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黛玉的詩

2022-05-30 10:48張憲光
書城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葬花寶釵大觀園

張憲光

有位評論家談?wù)摑葧r說,詩是詩人的手、喉嚨、嘴巴、舌頭、皮膚、淚水、心臟、血液、眼睛、不適和疾病的具體變現(xiàn)。對林黛玉來說,詩是她的疾病和淚水的變現(xiàn),是身體的“分泌物”。淚水的多少,與黛玉的生命力有著同步性,與黛玉的詩的創(chuàng)造力同步,也與大觀園這一理想世界的盛衰有著同步關(guān)系。

初露詩才,是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這一回。黛玉與諸姊妹奉元春之命,為大觀園的匾額題詩。這個夜晚,黛玉本想“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卻因每人只能一匾一詠,只好胡亂作了一首五律;后來看見寶玉大費神思,便替他作了一首《杏簾在望》,元春評為“三首之冠”。應(yīng)制詩往往流于頌圣應(yīng)酬的套路,纖巧富麗或者哀怨豪爽皆不合適,故脂批說諸人所作并未見長。這算是大觀園建成之后的第一次詩歌活動,是在嘗試為大觀園中的居所、景觀命名—在作者眼里,只有寶玉和十二釵才擁有命名權(quán)。詩與才華,一開始就與這個“世外桃源”聯(lián)系在一起。

真正屬于大觀園的第一首詩,是《葬花吟》。閱讀長篇小說,必須把“事件”、情節(jié)或細(xì)節(jié)放在整體性中去考慮,那些看似偶然的事件,或者“伏線千里”,或者遙遙呼應(yīng),最初的一聲呼喊,幾十回后還可以聽到它的回聲?!镑煊裨峄ā奔词谴笥^園的第一個象征性“事件”,是美的消逝、“萬境歸空”主題的預(yù)言性姿態(tài),而《葬花吟》就像一首長詩的序曲,給大觀園的走向和十二釵的命運定調(diào)?!都t樓夢》寫了兩次葬花,第一次在第二十三回的后半部分。那是三月中旬的一天,寶玉拿了一本《會真記》(即《西廂記》),在沁芳橋邊桃花樹下的一塊石頭上“從頭細(xì)玩”??吹健奥浼t成陣,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那一首曲子,桃花落下來,“落的滿身滿樹滿地皆是”,寶玉不忍抖落,便兜著那些花抖在池水中。這時黛玉就像一個行為藝術(shù)家一樣,“肩上擔(dān)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nèi)拿著花帚”出場了,然后兩人有了一番關(guān)于葬花的對話。第二回葬花,見于第二十七回的后半段。寶、黛二人鬧了誤會,寶玉看到鳳仙、石榴等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于是又把落花兜著,送往花冢處,恰好聽到黛玉在哭吟葬花詞。據(jù)書中所言,自古以來的四月二十六日的芒種節(jié)要“祭餞花神”,芒種一過,便是夏日,“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這個說法,恰與“三春去后諸芳盡”的詩讖呼應(yīng)。因此,我們可以把《葬花吟》視為一首提前唱響的大觀園諸艷凋零的挽歌。

《紅樓夢圖詠》中的黛玉,〔清〕改琦繪

“黛玉葬花”之所以重要,不僅在于它的寓言性,還在于它是寶、黛二人自我成長中的一個決定性瞬間。在此之前,寶、黛二人內(nèi)心相愛,但還停留在一種兩小無猜、鬧情緒的情愫中。比如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段,兩個人同榻共臥,斗嘴、說笑話,在胳肢窩處亂撓,并沒有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識。愛在潛滋暗長,寶釵、湘云的到來使黛玉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全感,時不時發(fā)作的醋意便來自這種未必自知的不安感?!镑煊裨峄ā眲t是一個自我發(fā)現(xiàn)的時刻,有人說黛玉的眼淚是哲學(xué)的眼淚,就是這個意思。寶、黛的覺醒,是由戲劇文本激發(fā)的。寶玉讀了《西廂記》,才激起他對落花的柔情,但是僅止于此而已。黛玉的覺醒先于寶玉,內(nèi)涵也比寶玉高明。寶玉“情不情”,對沒有生命之物有一種天生的癡情,而黛玉在落花身上看到的則是自我,“寧使香魂隨土化”也不肯被玷污。脂批說“黛玉又勝寶玉十倍癡情”,其言甚是?!肮沧x西廂”的另一個作用,是使寶黛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了提升,當(dāng)寶玉用戲文比擬兩個人的關(guān)系時,黛玉惱了,但是當(dāng)她同樣引用戲文來嘲笑寶玉的時候,更像是二人愛情關(guān)系的一種確認(rèn)。寶玉離開后,黛玉獨自走在梨香院墻角邊上的小路上,聽見《牡丹亭》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你在幽閨自憐”等曲詞時,不覺“心動神搖”,繼而“心痛神癡”。此時此刻,林黛玉的少女時代結(jié)束了,她步入了屬于自己的哲學(xué)時刻,也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

《紅樓夢》,清道光十二年雙清仙館刊本

曹雪芹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很少一次性把要言說的東西說盡,總是留著勁,蓄著力,不把黛玉的感悟一次性拋出來。兩次葬花中間,他要插寫些賈蕓和小紅的相思,要插寫進(jìn)趙姨娘與馬道婆的毒計,再來寫黛玉“春困發(fā)幽情”,寫晴雯偏偏沒有聽出黛玉的聲音。章回之間的安排,曹雪芹常常精心剪裁,一主一次,一正一偏,一雅一俗,呼應(yīng)中有映照,映照中有參差,然后才來寫第二次葬花。即便一回之內(nèi),也常常要有一種參差的對照。比如第二十三回先要寫賈璉、鳳姐之間的夫妻對話,然后再來寫黛玉葬花;第二十七回先寫寶釵歡快地?fù)涞?,再來寫黛玉葬花。而且兩次葬花都是獨屬于寶、黛二人的小世界,其他人不能介入其中,才能見出二人是真知己。黛玉的《葬花吟》,是寫實的,也充滿了哲思。她是時間中的人,感覺到時間的快速流逝,感覺到美的短暫和飄零的必然性,感覺到某種看不見的東西“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感覺到“花魂鳥魂總難留”。最重要的,是她感覺到了死亡的必然來臨以及自身的無所歸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紅樓夢》十二釵中的其他人,除了秦可卿考慮過家族衰亡外,幾乎沒有人對死亡有所思考,只有黛玉真真切切地表達(dá)出了個體對于死亡的憂慮。就這一點而言,黛玉是十二釵中唯一的詩人。黛玉的眼淚和詩,擴展了寶玉的生命沉思,讓他慟倒在山坡之上。寶玉的思考,在一種更為宏大的視野中展開,由黛玉花顏月貌的消失,推想世間一切有情無情之物的終將消逝,從而陷入一種大虛無、大困惑中去。少年寶玉也常把死亡掛在嘴邊,不過他看重的是如何與他欣賞、愛慕的那些女子一起好好活著,即便因為愛這些人而死掉了,亦無遺憾。對他來說,最幸運的事便是能夠死在那些女孩子的前頭,讓她們的眼淚流成大河,將他的尸體送到遠(yuǎn)方,隨風(fēng)而化。黛玉的一生是來還淚的,寶玉的期待是用眼淚為他送葬。寶玉的特殊之處,在于他把和這些美麗女孩子的相守相伴視為人生的最高價值和歸宿,這是其離經(jīng)叛道處。因此,他才會把那些“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家伙視為須眉濁物,不知大義,沽名釣譽。“葬花”這一事件,讓黛玉和寶玉的生命彼此碰撞,互相生發(fā),擴展了他們彼此的生命場域。他們屬于《紅樓夢》中思索過死亡意義的少數(shù)派,故而精神相通。

這兩次葬花的感情基調(diào)有一些差異。第一次葬花,黛玉第一次讀到《西廂記》。只覺得“詞藻警人,余香滿口”;接著獨自聆聽《牡丹亭》,深深領(lǐng)略了個中趣味,雖然也流下了“人間亦有癡于我”的共情之淚,但那是自我發(fā)現(xiàn)的眼淚,難以言說的喜悅潛藏其中。第二次葬花吟誦的《葬花吟》,飽含對自身命運的沉思,對人生的虛無有了更深的領(lǐng)會,根柢里是深深的悲哀。

《葬花吟》是大觀園的開篇詩,黛玉從春日落花中感知到了那尚未來臨的東西,而海棠詩、菊花詩則是大觀園諸艷才華與品格的初步展示。她們作詩的時候,眼前并沒有真的白海棠,也沒有菊花,因此她們的詩不是來自山程水驛,不是來自眼前所見,而是來自懸想和虛構(gòu),是一種詩藝的演練和典故的展覽。詠白海棠的詩,僅寶釵、黛玉二人托物言志,高出一籌。寶釵的“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一聯(lián),寫的是一個女孩子關(guān)著門在院子里獨自看花,有著“淡極始知花更艷”的自傲,亦有“愁多焉得玉無痕”的苦惱,最后落在“不語婷婷日又昏”的靜默上。她自覺向著《女誡》等書籍的教誨靠攏,掄起了觀念的錘子,有節(jié)制地敲打著白海棠這塊石頭,擦出了美德的火花。黛玉站在門內(nèi)看花,看到的是一位“秋閨怨女”在拭淚,看到的是無人傾訴的孤寂。眾人都道黛玉的詩更出色,李紈卻以為寶釵之作更為“含蓄渾厚”—這更像是一場道德的勝利,而不是詩藝的精湛。

蘆雪庵聯(lián)詩是大觀園十二釵詩歌活動的頂峰,也是大觀園文雅、風(fēng)流、歡樂、美麗的次高峰—小說的高潮應(yīng)該是第六十三回的“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如果說大觀園是海,香菱、黛玉、寶釵、湘云等人便是一條條女兒溪,從四面八方匯流入海,直到第四十九回,副十二釵冊上的寶琴、岫煙等人才一起匯入大觀園。除了尤二姐、尤三姐外,十二釵基本聚齊了。因此,第四十九回是她們第一次比較齊整的集體亮相,是一次雪天舉行的服裝展示大會,也是一次詩學(xué)的高雅的聚會(順便說一句,為了這次聚會,作者先讓香菱這個“詩呆子”學(xué)詩)。什么是高雅的生活與猥瑣的生活,《紅樓夢》某種程度上是很好的教科書。十二釵身處“琉璃世界”中,賞雪品梅,鹿脯下酒,豈能無詩?因此蘆雪庵聯(lián)詩乃是詩學(xué)的盛會,連王熙鳳這樣不識字的人也加入其中,一句“一夜北風(fēng)緊”簡樸、拙直而大氣,無意中符合了“詩的起法”。聯(lián)詩的過程是那樣歡快,不須濃眉緊縮,不須搜腸刮肚,不計工拙而自工,不求瀟灑而自然瀟灑,大觀園理想的那一個側(cè)面得到了更多的呈現(xiàn)。

結(jié)社詠詩、制作燈謎、抽花簽等活動,可以說是十二釵的合唱或者輪唱,黛玉雖是主唱之一,究竟要與姐妹們分享機會,而《紅樓夢》僅僅為黛玉一人提供了獨唱的機會。除了《葬花吟》,黛玉還寫了《五美吟》《桃花行》?!段迕酪鳌酚行﹩伪?,姑且說說《桃花行》。寫《葬花吟》的時候,黛玉等人剛剛搬入大觀園,興致盎然地扛著花鋤去葬花,而今她卻不敢、不忍出門看花了,只是隔著簾子與桃花對看、對話,一同傷感。仲春的桃花,似乎懂得黛玉的哀愁,但是它還是開得燦爛,開得酣暢:“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贝笥^園里的桃花再多,也沒有一萬株,因此這里寫的是主觀世界里的桃花,是印象派的桃花,是浪漫主義的桃花。《桃花行》最后還是落到了胭脂和眼淚上:

侍女金盆進(jìn)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

胭脂即是桃花,即是人面,黛玉從金盆泉水中看到的是自己憔悴的容顏。當(dāng)她的淚水旺盛的時候,她的生命力也是旺盛的,就如那盛開的桃花,可是一旦淚流干了,花就憔悴了,人也就憔悴了?!短一ㄐ小泛汀对峄ㄒ鳌酚兄环N結(jié)構(gòu)和精神上的呼應(yīng),《葬花吟》是對將來花落人亡的憂慮,是將然,《桃花行》則是即將變成現(xiàn)實。黛玉的詩,是用淚水寫就的。淚水這一分泌物的枯竭,意味著生命即將終結(jié)。桃花社是一個人的詩社,只出產(chǎn)了一首《桃花行》,緊接著再填柳絮詞,出自湘云的提議,比之當(dāng)年海棠社、菊花詩的雅興與盛況真不可同日而語。何況諸人所作柳絮詞,多不祥語。探春說的是“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南北各分離”, 黛玉寫的是“飄泊亦如人命薄……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才情高華的寶琴也要感嘆“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唯有寶釵獨作“好風(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奇語壯詞。柳絮本是“輕薄無根無絆”之物,“離”字是核心詞,寶釵雖然擅長翻案,依然不能改變大廈將傾、諸艷離散的結(jié)局,那么她的壯詞就只是一種修辭策略罷了。

第七十六回在《紅樓夢》中有著比較特殊的地位,仿佛是大觀園高雅生活的一個收束。月上中天,賈母和眾女眷在山頂賞月,當(dāng)?shù)崖晱倪h(yuǎn)處的桂花樹下傳來,“嗚嗚咽咽,悠悠揚揚”,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約略聽了兩盞茶的工夫才停下來。過了一會兒,桂花陰里,笛聲裊裊悠悠,又再次傳來,越發(fā)凄涼,越發(fā)悲怨。這樣的場景,必須讓那些須眉濁物離場后才能上演,讓賈母這個文藝?yán)夏陰е蠹翌I(lǐng)略一下什么是真富貴、真風(fēng)雅。此情此景,高雅至極,又凄涼至極。黛玉不免對月傷懷,唯有湘云豪興不減,邀她移步凹晶館,近水賞月聯(lián)詩,亦是高雅至極,孤寂至極。黛玉、湘云大概是十二釵中最愛作詩的人,莫非作者就是要讓這兩個風(fēng)格完全不同的人來一次最后的對決?起海棠社的時候,湘云補作了兩首,已經(jīng)顯示了她的才華,到蘆雪庵聯(lián)詩的時候則盡顯捷才,柳絮詞也是因她而起,真可以稱得上是黛玉的敵手。這兩個人,一個是“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一個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卻是兩個孤寂者,兩個活得像詩一樣的人。這次聯(lián)詩,以樂始,以悲終,大概全是為了逼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這兩句吧。“花魂”是誰的魂呢?是黛玉之魂,是十二釵之魂,是天下薄命女兒之魂。這是大觀園諸艷的最后一次詩歌活動,隨后就鑼鼓鏗鏘地衰敗下去了。

第一個為大觀園作詩的人,是寶玉;最后一個為它作詩的,也是寶玉。入園之初,寶玉作了四首四時即事,為園外的一些勢利之徒傳抄稱頌,可是那四首詩雅則雅矣,卻像無病呻吟。每次舉行詩社活動,寶玉都很積極,可是詩作總是墊底;在園外作詩,他的詩總是比別人好。這大概也是小說家對照的筆法使然,也是在為第七十八回的《芙蓉女兒誄》做鋪墊吧。這首詩是為晴雯寫的挽歌,脂硯齋以為“雖誄晴雯,而實又誄黛玉”。一般認(rèn)為晴雯是黛玉的影子,且黛玉在第六十三回所掣花簽恰好是芙蓉,因而脂硯齋的說法并非無據(jù)。擴而大之,《芙蓉女兒誄》實是大觀園所有薄命女兒的挽歌,它必須由寶玉來完成。這首前序后歌的詩,是寶玉最好的詩文,比同一回中的《姽婳詞》高明許多。它來自寶玉真實而深刻的生活經(jīng)驗,并且對于“金玉不足喻其貴,冰雪不足喻其潔”的女兒與诐奴悍婦之間的沖突有了深刻的思考,將晴雯之死與屈原、賈誼等人相提并論。晚明以來,長篇小說中有一種女性地位逐步提升的趨向,她們的德行、才華、命運得到了較為深入的關(guān)注,《紅樓夢》則是這一趨向的巔峰,黛玉、寶釵、湘云等人是其中較為豐滿而富有內(nèi)涵的人物形象。

《紅樓夢圖詠》中的寶釵,〔清〕改琦繪

前文說到《紅樓夢》是一本生活的教科書,告訴讀者什么是猥瑣的或真正的生活。以賈赦、賈珍、賈璉等人為代表的男性所過的便是猥瑣的生活,他們追求身體的快感,眼界狹窄,把享樂、茍且當(dāng)作了生活的驅(qū)動力,缺少精神的追求,過著一種缺乏自省的虛無主義生活。而林黛玉、賈寶玉、史湘云等人過的是真正的生活,一種高雅的生活。所謂高雅的、真正的生活,便是生活在美之中,并創(chuàng)生著美。黛玉等人以藝術(shù)的態(tài)度來對待生活,因此是一種詩化的生活方式。這是大觀園的青春世界與外部骯臟的成人世界的核心區(qū)別。

黛玉不僅是大觀園的美之神,也是詩之神,是“詩魂”和“花魂”的化身。黛玉的眼淚,是沉思的眼淚;黛玉的病體,是生產(chǎn)詩歌的機器;黛玉的詩,是自身以及美必然消逝的憂郁的晶體。那么,黛玉的詩的藝術(shù)性究竟如何呢?也許是因為眼淚太充沛了,《葬花吟》《桃花行》免不了有些繁復(fù),唯恐不能將自己的愁怨抒發(fā)出來。又或者有些地方免不了瑕疵,比如凹晶館聯(lián)詩中“撒天箕斗燦,匝地管弦繁”就未必是寫實,只是為了湊韻而已。一般說來,中秋夜月朗星稀,是不太可能“箕斗燦”的,當(dāng)時只有嗚嗚咽咽的笛聲,也不能稱之為“管弦繁”。但黛玉的詩是真正的詩。大觀園諸艷中,寶釵、湘云、寶琴等人詩藝嫻熟,但是對她們而言,詩藝主要是一種修養(yǎng)和工具,而不是生命和意義本身。寶釵顯然不認(rèn)為詩很重要。第六十四回中,寶釵說:“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余詩詞,不過是閨中游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她雖然能詩,卻是像脂批所說“有生不屑為此”。湘云才思敏捷,又喜吟詩,被寶釵稱為“詩瘋子”,可是她的詩主要是才華的展示和技術(shù)的演練,與她的人生之間缺少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另一位深藏不露的詩人,是妙玉。凹晶館聯(lián)詩一回,妙玉竊聽黛玉、湘云二人聯(lián)句,聯(lián)到最為悲哀之處,被妙玉打斷了,又邀請二人到櫳翠庵飲茶,將方才吟到的詩句一一謄錄出來。不僅如此,妙玉還續(xù)了二十六句,發(fā)了一通詩論:“如今收結(jié),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硬把那悲哀的調(diào)子給拗了一些回來。妙玉勸黛玉二人不要“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其實她的續(xù)詩才真是“搜奇撿怪”,逞才翻意,未見得佳。對黛玉來說,詩不是消遣,不是為文造情,不是技術(shù)的展示,亦非故求險怪,而是生活、生命、美、命運本身—她所經(jīng)驗的一切本身就是詩歌的內(nèi)容和目的。

小說中能夠?qū)懗龊迷姷?,還有黛玉的老師賈雨村。第一回中中秋月圓,甄士隱宴請賈雨村,后者口占一絕:“時逢三五便團(tuán)圓,滿把晴光護(hù)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這首詩確實是好,那種自信的氣魄比宋太祖的“未離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萬國明”亦不遜色??墒琴Z雨村不過是一個貪圖權(quán)勢、徇私枉法的政棍,只知道一味向上爬,詩對他而言或許只是附庸風(fēng)雅、謀取利益的一個工具,無怪乎黛玉從來不提起她的這位老師,寶玉對他也是滿滿的鄙夷。黛玉的詩,是用眼淚來滋養(yǎng)的,賈雨村的詩,靠的是野心,二者不可同日而語。之所以不避繁蕪,說這些閑話,緣于第一回脂硯齋的一段批語:“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于秋日。所嘆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guān)鍵?!蹦敲础都t樓夢》把詩社放在秋天,又特別把凹晶館聯(lián)詩放在中秋,確實別有深意。

猜你喜歡
葬花寶釵大觀園
薛寶釵為什么沒朋友(節(jié)選)
論寶釵的“藏”與“露”與復(fù)雜心理機制
《紅樓夢》里的三次葬花
“寶釵撲蝶”意蘊新探
什么樣的丫鬟才是好丫鬟
紅樓戲的濫觴
紅樓夢插曲《葬花吟》詞曲淺析
背誦《葬花詞》的丘成桐
大觀園
大觀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