分，儼如在空間里作畫—兼容了舞臺劇的寫意和奇幻電影里常見的視覺特效。這一切做法都是為了科恩所希望的，達到“抽象化”，盡可能地把故事剝離出來，簡化成戲劇的骨骼。這無意間應(yīng)和了亞里士多德最早給悲劇下的定義：悲劇摹仿的是行動，情節(jié)最重要，而摹仿的媒介是“經(jīng)過裝飾的”語言及戲景。遠離現(xiàn)實主義，因而不需要仿造逼真的十四世紀蘇格蘭古堡，不需要讓觀眾聯(lián)想到任何確鑿的時空。從這一點上說，這位本不是莎粉的美國西部商業(yè)片鬼才反而很精準地把握到了翻拍的本質(zhì)—無須再詮釋，但求讓更多人看到。

鑒于這樣的拍攝方式，這部極具風(fēng)格化的《麥克白》呈現(xiàn)出類似舞臺劇式的布景，全景很少—班柯父子走遠，洛斯帶著弗里恩斯消失于起伏在原野間的小路上，直至烏鴉群舞—特寫基本都用在了麥克白夫婦身上。這讓我們想到一個插曲：直到其晚期創(chuàng)作，莎士比亞才把受眾稱為“觀眾”，之前他一直說的是“聽眾”。他在一六○八年買下了第二座劇院—黑衣修士劇院，那里之前是兒童劇院，座位較少，但觀眾層次更高，相比于舞臺露天的環(huán)球劇院，室內(nèi)空間也更緊湊，坐在前排的觀眾能看到表演者的諸多細節(jié)。于是，包括莎士比亞在內(nèi)的很多劇作家都更重視視覺表現(xiàn)了。比如《冬天的故事》中那座復(fù)活的雕像，需要演員在妝發(fā)、燭光和燈光的烘托下演繹出魔法感，達到無聲勝有聲的效果，足以凸顯“聽覺—視覺”的轉(zhuǎn)變，可惜不久之后環(huán)球劇院就毀于大火，莎翁的劇作事業(yè)也隨之告終。時至今日，對視覺的修辭比對寓意的修辭更讓人來勁兒，至少在科恩版中，我們沒有看到對人物或劇情的更深演繹，唯有與時俱進的藝術(shù)感染力—對視聽元素、情節(jié)、細節(jié)以及表演的精確至極的數(shù)字化控制—令人印象深刻。

凱瑟琳·亨特飾演的李爾王，舞臺劇照

譬如，麥克白心念搖擺時看見了匕首的幻象，這一幕在每個版本中都必須有—說明善惡交戰(zhàn)之險惡，意念之不可靠。電影界早在百年前就動用智慧拍出了登月奇幻，但七十四年前的奧遜并沒有執(zhí)著于用技術(shù)手段表現(xiàn)幻覺，而是把幻象轉(zhuǎn)換為視聽描述，讓觀眾們正面看到麥克白正對鏡頭，面對虛空伸出手，幻象就能自動出現(xiàn)在觀眾心目中，無形勝有形。波蘭斯基的時代已能制作出略逼真的幻影，于是，我們看到年輕的麥克白焦慮地盯著時隱時現(xiàn)的匕首，當(dāng)他伸出手卻握不住時，幻象突然躍至半空，像明晃晃的箭頭，更像一枚閃動的鼠標，指示麥克白走向萬劫不復(fù)之路。這次，科恩決定讓泛著冷光的匕首在長廊盡頭誘惑麥克白，等他走近了，一把握住時它就成了門把手，令這個轉(zhuǎn)場天衣無縫。

最重要的配角

女巫預(yù)言。夫妻弒君。班柯魂現(xiàn)。女巫再言。夢游洗手。森林行軍。斬首改朝。幾乎每一版《麥克白》都會保留這七個場景，每一個單獨拎出來都能讓人一眼認出出處，四百年來，無論在戲劇舞臺上還是大銀幕上，這些都是標志性的麥克白設(shè)定。

科恩版的女巫只有一位演員，借助特效，以一當(dāng)三。值得一提的是這位演員—凱瑟琳·亨特（Kathryn Hunter）—貢獻了史上最妖異女巫的表演，肢體扭曲，近乎現(xiàn)代舞者能運用到的極限表達，并在光影出色的高清鏡頭里了無痕跡地化作烏鴉。只有她一人憑此片拿了獎：紐約影評人協(xié)會頒發(fā)的年度最佳女配角獎，實至名歸。事實上，她是這個劇組中最有莎劇經(jīng)驗的一人，多年來都是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院的主創(chuàng)人員，不僅是第一位出演李爾王的英國女演員，被《衛(wèi)報》盛贊擁有“非比尋常的變形術(shù)”，還演過《仲夏夜之夢》《安東尼和克里奧佩特拉》，執(zhí)導(dǎo)過舞臺劇《奧賽羅》……甚至還演過動物和妖怪。

黑澤明電影《蜘蛛巢城》劇照，1957

唯一能與亨特抗衡的當(dāng)屬黑澤明版中的白發(fā)山妖，極富日式物語特色。波蘭斯基版的女巫重頭戲不在開場，而在第二次出現(xiàn)時的群戲—儼如戈雅的畫，圍繞坩堝群魔亂舞，是所有版本中最如實復(fù)現(xiàn)莎翁劇本中的場景的。

女巫為何如此重要？原著中，她們惡毒懲罰船夫的緣由無非是泄憤，捉弄麥克白的理由也未可知，和女巫之王赫卡忒在一起作法時，究竟是示現(xiàn)命運，還是扭曲命運？無人能解。但預(yù)言證明了語言是有魔法的，一旦被說出，語言所指代的一切無論發(fā)生與否，都會在當(dāng)事人的意識中留下烙印，暗示未來，甚或扭曲本性。麥克白聽信了女巫，內(nèi)心的惡念才被撩動起來;班柯沒信，因而成為麥克白的眼中釘……

事實上，女巫的重要性絕非僅僅出于劇情需要，還和莎士比亞寫這部劇的初衷息息相關(guān)。這就必須講到詹姆斯一世。一六○三年，伊麗莎白一世逝世，都鐸王朝結(jié)束，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繼任者詹姆斯一世是“空降”來的，英格蘭民眾對他非常陌生。詹姆斯一世，亦即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只因女王無嗣，身為女王之侄的詹姆斯才得以順位繼承。莎士比亞的戲劇從一五九四年開始在宮內(nèi)大臣劇團演出，他是這個劇作家組建的劇團的股東之一，改朝換代時，宮內(nèi)大臣下臺了，詹姆斯一世頒布的第一批法令強調(diào)宗教管束，明文規(guī)定休息日禁止劇院演出，以此取悅英格蘭的清教徒。但這條法令頒布僅一周后，詹姆斯一世又頒布新令，規(guī)定一流劇院從此之后只能聽命于國王，只要國王批準，可在宮內(nèi)及任何地方演出，新國王還授予莎士比亞的劇團皇家標志，并改名為國王劇團。這對于莎士比亞來說無疑是人生最重大的轉(zhuǎn)折點，財富和聲望隨之而來，助力他，乃至英國文學(xué)走向新的高峰。對于詹姆斯來說，這也是他有生以來頭一遭的大事件，因為當(dāng)時的蘇格蘭連一家劇院都沒有！但現(xiàn)在，他盡可享受英格蘭的財富和文藝了。雖然詹姆斯一世有才學(xué)、有頭腦、有雄心，期盼開啟統(tǒng)一英倫三島的新時代，但英格蘭、蘇格蘭與愛爾蘭始終處于族群、文化與宗教的高度分裂與對立，他的母親瑪麗女王又是被伊麗莎白女王處死的，僅憑他的血統(tǒng)很難服眾?！尔溈税住穭?chuàng)作于一六○六年，成為國王御用文人的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這出戲的目的之一，顯然是試圖解決這個問題—讓詹姆斯一世的王位顯得堅不可摧，是天賦君權(quán)。

麥克白、班柯都是有原型的歷史人物，莎士比亞借鑒了拉斐爾·霍林斯德一五八七年出版的英國歷史書《編年史》，但改寫了這兩人的關(guān)系—史書中的班柯是麥克白謀殺國王的幫兇，并被公認為詹姆斯一世八代之前的祖先，所以，莎士比亞巧妙地把班柯改寫成正義的一方，并留下開放式的結(jié)尾，暗示弗里恩斯及其后代是天命注定的君王。

科恩在這一點上做了不少改動。刺客丙在劇中沒有交代身份，但顯然不是麥克白安排去的那兩個刺客所認識的，明顯有陰謀?？贫髯サ搅诉@個含糊之處，讓洛斯充當(dāng)“刺客丙”。班柯被殺時讓兒子快逃，手持利劍的洛斯明明在草叢間發(fā)現(xiàn)了驚恐萬狀的弗里恩斯，但鏡頭一轉(zhuǎn)，回到宴會大廳，當(dāng)麥克白看到班柯的鬼魂大步流星地跟在烏鴉后面、手舉火炬走過去時—我們也立刻發(fā)現(xiàn)科恩改寫了這場戲：原作和其他版本中，班柯的鬼魂都坐在宴會桌邊，這次的幽靈卻兇猛地要來復(fù)仇—麥克白立刻暴怒地追上去，洛斯則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道：國王病了。這番改寫，一來明白無誤地點出麥克白身邊并無忠臣，人人都給自己留了條后路;二來讓劇情更緊湊，夫人開窗讓烏鴉飛出去，好像解釋了所謂幽靈的來歷，又給失去睡眠的麥克白倒了滴入安眠藥的酒水，緊接著，麥克白醒來時再次見到女巫，聆聽了她們召喚出的亡靈做出的預(yù)言。這整個段落都發(fā)生在抽象化的一個空間里，無須轉(zhuǎn)場。特效消失，宛如一夢，觀眾完全有理由認為：從班柯的幽靈到女巫的預(yù)言都是發(fā)生在麥克白頭腦中的幻象。和其他版本最不同的地方在于結(jié)尾，科恩直接加了一場戲—洛斯從小破屋里接出了幸存的弗里恩斯—終結(jié)了四百年來關(guān)于弗里恩斯下落的諸多討論。在科恩之前，庫澤爾也這樣做過：弗里恩斯拿起麥克白的匕首，跑進迷霧。如若莎翁在世，會不會更愿意讓詹姆斯一世看到這種結(jié)尾呢？

詹姆斯一世像

就算《麥克白》讓詹姆斯一世的繼承權(quán)更加正當(dāng)化了，造化卻依然弄人。他的第一繼承人亨利王子死于非命—十八歲的王子只是下河游了個泳就因傷寒而亡;繼承他王位的是次子，后來的查理一世，登基不足二十年就被處死—在英格蘭歷史上，他是唯一一個被處死的國王。幸存下來的血脈源自詹姆斯一世的長女伊麗莎白·斯圖亞特，她在政治聯(lián)姻中遠嫁波西米亞國王，卻很快因王權(quán)被顛覆而流亡，她的女兒索菲婭及其后人最終發(fā)展為當(dāng)今的英國王室。

諷刺的是，就算女巫有預(yù)言力，在當(dāng)時仍是萬惡之首。這又要和詹姆斯一世扯上關(guān)系了。這位君主算是知識分子，不僅致力于編纂出版《欽定版圣經(jīng)》，還對所有怪奇物語感興趣—一五九七年他還出版了《惡魔學(xué)》一書。除此之外，詹姆斯一世還寫了《自由君主制的真正法則》和《國王的天賦能力》等書，布道般地宣傳君權(quán)神授觀?！稅耗W(xué)》解釋了撒旦控制世界的方法：撒旦是所有墮落為惡魔的天使們的領(lǐng)袖，書中涉及巫術(shù)、惡魔、狼人、吸血鬼和其他妖魔鬼怪，它們與人類簽訂契約，給予人類力量去使用一些有害的魔法。巫術(shù)正是人類與惡魔之間的秘密陰謀，為了對抗這一陰謀，虔誠的人們僅有的希望就是祈求神的庇佑，尤其是祈求被上帝賜予神力的國王—也就是詹姆斯本人—的庇護。講到底，這不是專業(yè)論述，而是有政治目的的策略之作。所謂的獵巫，實則一種恐怖統(tǒng)治手段?！尔溈税住分信讉兊暮芏嗯_詞都取材于這本著作，在第四幕第一場中，女巫作法所用到的動植物就不下二十種。不難想象，貴賓席上的國王一聽就懂，想必笑而不語。

在所有改編版本中，女巫之王赫卡忒的存在感都極弱，想來是電影需要抓緊時間、緊扣主線、砍除旁支，但在原著中她是帶領(lǐng)女巫作法給麥克白、給蘇格蘭帶去悲劇的重要角色。她先怒斥低級女巫們亂來：“我不應(yīng)該發(fā)怒嗎？你們這些放肆大膽的丑婆子！你們怎么敢用啞謎和有關(guān)生死的秘密和麥克白打交道;我是你們魔法的總管，一切的災(zāi)禍都由我主持支配，你們卻不通知我一聲，讓我也來顯一顯我們的神通？而且你們所干的事，都只是為了一個剛愎自用、殘忍狂暴的人;他像所有的世人一樣，只知道自己的利益，一點不是對你們存著什么好意?？墒乾F(xiàn)在你們必須補贖你們的過失……”隨后親自收拾殘局，布置任務(wù)，因而才有了女巫的第二次預(yù)言，“讓種種虛妄的幻影迷亂了他的本性;他將要藐視命運，唾斥死生，超越一切的情理，排棄一切的疑慮，執(zhí)著他的不可能的希望;你們都知道自信是人類最大的仇敵”。

赫卡忒的原型是希臘神話中前奧林匹亞的泰坦女神，曾幫助宙斯打敗過獨眼巨人，也是象征著暗月之夜的“月陰女神”或“黑月女神”。赫卡忒是不可抗拒的死神，地獄獵犬是她的召喚獸。她總是和下弦月、夜晚、鬼魂、陰間、精靈、魔法等聯(lián)系在一起，是妖術(shù)、魔咒和女巫的守護女神。但這樣一位古神在詹姆斯一世的時代就是異端代表。詹姆斯出生的前三年，一五六三年，蘇格蘭議會就正式宣稱巫術(shù)有罪，這是新教改革的一種延伸，政府當(dāng)局與教區(qū)牧師希望能以此建立起人人都有正確信仰的“神圣國家”—惡魔越強，反襯出君王也越強，不是嗎？事實上，詹姆斯一世堅信王權(quán)高于神權(quán)，在位期間一直巧妙（也很辛苦）地斡旋在天主教、清教和新教之間，鏟除異端是對他來說是非常好用的政治工具。莎士比亞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所以無須在戲里懲罰女巫，這出戲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強化王權(quán)。時至今日，就如《美國眾神》中的情節(jié)，赫卡忒在當(dāng)代版本中索性消失了，沒必要再幫一位國王的神權(quán)的正當(dāng)性作反襯了。

唯一的丑角

和女神的隱沒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丑角的堅挺。莎士比亞很擅長在悲劇中加入喜劇感，確保觀眾緣—劇院里非常熱鬧，觀眾們邊吃邊喝，三教九流都有，說幾個粗俗的玩笑必能贏得滿堂喝彩?！尔溈税住啡宋锞?，情節(jié)緊湊，還有武戲，但還是有一個丑角—宿醉的門衛(wèi)。他罵罵咧咧地去給麥克德夫開門，接著，眾人發(fā)現(xiàn)國王鄧肯被殺，這一幕幾乎在每一個版本都被保留了。

且不說逗趣，莎士比亞給門衛(wèi)寫的臺詞是有明確指向的，當(dāng)時的觀眾都能辨認出弦外之音。就在這出戲上演前一年，詹姆斯一世險些遭遇暗殺：一群信奉天主教的耶穌會士謀劃了火藥行動，準備趁新國王去上議院開會時把他炸死。造反的人都被逮捕并處決了，但方式之殘忍令人震驚：四名主犯之一狄格柏爵士（Sir Everard Didby）先遭絞刑，又在咽氣前被放下來，開膛剖肚，挖出內(nèi)臟和心臟示眾，最后被五馬分尸。這件事在當(dāng)時鬧得沸沸揚揚，大家都看到了詹姆斯對被顛覆的危機是何其警覺，也都切身感受到時局變化，英倫進入了充滿詭計的新時代。沒過多久，當(dāng)局又羈押了葛乃特神父（Henry Garnet），搜查了他的文稿，發(fā)現(xiàn)一本書的標題從《關(guān)于含糊的論述》（A Treatise of Equivocation）改成了《關(guān)于謊言和欺詐的論述》（A Treatise Against Lying and Fraudulent），其所論述的是當(dāng)時英格蘭天主教徒的困境—既要效忠教皇，又不能背叛國王—并給這些人提出可行性建議：只需繞開當(dāng)局的提問，不做正面回答，也不撒謊。毫無疑問，在詹姆斯一世的政府看來，這種陽奉陰違的書無異于反動派的指導(dǎo)手冊，繼而審判了葛乃特神父。整場審判浮夸、冗長，根本就是一場秀，審判官們預(yù)設(shè)了結(jié)果：判定他十五年來參與了每一次反叛行動，并在審判過程中用盡“含糊其詞”的花招，神父的回應(yīng)也無所不用其極，甚至說耶穌本人也“含糊其詞”。由此，這個新詞匯廣為流傳—“Equivocation”，含糊其詞，裝模作樣，說些真假莫辨的話。

庫澤爾電影《麥克白》劇照，2015

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莎士比亞讓宿醉的門衛(wèi)大發(fā)牢騷：“敲！敲！鬼東西，又是誰?。坷咸煸谏?，一定是個昧著良心說含混話的家伙，對著正義的天平，兩邊都能賭咒發(fā)誓;他打著上帝的旗號干了背信棄義的事，可他的含混其詞卻不能讓他混上天堂，喂，進來吧，你這說話模棱兩可的人?！苯庾x背景后，我們才能懂得這是把時政說成了段子，看這段戲才有意義可言?？贫靼骐m然抽象化，但在這一段卻保留得結(jié)結(jié)實實，頗得莎翁真諦。

不難想象，當(dāng)代觀眾多半會把門衛(wèi)當(dāng)成單純的道具人，前面的醉話就當(dāng)是胡言亂語，反正后一段—迎入麥克德夫后—他能把“撒尿、睡覺、糟鼻子”這三件酒醉弊端演繹得鄙俗又生動，縱是輕浮，好歹中和了一下這個壓抑的故事。所以，波蘭斯基的版本就只保留了這部分，還讓門衛(wèi)走到一半去撒了泡尿，完全沒提“含糊其詞”。

擁有最多留白的角色

最有演繹空間的人物當(dāng)屬麥克白夫人，影史上的幾個版本都證明了這一點。

黑澤明版的日本夫人最有謀略，在聽聞預(yù)言后，先做了一番嚴謹?shù)膽?zhàn)略分析，讓丈夫不要受良心的折磨，因為班柯也在巫女預(yù)言的現(xiàn)場，有證人，無論他動不動手，都可能被同僚反咬一口。既然是軍閥混戰(zhàn)之際，兵不厭詐，因而弒君雖違仁義，卻是無奈自保之舉。這是史上最有軍師頭腦的麥克白夫人，也只有她在劇中遭遇死產(chǎn)，是距離母親形象最近的麥克白夫人，也只有她最終沒有死在鏡頭里。庫澤爾版中由瑪麗昂飾演的夫人更柔弱、更悲傷，尤其是在夢游中向死去的孩子傾訴心聲的那一段非常催淚，堪稱史上最讓人心疼的麥克白夫人。波蘭斯基版拍得最寫實，不僅在兵戎、刺殺、斬首等動作戲上下足了功夫，還給夫人加了很多戲，比如全身赤裸地夢中起身，極大程度地表現(xiàn)了瘋癲和絕望?？贫髯尫蛉嗽趬糁凶叩皆鹿饣ㄓ跋?，石頭水槽里葉波動蕩，畫面凄美，演技驚人。她仿佛褪下了社會政治生活中的盔甲，失去了新晉王后應(yīng)有的堅定、從容和滿足，失去了外在身份的實際功能，純粹忠于內(nèi)心的目光暴露出靈魂的真相：懊悔、遺憾和無奈，悲痛、失落和絕望。她一直在努力，也一直在失去。事到如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付出了一切，乃至在意志—而非道德和情感—所能及的范疇內(nèi)的一切行為，因而也將失去一切，“要是用毀滅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滿著疑慮的歡娛里，那還不如被我們所害的人，倒落得無憂無慮”。只有在夢中，她才敢傾訴對血的恐懼，才敢顫抖著正視自己。

從原著到諸多版本，麥克白夫人夢游時都睜著眼睛，但只有科恩版的夫人走上階梯時，明白無誤地瞪了一眼躲在暗處觀察她的女仆和御醫(yī)，是醒是夢？也算是“含糊其詞”吧，這無疑是擅長驚悚片的科恩導(dǎo)演擅長的小花招。

科恩的妻子麥克多蒙德也不是第一次接觸莎劇，這位影后在《三塊廣告牌》《無依之地》等影片中塑造了很多獨立、強悍的現(xiàn)代女性形象，從很多方面說她都很適合心智、意志都高人一等的麥克白夫人。她和蒙特利爾大學(xué)的莎士比亞專家漢福德·伍茲（Hanford Woods）是好朋友，好友常常聚會，科恩雖不是莎劇迷，也多少耳濡目染。鉆研麥克白夫婦時，科恩夫婦得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觀點—雖然麥克白犯下惡行，但夫妻關(guān)系卻經(jīng)得起考驗，他們相愛、互助，一起熬過了喪子、戰(zhàn)亂、篡位、復(fù)仇等災(zāi)禍，劇中最精彩的對白都來自夫婦兩人互訴內(nèi)心折磨、互相安慰。

喬爾在回答“死線”（Deadline.com）記者時說道：“莎士比亞寫過很多不錯的異性關(guān)系，但真正好的婚姻只有一個，那就是麥克白夫婦的婚姻。故事發(fā)生時，很不巧，他們剛好在密謀殺人，但他們的婚姻是美好的，我想在這次改編中探討這一點?！丙溈硕嗝傻乱蔡岬剑蝴溈税追蛉藶槭裁茨敲磮詻Q地幫助丈夫篡位弒君呢？因為她無法給他后代，但至少能給他王冠。喬爾還提到了年齡：綜觀影史，由丹澤爾·華盛頓和麥克多蒙德扮演的麥克白夫婦年齡最大，不如黑澤明、波蘭斯基版的英武強健，也不如庫澤爾版里屬于標準俊男美女的法斯賓德和瑪麗昂。但這或許更貼合原著中麥克白夫婦的心境，這是他們在晚年獲取權(quán)力和生命意義的最后一搏。如此再想麥克白的經(jīng)典臺詞：“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一天接著一天地躡步前進，直到最后一秒鐘的時間;……熄滅了吧，熄滅了吧，短促的燭光！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了片刻，就在無聲無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备鼤屓烁惺艿綄ι疅o奈的體悟。麥克白跟隨預(yù)言，走到了虛無的盡頭，他并非死于“非女人所生之子”的復(fù)仇，也不是死于天譴，事實上，他在夫人去世后就已失去堅持的意義，他死于被女巫玩弄，死于疲憊的自我證明，死于人性本身的無法自洽—那種死更像是解脫，因而能夠?qū)⒈瘎⌒酝频街粮唿c。

科恩電影《麥克白的悲劇》劇照，2021

麥克白夫人的死也是原作中最含糊的一段，改編的空間也就越大。奧遜和波蘭斯基的拍法謹遵原著，科恩版更符合懸疑的調(diào)性：夫人最后一次出場是在階梯上面，洛斯一步步走向她，鏡頭戛然而止，留下懸念—她很可能是被殺的。

四百年來，麥克白夫人始終是男權(quán)社會中的反面角色，儼如第四個女巫。莎翁給了她強大的頭腦和意志，卻又很快讓她成為柔弱的自我懷疑者。這樣的設(shè)置很方便大家把麥克白的暴行歸咎于夫人的貪欲—她沒有情欲，只有貪欲，而且，一旦女人下定了決心，堅定了意志，就是惡魔般的人物。在女性主義分析家們的眼里，這無疑是厭女的力證。其實，仔細咂摸莎翁的臺詞，尤其是那句“unsex me”格外耐人尋味。這句話在中文版中大都譯成“解除我女性的柔弱”這類意思，但并不確切，應(yīng)該直截了當(dāng)?shù)攸c出“消除我的性別（之束縛）”。二十一世紀，科恩夫婦重新解讀了麥克白夫人，就和女巫、班柯一樣，我們很容易看出隱藏在耳熟能詳?shù)那楣?jié)之外的暗線—創(chuàng)作者必然會去把握的時代精神的線索。莎士比亞給她的留白足夠多，可以想見的是，未來，必會出現(xiàn)對麥克白夫人的更大膽、更充分的演繹。

從未出現(xiàn)過的臺詞

第四幕第三場是個謎—幾乎所有版本都刪減了這一段。

從劇情上看，這是馬爾康在試探麥克德夫，看他是否忠心輔佐自己奪回王位，同時承上啟下，洛斯出場，對麥克德夫講述了滅門慘情，令其更堅決地要推翻麥克白。也許，大家都認為為妻兒報仇的動力已經(jīng)夠強了，因而無須再讓他經(jīng)由試探。從這里開始，節(jié)奏明顯加快，森林移動，復(fù)仇斬首，女巫所說的兩個預(yù)言都成真，這段情節(jié)通常都會在十幾分鐘內(nèi)完成—坦白說，每一版都拍得挺有雞肋感，英雄凱旋最沒看頭，行軍者沒有屬于自己的面孔，還不如鬼氣森森的幽靈讓人精神振奮。恰如一位好萊塢電影人有過一言金句：和平，在莎士比亞的戲里是反高潮的。

從內(nèi)容上看，國王鄧肯被殺后，馬爾康立刻認識到局勢復(fù)雜，身邊人皆不可信，當(dāng)即逃往英格蘭找救兵，也因此被麥克白污蔑說是兇手畏罪潛逃。這場戲就發(fā)生在英格蘭，馬爾康先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甚至比麥克白還貪圖淫逸：“我知道在我的天性之中，深植著各種的罪惡，要是有一天暴露出來，黑暗的麥克白在相形之下，將會變成白雪一樣純潔……我承認他嗜殺、驕奢、貪婪、虛偽、欺詐、狂暴、兇惡……可是我的淫逸是沒有止境的：你們的妻子、女兒、婦人、處女，都不能填滿我的欲壑?！睂Υ?，麥克德夫好像謹遵葛乃特神父的教誨，含糊其詞，好話壞話都點到了：“無限制的縱欲是一種‘虐政，它曾經(jīng)顛覆了不少王位，推翻了無數(shù)君主?？墒悄€不必擔(dān)心，誰也不能禁止您滿足您的分內(nèi)的欲望;您可以一方面盡情歡樂，一方面在外表上裝出莊重的神氣，世人的耳目是很容易遮掩過去的。我們國內(nèi)盡多自愿獻身的女子，無論您怎樣貪歡好色，也應(yīng)付不了這許多求榮獻媚的嬌娥?！瘪R爾康沒有輕信上鉤，繼續(xù)假裝批判自己，“在我的邪僻的心中還有一種不顧廉恥的貪婪，要是我做了國王，我一定要誅鋤貴族，侵奪他們的土地;不是向這個人索取珠寶，就是向那個人索取房屋;……我一定會為了圖謀財富的緣故，向善良忠貞的人無端尋釁，把他們陷于死地?！乙稽c沒有君主之德，什么公平、正直、節(jié)儉、鎮(zhèn)定、慷慨、堅毅、仁慈、謙恭、誠敬、寬容、勇敢、剛強，我全沒有;……要是我掌握了大權(quán)，我一定要把和諧的甘乳傾入地獄，擾亂世界的和平，破壞地上的統(tǒng)一”。話說到這里，麥克德夫終于忍無可忍，發(fā)出哀嘆：“啊，蘇格蘭，蘇格蘭！……啊，多難的國家，一個篡位的暴君握著染血的御杖高踞在王座上，你的最合法的嗣君又親口吐露了他是這樣一個可咒詛的人，辱沒了他的高貴的血統(tǒng)，那么你幾時才能重見天日呢？”見他如此耿直忠義，馬爾康才信了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熱愛蘇格蘭的。更滑稽的是，接著，馬爾康求見英格蘭國王，特意告訴我們，這位國王有手到病除、預(yù)言未來的神力。

馬爾康的試探證明了他很清楚賢良君主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但對英格蘭國王的神力的仰慕又似乎在暗示，僅有賢良還不足夠。這場戲暗流潛伏，如果允許大膽推斷，我們有理由覺得這疑似指桑罵槐，或者格局再大一點，指向含糊一點，爭權(quán)奪利的貪欲何時停歇過？就算馬爾康有心機，還是很乏味，樣樣事情都做得正確，卻反而像個假人—不像我們的主人公那樣走極端，因而迷人，恰如女巫開場所言：美即丑惡，丑惡即美。無論如何，不美也不丑的馬爾康戴上了從麥克白頭上掉落的王冠，成了蘇格蘭王。原著中的最后一段話交代了麥克白夫人的下場，歌頌了正義，但在影視劇中，這些都被刪除了，因而，勝利顯得更無聊、更倉促—這正是庫澤爾版本場面恢宏、動作威武，但沒有魅力的原因—甚至不祥，事實證明，馬爾康的王權(quán)也不牢靠，真的不比麥克白好多少。

總之不能忘記，此時的劇作家已是國王的御用寫手，他必須讓自己通過審查和自我審查，哪怕戲劇允許他用插科打諢、正話反說的種種花招。

傳說詹姆斯一世曾登上《麥克白》的舞臺，扮演了一個小角色，令人好奇的是，他念的是哪句臺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