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上初中那會兒,1975年吧,有一部電影《海霞》,轟動一時,講海島女民兵故事。電影據(jù)說有原型,真實地名叫洞頭島。我們得知后別提多興奮,一種光榮感,因為那地方離我們家鄉(xiāng)不遠,都屬東海前線。小伙伴中有親戚是洞頭島人,平常偶有往來,這下都變至親掛嘴邊;至于我,更有資格得意,我去過洞頭島兩次,親眼見過女民兵。所以,《海霞》紅遍全國,我們也跟著沾光,好像我們自己上了次電影銀幕,在全國人民面前露了臉。
當然了,電影里許多鏡頭我們都熟悉,海浪、礁石、沙灘、漁船,我們這一帶漁村特有的石頭房、窄街,我們也像電影里的人物每天在這些地方來回。最相似的是氣氛,隨時防備臺灣蔣介石反攻大陸,雖說此時蔣介石已死,可戰(zhàn)備沒停,“要準備打仗!”高音喇叭喊得山響。小街旁駐扎海防部隊,那陣子加緊實彈演練,綠色軍車拉著高炮,雄赳赳氣昂昂,跟《海霞》電影同樣威武畫面,海灘上擺開陣勢,朝海面打出一頓炮彈,咚咚咚咚,天空開滿朵朵煙云,壯觀賽過大年三十全村人齊放焰火。
熱鬧日子畢竟難得一見,平常我們見得多的還是民兵,我們這兒也有女民兵,像海霞她們一樣,每天站崗放哨,隔三岔五舉行訓練,實彈打靶。她們有時借用我們學校操場作靶場,場面別提多緊張刺激。我們躲在遠處某個角落,縮腦袋,捂耳朵,只等噼噼啪啪一陣槍響,飛奔過去,撿拾掉落于地的子彈殼。交到好運,偶爾沙土底下挖到子彈頭,聽說那是子彈脫靶,撞到后頭圍墻彈回。物以稀為貴,撿一子彈頭像撿到寶貝。
我們小小年紀,當不了民兵,但全民皆兵年代,我們生活也屬半軍事化。體育課操練不必說,列隊、障礙跑、匍匐前進、槍刺格斗、扔手榴彈,全是軍訓項目。我們玩小孩游戲,也能玩成三大戰(zhàn)役,不是我殺敗你,便是你俘虜我。我們每人配備一桿木頭槍,拿在手里東瞄西瞄,指誰打誰,從街頭打到巷尾,威風到狗見了我們都夾起尾巴逃之夭夭,如同歌詞里唱:“帝國主義夾起尾巴逃跑了?!?/p>
《海霞》重頭戲,抓臺灣特務,我們玩得最開心。跟重頭戲相比,前面所說都不過過場戲,好似熱身運動。我們依樣畫葫蘆,搞得跟電影一樣逼真,《海霞》有,我們都有,民兵排、解放軍指導員、海島群眾……最缺不得,當數(shù)臺灣特務劉阿太——現(xiàn)在想起都覺精彩:扮演劉阿太那倒霉蛋,蜷曲小腿,拿繩子綁住大腿,裝扮斷腿模樣,拄根拐棍,鬼鬼祟祟,一瘸一拐走來。我們埋伏路邊,見他走近,一擁而上將他撲倒在地,一頓拳打腳踢,喝斥劉阿太把發(fā)報機交出來。發(fā)報機藏在斷腿,劉阿太死命頑抗,不肯就范,最后免不了被我們七手八腳按住,動彈不得,乖乖從褲腿里搜出發(fā)報機。當然不是真的,我們用紙盒糊成,大小如半塊磚。
抓臺灣特務太好玩了,好玩就好玩在此人居然是瘸子,《海霞》好像專門為我們拍攝,知道我們喜歡什么。抓瘸子多帶勁哪!這瘸子還是敵人,隨便怎么抓他都不過分,我們可以毫無顧忌。比如他點頭哈腰單腿立在那兒,回答我們查問,我們冷不丁踹他一腳,他立馬四腳朝天,屁股摔成四瓣,疼得齜牙咧嘴。再疼他也不敢哼一聲,趕忙爬起,對我們點頭哈腰,說人民群眾眼睛是雪亮的。再比如,他面目暴露落荒而逃,我們上去追捕,他一條腿跑不快,一蹦一跳,活像只田雞,我們也像趕田雞把他往溝里趕,看著他走投無路,一個趔趄摔進溝里。有一次差點摔進路邊糞坑,那個狼狽樣,把我們笑死。
我們花樣翻新,玩過一遍又一遍,其樂無窮。劉阿太給我們整慘了,衣褲撕破,鼻青臉腫,綁了好久的小腿麻木得失去知覺,看上去他真就瘸子一個。說句大實話,雖是鬧著玩,那也不是人干的。但倘若你以為下一回,沒人愿意再扮臺灣特務倒霉蛋,我告訴你,大錯特錯。你不干,自有人干,而且心甘情愿非干不可。
非干不可又愿自討苦吃,這人特別,他叫陳小軍。小個兒,長得歪瓜裂棗,一副猴樣,平常我們幾個,他是跑腿角色,由他扮演劉阿太最合適。但剛開始那回,陳小軍說啥也不肯干,他說他要當指導員。這還了得,我們這伙人,一共也就五個,吳纓李?;ㄊ桥模溆嗳齻€男的一個扮指導員,一個扮劉阿太,還有一個男扮女裝演女民兵。最不起眼的陳小軍,竟要挑走最光彩奪目男主角?我們大伙當場不答應。我們說,算了,咱們別玩了。眼看好戲就此散場,吳纓說話了,她是對著陳小軍說,“別鬧了,”吳纓皺著好看的柳葉眉,氣呼呼瞪陳小軍一眼,“每次都是你瞎攪和!”
陳小軍愣住,他還算機靈,立馬反應過來,“那你要我怎么樣?”
“沒怎么樣,你扮劉阿太?!眳抢t說,“干不干?”
我們都以為陳小軍不干,沒想到陳小軍當即爽快答應,“好嘛,吳纓,是你說的,你叫我干我就干?!?/p>
這一干,陳小軍干出癮頭,從此以后,劉阿太角色非他莫屬。吳纓理所當然第一主角,女民兵排長海霞,李?;ò鐒⑻妹么蟪蓩?,董偉長相英俊,眉清目秀,指導員歸他,男扮女裝落我身上,有時我是吳纓身邊女民兵玉秀,有時又變阿洪嫂,視情況而定,反正我是打醬油的。不過每次都少不了,你瞧我奔前跑后,也忙個不亦樂乎。
如上所說,瘸子劉阿太可不容易干,每次陳小軍吃足苦頭,按他性格,他不是忍耐之人,偏偏此事他忍耐下來,甘愿永遠充當?shù)姑沟?。是游戲太過好玩,他舍不得放棄?還是另有原因?我們猜不出來,也沒興趣去猜,大家玩得開心就好。后來玩多了,慢慢的,我們有點看出端倪,原來陳小軍愿意扮劉阿太,自討苦吃,跟吳纓有關。
吳纓長得多漂亮?我們覺得,她比得上電影里的海霞。我們都樂意她當女民兵排長,好讓我們名正言順圍她轉(zhuǎn)。在學校我們不敢,男女同學不說話,放學也不交往,唯有在游戲里,我們可以放縱一下?,F(xiàn)在你明白了吧?為啥我們喜歡玩游戲?玩了又玩,樂此不疲。
我們每天跟吳纓一起玩,有說有笑,不過也就說說笑笑而已,難道你還想有別的念頭不成?可能也有,朦朦朧朧,我們已很滿足。但不是所有人都滿足,總有人要嘗試一下,好比天下總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我有自知之明,我不行,我覺得董偉行,董偉也覺得他行。我們都知道接下去將要發(fā)生什么,我們都等著看好戲。可是誰也沒料到,先下手為強的不是董偉,是我們當中最不待人見的陳小軍。
說起來難以思議,是陳小軍扮的劉阿太給他機會。本來,我們玩抓臺灣特務,就數(shù)吳纓跟陳小軍戲多,電影里劉阿太一上島,第一個場景,他和海霞不期而遇,兩人進行一段對話。
海霞:你在家是干什么的?
劉阿太:還不也是打魚,我12歲就出海了。
海霞:那你的腿……
劉阿太:解放的時候,支前抬擔架,叫國民黨飛機給炸的。
吳纓與陳小軍一問一答,煞有介事,真像演電影。陳小軍說著說著,偏離電影情節(jié),自說自話加上幾句。
他問吳纓:“你不相信我斷腿是真的,那你摸摸。”
吳纓說:“笨蛋,我一摸你不就暴露了?你斷腿是假的,藏著發(fā)報機?!?/p>
陳小軍硬拉過吳纓的手,按他斷腿上,說:“這說明你警惕性很高嘛,是不是?”
手停在陳小軍腿上,吳纓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
我們幾個叫起來:“停!停!電影里沒這回事,作廢!”
故事戛然而止。換了個場景,陳小軍又把故事接上。比如抓捕劉阿太,吳纓帶著扮演玉秀的我直闖大成嬸家,大喝一聲:“不許動!黑風,你的任務完成了,電臺該交出來了。”
我一個箭步上去搜電臺:“是在那條斷腿里藏著。”
按著電影鏡頭,我一搜就搜出來了,但事實是,陳小軍垂死掙扎,拼命捂住發(fā)報機,怎么也不松手。我奪幾下沒奪過來,李?;ù蠹保绱蟪蓩?,大喊大叫起來,“你耍賴,陳小軍?!?/p>
“你才耍賴,我不叫陳小軍,我叫劉阿太?!标愋≤娬f。
情急之下,李海花也不管電影怎么演的,沖上前去,幫著奪發(fā)報機。我們?nèi)齻€爭來搶去,難解難分。這時只得吳纓上場。她比我們聰明,趁著我和李海花按住陳小軍雙手,她飛快解開系在陳小軍腿上的繩子,從褲管里拽出發(fā)報機。經(jīng)這一番較量,紙盒糊的發(fā)報機早給撕爛,拽出皺巴巴一團馬糞紙。
我們都反感陳小軍胡來,隨便篡改電影情節(jié)。但陳小軍特別享受,他這番胡攪蠻纏,當時在他感覺,搶奪發(fā)報機過程絕非敵我纏斗,你死我活,“你們不知道——”他通常如此開頭,滿面春風,等我和董偉伸長脖子,像聽一個了不得的秘密,看著他洋洋得意。
“吳纓的手太舒服了,軟軟的,像抓我癢癢。”
說得我們臉紅,董偉罵一聲:“流氓!”
“你敢罵吳纓!”陳小軍說。
“你流氓!”董偉說。
陳小軍哈哈大笑,反過來嘲笑董偉,“我是臺灣特務,我耍點流氓沒關系啊,指導員同志?!?/p>
陳小軍說得在理,他是臺灣特務,他愛耍流氓。你能怎么的?
所以搜發(fā)報機過程一再重演,陳小軍沒完沒了,有時他故意耍橫,反過來抓吳纓手不放。有一次他用力把吳纓拉得滑一跤,一頭撞進他懷里,讓他抱個滿懷。還有一次,他和吳纓一起摔倒,臉壓吳纓臉上,口水都流出,沾濕了吳纓頭發(fā)。吳纓勃然大怒,當場拂袖而去,好幾天不理陳小軍。
我們都知道陳小軍過分,也罵過他。陳小軍有他理由,他說既然玩耍,玩游戲,那就有胡鬧成分,你們不能用一本正經(jīng)要求一個壞人,否則,我們哪還玩得起來?“你們要搞明白,我是壞人?!标愋≤娬f,好像壞人做什么事都是應該的,我們?nèi)ビ嬢^,倒是我們不是,我們傻了。
陳小軍說得也對。不得不承認,玩這方面陳小軍是天才,他在劉阿太身上下了功夫,集合好多部電影里大壞蛋,比如《沙家浜》胡傳魁、《紅燈記》鳩山、《智取威虎山》座山雕,哪個好玩來哪個,都往劉阿太身上裝,到后來我們也分不清誰是誰。干嗎要去分呢?用陳小軍話說,好玩最重要,好玩就行了。這個陳小軍,確實把我們樂壞了。我們最終都寬容了陳小軍瞎鬧騰,包括吳纓自己,大家覺得陳小軍也就圖個快活而已。
然而,陳小軍的快活跟我們理解的快活并不一致。等吳纓李?;ㄗ吡?,剩下我們?nèi)齻€男的,陳小軍大言不慚起來,“女人的汗毛是香的,你只有貼住了才聞得到?!彼衩刭赓鉁惤液投瓊?,貼著我們耳朵,像說悄悄話,口氣臭烘烘,撓我們癢癢,“你們知道吳纓身上是什么香味嗎?”
我和董偉一臉懵懂,我們只知道雪花膏蛤蜊油,那時除去這兩種香味,我們沒聞過別的。而且,陳小軍說到汗毛,汗毛是香的,把我們心思搞亂了。
陳小軍嘻嘻一笑,笑得小眼睛賊亮,“茉莉花,”他賣弄說,“你們信不信,吳纓身上香氣跟頭發(fā)上不一樣,她頭發(fā)是玫瑰花香?!?/p>
陳小軍肯定撞到吳纓時,聞見她身上兩種香氣,難怪他口水流出來,沾濕吳纓頭發(fā)。這讓我和董偉很不以為然,董偉說:“你胡說,吳纓怎么會有兩種香氣?”
“怎么不會?”陳小軍說,“她身上搽了茉莉花香雪花膏,洗頭發(fā)用玫瑰香皂。你們不懂了吧?”
我和董偉都被他問住,我們真的不懂。陳小軍越發(fā)得意,這家伙,尖嘴猴腮,得意起來更像猴子,“我都碰過吳纓身子了,女人的事,我什么不知道,?。俊?/p>
他說的碰過,自然指身體接觸。我們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子把抓臺灣特務變成男女間肉體接觸。我們崇高革命行動,識破劉阿太,繳獲發(fā)報機,被他故意搞成你搶我奪,一番肌膚相親。難怪他神魂顛倒,其樂無窮。對他而言,一場階級斗爭就是一場驚心動魄感官刺激,他如何不喜歡?
我和董偉都恨得牙癢癢,卻毫無辦法,眼睜睜看著陳小軍堂而皇之占吳纓便宜。他很享受,仿佛一個受虐狂,任憑我們把他按倒在地,踢他、踩他、抽他,只要其中有吳纓拳腳,他甘之如飴,得到莫大滿足。
接下來發(fā)生一件事,突然中斷我們走火入魔的危險游戲。爭奪發(fā)報機愈演愈烈,紙盒每次撕爛,有一次從斷腿掉進陳小軍褲襠,吳纓伸手去抓,忽然一愣,她手僵住了,一動不動足有三秒鐘時間。然后,吳纓像碰到一條蛇,驚叫一聲:?。?/p>
她迅速把手抽回,滿臉通紅。陳小軍也滿臉通紅。
我們都不明白他倆發(fā)生啥事兒,圍過去看,吳纓已扭頭跑走。陳小軍捂著褲襠,好一會兒不肯把手挪開。
事后我和董偉回想,吳纓一定碰到陳小軍的敏感部位。確實尷尬,下次我們再玩,吳纓說啥也不要紙盒,她拿鉛筆盒當發(fā)報機,藏進陳小軍褲腿。鉛筆盒鐵皮做的,再也不怕像紙盒糊的給撕爛,吳纓的手也不會抓錯地方,跑到陳小軍褲襠。
吳纓到底是聰明女孩,她用這一招告訴陳小軍,到此為止,別想入非非得寸進尺??墒屡c愿違,連我們都看出吳纓意思,陳小軍卻看不出。相反,發(fā)報機上搶來搶去不能再滿足他,他要主動出擊。
我們那時候,男女同學寫情書困難重重,怎么不被人發(fā)現(xiàn),需要像做地下工作,充滿智慧膽略。陳小軍想出好點子,真夠絕的,他把信藏在充當發(fā)報機的鉛筆盒。這只鉛筆盒是吳纓的,我們玩游戲結(jié)束,吳纓把鉛筆盒帶走。我們不知道陳小軍何時把他寫好的信,偷偷放進鉛筆盒,反正他要用繩子捆綁斷腿,他有時間。然后,等鉛筆盒被我們搜出,再然后,回到吳纓手上,寄信和收信順利完成,而我們都蒙在鼓里。這中間,也不是一點意外都不會發(fā)生,假如我們當中有個人,比如指導員董偉,大成嬸李海花,或者扮成玉秀的我,有意無意把鉛筆盒拿過來,打開,陳小軍情書無疑暴露光天化日之下。
事實當然并非如此,當作發(fā)報機的鉛筆盒在我們面前晃來晃去,我們幾個一無所知,陳小軍成功運用此道具,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把情書送給吳纓。吳纓當時也不知曉,她晚上回家做作業(yè),打開鉛筆盒傻掉了。那信沒有稱呼,也沒有署名,其實是陳小軍抄寫的一段歌詞:
你那粉紅的笑臉
好像紅太陽
你那美麗動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拋棄了財產(chǎn)跟你去放羊
每天看著你動人的眼睛
和那美麗金邊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坐在你身旁
我愿你拿著細細的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這首歌叫《在那遙遠的地方》,陳小軍把歌詞里的“她”改成“你”,這一改有了指向性,專門獻給吳纓,性質(zhì)也不一樣,變成情書。那時候,這類愛情歌都屬黃色歌曲,我們從來不唱,也不會唱。只是偶爾聽到社會青年,大多是二流子,不懷好意唱給女孩聽,惹得女孩捂住耳朵,發(fā)出一聲尖叫,然后逃得遠遠的,好像唱這種歌就是耍流氓。
陳小軍不知從哪兒結(jié)識一幫社會青年,他很有心計,把聽到的愛情歌都記下來,抄在本子上。我們也是后來才知道,陳小軍擁有厚厚一本中外名歌抄本。在當時,那可是一筆巨大財富。
吳纓看到這首稍作改編的愛情歌詞,驚得目瞪口呆,一時不知怎么回事。她當時并沒馬上想到陳小軍,還以為誰惡作劇,把紙條放進她鉛筆盒;或者有人放錯了,不是給她的,是給另一女生。但紙條上的歌詞太美,令吳纓耳熱心跳。她沒聲張,悄悄把紙條收起。
第二天傍晚,我們放學后又瘋玩一場,吳纓回到家,打開鉛筆盒,同樣收到一張紙條,同樣是一首愛情歌詞:
小河靜靜流微微翻波浪
明月照水面閃銀光
依稀聽得到有人輕聲唱
多么幽靜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著我不作響
我想開口講不知怎樣講
多少話兒留在我心上
吳纓這下明白了,寫紙條的人是陳小軍。剛才一起玩抓臺灣特務,陳小軍拄著拐棍,一瘸一拐走來,嘴里哼的就是這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使得整個游戲不倫不類,董偉當時還嘲諷陳小軍說:“劉阿太啥時候變成蘇聯(lián)人了?還從莫斯科來的?”陳小軍當即用《列寧在1918》里瓦西里的臺詞作答:“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边@是哪兒跟哪兒???也太滑稽了,當即把我們大家笑得要死。
原來這小子藏著壞心眼哪!吳纓又氣又急,一把將紙條撕碎。誰要坐在你身旁了?想得美!吳纓激憤之下,想給陳小軍寫回信,狠狠罵他一頓。剛坐下寫幾個字,吳纓馬上發(fā)覺不對,會不會陳小軍等的就是她回信?這樣一來,你來我往的,不正中了陳小軍圈套嗎?
吳纓最后決定不寫回信,也不去理陳小軍,他想給她抄歌詞就讓他抄吧,反正當他自作多情,你不理他,他抄幾天沒勁了,自討沒趣,也就自動歇火。所以吳纓沒聲張,裝作啥事都沒發(fā)生。
我們繼續(xù)玩耍。只是吳纓變謹慎,不再去搜陳小軍身上發(fā)報機,任由我和李?;▽Ω端?。也許吳纓背地里教過李?;?,李海花長得壯實,一股蠻力,她壓住陳小軍,三下五除二,從他褲腿里掏出發(fā)報機,交給吳纓。陳小軍明顯覺得沒勁,抱怨李海花太野蠻,弄疼了他。
李?;ɑ厮f:“你又不是女人,哪這么怕疼?怕疼就別玩了唄!”
陳小軍一聽不玩了,囂張氣焰馬上消失,他舍不得失去寫情書機會,雖然與吳纓不再有肌膚相親,但他必須玩下去,只有《海霞》游戲繼續(xù),抓臺灣特務不停歇,他才能纏住吳纓。
我到現(xiàn)在都沒搞清,董偉怎么發(fā)現(xiàn)陳小軍秘密,他又是如何冒充吳纓,給陳小軍寫回信。整個過程吳纓知不知情?有沒有參與?對我而言,依然是謎。我只知道幾天后陳小軍在鉛筆盒里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陳小軍認定是吳纓給他回信,他熟悉吳纓筆跡,約他晚上去沙灘見面。
大冬天的,干嗎要去沙灘見面?而且那天晚上下著雨。陳小軍沒多想,突如其來的愛情沖昏他頭腦,他堅信不疑吳纓已被他俘虜,抓臺灣特務終于抓出名堂,不會有人想到,本來吳纓抓他,結(jié)果他把吳纓抓了。
陳小軍樂顛顛去到沙灘,他等了大半夜,吳纓沒來,來的是呼號北風,像刀子刮他臉,差點把他人吹起來。雨越下越大,陳小軍不敢離開,他想到萬一吳纓考驗他,他可不做愛情逃兵。陳小軍堅持到深夜,迎來雨收云散,海上升起明月。滿眼波光瀲滟,仿佛夢碎。
陳小軍大病一場,等他回到學校,我們發(fā)現(xiàn)他瘦了一圈,模樣更像猴子。不光模樣有變,他身上機靈勁也沒了,跟我們一起玩,不像以前投入,我們怎么折騰他,他一副聽之任之態(tài)度,好像不是折騰他身子,是別的東西,他沒有痛感,沒有羞辱感,也無所謂。
最大變化當然表現(xiàn)在發(fā)報機,以前他非得跟吳纓,跟我們來一番你搶我奪,現(xiàn)在他也無所謂,吳纓大喝一聲:“不許動!黑風,你的任務完成了,電臺該交出來了?!彼R上從褲腿取出發(fā)報機,都不等我這個玉秀奔上去說句臺詞,一切便已結(jié)束。以前我們覺得陳小軍太過糾纏,沒完沒了,現(xiàn)在這樣,我們倒又有點遺憾。好像本該來個刺激,臨了卻喝口白開水,寡淡無味。
事情發(fā)生轉(zhuǎn)折純屬意外。那天陳小軍想最后給吳纓寫封信,他心里難過,抄錄《紅河谷》歌詞給吳纓,那是離別之歌,卻也懷有一絲憧憬。
親愛的人我曾經(jīng)答應你,
我絕不讓你煩惱。
只要你能重新愛我,
我愿永遠跟在你身旁。
歌詞恰如其分表達陳小軍此時心情,他肯定心有所感,在綁斷腿時,輕輕哼起這首歌。趁我們不注意,陳小軍故伎重演,把信放進鉛筆盒。但他沒想到,鉛筆盒里已有一封信,原來是董偉寫的,也是情書,寫給吳纓,約吳纓晚上到沙灘見面。
陳小軍恍然大悟,原來上次那張冒充吳纓的紙條是董偉寫的,騙得他好苦,還大病一場。陳小軍氣壞了,這個董偉,太不地道了!把他撇開,卻用他的法子跟吳纓暗通情書,這算哪門子事?陳小軍由氣生恨,表面不動聲色,到了搶奪發(fā)報機,他一改之前態(tài)度,緊揣不放,揚言發(fā)報機是他的,他死也不交出來。
董偉知道發(fā)報機里藏有秘密,這秘密不能落陳小軍手里,他沖上去跟陳小軍搶個你死我活,按理說這時候沒指導員戲份,但董偉不管不顧,把我們?nèi)銇y了。吳纓當然也知道秘密,她的反應很奇怪,好像跟她沒關系,站在邊上看熱鬧?;蛟S她有點害羞吧?畢竟兩個男生為她搶來搶去,她不好意思出面。還有我和李?;ǎ埠軐擂?,不曉得陳小軍和董偉發(fā)什么神經(jīng),完全偏離了規(guī)則,這場戲胡鬧下去又如何收場。
事情結(jié)果,我們重回游戲軌道。陳小軍并未戳穿董偉秘密,他后來跟我說,他是故意耍一耍董偉,實際上董偉的情書已被他換掉,換上他自己給吳纓抄寫的愛情歌詞,因為他突然覺得,《紅河谷》太切合他當時感情。
我始終不得而知,每次游戲前,陳小軍如何偷偷打開鉛筆盒,偷看董偉寫給吳纓的信,然后換上他自己的情書。他干得機智靈巧,天衣無縫,董偉始終蒙在鼓里,還以為吳纓讀了他的信,這越發(fā)增添他對吳纓的想象。在董偉意識里,吳纓完全接受了他的愛情,她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只不過還沒公開表白出來而已。
董偉并不傻,他之所以產(chǎn)生錯覺,那是因為他與陳小軍一樣,都癡迷于傳遞情書的緊張過程,像干地下工作,驚險刺激,仿佛如此一來,他們的愛情也變得經(jīng)受考驗,尤為寶貴。那么吳纓呢?她樂于接受像做地下工作傳遞過來的情書,也并非沒有一點新鮮好奇帶來的驚喜,雖然她未必真的喜歡陳小軍,但兩個男生爭搶著為她冒險,她沒理由覺得不好玩。
我們終于陷入另一場游戲。陳小軍從臺灣特務搖身一變,化身超級特工,每次都成功偷換董偉情書。吳纓則保持沉默,沒揭穿陳小軍,其實這時真正知道真相的只有她。也許她太喜歡陳小軍給她抄寫的愛情歌詞,沒人的時候,她也會輕輕哼唱幾句。這是我偶爾聽到的,當然,我也保持沉默。好像忽然間,我們玩著玩著,都不知不覺長大了,有了自己心事和秘密。
但俗話說,百密總有一疏,陳小軍無論做得多么天衣無縫,他還是會露出馬腳,董偉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情書被偷換,他倒沒想著怎樣報復陳小軍,他是對吳纓失望,他覺得吳纓太單純,很輕易就被陳小軍東抄西抄抄來的愛情歌詞給騙了。當然,董偉也知道,女孩都這樣,她們喜歡浪漫。
董偉一心希望把吳纓奪回來,他覺得必須擁有比愛情歌詞更厲害的武器,才能征服吳纓。恰巧,那段時間社會上悄悄流行手抄本,其中最有名的叫《少女之心》。我們太小,都沒看過。董偉有一次走親戚,從他小叔那兒無意撞見,他連夜把這手抄本抄下來。
董偉得到《少女之心》,亢奮壞了,他把它視為愛情核武器,等不及我們放學后一起玩游戲,早上上學路上,他找個機會,把《少女之心》偷偷藏進吳纓鉛筆盒。他這一手干得神不知鬼不覺,我們沒發(fā)現(xiàn),吳纓也不知曉。到了學校,第一節(jié)語文課,老師布置課堂作業(yè),吳纓打開鉛筆盒,卻見鉛筆盒里藏著一卷紙,這卷紙厚厚一刀,鉛筆盒一打開,它便掉出來。跟吳纓同桌的李?;ㄑ奂猓匆娂埨锩婷苊苈槁閷懼?,李?;ɑ旧蠈亳R大哈,干啥都大大咧咧,而且她手特別快,見到什么都要拿過來瞧一眼。
這一回,李?;ǖ亩喙荛e事給吳纓帶來滅頂之災。她把紙卷拿起來,對吳纓說:“你寫啥呀?這么厚?!?/p>
吳纓還沒反應過來,她也有點疑惑,心里卻莫名緊張,想攔住李?;?,“沒有啊,快還給我?!?/p>
李?;ㄐφf:“你有秘密不讓看???我偏看看?!?/p>
李海花打開紙卷,看了兩行,她突然驚慌失措地發(fā)出一聲尖叫:“啊——”
這聲突如其來的尖叫在課堂里太過突兀,以至于我們都齊刷刷扭頭看她。老師怒喝:“李?;?,你站起來!”
李海花站起,滿臉通紅,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她看著老師朝她走近,臉又變得煞白,趕緊把手里拿著的紙卷丟開。
“你搞什么名堂?撿起來?!崩蠋煔夂艉裘罾詈;?,他還以為李?;ㄔ诟阈幼鳌?/p>
李?;〒炱鸺埦?。
“念!”老師說。
李海花愣住了,“老師,我不念……”
老師大怒,“上課不專心,看別的東西,你既然喜歡看,有啥不可以念出來給大家聽聽的,???念!”
全班同學都盯著李海花,包括吳纓。李海花感到壓力,結(jié)結(jié)巴巴念起來:“初戀時的心情,我不說,恐怕我們每個朋友也會知道的,那是多么的浪漫,又是多么的大膽,多么的活潑,女孩子平時是那樣的斯文,她們內(nèi)心中的想法是沒人能知道的??梢坏╅_始戀愛,接觸異性,她們就會開始不顧一切地去追尋男女之間的樂趣……”
李?;畹竭@里,突然哇地哭了,“我不要,我沒看……”
我們大家都想笑,但看見李?;蘖耍哺杏X到事情嚴重性,都緊張起來。
老師一把抓過李?;ㄊ掷锏募埦?,看了幾行,他臉色也變了,也跟李?;ㄒ粯樱仁菨M臉通紅,然后變得煞白。
說起來,這是我們學校最嚴重的一件事,《少女之心》當時排在黃色淫穢手抄本之首,社會上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公安都要追查,看過的當作流氓罪,帶頭傳抄的,則要判刑。而我們學校,居然光天化日出現(xiàn)在課堂上,當眾讀了一段,這還了得!
老師馬上當場查問,吳纓逃不掉了,她被老師叫起來,因為好幾個同學看見李?;◤膮抢t鉛筆盒拿出《少女之心》。吳纓說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她的死硬態(tài)度大大激怒老師。本來,吳纓是公認好學生,現(xiàn)在這好學生(而且還是女生)公然在課堂傳播黃色手抄本,背后不為人知的勾當那會有多可怕?說不定牽涉到社會上犯罪團伙。
此事驚動校長,不過,在校長準備報警之前,陳小軍站出來,他說是他干的,他把《少女之心》偷偷藏進吳纓鉛筆盒,這事跟吳纓無關。校長問他為何要這樣做。陳小軍回答說,他討厭吳纓,吳纓一直瞧不起他,說他長得像個猴子,他想報復她。
校長搖頭,說:“你的理由倒蠻特別的,拿黃色手抄本報復,你以為我會信嗎?”
陳小軍叫起來,“為什么不信?我就是要告訴吳纓,她像手抄本里的爛女人!”
陳小軍這話一出口,我們?nèi)嗤瑢W全驚呆,我當時沒留意董偉,不知他臉上什么表情。反正我看到吳纓臉色慘白,氣得發(fā)抖。她罵了陳小軍一句:“陳小軍,你胡說!”
吳纓哇的一聲哭出來,邊哭邊跑出教室。
事情一發(fā)不可收拾。李海花在課堂上念的那句話流傳來開,“追尋男女之間的樂趣”成為開玩笑口頭禪,大家看到陳小軍都要來一句,引起校園騷動。
陳小軍受到嚴厲處分,學校勒令他退學。吳纓李?;]事,校長和老師都保護女生,再說,從陳小軍交代來看,吳纓還是受害人。至于董偉,他始終啥聲響也沒。
陳小軍退學后,轉(zhuǎn)到別的學校就讀。那學校很遠,陳小軍要住校,他這一去,我們以后基本上不得見面。也許為了告別,陳小軍臨走前,又找我們玩了次抓臺灣特務。
我們都知道,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玩耍。我們玩得很瘋,玩到都忘記有什么不開心。陳小軍特別配合,任憑我們折騰,尤其是吳纓對著他拳打腳踢,他全都默默忍受。吳纓恨死了陳小軍,雖然陳小軍受到處分,但《少女之心》帶來的后果,真正受到傷害卻是吳纓。社會上有看過《少女之心》的二流子,把里面內(nèi)容套到她身上,比如有一段寫少女與表哥擁抱,表哥握住少女乳房,少女叫起來:“表哥呀,你要干什么?哎呀……”二流子們看見吳纓從街上走過,便也沖著她喊:“表哥呀,你要干什么?哎呀……”惹得圍觀人群哄堂大笑。
我相信,那時吳纓連死的心都有了,她恨陳小軍也可理解,她讓陳小軍給毀了。所以,一到游戲開始,我們剛剛查問劉阿太,吳纓一反常態(tài),第一個沖上去,掐陳小軍脖子,讓他把發(fā)報機交出來。陳小軍任由吳纓掐他,就是不交。吳纓急了,抽他一記耳光,罵他:“狗特務,我抽死你?!标愋≤娨稽c也不生氣,照樣點頭哈腰,連聲說:“長官打得好,長官打得好?!?/p>
我和李海花都怕吳纓失控,想把她拉開,陳小軍不肯,非要纏著吳纓,他把劉阿太演活了,演豐富了,一會兒來一句座山雕,一會兒來一句刁德一,吳纓跟著他轉(zhuǎn),董偉見吳纓拿陳小軍出氣,他膽子也大了,上去幫吳纓一起對付陳小軍。他們兩個也是一會兒小常寶、楊子榮;一會兒阿慶嫂、郭建光,你來我往,氣氛愈來愈狂熱,漸至高潮。
當然,高潮永遠只屬于抓臺灣特務,屬于劉阿太和發(fā)報機。我們上演過的無數(shù)經(jīng)典片段一一重現(xiàn),終于到了關節(jié)點,吳纓與陳小軍爭奪發(fā)報機,陳小軍摔倒了,又從地上爬起,他單腿跳躍,居然跳上高高的堤壩,“快來呀,你們抓不到我。”陳小軍招呼吳纓上去,吳纓沖上去。陳小軍退到堤壩另一頭,那兒離地面更高了,陳小軍對吳纓說:“吳纓,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你信不信?我可以為你從這里跳下去?!?/p>
如果在平時,陳小軍跳下去是不會有問題的,但這時陳小軍綁起了一條腿,他是個斷腿,要從兩三米高堤壩跳下去絕非易事。吳纓說:“你去死吧,陳小軍?!?/p>
吳纓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她突然不想跟陳小軍玩了??申愋≤妳s沒完,他看見吳纓轉(zhuǎn)身,大叫一聲:“吳纓,記住我的話,我陳小軍愿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話音未落,陳小軍整個人突然跳起,他扔掉拐棍,展開雙臂,一只手還舉著他主動掏出的鉛筆盒——也許里面藏有他最后一封情書——他像一只鳥似的飛向堤壩外面。我們都看得目瞪口呆,吳纓離他最近,大約最先預感到危險,她發(fā)出聲喊叫:“不——”
畢竟缺了一條腿,陳小軍在空中失去平衡,他朝堤壩另一側(cè)墜去,我們看見他砰一聲重重摔在地面。很不幸,他摔下的地方,扔著一只廢棄鐵錨,陳小軍前額撞在錨尖上。
好像一只皮蛋發(fā)出爆裂,有黑色、紅色液體流出,掛在陳小軍右眼。這記憶如此深刻,我過二十五年都沒忘記。
二十五年后,我跟陳小軍再次見面。之前我們也偶爾見過,次數(shù)不多,基本上都在春節(jié)我回老家。我考上大學去到省城工作,陳小軍高中畢業(yè),留在家鄉(xiāng),他干過好多職業(yè),賣過魚,開過工廠,據(jù)他自己說,他靠仿冒一家名牌企業(yè)魚片干發(fā)跡,淘到第一桶金?,F(xiàn)如今,他是我們家鄉(xiāng)第一大款,有自己的船隊、冷庫、漁業(yè)加工廠、運輸公司,從捕魚到銷售、運輸一條龍服務。
這次見面相當隆重,我們初中畢業(yè)二十五周年同學會。恰逢新世紀,我老家是中國大陸新世紀第一縷曙光照臨地,因此被熱炒,名聲大振,與二十五年前借光電影《海霞》已不可同日而語。
陳小軍在新世紀這場盛會中出盡風光,他資助第一縷曙光照臨紀念活動,登上各種新聞媒體?;顒咏Y(jié)束后不久,陳小軍在最豪華賓館為我們安排同學會,據(jù)說他全程包辦,所有標準都是最高,讓老同學們吃好喝好玩好。當年陳小軍轉(zhuǎn)學離開我們,沒和我們一起畢業(yè),但多少年了,他始終視自己是我們班里人,同學會從不缺席。
中午聚餐陳小軍沒來,白吃白喝的同學們紛紛翹首以待,以致猜測紛紜,出錢不露面,這家伙搞什么名堂?董偉說:“獨眼龍現(xiàn)在場面大了,忙不過來?!毖韵轮?,他很了解陳小軍。
董偉還如少年時英俊,眉清目秀,不過神情略顯疲憊,兩鬢早早有了白發(fā)。他算得上我們班幸運兒,最后是他娶了吳纓,他們這一對是我們班唯一愛情碩果。當然了,運氣這東西不是絕對,我知道董偉這些年過得不太順,始終是普通工人,所在企業(yè)倒閉,他下崗多年,目前正找門路,想到陳小軍旗下公司工作,這次同學會他幫著張羅,也許是一個前奏。我聽李海花說,董偉與吳纓感情也出現(xiàn)問題,兩人正鬧離婚。難怪中午吃飯,吳纓不坐董偉身邊,她與李?;ㄋ齻冏粔K兒。
直到晚餐,這場同學會主角陳小軍才現(xiàn)身,他來得也正是時候,因為重點在晚上活動。先是董偉壓低嗓門,好像好不容易盼到一個大人物姍姍來遲,“瞧,獨眼龍來了,我說同學會他再忙也得來。”董偉站起身,想迎上去,又有點不敢。他跟我一桌,跟主桌隔一段距離,結(jié)果他遲疑片刻,終于還是朝陳小軍揮揮手,算打招呼。
陳小軍看到董偉,也看到我?!蔼氀埤垺边@個綽號,現(xiàn)在用他身上不恰當,以前那只在鐵錨上撞瞎的右眼,裝了假眼球,看上去跟真的一樣。只有當他轉(zhuǎn)臉看你——比如現(xiàn)在,他的左眼視線與你對接,右眼凝滯不動,兩只眼好像不在同一焦點——你才恍然記起,叫他“獨眼龍”也沒啥不對。所以他看人有種斜覷表情,不知情的以為他錢多,待人傲慢。其實不是,陳小軍還是我們以前的陳小軍。
這不,陳小軍走過來了,一一跟我們打招呼,握手問好。輪到我,他開玩笑叫我“玉秀姑娘”,他還沒忘記我們一起玩過抓臺灣特務,不過,我沒叫他“劉阿太”。他對董偉也很熱情,完全看不出兩人間有過芥蒂。董偉一個勁握他手,說:“陳總好,陳總好?!?/p>
陳小軍像想起什么,他轉(zhuǎn)頭看邊上一桌,一只眼睛落在吳纓身上,對董偉說:“吳纓跟我說了,不容易啊,你們要離婚了她還幫你說情?!边@話突如其來,董偉愣在那里,臉卻一下白了。
班長宣布晚宴正式開始,他說,陳小軍為同學會奉獻良多,除了保證大家吃好睡好,他特意準備幾份精美禮物,第一份禮物你們絕對想不到,一部老電影,《海霞》。
我們是絕對想不到,陳小軍這家伙居然在同學會重放《海霞》,他想干嗎?我心里一個激靈,感覺這次同學會非同尋常。投影幕布打出《海霞》海報,熟悉感懷舊感都回來了,特別適合我們這年齡,大家一陣歡呼。
電影放映前,陳小軍上臺講話,他說《海霞》這部電影是他的最愛,因為電影里的海霞,讓他想起一個人,這人現(xiàn)在也在我們中間。
大家聽了這話,目光忍不住往吳纓身上移動,與此同時,一束追光突然從天降臨,把吳纓的臉打得透亮。不得不說,吳纓依然漂亮,人到中年,風韻猶存,難怪陳小軍忘不了她。我們當中不少人,也把她當作初戀夢中對象吧?
吳纓有些慌亂,看得出來,她也是猝不及防。但她很快鎮(zhèn)定,慢慢站起,向陳小軍點點頭,又向我們大家點點頭,算是致謝。她做得非常得體,不亢不卑。
陳小軍哈哈大笑,為吳纓鼓掌。然后,他向大家提了個要求,他說:“我們邊吃飯邊看電影,等電影結(jié)束,我們還要做個游戲。這個游戲是從電影《海霞》里來的,叫作抓臺灣特務。”
我有點明白我一開始為什么感覺這次同學會非同尋常,原來有事情即將發(fā)生。陳小軍瘋了嗎?他要叫二十五年前的故事重演?我去看董偉,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起,那架勢,似乎要立馬離場而去。他也預感事情不妙,但不等他走,又一束追光打在他臉上,董偉整個人像被使了定身法,立在那兒動彈不得。
我再次聽見陳小軍說話,他說抓特務游戲人人都可參加,不過,扮演劉阿太的人選,必須由他來定,這人是誰,他會在電影結(jié)束時宣布。
陳小軍把懸念留到最后,可大家都看著董偉,好像他已被選中,追光照亮了他眼中的恐懼,他額頭冒出虛汗。我知道這一切對大家都無所謂,誰扮劉阿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將回到二十五年前。
我看見董偉坐下來。燈光暗了,幕布閃亮,《海霞》片頭漸次涌現(xiàn),海浪、礁石、沙灘……所有熟悉影像一一回來,包括我們的青春。最重要的,一個與我們青春有關的女人朝我們走來。
王彪,男,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20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莊園》《致命的模仿》《隱秘沖動》,長篇小說《身體里的聲音》《越跑越遠》《復眼》《你里頭的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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