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初讀培凱先生的文章,應是在1987年歲杪,時見同鄉(xiāng)先達周續(xù)賡大兄書柜中有徐朔方編選的《金瓶梅西方論文集》,取下翻閱,第二篇即先生所作《〈金瓶梅詞話〉與明人飲酒風尚》。那時我剛從中國戲曲學院調到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而興趣卻在《金瓶梅》研究上,是以迫不及待地讀起來,讀得入神,經(jīng)主人再三催促始入席,飯后又借攜回家,自此記住了“鄭培凱”,每見必讀,每讀必有獲益。寫此文時憶及舊事,到書架上掃視一番,該書竟赫然在焉,扉頁有朔方先生簽贈續(xù)賡兄的題字。
酒色,乃《金瓶梅詞話》研究繞不過去的話題,而《水滸傳》第二十一回所引俗諺“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在該書中至少出現(xiàn)過兩次,可見蘭陵笑笑生有幾分認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國內的“《金瓶梅》熱”方興未艾,全國和國際性研討會接連舉行,論題較多集中在成書時代和作者上,以方言、地名、歷史事件、人物寓意等為線索,各種說法紛紛提出。我的碩士論文寫的是《李開先及其〈寶劍記〉的再認識》。李氏曾任吏部文選司郎中,為“嘉靖九子”之一,吳曉鈴、徐朔方皆以為他較有可能寫了《金瓶梅》,馮其庸先生主持答辯時也曾問及,并鼓勵我深入考索。畢業(yè)后數(shù)年間,我寫作刊發(fā)了一些文章,為吳、徐二前輩的說法提供新的材料,力主李開先為“詞話本”作者。當時年輕,對史料不能仔細斟酌,牽強附會,揀到籃子里都是菜,今天看來多有草率之處。
魏子云先生正是在那時從臺灣到大陸參會的,以十余種論“金”著作和臺胞身份,所到之處被奉為上賓。略引一位北大資深教授的評價:“魏子云先生是空前的金學大師,海峽兩岸備受推崇的金學先驅。他的造詣,他的睿智,他的精神,他的風范,同行中罕有其匹?!奔纯芍斎章暶?。而我讀了幾本魏作,私下有些異議,未去靠近,沒想到魏先生托吳敢兄傳信,說是將從河北抵京,希望周傳家(時任中國戲曲學院文學系主任)和我某日某時到某賓館見面,請教一些戲曲教育方面的問題。我倆準時前往,寒暄幾句后,魏先生把話頭扯到《金瓶梅》上,說著說著就有些激動,指責大陸學者不懂治學,不懂考據(jù),然后開始批評和教育我,場面有些尷尬。我先是賠笑點頭,漸也就具體史實反詰。坐在身后的一位姑娘插話了,對著我說:“您應該先去好好讀老師的書,再來向老師請教?!北救撕B(yǎng)歷來較差,有些生氣,告訴她“是你的老師約我們來的”,接著火力全開,對他的觀點擇要反駁。記得魏先生頗有點兒錯愕,趕緊向女弟子說明情況,我也立馬收住,大家聊了些戲曲教學,也就握手告別。過些天后,接到他自香港寫來的信,厚厚一大沓,肯定我的個別意見,也表達了對我的欣賞,但主要是陳述和強調自己的觀點。扯遠了。
培凱先生那篇文章約三萬字,分為兩個部分。首先對《金瓶梅詞話》敘事中涉及的酒作了詳明的檢索排列,證之以《本草綱目》《遵生八箋》《酒史》《酒小史》與明代方志、時人筆記等,以還原明朝嘉靖間的飲酒風尚;接下來談書中人物的私好,揭出西門慶對葡萄酒情有獨鐘,應與養(yǎng)生保健相聯(lián)系,“或許還與房中術有關,抑未可知”;進而寫潘金蓮、王六兒對白酒的特殊喜好,認為“這兩個女人在色欲方面表現(xiàn)的性格,與燒酒之烈,頗有契通之處,可謂象征性的連系”。這是一網(wǎng)打盡式的收納考索,又是精細入微的個性剖析,由此說笑笑生寫的是“嘉靖年間北方人的飲酒習尚”,而金華酒與麻姑酒都屬于黃酒,“都是從南方運來的,價格較昂,故亦經(jīng)常作為禮品饋贈之用”,確是不刊之論。
在第二部分,培凱先生直言不諱地批評了流行的一些研究方法。魏子云、戴不凡兩先生都以金華酒為鐵證,強調南酒不合北人的口味,所以《金瓶梅》作者只能是南方人。對于此類“以今天的普通常識來處理歷史問題的‘想當然耳思辨方式”,鄭文博引史料,以證其谫陋。他說:“戴不凡對《金瓶梅》寫金華酒的推論,固然武斷,但尚能謹慎將事,‘書此存疑。魏子云則不同,列舉了一些例證,便強烈指出,《金瓶梅》描寫的生活起居及飲食習慣,與北方人的方式不符,因此,‘足以說明這個作者不是山東人,‘足以說明這位作者,必是江南人無疑。”魏子云曾稱北方不喝黃酒,更不會釀造黃米酒,并將“魯酒”誤解為山東酒,也遭到批評。此文所體現(xiàn)的治學范式今日已被普遍接受,而當時在大陸學界反響很大,起到了振聾發(fā)聵的作用。我印象深刻的還在于其文字的明爽暢達,與通常的生澀沉悶風格迥異,是以一直念念不忘。
很多學人懷念“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帶來的學術繁興,那種強烈的求知欲和探索意識,對好文章、真見解的追摹傳揚,其實也有學術傳統(tǒng)斷裂后再接續(xù)的迷惘和蕪雜,以及對海外學者的內涵復雜的熱情。魏先生應是一個例子。1998年春我到臺大參加一個學術活動,見到了來聽會的魏先生,相待親切,也得悉其不為學界主流接納的境況,心下頗不是滋味。后來去臺灣較多,與臺大著名教授、“酒黨黨魁”曾永義成為忘年交。一次永義先生請客,席間竟得見培凱先生,我很驚喜,說了些什么已經(jīng)忘了,卻記住了他春風拂面般的微笑,一種自內而外的誠篤風雅。
其時培凱先生擔任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主任,研究方向也因之一轉:與朱自振一起搜輯整理古人談茶的著述,編成《中國歷代茶書匯編校注本》;提出并主持“陶瓷下西洋”項目,追溯瓷器外銷的文化和貿(mào)易線路;以《紅樓夢》為例,暢談中國園林的美學意蘊,在城大藝廊舉行“疊山理水——蘇州園林藝術展”;也愛上了書法,不僅對書法史如數(shù)家珍,自己也成為獨具一格的書法家。后來我的《軟紅塵》請培凱先生題寫書名,頗得贊譽,下一本又求賜題,而先生不厭其煩,有求必應。讀過港臺報刊發(fā)表的一些采訪記,稱他為“文人本色”“一個‘全天候的文化學者”,以其稟賦才情,以其在學術、教育、文化上的建樹,實在很恰切。
若說他近年來最為投注心血的,似應數(shù)昆曲,他曾帶領團隊走訪張繼青、汪世瑜、岳美緹等昆曲表演大家,也邀請他們到香港城市大學對青年學子口傳心授,提高了學生對戲曲藝術的知解和喜愛。白先勇創(chuàng)作“青春版”《牡丹亭》,培凱先生也是重要推手,為之站臺推介,演講題評,不遺余力。印象中,他寫得最多的書法作品應屬《牡丹亭》,一支“裊晴絲吹來閑庭院”,行書楷書,橫幅條幅,字里行間流露著審美沉浸與愉悅。大學時讀外文系的他喜歡歌劇、話劇,喜歡莎士比亞,但真的是愛昆曲,愛《牡丹亭》,也愛湯顯祖,與這位明代大作家心意相通。所作《湯顯祖的人生選擇比現(xiàn)代人難》說:“大多數(shù)人研究湯顯祖都是從他的‘四夢切入,比較熟悉的是《牡丹亭》。其實他的詩文都很好,但是沒有人去好好地探索這個問題,你說一個大文豪,他所有的東西我們是不是都應該注意?我想至少學術界應該注意。研究莎士比亞的人,哪怕是莎士比亞的一個字他都要研究清楚?!倍髞砑o念湯翁逝世四百周年,很多地方舉辦研討會和演出,培凱先生應邀參加了不少活動,但還是忍不住發(fā)聲:“現(xiàn)在各處都紀念湯顯祖,太熱鬧了,其實湯顯祖這個人一生都不太喜歡熱鬧,晚年他就躲在他的家鄉(xiāng)江西臨川過著比較清苦的日子。去世四百年后,湯顯祖變成了大紅人,如果他在世的話,不一定會喜歡……”
一陣熱鬧過后,湯翁由“大紅人”重歸清寂,研治其詩文集者仍屬寥寥,培凱先生則一往情深,陸續(xù)出版了《湯顯祖:戲夢人生與文化求索》《賞心樂事誰家院》等專著。就在最近,仍可看到他寫的相關文章將《牡丹亭》置于中國文學史中,探討其與元代的《西廂記》、清代的《紅樓夢》的關系,指出:“從《西廂記》到《牡丹亭》,我想是一個發(fā)展的過程,先有崔鶯鶯模糊的燒香祈愿、朦朦朧朧的心理沖突,才有杜麗娘的游園,游出一場生生死死的愛情新夢,也展露了青春的女性主體意識。”“曹雪芹寫作的時候讀過湯顯祖的作品,某種程度上來說,《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承襲湯顯祖而來,就是要探討‘情多到‘情盡糾葛的意義。”怎么辦呢?培凱先生就是一個“情多”者,對傳統(tǒng)文化的美(美物、美器、美景、美文,當然也包括美人)幾乎無所不愛,一點兒也看不出“情盡”的樣子。
像他這樣的情性修為,這樣的視野和筆力,自然不會忽略宋朝,不會看不到蘇軾那耀眼的典范存在。竊以為比較起孤傲硬冷的湯顯祖,和易諧趣仍不免被逐的蘇東坡,或許更能引發(fā)培凱先生“了解之同情”。終于等來了他的“論蘇”文字,主要刊登在《書城》上,我一篇篇讀,情緒也隨之變化,時而歡暢,時而憋悶,時而欽慕,時而悲憫,那是一個面目真切、情感變幻的東坡,一個在順境逆境都能發(fā)現(xiàn)自然與人生之美的東坡,一個會心者染寫的東坡。
記得有一篇題為《蘇軾吃素不殺生?》,開篇即曰“蘇軾是歷史上有名的吃貨……這位宋代的大文豪好吃的程度,絕不輸給‘吃盡天下的廣東人”,接著才說起他曾向皇上發(fā)誓,要終身吃素。由是便生懸念,雞魚肉蛋皆東坡所愛,不吃克制不住,吃了又失信于皇上,怎么辦?這可難不住坡翁,有的是遁詞:曰誦經(jīng),食肉后去念經(jīng),人以為不可,便取水漱口,再有質疑,則直言心意已到;曰不殺生,“食自死物”,只要自己沒動手,就不算殺生,似乎也就算吃素了。文章說:“蘇軾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曾向宋神宗發(fā)誓,感謝不殺之恩,要終身吃素。遵守諾言了嗎?答案是,沒有。他嘴饞,又不想違背諾言,就想出‘不殺生這一招,君子遠庖廚,只吃已死動物的肉,在精神上也算達到吃素的目的。吃了雞鴨魚肉,心里感到惴惴不安,就念經(jīng)超度……”活畫出一個可愛的東坡。
另一篇《蘇軾定惠院書跡》,則由著名的《梅花詩帖》切入,從論詩、論書到論人。先說其《到黃州謝表》,在僧舍蹭了兩三個月的齋飯,蘇軾應是感覺不錯,在謝表中發(fā)誓吃素,培凱先生曾談過,這次換了個角度,論其書法“在真行之間,更偏于老老實實的楷書,表示自己的循規(guī)蹈矩”,帖中的“臣”與“軾”二字,“筆畫或偏側或縮小,真是‘誠惶誠恐,唯恐觸怒龍顏。但是,整體而言,仍是一氣呵成,表明心跡,絕對不讓人感到囁囁嚅嚅,扭捏作態(tài)”。而寫于同時的《梅花詩帖》風格大異,“一開始還有行書的味道,逐漸由行入草,也就是蘇軾自己形容的‘能行立而能走……到了第三行,字體奔放起來,不只是‘能走,簡直開始飛奔了”,“從第五行的‘飛字開始,一發(fā)不可收,從三個字一行,到最后‘關山兩個字末行結尾,真是大開大合,全然不顧書寫的金科玉律,任憑胸中的浩然之氣噴薄而出”。此為書法的鑒賞,亦為逆境中的蘇軾摹神寫真,讀之覺須發(fā)飛動。
這篇《“天容海色本澄清”——蘇東坡貶逐嶺海》,書寫蘇軾一生中的最后七年,寫其再被流遣僻遠之地,一次比一次更遠,竟到達海南島西北岸的儋州。此七年也,東坡三分之一的時間在途中,三分之二在戍地,一次次搬家,住過驛館、寺院、民居,也兩番自建住房,顛沛流離自不待言,而一旦安定下來,即能迅速從環(huán)境中發(fā)現(xiàn)美,心生喜悅。在惠州所作《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松風亭下荊棘里,兩株玉蕊明朝暾?!菩褖粲X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而興猶未盡,《再用前韻》,“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花落時節(jié)又作《花落復次前韻》,“暗香入戶尋短夢,青子綴枝留小園。披衣連夜喚客飲,雪膚滿地聊相溫”。培凱先生在文章中一一征引,與他寫于黃州的梅花詩相銜接,評曰:“一個人的生命意義,并不限于政治上建功立業(yè)?!碧K軾在逆境中“思考了人活一世的生命意義,為人類生存的幸福追求做出了不朽的貢獻”。大哉斯言!
蒙旨赦歸,蘇軾的路也顯得迂曲多變,先是“量移廉州”,數(shù)月后改為“永州安置”,再后來才“復朝奉郎,提舉成都玉局觀,在外州軍任便居住”,亦即愛住哪兒住哪兒,但不許回京。蘇軾照例寫了謝表,對復官已不抱希望,心中反而有了幾分釋然。建中靖國元年(1101)正月,蘇軾再過大庾嶺,所乘轎桿折斷,“求竹于龍光寺,僧惠兩大竿,且延東坡飯”,感激之下,作《贈龍光長老》:“斫得龍光竹兩竿,持歸嶺北萬人看。竹中一滴曹溪水,漲起西江十八灘?!?/p>
后人多以禪語解此詩,培凱先生認為:“龍光寺的竹竿到了嶺北,作為傳布曹溪禪學的象征,會讓江西西江(章江)十八灘的溪水都涌漲起來,讓禪學昌盛。”而更重要的是,蘇軾以之隱喻“克服一切艱難險阻的北歸”,“為世人帶來了生命意義的啟發(fā)”;“在人類精神文明的發(fā)展歷程中,蘇軾貶逐嶺南,是他個人的災難,卻給后人提供了照亮暗夜的燈光”。
宋徽宗登基后猶猶豫豫地赦免了蘇軾,還留了個尾巴,坡翁終得踏上北歸之路,渡海漂江,五千里路竟走了一年有余,在常州安定下來沒幾天就溘然長逝,令人長太息。
詩歌是一種心靈史。譬如乾隆帝,由于寫了太多的詩大受譏嘲,我卻發(fā)現(xiàn)其中有很多真情實感,大可補史料之不足。而與不矜不伐的蘇軾相比,這位喜歡吹牛和顯擺的大皇帝仍隔一塵。感謝培凱先生的如巨竹(產(chǎn)于龍光寺)之筆,給人們呈獻了一個可親可近的讀書種子、文化種子。曾慨嘆許多學界猛人文字粗鄙,將《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之妙文零割亂扯,令人不忍直視。而培凱先生歷來講究章法,文心精微,感悟興會,這種文字才與蘇東坡的詩文和境界相匹配。
讀史的意義,又在于見證天理公義的昭然長在。與蘇東坡北歸幾乎同時,宰相章惇被南流,也是遣發(fā)嶺表,數(shù)年后死于戍所,可謂身與名俱滅;再過二十年輪到了徽、欽二帝,與宋室的皇子皇孫、后妃貴戚一起被金軍押解北上,那份心理落差與凄惶悲苦,自是遠甚于東坡。而不論從儒、釋、道的任一角度來看,蘇軾的死都是一種大解脫,沒有遭受蔡京之流的再折磨,沒有經(jīng)歷國破家亡的魂靈之痛,豈非幸哉!
作為一個喜歡窮究的讀者,我還有點牽掛那兩竿龍光竹的去向,沒見有人記述,想也只能是隨轎夫在大庾嶺南北攬活,損壞即被棄擲,而那一滴曹溪水,則化為東坡詩中的神思妙喻,化為培凱先生的解析生發(fā),注入中國思想文化奔流不息的歷史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