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伯韜
從《納喀索斯獨語》到《納喀索斯斷片》再到《納喀索斯合唱》以及《天使》這篇匿名的納喀索斯終曲,詩人保爾·瓦萊里將在自己筆下綿延五十五年(1890-1945)的納喀索斯“組曲”稱為 “詩的自傳”。
有了詩人這份“自供”,閱讀時自當避開“傳記v.s.文本”的二元對立,而將目光望向主體與文本相互交織、彼此形塑的闌珊處,進而在他的筆記、文論、演講,以及他所置身的社會、文化語境匯成的泉中找尋那易名隱身的納喀索斯,找尋光影掩映間那“無盡的我”(《納喀索斯斷片》)。
像所有命定的相遇一樣,最初只是一份偶然。
一八九0年,十九歲的瓦萊里在法國南部城市蒙特彼利求學。課余,他喜歡在城中的植物園漫步,園中有座古冢,冢畔墓柏森森,少年詩人常在那里流連,從黃昏到夜半。
保爾·瓦萊里(Paul Valéry,1871-1945)
相傳那座墓中長眠著一位異國的少女,名喚“納喀索斯”(Narcisse),是十八世紀英國詩人愛德華·楊格(Edward Young)的女兒。因為是新教徒,客死他鄉(xiāng)的納喀索斯不能入葬當?shù)毓埂K赣H便把她埋在了植物園。不意百年后,少女飄零的身世竟撥動了少年漂泊的心弦,蕩起他想象的鄉(xiāng)愁:
哦,弟兄!憂傷的百合,我為美凋萎,
渴盼將自己溶進你們的澄潔。
向著你,寧芙,寧芙,清泉的寧芙,
無瑕的緘默里我趨獻徒然的淚雨。
無盡的靜謐諦聽我,而我諦聽希冀。
泉源的音聲變了,向我悄語暮夜;
我聽見銀色的草在圣潔的影下葳蕤。
狡黠的月兒擎起她的明鏡
燭照那熄滅的清泉的奧秘。
(《納喀索斯獨語》第1-2節(jié))
十九世紀,隨著浪漫主義興起,“自我”這一觀念的發(fā)明,詩人們對納喀索斯神話重加考掘,起初他們注目的是那憔悴為回聲的林泉仙子—厄科(Echo)。逮至世紀后半葉,詩人在社會、文化生活中的位置愈趨邊緣,他們不再是先知,甚至不再是巫者,也就難再以“在豎琴上彈奏雄渾的頌歌”(瓦萊里《莪爾菲》)的莪爾菲(即俄耳甫斯)自況。于是,在由縱歌到默觀的轉(zhuǎn)變中,他們中很多人致慨于那隕落為花的美少年,借他的幽獨吟味自己的落寞。瓦萊里最初的納喀索斯書寫中也有對這一潮流的呼應。但,正如他不為《變形記》原初的題旨所囿沒有續(xù)寫愛欲(Eros)中沉溺自我(納喀索斯)與失去自我(厄科)的迷思一樣,他也沒有像眾多前賢時彥那樣在自憐/戀中自愈/自獄,而是聚焦納喀索斯,盡展愛中的企慕與企慕中的悵惘。
“Narciss? placandis manibus”(納喀索斯之靈安息),詩人將少女墓碑上的銘文移作這首《納喀索斯獨語》(Narcisse parle)的題辭,起首即為全詩籠上憂傷的薄紗,“納喀索斯首先是死者的名字……它是安眠于花園中的一位少女的芳魂,也代表所有死去的少女”。暮年的瓦萊里曾這樣詮解詩中“我”的寓意。但,饒有意味的是,這朵由少女幻化而成的水仙諦視自己的泉中清影時,望見的卻是一位絕美的少年:
唉!影自徒然淚無絕期!
漾過藍色的林間漾過友愛的手臂,
晦明交錯的時刻柔輝依回……
殘晝里我赤身的情郎,自蒼白中
浮起,憂傷的水啊在那里將我牽系
美麗的魔,那般撩人又如此冰冷!
(《納喀索斯獨語》第5節(jié))
“藍色的林間”“赤身的情郎”“美麗的魔怪,那般撩人又如此冰冷”,綺靡的意象交織著純貞與欲望,在“世紀末”美學“頹加蕩”(Décadence)的品味中依洄。而少年與少女一瞬的疊影則象喻“凝視主體”本身內(nèi)在的融合與分裂。
看那水中我月色與露華凝成的肉身,
哦,迎向我雙眸的溫順的影!
我銀色的手臂姿態(tài)多純凈!……
怡人的金色里我遲緩的手已倦去;
這花葉縈繞的囚徒只默然無語!
我向著回聲呼喚蒼冥中的諸神!
(《納喀索斯獨語》第6節(jié))
“阻隔我們的不過是一泓淺水;我的愛……渴欲抵達”(《變形記》),在奧維德筆下,每逢納喀索斯俯身向影,他的身影也必報以同樣熾熱的姿態(tài),是以,他雖深諳他與影之間的間阻,卻未覺影與他之間的差異。而在瓦萊里詩中卻是另一情景:水中“我銀色的手臂姿態(tài)多純凈”,而泉邊“怡人的金色里我遲緩的手已倦去”;一面是“我向著回聲呼喚”,一面卻是影子“這花葉縈繞的囚徒只默然無語”。
形影相依,形影有別。莫非影子是“我”中的另一個“我”—那個素日不為我所知的“我”—的映像?瓦萊里綿亙一生的自我探尋似已從這里悄然開始,只是此時的他尚未洞知。
詮釋者與詮釋對象并不總是主客判然,更多時候,他們互為鏡像。瓦萊里與納喀索斯即是如此。這位來自法國南部小城塞特的詩人宛然現(xiàn)代納喀索斯。一生中,他一次次走向那涵映世界而又外于世界的心靈之泉,在那里,找尋、諦視自我。
這是一種內(nèi)省的提純化的人生,意味著不斷地舍棄、汰除。
起點是心碎。一八九二年十二月四日至五日夜,不滿二十一歲的瓦萊里在心中最后一次揮別羅維拉夫人(Mme. Rovira),決意今生再不受制于激情與柔情,而要擁有寧謐的靈魂,將之全部奉獻給智性。
同一六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四日夜間的帕斯卡爾一樣,瓦萊里在永恒的星空下化身信仰的葦草。但他所敬拜的不是亞伯拉罕的神,而是智者與思想者的神。此后二十年,在寫作與思考中,瓦萊里與列奧納多·達·芬奇偕游,同泰斯特先生夜話,在哲學與數(shù)學中,追尋明晰與絕對。明晰與絕對?如果想到彼時弗洛伊德正在探討潛意識,想到愛因斯坦十三年后將寫出狹義相對論,想到詹姆斯·喬伊斯已經(jīng)十歲,D. H.勞倫斯也都七歲了,瓦萊里將要踏上的絕對是逆向的旅程。
“在列奧納多的名字下面我將敢于打量自己”,一九一九年,瓦萊里這樣寫道。在完成于一八九四年的《達·芬奇方法導論》中,列奧納多·達·芬奇是他的向?qū)Вm如維吉爾之于旅人但丁。列奧那多是易名的納喀索斯、詩、建筑、雕塑,仿若一位位巧笑倩兮的精靈,他卻從不為哪一位駐足,他所尋覓的是將這一切盡納其中的智慧的泉源。書中,瓦萊里鄙棄糟糕的二分法,坦言詩與科學的區(qū)分是人為的,而“文學和藝術(shù)”“科學與數(shù)學”這樣的說法也不過是約定俗成的凡庸之見。他要的是打破藩籬、畛域,正視“異”,接納“別”;在“別”與“異”中覓尋相融相契,領(lǐng)受更完美的存在。
這樣的求索每每與懷疑相伴。孤獨的斗室內(nèi),世界遠了,“我”卻成為我的問題,因為我所追尋的一切中恰有我所要躲避的部分……于是彷徨無地,對此,瓦萊里亦不能豁免。一九四六年出版的遺稿《泰斯特先生》由十篇文章組成,從中,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瓦萊里在精神求索中的迷惘與堅韌。書中的第一篇《與泰斯特先生一夕談》一八九六年發(fā)表于《人馬座》。文中的泰斯特先生是位虛構(gòu)的人物,他的名字“Teste”的拉丁詞源“testis”意為“見證”。泰斯特博聞強識,遍讀達·芬奇、笛卡兒、馬拉美,儼然知識的化身。據(jù)稱,他已找到了精神的法則,發(fā)現(xiàn)了“人的可塑性的邊界與機制”。但他那了無瑕疵的精神卻毫無見解,純粹的頭腦也早已放棄了讀書、寫作,而“全用來思想”。若他愿意,他可以凌越世界;但他卻做不到,因為智巧早借著預見取消了他行動的可能性。
溺于思而痹于行,而所思既幻且怪;冀圖在智性生活中追尋純粹與確定,可得到的卻是蕪雜和虛妄。透過泰斯特先生,瓦萊里在省思自己這種提純化的人生旨趣里蘊含的悖論:執(zhí)著是耽溺的別名,它可以帶來新生,卻也隱藏著毀滅。內(nèi)省取消了行動力,而澄澈不過是脆弱的幻象。
一九一二年,瓦萊里重拾詩筆。以往的省思生出了韻律的翅膀。
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二年間,他時作時輟完成了長詩《納喀索斯斷片》。之所以名為“斷片”,是因為全詩的三個部分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三章,雖然主線是“我”與作為理想之我的“影”的相戀、別離,但三個斷片之間卻并非一種線性關(guān)系,而是往復回環(huán),重沓復唱。促成“我”與“影”相遇而又見證“我”與“影”別離的泉明滅其間,牽系也隔離著我與影,成為詩的抒情動力。
相去卅年,較之《納喀索斯獨語》,《納喀索斯斷片》雖有相似的詩行,如“泉源的音聲變了/向我悄語夕暮//無盡的靜謐諦聽我/而我諦聽希冀”,然猶昔人非昔人,詩同詩人一樣有了中年氣質(zhì):風格上變凄美為沉郁,語言上化繁縟為清冽,意象上由少女芳魂幻化而成的幽獨纖美的花轉(zhuǎn)為焦灼更執(zhí)著的人,主題上則由愛之企慕化為生之沉思。
你終于閃耀,哦,我旅途純澈的終點!
今夕,像一只鹿逸向清泉,
永不停歇直到仆倒在葦間,
我的渴啊將我摔落在水畔。
可是,我不會擾動這神秘的淵潭
來紓解這詭奇陸離的愛戀。
(《納喀索斯斷片I》第1-2節(jié)節(jié)選)
詩中,納喀索斯與泉的相遇不再是命運的播弄,而是“我”著意的追尋。瓦萊里筆下,納喀索斯取代厄科化身為一個鍥而不舍的追尋者。
納喀索斯要尋找的自我并不在他肉身所在的空間或者說并不在他的日常中,而是偶現(xiàn)于這常被遮蔽亦需尋找的心靈之泉里:
哦,如我似我!卻比我完美,
一霎的不朽者,在我眼前那般光輝。
(《納喀索斯斷片I》第15節(jié)節(jié)選)
“一霎”“不朽”矛盾的修辭里盛滿甜蜜和憂傷,缺憾與欣悅。
于是,“我”,像圣詠的歌者那樣,在幻想與幻滅間輾轉(zhuǎn),于無望與希望中歌唱:
哦,你與我的祝禱無異!
但脆弱卻讓你不可冒瀆!
……
是否我能期冀于你的只有徒然的焦灼?
我們可以選擇的危難多么溫柔!
……
我們的雙臂攏起我們的啜泣,
將在愛里融化的心兒抱緊……
拋卻緘默,大膽地回答我吧,
美而冷酷的納喀索斯啊,我邈不可及的孩子
(《納喀索斯斷片II》第15節(jié)節(jié)選)
終于,“合體的時候到了”。再不必患得患失,得失已悄然易換,而得失皆幻。瓦萊里在芳泉的微波里為追尋者、為自己寫下最蒼涼的銘辭:
俯向你……親吻你。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吧!
你應允我的不可把捉的愛,流走了,
漣漪輕漾,破碎了納喀索斯,遁去了……
(《納喀索斯斷片III》第3節(jié)節(jié)選)
得到是失去的開始,而失去恰證明曾經(jīng)得到。得失易換,得失皆歸為幻,那么,是否也就再不必以得失為患?是否與“不朽”相對的那“一霎”即可視作不朽?體認著“永恒”及對“永恒”的追尋中所內(nèi)蘊的虛無。瓦萊里在芳泉的清漪里為自己、為“追尋自我”的追尋者寫下最蒼涼而無解的銘辭。
文中引用詩歌皆為作者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