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襄陽城英雄大會上，丐幫大比武，選擇幫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臺上那些男性的身上，他們發(fā)言、比武、爭雄、揚(yáng)名，拳來腳往，拼得不亦樂乎。大概沒有多少讀者會關(guān)注在場的女眷。

然而臺上有江湖，臺下也有江湖。

有幾個女子就坐在臺下。郭芙、耶律燕、完顏萍幾個女子，正聚在一起斗嘴為樂，互相伸手到腋下呵癢，“一見面仍是嘻嘻哈哈，興致不減當(dāng)年”。

而在這一片歡快的嬉鬧氛圍里，有一個女生很容易被忽略，但事實上其言行很值得品味，乃至于讓人有些佩服，她就是完顏萍。

她是郭靖的二徒弟武修文的妻子。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很明顯的事實，完顏萍是隨處讓著郭芙的。

此時此刻，完顏萍的丈夫武修文正在臺上比試，連敗數(shù)個對手，引起了陣陣喝彩，完顏萍當(dāng)然也很開心。然而旁邊的郭芙卻口中嘀嘀咕咕，說三道四，指指點點，怪人家的丈夫“逞英雄”、過早地出風(fēng)頭，耗盡了力氣。

因為郭芙有自己的小算盤，她想自家丈夫耶律齊奪得丐幫幫主的位子，所以擔(dān)心臺上的武修文提前耗力太多，不能替自己丈夫多擋住幾個對手。

假如換了是旁人，即便內(nèi)心這樣想，也不會這樣直接說出來，郭芙卻是說出來了。

完顏萍心知肚明，但面上反應(yīng)卻是云淡風(fēng)輕，只四個字“微笑不語”，明顯讓著郭芙。

二

有趣的是，她微笑不語，旁邊的人卻不肯微笑不語。

郭芙的小姑子耶律燕便立刻反唇相譏，擠兌嫂子道：你怕啥，怕給你老公剩下的對手太多，影響了你做幫主夫人？

這話說得挺尖利，郭芙都被說得臉面發(fā)紅，可見是滿分十環(huán)，正中她心事。

何以耶律燕對郭芙毫不相讓，完顏萍卻只“微笑不語”？除了性格不同外，那便是大家還有親疏的微妙分別。

耶律燕是嫡親小姑子，自然可以寸步不讓，而完顏萍卻沒有這層關(guān)系，何必凡事和郭芙這大小姐計較？“微笑不語”就好。

金庸寫書實在精細(xì)。

可見，任何表面上其樂融融的氛圍，也總是離不開一些成員私底下的擔(dān)待和包容?？倳腥藫?dān)待得多一些，有人擔(dān)待得少一些，有人暢所欲言，有人微笑不語。

完顏萍便扮演了這個“微笑不語”的角色。

三

完顏萍這人的通透，還不只在這一個小事上。她著實是有一項本事，就是特別善于不給自己的內(nèi)心找別扭。

倘若稍微了解一點《神雕俠侶》的前情后果，你便會發(fā)現(xiàn)，以完顏萍的情形，假如她內(nèi)心里要鬧別扭，要自己給自己加點內(nèi)心戲，簡直有無數(shù)理由。

換句話說，她其實拿到了一個挺尷尬的人生劇本。

她嫁給了郭靖的徒弟，托庇在郭家，和郭芙朝夕相處。然則丈夫武修文卻是癡戀了郭芙十余年的，用今天網(wǎng)絡(luò)上的話說，便是曾當(dāng)了十余年的“舔狗”和跟屁蟲。

丈夫兄弟倆曾經(jīng)苦戀郭芙，人盡皆知，后來兄弟倆還為郭芙一度鬧到反目成仇、拔劍互斫的地步。

倘若大家再無來往，火車過站，彼此眼不見心不煩的，倒也罷了。可問題是自己卻入了郭家門庭，大家反而湊到一起來了，幾個小家庭之間互相擠得渾沒縫隙。

“翻篇”二字，說來簡單，但做起來哪有那么容易。真實生活中，能允許對象和苦戀過的前任聯(lián)系，就已經(jīng)算是想得開的了，要求雙方?jīng)Q不再聯(lián)系的怕才是常態(tài)。有幾個人能心無波瀾地做到和郭芙朝夕相處，還要處處容讓她，她高興時便陪她“腋下呵癢”“嘻嘻哈哈”，她不高興時便要識趣收斂，“微笑不語”？

更難的是，偏偏郭芙還是個優(yōu)越感極強(qiáng)、看不起人、不好相處的。自己嫁了她的跟屁蟲，兩口子托庇于她父親的門下，仰人鼻息，完顏萍倘若內(nèi)心稍微敏感一點，心里怕都少不了別別扭扭。若是類似林黛玉這樣心竅極多的，早已經(jīng)自己別扭死了自己。

四

然而完顏萍有種本事——偏不別扭。好比有一個情緒的陷阱，已經(jīng)向她敞開了，她卻不往里鉆。

面對郭芙，該奉承就奉承，該微笑不語便微笑不語。這是能耐，是本事。

世上有些東西，你心里存著尷尬，它便會顯得分外尷尬；你心里不尷尬，它就半點也不尷尬。

原本多尷尬的事兒啊，可是到了完顏萍這兒，她不尷尬，于是大家都一點也不尷尬了，郭芙不尷尬了，武修文也不尷尬了。

完顏萍還有一件事，在這上面的翻篇也是特別顯本事的，就是在她和其他幾個男人的關(guān)系上，那便是耶律齊和楊過。

她和耶律齊，是一度相當(dāng)曖昧的，很是糾纏了一陣子，連男方的妹妹耶律燕都認(rèn)定兄長這是選好嫂子了。

完顏萍和楊過則更進(jìn)了一步，兩人曾手拉著手，并肩坐在床沿上，楊過對她痛陳身世，不但哭濕了人家姑娘一條手帕，還讓完顏萍去摸自己小腿上的傷疤。

末了，楊過又抱住完顏萍，“如癡如狂”，痛吻姑娘的眼睛。

然則后來，兩段關(guān)系都風(fēng)流云散，耶律齊娶了郭芙，楊過和小龍女成婚，各成眷屬，完顏萍嫁的卻是幾個男人里相對最不成器的武修文。

在這種情形下，倘若非要糾結(jié)、不甘心，甚至內(nèi)心生出些熨不平、撫不開的波瀾來，也是常情。你看郭芙對楊過，后來不就是各種不甘、各種“奇異的心事”么。

完顏萍卻不見有什么糾結(jié)，也沒什么遺憾，她痛痛快快、爽爽利利地翻篇了。后來面對這兩個男人，她表面上不尷尬，內(nèi)心里也不尷尬。

在她的位置上，有人也許會忍不住想，假如當(dāng)年……可她心中卻完全沒有這個假如，沒有那種李商隱所謂“當(dāng)時若愛韓公子”的無謂計較，自己不曾真正擁有的，便當(dāng)命里沒有過。

她甚至還因此捍衛(wèi)了自尊。試想，倘若她面對這兩個男人，內(nèi)心糾結(jié)尷尬，一會兒憾己之未得，一會兒愧丈夫之不如，這種心思被耶律齊、楊過識破，那真是會自尊上低一頭的。如此爽利地翻篇，反而是滿分的自尊。

五

整個《神雕俠侶》里，盡是尷尬之人。

武三通癡戀死去的養(yǎng)女，李莫愁糾結(jié)另娶的前任，郭芙始終在琢磨自己到底愛不愛楊過，生出無數(shù)尷尬徒勞的鬧劇。

只有這個默默的、不引人注目的完顏萍，拿了一個尷尬的劇本，卻活得最不尷尬。

她漂亮地翻篇，不浪費柔情，不反芻過去，不深陷無果的緣分，不執(zhí)著無謂的執(zhí)著。

好像一輛丁零當(dāng)啷的小火車，雖然不可避免地要走走停停，也許一些站臺有月光灑落，樹影婆娑，風(fēng)景動人，但鈴聲響起，火車出發(fā)，就痛痛快快地去擁抱前方了。

END

六神磊磊，本名王曉磊。知名媒體人，作家。曾任新華社重慶分社記者，長期從事時政、政法報道。2013年開設(shè)專欄“六神磊磊讀金庸”，文章廣受歡迎。在金庸小說已然被眾多讀者反復(fù)解讀、詮釋的情況下，六神磊磊的金庸解讀仍然脫穎而出，以其犀利、獨到的視角獨樹一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