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瑩

疫情宅家期間，遭遇了一次小小的危機。隨著在家做飯的次數(shù)陡增，廚房的下水道在油脂和漏網(wǎng)的廚余垃圾的雙重夾攻下，堵塞狹窄程度日益嚴重，終于到了不采取行動就將面臨“海水倒灌”的窘境。不情愿在這個特殊時期召喚專業(yè)疏通人員的我，輪番搬出家里的鋼絲活塞和強力馬桶吸，成效甚微。抱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情，購入了一瓶化學疏通劑，評論圈里的留言喜憂參半，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試試。根據(jù)說明書的提示，沿著下水道壁口緩慢倒入啫喱狀的清洗劑，裹挾而來的是一股還不算刺鼻的香味。隨后，按照提示靜置等待，過了規(guī)定時間之后，將水龍頭開到最大，向水槽中注入大量的水。不斷上升的水位似乎在宣告這一場下水道保衛(wèi)戰(zhàn)的前景并不明朗。伴隨不確定性襲來的是焦慮、懷疑，甚至絕望。就在我心頭陰沉，覺得世界一片灰暗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些沉悶隨即又轉(zhuǎn)變成明快格調(diào)的轟塌聲。已經(jīng)被化學試劑軟化的積垢終于在水的壓力下轟然瓦解，下水道口出現(xiàn)了飛速跳動的漩渦，像是一個個在揮動的快樂手掌。幸福來得太突然了，而且是如此地酣暢淋漓。

在日本，有一款熱賣商品也能讓人體驗到這種“醍醐味”。一家以販賣驅(qū)蟲劑起家的藥品公司研制出的慕斯型下水道清潔劑風靡全國，甚至成了孩童們參與家務的日課。這種清潔劑專用于浴室洗臉臺的下水道清洗，其性狀和我們?nèi)粘Ｊ褂玫念^發(fā)定型慕斯很像。只需將慕斯按壓進洗臉臺上方的溢水口，大約一秒左右，就會從下水口中爆裂般涌出大量慕斯狀的泡沫，肉眼可見其從下水管中帶出的污垢。這樣一種便捷的、魔術般的、具有視覺沖擊力的清洗產(chǎn)品，讓使用者獲得了極大的滿足。這家公司在研發(fā)產(chǎn)品時進行了多項讓人嘆為觀止的嘗試，比如定制了一款造價為一百萬日元（約合人民幣六萬元）的全透明馬桶，用于觀察各種清潔劑的實驗效果。日本清潔用品的兩大核心功能是除菌和除氣味（不僅是臭味），近年來更在如何不費力氣地清除犄角旮旯的頑垢上下功夫。無須弄臟雙手、無須工具，只是“咻咻”（日語中“噴一噴”的象聲詞）一下，就讓打掃充滿樂趣，誰能拒絕這樣的完美體驗呢。

一

德國清潔設備制造商卡赫（K?rcher）每年都會進行全球清潔方面的調(diào)查。根據(jù)二○一九年的問卷結果，有百分之八十四的英國人表示拖地可以緩解壓力，讓人心情平靜、放松。另外，百分之五十九的法國人回答說，打掃房子本身就有醫(yī)療效果?？ê展靖鶕?jù)報告后續(xù)向?qū)＜仪笞C，采訪了維也納壓力中心的心理學博士布里吉特（Brigitte B?senkopf）。根據(jù)她的解釋，打掃活動的確可以激活大腦中的獎勵系統(tǒng)（也譯作“酬勞系統(tǒng)”，日語為“報酬系”，比如欲罷不能的撓癢就是這個獎勵系統(tǒng)在起作用），科學研究也已經(jīng)證明這會給人帶來快感。

卡赫的這份調(diào)查以美國、英國、中國、德國、日本、法國、巴西、波蘭、俄羅斯九個國家的九千一百二十五人為對象。統(tǒng)計后發(fā)現(xiàn)，一周在打掃上花費時間最多的是俄羅斯人，平均為3.05小時;名列榜尾的是日本，1.09小時（中國為2.19小時，處于中位）。這樣的結果看起來似乎有點意外，實則不然。為什么日本人花費的時間最少呢，因為百分之八十二的日本人使用家電來完成清掃。

“大掃除”最重要的內(nèi)容是拾掇灰塵。有趣的是，日本將吸塵器這項重要的發(fā)明命名為“掃除器”。在這種清掃神器尚未發(fā)明之前，主要使用羽毛類撣子、掃帚和抹布來進行除塵的作業(yè)。根據(jù)東芝公司的檔案記載，最原始的電吸塵器是一八五八年由美國人設計的地毯除塵器。隨后，美國通用公司在一八九九年發(fā)明了使用空氣泵的真空吸塵器，工作原理為利用內(nèi)部空氣離心力使高速旋轉(zhuǎn)的電動送風機移動，與外界大氣壓形成負壓差，吸入含灰塵的空氣，帶動地面上的垃圾吸入，這是與現(xiàn)在幾乎沒有變化的劃時代的產(chǎn)品。一九三一年，芝浦制作所（東芝公司的前身）以通用公司的吸塵器為模型，造出了日本的第一臺電動真空吸塵器VC-A型，另外配上了滑輪來移動沉重的機身，可以改變角度的手柄也使得打掃更加方便。當時售價為一百一十日元，相當于小學教師兩個月的工資。用電更省、更輕便，以及清掃范圍更大是日本吸塵器研發(fā)道路上的主攻方向，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日劇里的掃地機器人甚至成了家庭成員，承擔著與主人們交流和對話的功能。不過，在輕巧可持和吸力強勁方面表現(xiàn)出色的戴森系近年來成為日式吸塵器的主要對手。

在日語中，“醍醐味”有兩層意思，一是指食物等富含的令人回味無窮的美味;二是指本真的樂趣或深奧的妙趣。日本人似乎對“醍醐”一詞情有獨鐘。平安時代在位最長的天皇是醍醐天皇，他將自己的大半生都花費在《古今和歌集》的編修上。歌集按四季和內(nèi)容分為二十卷，對日本傳統(tǒng)審美意識的形成有重大意義。另一位后醍醐天皇因倒幕府（鐮倉時代幕府將天皇的權力架空）而聞名?！磅钡脑馐悄讨破返囊环N形態(tài)。按照發(fā)酵階段，奶制品分為五種形態(tài)，分別是乳、酪、生酥、熟酥、醍醐，并稱“五味”。“醍醐”為最后精煉所得之物，因而有了“最為美味且最富深意的美食”之稱?！拔逦丁币脖挥糜谥复鸾探塘x和經(jīng)典的深淺說明，用“醍醐”來比喻最上乘的經(jīng)典，比如《涅槃經(jīng)》就被比作“醍醐味”。漢語中的“醍醐”傾向于佛教用語，而在日語中，它卻逐漸生活化。走在日本的街頭，會經(jīng)?？吹健磅丁钡恼信?，大多是飲食店或者錢湯（日式公共浴池）;在日常生活中，也產(chǎn)生了“旅行的醍醐味”“閱讀的醍醐味”等用法。

二

追溯日本清掃的歷史，會發(fā)現(xiàn)與宗教有著緊密的關系。日本最古老的書籍《古事記》中記錄了“掃除”作為神道信仰的行為存在：一位名叫下照比賣（売）的女神，在丈夫天若日子去世時，用掃帚清掃了送葬用的房間，這是為了死者的靈魂不再回來而進行的清潔儀式。奈良時代，掃除作為宮中活動，清掃的工具主要是短柄掃帚，日語寫作“箒”（ははき）。用掃帚清掃寓意著“招攬好的東西，掃除壞的東西”。在奈良的正倉院，還留有日本最古老的“子日目利箒”，是皇后舉行祭神儀式時專用的“箒”?！肮仭北灰曌魃袷ブ铮c出產(chǎn)分娩之神有關。即使在現(xiàn)代，小掃帚也作為祈愿平安分娩的護身符。平安時代，疫病的流行被認為是一種“污穢”，清掃則是能夠去除污穢的神事。在《延喜式》中嚴格記錄了清掃的規(guī)定，還設立了負責的部門“掃部寮”。持續(xù)到今日的年末大掃除便起源于平安時代的宮中儀式，包含了驅(qū)除厄運的意味。日語中有專門的詞語“すす（煤）払い”來指代“年末大掃除”，因為蠟燭、燈油和燒炭、燒柴會將天花板熏黑，當時的大掃除的重要內(nèi)容就是拂去累積在天花板和墻壁上的煙塵。據(jù)說，宮崎駿的《龍貓》中出現(xiàn)的不可思議的黑色生物，就是想象著這種煙塵而制作的。

從鐮倉時代開始到室町時代，打掃的習慣從宮中儀式變成了在佛教寺院進行的修行。由中國傳來的禪宗教義中稱“一掃除、二坐禪、三看經(jīng)”，可見在修行中最重要的是“掃除”。打掃不僅可以“去除污垢”，還可以“磨煉內(nèi)心”。佛教中“自”和“他”是一體的，世上一切皆是相互關聯(lián)而存在的?！皰叱焙腿诵闹丿B在一起，人所處的場所也是自身的一部分，如果亂糟糟的話就表示思想混亂。環(huán)境打掃干凈但馬上又會堆積灰塵，不斷地打掃這種有意識地做一件事就是“悟性”。禪宗佛教將“掃除”作為一種冥想，是超越宗派的共同審美意識。在寺院里，除了打掃環(huán)境，“清洗身體”也是重要的工作之一，人們準備浴堂，養(yǎng)成了每天泡澡的習慣，并滲透到現(xiàn)代日本人的生活中。

在室町時代，“大掃除”以神社佛閣為中心，清洗佛像和正殿的灰塵是主要內(nèi)容。進入江戶時代后，年末大掃除的習慣才開始在平民百姓的生活中根深蒂固，通常要持續(xù)半個月的時間。大掃除后在潔凈的家里準備門松和稻草繩等吉祥物來迎接新年。今天，這樣的儀式仍在盛大延續(xù)。每年十二月二十日，由一百多個僧侶打掃京都的東本愿寺、西本愿寺的大殿，成為日本最有名的“掃塵”儀式。

德川幕府統(tǒng)治時代，首都江戶的人口高度密集，垃圾和排泄物的收集、搬運、處理成了這一超特大城市的首要課題。曾經(jīng)多次遭受霍亂之苦的江戶逐漸形成了較高的公共衛(wèi)生意識。進入近代，人們發(fā)現(xiàn)在眾多兒童聚集的學校，傳染病更容易流行，除了建議校舍的設計重視換氣和日照外，清掃工作被擺上了尤為重要的位置，并形成了由學生來進行打掃的慣例。從小學到大學，都設置了清掃教育時間，讓孩子學習打掃的方法。二○一七年修訂的《學習指導要領》更將“掃除”設為日本職業(yè)教育的一環(huán)。

電影《龍貓》中的灰塵精靈

三

日本人對大掃除樂此不疲，對洗手間的上心程度最高。廁所清掃運動發(fā)端于日本企業(yè)，由黃帽子公司的創(chuàng)建者鍵山秀三郎提出，旨在通過親手打掃廁所來實現(xiàn)心靈按摩、融入企業(yè)、培養(yǎng)工作的原動力。日本很多株式會社都將打掃洗手間作為企業(yè)文化的必修課。鍵山秀三郎還創(chuàng)建了“讓日本變美協(xié)會”（又名“學習清掃會”），在日本全國各地設有分會。他的著作《掃除道》成了講述企業(yè)經(jīng)營的熱銷書籍。

我的日本朋友告訴我，他們喜歡打掃廁所，一是因為空間小，打掃起來容易見效;二是因為馬桶多為陶瓷白色，打掃前后的差異明顯，讓人有成就感。幾年前的紅白歌會上，植村花菜演繹了一首《洗手間里的女神》（トイレの神様）之歌，引起了全體日本民眾的共鳴。歌詞提到打掃干凈的洗手間是一個獲得能量的地方，因為那里住著神靈，干凈的廁所會帶來好運和美貌，等等。日本公用洗手間的清潔程度的確令人感嘆，經(jīng)常會看到有老者在使用過后主動用一旁的毛巾擦拭洗臉臺。日本有一種理念叫作“你來過了要和沒來過一樣”，類似于問別人借了車開，還車時要將油箱加滿一般的禮儀。更多時候也是一種不給別人添麻煩的精神信條。

《愛、死亡、機器人》第二季第一集劇照

日本人常說，打掃衛(wèi)生會讓人產(chǎn)生感謝的情緒，注意到人和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我自己的觀察心得是，首先，熱愛打掃與日本人重視細節(jié)的癖好有關，越是打掃得干凈越是掩飾不住污垢，就越會想要精益求精。其次，他們對于相反或者有著極大鴻溝的相對事物之間的執(zhí)念也是十分強大的，所以他們的創(chuàng)新很多時候是從逆向思維出發(fā)的。再次，常態(tài)化的打掃和整理使得環(huán)境成為易于打掃的空間，從而避免了在人生中對時間和體力的浪費。最后，就是反映了日本人看待“污垢”的世界觀?！安粷崱辈皇峭ㄟ^割裂的方式來舍棄，世界的萬物不是不變的，“干凈”與“不潔”之間是能轉(zhuǎn)化的。日本人的語言表達曖昧不清就是一個佐證，他們的文學作品充滿隱喻也是一個證明。

根據(jù)日本生活評論家沖幸子的研究，德國號稱為世界上最愛干凈的國家，在德語中有“Putzteufel”（日本人認為等同于日語的“掃除魔”）一詞。德國式的清掃將住所的周邊和街道的景觀也納入能夠整理、整頓的對象，即使是鄰居家出現(xiàn)臟亂的狀態(tài)的話，也會毫不留情地受到警告。不過，日本的“掃除魔”也決不在少數(shù)。二○一六年放映的《世界奇妙物語》里展現(xiàn)了這樣一個故事：由深田恭子扮演的女主角發(fā)現(xiàn)，通過不斷清掃能提升自己的運氣和人氣。她的房間從一開始的雜亂無章到后來空無一物，每一次清掃都能使她在事業(yè)上步步高升，最終造就了人氣女主播的地位。在影片的尾聲，家徒四壁的房間，女主人公已經(jīng)沒有可以清掃的內(nèi)容，該如何挽救正在走下坡路的事業(yè)呢？她選擇把自己也扔掉，并用手機以視頻直播的方式記錄下“掃除”自己的全過程。極具諷刺意味的結局是女主角的直播使她最后一次成了流量明星。除了成魔的人，還有成魔的機器。在《愛、死亡、機器人》第二季的第一集里，因為清掃機器人受到房屋主人的干擾，不能按照程序完成清掃工作，于是發(fā)動并聯(lián)合全世界的清掃機器人開始了一場消滅人類的掃除戰(zhàn)。我突然想到，在不久的未來，元宇宙里的清掃將演化成怎樣的一種“大作戰(zhàn)”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