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元
作為一個非職業(yè)音樂家,一個偶爾登臺表演的普通人,并且極為幸運地,演奏一種上臺無須背譜的樂器,我都覺得古典音樂的表演,真是血淚斑斑。雖說音樂表演之中,真誠的內(nèi)心表達和享受都至關(guān)重要,但“對錯”也極為重要,它來自不斷的重復練習,但重復只能保證你無限接近準確,真正的準確則是一只薛定諤之貓。只要這是一個有“答案”的演出,哪怕答案并不唯一,也沒有人能忽視這個永恒的自我批評,大師也不能幸免,如果不是更苛刻的話。此外,我作為常看鋼琴比賽的好事者,也親眼見過許多才華橫溢的年輕音樂家因為小錯被淘汰,本來十分出彩的音樂表達失去了上場的機會。大家都知道,錯誤并不只是錯音,還包括讀錯、記錯以及對音樂處理的失控。每個人都首先從毀滅人心的慢練開始,經(jīng)歷了把人煩到死的重復,把那個渺小然而頑強的自我摧殘無數(shù)次,也重塑無數(shù)次,這才讓它暫時,在幾分鐘之內(nèi),假裝巴赫到有了幾分相像的程度,并且,能在任何需要的場合,調(diào)動自己,復制出那個人生命之中的一個瞬間。
無數(shù)次地重復,無數(shù)次地粉碎自我,謙卑地假裝別人—盡管那個人美好如巴赫、莫扎特,但這個削足適履、鸚鵡學舌的過程,怎么想都有點諷刺,更何況,這樣的鸚鵡都數(shù)不清了,我最多也就是給世界上增加一只而已(還是略丑陋的一只)。萬般湊巧的時候,自己和巴赫在某些點突然找到了一個既舒服又妥帖的合作瞬間,好像最類似巴赫的時刻,正好也是一個最快樂的自己,這種極小概率下的交匯,猶如靈光一閃,何其難哉。之前的自己,倔強也好愚昧也好聰明也好,都消失殆盡,或者說隱入記憶的纖維。古典音樂演奏家、芭蕾舞大師以及各種表演者,任何有著“正確”要求和負擔的人,都要經(jīng)過漫長的痛苦,才能迎來這樣的高光時刻。而大家都說服了自己,這很值得。
韓裔作家霍奇斯(Natalie Hodges)
每次從臺上下來,心里總有萬千感慨,有時好有時不好,但那一波“在別人面前展現(xiàn)自己”的驚魂和興奮都不變—我猜哪怕職業(yè)演奏家也脫不開公眾展現(xiàn)的包袱。自己是人類一員,上臺的體驗是更激烈地做了一次人,而回想起音樂會開始之前焦慮的分分秒秒,都覺得世界的纖維因為緊張和敏感而放大,因為放大而現(xiàn)出七彩。等待,燈光、地毯、觀眾中輕輕的聲音,臺上臺下對峙的狀態(tài)……然而記憶也有自己的纖維—漫長的記憶強行壓進練琴的過程,終將會在記憶中引爆?!白窇浭潘耆A”抑或“追尋逝去的時光”,如果我們傾訴起來敢有普魯斯特的體量,那么整個表演的過程其實是放大了自身,不,我所能認知的整個世界的記憶。
Uncommon Measure是韓裔作家霍奇斯(Natalie Hodges)的一本新書,既是回憶錄,也是音樂與科學互相照耀的反思。標題十分機靈,以至于我不能翻譯。“measure”可作度衡之解,也是音樂中的小節(jié),復數(shù)形式更可以讀成一般性的“手段”。讀完全書,我覺得這里的“measure”,既是音樂,又是時間?!叭绻阆敫淖冞^去,只需要把過去書寫下來?!边@是全書的第一句話。是的,音樂雕刻時光,閱讀也會,記憶更會。
作者的母親來自韓國,勤奮聰明,熱愛音樂多年,當音樂家不成,最后去哈佛學了法律,自嘲完美成就了亞裔移民刻板形象。多少年里,這個家庭都活在古典音樂中,媽媽付出很多,一人拖著四個娃去音樂廳聽古典音樂會,一家人的生活就是繞著練琴轉(zhuǎn)。其中的長女也就是作者,刻苦練習小提琴二十年,能表演帕格尼尼。但她不僅僅是個被逼練習的琴童,她真心熱愛古典音樂,夢縈魂牽要當演奏家,不幸的是,她有些怯場的弱點,并且性格高度敏感,在上臺的經(jīng)歷中反復自我折磨。老師也曾告訴她“不要再練了,你遠遠達不到獨奏的要求”。她不肯服輸,拼命練習,終于在比賽中獲獎,在青少年樂團當上首席,但最終還是以音樂愛好者告終。在決定停止拉琴的時候,她用愛得最深的巴赫的《恰空》作為送給自己的謝幕曲,告別二十年的音樂時光。不怎么拉琴,就有了大把時間,她去跟朋友跳舞。后來在跟別人一起“玩音樂”的過程中,偶然地發(fā)現(xiàn)了即興演奏的新天地,可是她發(fā)現(xiàn)受過嚴格古典音樂訓練的自己,怎么也無法像即興音樂家們那樣快樂地“瞎彈”,她一定要提前寫下樂譜才可。對此我感同身受,我認識的老師跟“錯誤”都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們也大多無法即興,大概是實在無法克服自我批評。正統(tǒng)古典音樂需要無限的重復、分析、自控和重塑,呈現(xiàn)給大家最好的結(jié)果,而即興完全不同,它需要的是“向時間投降”,霍奇森這樣總結(jié)。理論上來說,即興不過是作曲,只是以當下的反應作為驅(qū)動,并且不重復思慮,不批評既往,厚著臉皮跟失誤共存。用霍奇斯的話來說,即興就是不斷在淹死的邊緣掙扎著爬出來。那么許多演奏家其實是可以寫一點東西的,卻對即興格外無力,為什么?
而讓她深受震動的即興天才,就是出生于委內(nèi)瑞拉的鋼琴家蒙特若(Gabriel Montero)。這位中生代“非典型”鋼琴家從小學音樂,可以說是個神童,跟別人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從古典樂開始彈,并且幸運地獲得政府資助到英國和美國學習。但她也在自發(fā)的音樂幻想和正統(tǒng)學習的矛盾中備受折磨,甚至完全放棄過音樂??目慕O絆的人生之中,她沒有放棄自幼就順手拈來的音樂幻覺,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獲得了大師阿格里奇的鼓勵:“這太不一般了,你一定要跟人分享?!碑敃r她是個單親媽媽,銀行里只有一千美元存款。而此時委內(nèi)瑞拉內(nèi)亂頻頻,她抗議政府,不愿演出,不過當她聽說“只要就這么彈,就可以不再缺錢”,遂開始音樂會事業(yè),漸漸擴大到許多國家,并向觀眾介紹委內(nèi)瑞拉。我看過她在歐洲演奏的視頻,頗受震撼。雖然是即興,但充滿古典風格,常常有復雜完整的結(jié)構(gòu),好像深思熟慮了很久,其拿手好戲是邀請現(xiàn)場觀眾給一個主題,當場就把它變成一個巨無霸般的交響變奏。她說曾經(jīng)有許多人造謠,說她在觀眾中安排“托兒”,事實上倒是,名氣大了之后,觀眾有備而來,帶著自己喜歡的民歌旋律來挑戰(zhàn)她。
委內(nèi)瑞拉鋼琴家蒙特若(Gabriel Montero)
本書的作者霍奇斯對蒙特若著迷不已,反復聽她即興演奏的錄音,不能自拔—這些音樂原本僅僅為了“存在一次”,但不一定止步于此。一次性的音樂和永久的音樂,是一種含義豐富的隱喻。在她的高密度音樂中,時間和記憶合作出如此甜蜜的體驗,值得重復品味?;羝嫠挂查_始好奇即興演奏背后的神經(jīng)科學。
有一段時間,蒙特若就是神經(jīng)科學界的名人。加州大學的神經(jīng)科學家、腦科醫(yī)生、爵士愛好者林姆博士(Charles Limb)有個課題,就是研究背奏樂譜和即興演奏所激活的不同腦區(qū),邀請了一些擅長即興的音樂家,絕大多數(shù)是爵士樂手,蒙特若是被邀請的唯一古典鋼琴家,大概是古典音樂家中的即興者太少了。
實驗用的是常見的fMRI(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音樂家們像病人那樣鉆進核磁共振掃描儀。這是目前常用的觀測腦區(qū)活動的手段,基本方法就是測量區(qū)域的血氧水平。實驗顯示,即興演奏的時候,負責控制認知的腦區(qū),背外側(cè)前額葉皮層(Dorsolateral Prefrontal Cortex,簡稱DLPFC)處于極不活躍狀態(tài)。話說DLPFC是大腦前額葉的一部分,參與執(zhí)行任務、切換任務、排除干擾、阻止(不需要的行為)、工作記憶,等等。一句話,平常大家做的大部分正事,只要涉及“認真執(zhí)行”,無論肢體運動還是思考,都離不開DLPFC,所以它在腦科學研究中十分重要。而它也因為不同的功能,分成許多“小區(qū)”,其中跟音樂演奏更相關(guān)的包括直接聯(lián)系初級運動皮層(primary motor cortex),并把較為自動化的動作轉(zhuǎn)到那里。
人腦本身就是一個復雜的制衡系統(tǒng),有了某方向上的X,也就會有反X的功能和區(qū)域去控制或者松弛它,所以有了認真執(zhí)行任務的DLPFC,也就有個負責“不太認真”的區(qū)域,那就是“預設模式網(wǎng)絡”(Default Mode Network,簡稱DMN)。人醒著并且沒有集中操作任務的時候,預設模式網(wǎng)絡開始活躍,說白了,發(fā)呆走神、做白日夢等狀態(tài)就是它上場的時候。所以大腦是不會真的閑下來的,即便沒有目的性,也會自說自話。它跟自我意識、自我感受也極為相關(guān),大腦在集中精力操作的時候,它的活躍度就較低。
這個網(wǎng)絡中的內(nèi)側(cè)前額葉皮層(Medial Prefrontal Cortex,簡稱MPFC),正是在林姆博士的實驗中測出來的,在即興演奏中十分活躍的部分。過去有研究發(fā)現(xiàn),這個區(qū)域活躍地參與了人的自我感知,而且是一個松散融合了過去和現(xiàn)在的自我。自我意識凸顯的時候,批評和禁止意識都開始放松,一個較自由的“我”就凸顯了,進入一種“心流”狀態(tài)(flow state)。
林姆的研究也指出,即興演奏的時候,各腦區(qū)的聯(lián)系反而更強,比記憶或照譜演奏要強得多。這當然是符合常識的,即興是一邊演奏一邊傾聽一邊作曲,比照本宣科,哪怕是高度集中的照本宣科涉及更多種類的思考;它也并不是無中生有,演奏者把基本和聲玩熟到完全內(nèi)化,比如當年的巴洛克時期,即興者可以根據(jù)一段數(shù)字低音或者簡單的和聲進行,配出完整的旋律。演奏者也會隨時引用自己過去彈過的東西,即時發(fā)揮??傊磁d演奏并非完全沒有自我審視,而是用得更經(jīng)濟,并且和其他方面結(jié)合,說白了就是,對錯誤的關(guān)注被省下來,更多是忙著計劃下一步。我自己也覺得,練習即興彈奏的時候,對音樂聽得更清楚,因為必須邊聽邊根據(jù)目前的趨勢迅速編出后面的音符。有趣的是,練習即興之后,再彈經(jīng)典曲目,也會對某些元素看(聽)得更清楚。這不僅是我自己的感受,也是一些音樂家的心得:鼓勵學生即興彈奏一下,之后再彈規(guī)定曲目突然明白多了,因為“聽和計劃”融入了習慣,而人們彈經(jīng)典曲目,最容易的就是陷入自動化,不聽不想,只關(guān)心有沒有錯。
我看了霍奇斯的推薦,去讀了林姆博士精彩的論文(The Neuroscience of Impro-visation),也對之有一定疑惑。大腦這東西最難辦的就是某一腦區(qū)會承擔多種任務,而每種任務又涉及多個腦區(qū),這種多對多的關(guān)系,讓人很難孤立一項去研究。比如DLPFC更偏重反饋,但也負責做決定,而MPFC,不光是“整合自我”,還要協(xié)調(diào)“動作自動化”和“從記憶中提取音樂要素”之間的競爭,所以也要做選擇;MPFC還要細分成好幾個區(qū)域,負責不同的指令。同時,它跟記憶相關(guān),但DLPFC也和記憶相關(guān)。有趣的是,蒙特若自己在林姆的實驗后,聲稱完全記不得彈了什么,但對音樂的記錄顯示,她的演奏有清晰的結(jié)構(gòu)和路徑,就好像經(jīng)過作曲家規(guī)劃的作品。
近幾年來,關(guān)于即興演奏的神經(jīng)科學研究、心理學研究越來越多,分得也越來越細,后人在林姆博士的開山基礎上,觀測到不同即興演奏(針對節(jié)奏、旋律、音樂形式的即興)體現(xiàn)的不同側(cè)面(情緒變化、專注度、做決定等)對應了分布更廣的腦區(qū),這個話題幾乎可以形成一個神經(jīng)科學分支了。當然,從音樂家的角度看,經(jīng)典和即興并非截然分開。很多古典音樂演奏,甚至包括個別比賽,都鼓勵一些即興成分;古典音樂演奏對完美的要求很高,但從來都不鼓勵復讀機式的演奏。我還發(fā)現(xiàn)另一位科學家比提(Roger Beaty),他在二○一五年的研究發(fā)現(xiàn),后來的實驗結(jié)果并未重現(xiàn)林姆博士的結(jié)論,在他們的即興演奏實驗中, DLPFC的活躍度反而增加了,MPFC的活動倒減少了!原來,他們的實驗增加了一名演奏者,要求合作進行,這樣即興就不是完全隨心所欲。這一研究,并不是證明林姆教授錯了,而是從另一側(cè)面解釋了人腦無處不在的“自我審查”,跟別人合作就是一種審查。其實,林姆也有個多名即興者合作的實驗,但側(cè)重點不同,他揭示了這種“合作即興”中音樂和語言的相似之處,音樂此時成為溝通的工具。林姆的實驗還包括,演奏者遵循要求(比如使用某種特定節(jié)奏)的時候,DLPFC就會顯示一定活躍度,當完全除掉要求的時候明顯它安靜了;而演奏者按照要求,事后回想即興的內(nèi)容并且重現(xiàn)時,DLPFC不出所料地又開始活躍。
其實,自我批評和審查,是大腦的日?;顒?,涉及許多層面。例如,伸手從桌子上拿杯水,這個小腦、運動中樞和視覺系統(tǒng)一起工作并不斷反饋糾正的過程,就相當復雜。而即興演奏作為“放松審查”的狀態(tài),在音樂演奏中的確有些特殊,但在即興講故事、即興游戲、即興煮咖啡、即興踢足球這些事情中,是不是也那么特殊?相信更多的研究者會有科學的分類來討論這些活動。此外,因為思維定式的區(qū)別,一般古典音樂家學起即興,要努力克制自省的“陋習”,所以有一些劣勢(有研究證明,古典音樂家學習即興演奏,比未受過音樂訓練的人更困難)。不過,會比科學家寫詩更難嗎?比詩人寫程序更難嗎?人腦畢竟極可塑,蒙特若自己就是個例子,她至今在古典音樂鋼琴家行列仍能留住一個位置,經(jīng)典曲目的演奏質(zhì)量相當高,開音樂會可以做到經(jīng)典和即興平分秋色。最有意思的是,林姆的研究還顯示,音樂家演奏經(jīng)典作品達到自如的時候,DLPFC也會安靜,這正是可遇不可求的隨心所欲不欲矩的心流之境?。∵@個境界對人腦的獎賞很高,說白了,經(jīng)典演奏家就在這種誘惑之下,深陷其中樂此不疲。林姆博士自己就是大樂迷,他建議音樂教育中應該包括即興,尋求一個自我批評和自由的平衡點,激發(fā)音樂家的創(chuàng)造力,也讓人演奏經(jīng)典的時候,有那么一點點信心甚至偶爾的“自我爆棚”。
我自己偶爾也嘗試一下各種樣式的即興演奏,從一開始連手都不知往哪兒擺,到慢吞吞地從音階展開一點想象,然后能發(fā)明一些好玩的旋律,然后結(jié)結(jié)巴巴地應用一點簡單的和弦,但彈著彈著忽然就忘了自己想干什么??墒?,天啊,沒有人會批評我!這種自由讓人十分上癮,因為快樂來得很快,不像經(jīng)典曲目那樣經(jīng)歷痛苦的破繭成蝶。當然我也知道這只是事情的一個小小側(cè)面,即興演奏也需要大量的練習才能積累基本的語匯,不少高手都經(jīng)過了艱苦的訓練。即便如此,他們還是離快樂比較近,因為“自我”隨時呼之欲出,而在經(jīng)典演奏中,那簡直是被埋在十八層地獄之中啊。
其實我是個搖擺派,我會驚嘆即興音樂家的瞬間創(chuàng)造力,同時我也驚嘆“演奏別人的作品”這件事情居然沒有從我們的文化里消失。也就是說,既然即興演奏如此快樂,到底是什么力量,讓“經(jīng)典音樂演奏會”這個折磨從業(yè)者一輩子的活動仍然存在,甚至還比較強勢?寫文章探討“為什么即興演奏從西方音樂文化中衰落了”的倒是不少。而且,即興演奏即便在歐洲古典音樂語境里,也曾是日常,但那至少是一百多年前了,如今在古典音樂界很不普及,鳳毛麟角的演奏者不容易有個觀眾的平臺,觀眾也沒有切身的體驗去欣賞它。一句話,娛樂自己容易,讓幾千人花錢來聽,難。著名如蒙特若,能在演出現(xiàn)場鼓動大家給出好玩的主題,成功的時候能點燃全場;也有個別演奏家在經(jīng)典曲目的整場演奏之后,加個愉快的即興演奏作為歡樂的安可,但有多少人會買票去看一個即興全場,看演奏者一直夢游似的發(fā)揮?這肯定不適合現(xiàn)代音樂會的設置。雖然它在流行、爵士樂中一直存在,但依賴的是一種不同的文化。一旦被套上了嚴肅音樂的帽子,“快一點的快樂”基本就無緣了。其實,經(jīng)典曲庫之中,有不少作品都有即興成分,演奏者自己即興過,才能理解作曲家的興之所至—那個人曾經(jīng)“嗨”得魂飛天外,而后人卻要用大量的痛苦來復制它,這是事實,不是必然。你可以說這是“失其本心”,但時間和歷史,就能改變一切,往日的初心,要等下一波循環(huán)來到,才可能重現(xiàn)。
話說古典音樂作為音樂產(chǎn)業(yè)鏈之一,早已固化了一種文化,比如,綁定了“求精”這種文化需求。誰都知道,巴赫經(jīng)過了兩百年的考驗,在林立的作品中勝出,其作品的質(zhì)量和心智的含量肯定超過目前絕大多數(shù)。一位大鋼琴家或許是施納貝爾就說過:“我只彈比我好的音樂。”而古典音樂這個現(xiàn)存的精品庫,也能從理論上保證聽者的選擇,至少是一種不壞的時間投資,當然這只是部分原因。種種文化需求中,我想至少還包含一個奇妙的點,就是人類需要回憶:個人的回憶,想象中的回憶,回憶已發(fā)生的,從未見過的,可變的,未知的,但它們似乎跟歷史知識若即若離,說服我們相信它植根從前?!白晕冶铩惫倘缓芩?,但不是幸福的全部,總有人想成為別人,至少去體驗別人,體驗“非我”—在一場音樂會的時段內(nèi),進入遠方和過去。這種體驗是演奏者用記憶和日復一日的重復換來的,我們不是那個人,聽者和演奏者心照不宣。
自我和他者,時間和生命,人類整體的經(jīng)驗互相照耀,一起重寫。時間不會回頭,但主題可以疊置,記憶可以折出大廈,甚至生命也能彎曲成世界。有的時候,我們的目的是放大時間,有的時候是折疊它。也許因為渴望重現(xiàn),我們重彈老音樂,重講老故事,重寫自己,所以一部分人在給人類生產(chǎn)和加強回憶,他們的主要目的是折疊時間的箭頭;另一部分人則跟時間箭頭攜手前行,給人制造新回憶,這些新鮮的子彈在飛,在新時空中燃燒殆盡,然而它們也依賴現(xiàn)存的軌跡??墒牵磁d這樣的活動,也會時不時蒸餾出過去的自我。蒙特若也經(jīng)常彈一些記憶中的段子然后加以發(fā)揮,有人說這是“當下的自己跟過去的自己一起彈”。她小時候,媽媽悄悄錄了一些她的即興,而現(xiàn)在跟過去一對比,發(fā)現(xiàn)她常常提取童年記憶來演奏,盡管自己不覺得。這很正常,每個人的“自我”都是由四歲、十歲、十五歲……許許多多個自己疊加化合成的,每個人都是一個倉庫,其中某個小我伺機出動,音樂是最響亮的呼喚。
我喜歡的一位美國文學評論家,也是研究普魯斯特的專家維恩斯坦(Arnold Weinstein),不止一次在文章里引用一個細節(jié):“我認識一位研究莎士比亞幾十年的專家,我問她:‘你覺得自己對莎士比亞了解多少?她回答:‘不如他對我的了解多?!?這話含義多么豐富。他還說過一句話:“讀書花費時間嗎?不,它給予時間,因為它讓你多活了很多個人生?!笔堑模绻覀冇衅蒸斔固責o窮記錄、無限聯(lián)想的能力,我們假裝成別人,收縮在別人幾分鐘生命里的人生,是可以還給我們的。只要有人腦的存在,時光就會被塑造,人人有自己微妙的生命軌跡和時間刻度,所以演奏者跟前人永遠對不上;對不上但在逼近,一次一次,我們在音樂寫下的虛擬時光中掙扎,明知記憶是模糊的,我們?nèi)匀徊粩嗟馗叭藢Ρ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