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杰
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的人,總希望把自己的作品修飾得精細雅致一些,以免粗俗之嫌。十年磨一劍,是一句常用的激勵語。就創(chuàng)作態(tài)度而言,這種追求是可貴的;但就藝術作品的實際價值看,過于精細的雕飾,卻未必都好。魯迅在談到文學語言的提煉時,就說:“太做不行,但不做,卻又不行。用一段大樹和四枝小樹做一只凳,在現(xiàn)在,未免太毛糙,總得刨光它一下才好。但如全體雕花,中間挖空,卻又坐不來,也不成其為凳子了。”(《做文章》)接著不久,在論及梅蘭芳的表演藝術時,他又說到雅俗問題:“梅蘭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寵兒,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奪取民間的東西的,將竹枝詞改成文言,將‘小家碧玉作為姨太太,但一沾著他們的手,這東西也就跟著他們滅亡。他們將他從俗眾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來。教他用多數(shù)人聽不懂的話,緩緩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戲的,這時卻成了戲為他而做,凡有新編的劇本,都只為了梅蘭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蘭芳。雅是雅了,但多數(shù)人看不懂,不要看,還覺得自己不配看了?!薄八唇?jīng)士大夫幫忙時候所做的戲,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骯臟,但是潑剌,有生氣。待到化為‘天女,高貴了,然而從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憐。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數(shù)人是倒不如看一個漂亮活動的村女的,她和我們相近?!保ā堵哉撁诽m芳及其他》上)
對于魯迅的梅蘭芳論,人們所關注的往往是前期著作《論照相之類》里所說的“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等諷刺語,其實,那只是對于當時戲曲舞臺上男旦制和觀眾中畸形審美觀的一種批評,而后期著作里這兩篇《略論梅蘭芳及其他》(上)和(下),才是對于梅蘭芳舞臺藝術的正論。在這兩篇文章里,魯迅對梅蘭芳的表演藝術有所批評,也有所肯定??隙ǖ氖敲诽m芳早期“俗”的表演,而批評的是他經(jīng)過士大夫雅化后的矜持藝術。
梅蘭芳《黛玉葬花》
梅蘭芳《天女散花》
在這里,魯迅顛覆了審美領域中一個重要的流行觀念,即崇雅輕俗的看法,而認為雅不一定比俗好,特別是士大夫的病態(tài)之雅,也許正是使藝術走向衰落的原因所在。魯迅出身于士大夫家庭,但他并不欣賞高雅的昆曲,也不喜歡當時已經(jīng)盛行的京戲,在作品里對京班名角和京劇的演出方式常取諷刺筆調(diào),說自己很不適應戲院里的冬冬喤喤之災,倒是對“遠哉遙遙”的少年時代在故鄉(xiāng)所看的社戲,念念不忘。這種審美情趣,隱含著他的文化觀。
雅俗之辨,不僅存在于演員的表演藝術之中,而且關系到劇種的消長盛衰。
昆曲,是明代發(fā)展起來的高雅藝術,特別是魏良輔創(chuàng)制了水磨調(diào)之后,深受士大夫們的喜愛,風行一時。明人沈?qū)櫧椩凇抖惹氈分姓f:“我吳自魏良輔為‘昆腔之祖,而南詞之布調(diào)收音,既經(jīng)創(chuàng)辟,所謂‘水磨腔,‘冷板曲,數(shù)十年來,遐邇遜為獨步。”但是,由于它過于優(yōu)雅、緩慢,緩得有時一個字的聲母和韻母都要拆開來唱,慢慢就脫離了群眾,終于為京劇所替代。京劇原本并不姓“京”,是由地方戲發(fā)展而成。前些年曾舉行過徽班進京二百年紀念活動,這就是說,它成為京戲,只有兩百多年的歷史。當初它與昆曲爭奪文化市場,叫作“昆亂之爭”,或稱“花雅之爭”。雅部即昆山腔,花部為京腔、秦腔、弋陽腔、梆子腔、二簧調(diào)等,統(tǒng)稱為亂彈。京戲的文化底蘊遠不及昆曲深厚,不但劇本不及昆曲有文采,唱腔不及昆曲雅致,而且有些唱詞說白還語法不通,但是,在競爭中它卻勝出了,終于成為戲曲中的頭牌,冠以“京劇”之名。
可見,劇種的發(fā)展,并不在乎其高雅的程度,而取決于社會的需要,特別是文化市場的接受程度。馬克思說:“理論在一個國家的實現(xiàn)程度,決定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保ā丁春诟駹柗ㄕ軐W批判〉導言》)文藝作品不是理論,但其發(fā)展與社會需要的關系,則是相同的。昆曲在明朝能夠得到高度的發(fā)展,與當時的社會條件有關。明朝雖是一個極權主義時代,但同時也是一個商品經(jīng)濟獲得發(fā)展的時代,特別是在江南富庶地區(qū),商人和士人還是有文化享受的空間的,看張岱的《陶庵夢憶》,就可以想見當時士人的文化生活:鮮衣、美食、聲色、犬馬。高雅的昆曲就是在這種生活空間里發(fā)展起來的。到得清兵入關,商品經(jīng)濟遭到極大的破壞,江南士人備受壓制,高雅文藝自然也喪失了許多接受空間,昆亂之爭,以亂彈取勝,也在所必然。有些京劇名伶,還走進宮廷,成為皇家的供奉,地位之高,很受時人的羨慕。
《度曲須知》 〔明〕沈?qū)櫧椬鞒绲澥昕瘫?/p>
其實,昆曲本身也是從地方戲曲發(fā)展而來。徐渭在《南詞敘錄》中說:“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節(jié)而唱南曲者,字雖不應,頗相諧和,殊為可聽,亦吳俗敏妙之事。請問《點絳唇》《新水令》,是何人著作?今唱家稱‘弋陽腔,則出于江西,兩京、湖南、閩、廣用之;稱‘余姚腔者,出于會稽,常、潤、池、太、揚、徐用之;稱‘海鹽腔者,嘉、湖、溫、臺用之。惟‘昆山腔行止于吳中,流麗悠遠,出乎三腔之上,聽之最足蕩人,妓女尤妙此,如宋之嘌唱,即舊聲而加以泛艷者也。隋唐正雅樂,詔取吳人充弟子習之,則知吳之善謳,其來久矣。”這段話,大致說出了昆腔在南方各地流傳發(fā)展的過程。昆曲本來也是俗文藝,后經(jīng)文人藝人之手,發(fā)展得雅致起來,但過雅之后,卻又成為小眾化藝術,其統(tǒng)治地位遂被亂彈所代替。不過,作為一個劇種,昆曲并沒有在劇壇消失。拍曲,仍是一些士子的雅好;少數(shù)昆劇團,也還存在,只是盛況不再;有些昆曲演員,同時也兼唱京戲,成為京昆雙棲演員。
使昆曲重放異彩的,是一九五五年由黃源主持改編,由浙江昆蘇劇團演出的《十五貫》。當時昆蘇劇團雖然還存在,但已衰落不堪,演員的工資很低,生活非常艱苦,所演也只是一些舊戲。《十五貫》就是古人根據(jù)馮夢龍所編的小說集《醒世恒言》中《十五貫戲言成巧禍》一文改編的舊戲,《綴白裘》中就有。黃源看到了這出戲包含有新的思想價值,針對當時肅反運動中存在的問題,突出了實事求是精神和調(diào)查研究方法,改編成功,深受觀眾的歡迎,也得到許多領導人的肯定。作家巴人寫過一篇很有影響的雜文《況鐘的筆》,從況鐘那支三起三落的筆說起,贊揚這種對人民生命負責的精神;《人民日報》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從“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談起》的社論,則從“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文藝方針出發(fā),為老劇種的新生作出肯定?!妒遑灐返母木幯莩龀晒Γ瑢デ男律桶l(fā)展,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浙江省國風昆蘇劇團《十五貫》演出單
但文化界對于昆曲的傳承,并不是從《十五貫》的改編和演出開始。還在一年之前,即一九五四年,華東戲曲研究院(后改名為上海戲曲學校)就開始招收昆曲班學員,培養(yǎng)了一批年輕一代的昆曲演員,如梁谷音、岳美緹、華文漪、張洵澎、王芝泉、蔡正仁、計鎮(zhèn)華、劉異龍等,俗稱“昆大班”??梢娢幕斁衷缇鸵呀?jīng)注意昆曲人才的培養(yǎng)。而且在一九五七年以后,這個昆大班的演員,就不斷有劇目演出。記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上海市委宣傳部和市文化局還多次送票給一些青年評論工作者,叫大家去捧場。記得演出的都是一些折子戲,如《游園驚夢》《墻頭馬上》《思凡》《下山》《小宴》《驚變》等??上覀儗嵲诓欢デ瑢懖粊碓u論文章,劇場中也不知鼓掌、叫好,遂被譏為“冷酷的觀眾”。
為什么昆曲經(jīng)常演出的都是一些折子戲,而不是全本呢?這不但取決于青年演員的學習進度,而且與演出的客觀條件有關。昆曲常演的劇目,如《牡丹亭》《琵琶記》《長生殿》等,要演全本,都很長,不適應現(xiàn)代職工的觀賞需要。過去的昆曲觀眾,大抵是些富貴閑人,有的是消磨在劇場或堂會里的時間。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大家都很忙,而且強調(diào)文藝要為工農(nóng)兵服務,高雅的昆曲,當然不可能連臺上演。直到改革開放之后,舞臺上的各種探索才多了起來。記得在一九九八年,上海昆劇團曾上演過一次五十五出全本《牡丹亭》,三個下午三個晚上,加起來共有二十多個小時。我有幸得到觀賞的機會,覺得很過癮。但因為演出者將原本中一些迷信的民風民俗也搬上了舞臺,受到一些非議。這個全本戲只演了一次,就停演了。不過我想,停演的真正原因恐怕不在于那些舊的民風民俗,因為如嫌其落后,是可以刪掉的,畢竟所占篇幅并不很多。而且,從全本演出看,除了追求愛情的青春戲之外,還反映出許多政治斗爭的社會內(nèi)容,表現(xiàn)出主題的豐富性。全本演出無法流行,大概還是因演出時間太長,現(xiàn)代觀眾無法接受之故吧。到得第二年,又演出了一次刪節(jié)本,刪掉了一半,只演三個晚上,三十四出??春筮€舉行了一次座談會,要大家討論三天三夜的全本好,還是三個晚上的刪節(jié)本好。我是贊賞全本的,曾發(fā)言表達我的意見,但這種意見并非主流,主導方向是肯定三個晚上的刪節(jié)本。不過即使這刪了一半的本子,后來也沒有繼續(xù)演下去,多年后卻來了一個只演一個晚上的青春版《牡丹亭》,這個戲是送到大學禮堂里來演出的,倒是比較受師生們的歡迎。從接受美學的觀點看,這與觀眾的需求有關,它適應了青年觀眾的審美需要,也在他們娛樂時間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文學藝術不但在內(nèi)容上要考慮接受者的水平,而且在篇幅上也要考慮到接受者的需要。
昆曲在二○○一年已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對于這門藝術的傳承和發(fā)展,這當然是好事。但如何傳承和發(fā)展,卻還是個難題。是原封不動地演出,還是根據(jù)現(xiàn)實的需要而有所變動?
作者對自己的作品都是很珍惜的,不喜歡別人來改動。湯顯祖就說過,《牡丹亭》的演出,“要依我原本,改本切不可從”。但實際上,為了演出的需要和觀眾的接受,改本卻層出不窮。有些改得精練,有些卻改得粗俗化了,甚至到了不堪卒聽的地步。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寫道:“梨園串本募誰修,亦是風花一代愁。我替尊前深惋惜,文人珠玉女兒喉?!辈⒆宰⒌溃骸霸税俜N,臨川四種,悉遭伶師竄改。昆曲俚鄙極矣,酒座中有徵歌者,予輒撓阻?!?/p>
對于昆曲這類高雅藝術,如何既適應現(xiàn)代觀眾的審美需要,又不走向粗俗化,這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據(jù)說昆大班的蔡正仁曾提出昆曲改革“三條腿走路”的設想:一是演傳統(tǒng)折子戲,二是改編傳統(tǒng)名劇名著,三是創(chuàng)排新戲,如《蔡文姬》《三打白骨精》之類。這主要是就劇目而言,而更難的恐怕還有唱腔的改革,既不可能完全照搬水磨調(diào),也不能離原調(diào)太遠,雅俗之間,很難掌握這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