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錚

《上海的“四張臉孔”——都市形象的現(xiàn)代性之維》

陳? 陽著? ?商務印書館2022年版

長期以來，一說到上海形象，也許許多人的占壓倒性的上海印象是由所謂的“洋氣”符號所代表的。無論是“魔都”，還是“冒險家的樂園”這類的稱號以及附著于其上的上海想象，都與傳媒經(jīng)常使用的“十里洋場”這樣的說法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十里洋場”的說法，其實基本上就是由帝國主義租界空間所定義的對上海的泛指。包括對于帝國主義的批判話語，在使用“十里洋場”這個說法時，其實往往就在不自覺中將上海等同于租界在思考與討論。這樣的不假思索的思維定式，其實一直在左右著上海話語的生產(chǎn)并且成為一種上海話語無意識，這也潛移默化地成了市民意識中的無意識。但我們許多人其實是習焉不察的。

新中國成立后，本來或許應該在對上海的形象的討論與使用時，用一種更為主體的意識來思考上海話語的內涵，但情況并非如此。現(xiàn)在可以想起來的，在新上海話語的生產(chǎn)中，尤其是視覺表征的生產(chǎn)中，也還多是習慣性地沿用一些現(xiàn)代性象征符號，如國際飯店、外灘景觀等。我并不是說不能夠使用這些符號意象，但如果只是這么幾個視覺符號反復使用以表征上海的話，那么窄化對于上海的認識當然不可避免。

改革開放后，在上海話語的生產(chǎn)尤其是視覺符號的征用中，繼之而起的是拔地而起的摩天樓群。這些樓群當然反映了上海今天的成就，但我們是不是想過，所謂的發(fā)展以及發(fā)展的表征，為什么就這樣經(jīng)常性地被像摩天樓這樣的現(xiàn)代性符號所輕易占用？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上海臉孔”總的來說是與“現(xiàn)代性”或者是“發(fā)達”這樣的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且被加以簡單概括的。但我們不得不說，這種上海形象經(jīng)常也是被窄化了的。這種窄化，延續(xù)至今仍然到處可見。

還是這句話，什么事情被“概括”了，它就離被簡化甚至是簡單化的宿命不遠了。今天充塞于各種媒介，而且被媒介樂于推布的上海話語，往往都是局限于原法租界與英美公共租界的一些視覺符號。

但是，上海真的就是只能被這樣來概括嗎？當然不是。

陳陽的新書《上海的“四張臉孔”—都市形象的現(xiàn)代性之維》，無論主觀意圖如何，在我看來，似乎就是要與上述幾乎已成定勢的上海話語擺脫關系，另外發(fā)掘一些上海的視覺表征以及使用，通過對于它們的討論，以此豐富上海的話語以及生產(chǎn)，加深對于上海與上海形象的認識。在她書中的四個核心章節(jié)，分別從上海一江（黃浦江）一河（蘇州河）為代表的河流、上海本地歷史景點豫園、上海全景圖像的產(chǎn)制和日常生活的攝影圖像生產(chǎn)這四個方面來重新審視主要被由攝影這個視覺手段所生產(chǎn)與表征的上海形象。當然，在合適的時候，她也努力運用其他媒介的上海表征來豐富、深化她的有關主要通過攝影所表征的有關上海形象的討論。

河流，是城市發(fā)育生長的母親。但是，在上海話語中，依托面向海洋的優(yōu)勢的黃浦江占據(jù)了上海敘事的主流，因為以外灘為代表的發(fā)達與現(xiàn)代，無論經(jīng)歷什么樣的時代變遷，是上海敘事書寫者的難以割舍的精華所在，當然成了上海的“立面”，而且也具有強烈的視覺性。而另外一條與上海的日常生息相關的河流蘇州河，則因為其并不那么耀眼的外在面目而成了上海的背面與暗部，不入上海書寫的高手們的法眼。但陳陽試圖從對于兩條河流的視覺表征的討論，給出并不簡單的也是別開生面的有關上海的歷史與空間形成的討論。

同樣的，處于上海老城區(qū)的豫園，因為其與傳統(tǒng)的關系而不是和“發(fā)達”與“摩登”的關系，在上海形象的書寫中遭到冷遇。而陳陽從豫園的視覺性和地方性著手，展開對于上?，F(xiàn)代性中的“地方”的討論。她能夠著眼于此，其真意在于顛覆討論、談論上海時的思維慣性。這也許是她此書第二章的企圖所在。

而從空中可以看到什么樣的上海全景，則是本書第三章的關心也是重心所在。從空中俯視上海，確實也是了解上海的重要途徑。而觀看技術的發(fā)展，對于認識上海的面目帶來了極大的便利與新的可能性。更多觸及新媒體的發(fā)展對于全景展示的促進與欲望生成的刺激。稍嫌不滿的是，如果能夠將技術的發(fā)展反而加劇對人的存在忽視這一問題加以進一步探討，則深度可能會不一樣。

如果說我們可以將前面這三章的處理對象（河、園與地面）在更大的時空視野里以視覺要素來概括的話，那么其實這三個章節(jié)分別處理的是都市空間話語中的點、線與面：點是豫園、線則是一河一江，而面則是從高空俯視所得的地面景象。

如果說在將轉化為點、線、面的都市空間的視覺表征與特點做了討論之后，她再從垂直方向將處于高空的俯視視點下降到地面，微觀細看主要由一些攝影師所展開于地面上的攝影觀視，以此避免只從景與物看上海的局限，從而來到了通過對攝影家在街頭行走所見人事的討論，來進一步展開有關上海的視覺表征方式的討論，并且由此完成從高空宏觀到地面微觀的下降與轉換。如果說上海的日常是某種程度的顯微觀看，那么與高空的宏觀俯視恰成對比的是，她關注的是都市現(xiàn)實中的人間煙火被如何表征的。

攝影是現(xiàn)代性的表出手段，都市需要攝影的表征以確認自身，而攝影在生產(chǎn)都市鏡像的同時也面臨自身如何成為都市現(xiàn)代性要素本身的挑戰(zhàn)。從這個意義上說，陳陽這部新著對于理解攝影與都市的關系也帶來了許多啟示。她的討論不僅是帶出一些在討論攝影與都市、攝影與上海的關系時不被意識到的攝影圖像與這些圖像的生產(chǎn)方式，也通過對于這些都市影像的發(fā)掘與討論，更新了我們的上海形象的，打開了上海認知的新空間，提供了認識上海的新視角。

近年來，言說上海形象成為一種“時髦”，各種成果層出不窮。如何在這樣的情況下就上海形象的言說再出新機，需要勇氣，更需要求知的激情與反思。也許，陳陽的結合了對于現(xiàn)代性的討論的上海論是大膽的，甚至是冒犯的，其中可能也有一些值得商榷之處，但其嘗試是獨辟蹊徑的，也是別開生面的。她將以往不被關注的上海的背面翻轉開來，認真細致地審視這些更多著意于都市背面的視覺實踐的。有關上海這個都市的表征實踐，被她以學術研究這樣的凝視方式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這本書，是對于幾乎已經(jīng)失衡的、常常在不經(jīng)意間就落入常套與俗套的上海形象話語的一種再平衡。希望此書能夠為上海研究帶來新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