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

先解釋一下題目：“槽屋”，是我的故鄉(xiāng)——衡陽縣農(nóng)村的方言，指的是多年前土法造紙的場地，因為造紙的一道關(guān)鍵工序是在一個偌大的水槽中進行。至于“屋”，不過是用稻草或蘆葦蓋成的簡陋棚子。我參觀過耒陽市城關(guān)鎮(zhèn)的蔡子池?！安套印笔菍υ旒埿g(shù)發(fā)明者蔡倫的尊稱;“池”呢，跟“槽屋”一樣，都是指原始的造紙坊。

我這輩子雖以“三書”——讀書、教書、寫書為業(yè)，而祖祖輩輩卻是以種田、造紙謀生。對于造紙，我不但從孩提時即耳濡目染，而且少年時期還著實有過兩年地道的造紙生活，因而對紙有一種特別的情愫。

那是70年前，1952年夏，我高小畢業(yè)，雖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了全省聞名的湖南新民中學(xué)，但家里交不起學(xué)費。父親說：“跟我學(xué)造紙吧，自己掙錢再上學(xué)。”

初進“槽屋”學(xué)藝，按照習俗，要備辦“三牲”——肉、魚、雞，燃起香燭祭祀蔡倫先師。父親領(lǐng)我在蔡子的畫像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其時，我對于蔡倫造紙術(shù)自是不甚了解，及至后來在中學(xué)歷史課本，以及范曄《后漢書》、酈道元《水經(jīng)注》等著作中，才懂得“蔡倫紙”的由來。此前，文字是刻在龜甲或竹簡上的，笨重而不便攜帶;也有的寫在絲絹上，昂貴又難以推廣。蔡倫從江邊漂洗絲絹的蠶婦那兒得到啟發(fā)：漂絲時，好的蠶絲被取走后，剩下一些殘絲碎絹，在竹篾席上留下薄薄的一層，人們把它取下曬干，用來糊窗戶、包東西或者寫字。從而引發(fā)蔡倫的聯(lián)想：能否找到廉價的材料來代替昂貴的絲絹，造出經(jīng)濟、實用的寫字材料？經(jīng)過反復(fù)試驗，他終于用樹皮、破布、廢漁網(wǎng)等造出植物纖維紙。我的家鄉(xiāng)距耒陽百余華里，家鄉(xiāng)的造紙生產(chǎn)過程與耒陽蔡子池展示蔡倫紙的生產(chǎn)工序大同小異，只是造紙原料換成了山鄉(xiāng)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竹子了。

說是竹子，但并不是隔年或多年的老竹，而是由當年的春筍長成的嫩竹。這里，我把嫩竹如何變成紙的過程簡介一下：每年立夏至小滿期間，砍下那剛脫去筍殼的嫩竹，把它裁成一人多高的筒子，再破成二指寬一塊的片片，擱在長方形的土坑里用石灰水淹泡。至少百日以后，將淹透的、喚作“紙料”的嫩竹片從石灰水坑里撈出洗凈，運到“槽屋”，碼成堆后，用窄窄的條鋤去挖。挖爛以后，放到三尺見方的木墩上用寬葉大刀去剁。剁碎以后，放到鑿了一道道溝槽的麻石上去踩——不是兩腳往下踩，而是一只手攥住纜繩，一只腳支撐身體，另一只腳由內(nèi)向外盡力滑瀉過去。踩過之后，再倒進碓臼里去搗。直到搗成漿狀，才將它倒進一個六尺來長、三尺來寬、四尺多高的水槽。經(jīng)過這么多道工序，嫩竹總算成了纖維紙料了。這“挖、剁、踩、搗”的每一道工序，都是汗流如雨的重體力活。

備好了紙料，接下來，還需用長長的竹笊在水槽中來回快速劃動，把那些較為粗長的“紙筋”撈出再去“回爐”，彌漫在水槽里的便都是毛茸茸的嫩竹纖維，可以用來造紙了。

故鄉(xiāng)的“槽屋”造的有兩種紙，一種是較為粗糙些的，造出后用鐵鑿在上面鑿上一串串弧形圖案，作為祭祀先人的 “紙錢”。我家造的是另一種質(zhì)地較為薄勻、光滑的“湘包紙”，大抵接近于當今中小學(xué)生練習簿中的紙張。造紙工具是一張80厘米長、40厘米寬的長方形簾子，用繡花針般細細的竹簽擠擠地編成。操作時，兩手各握紙簾一端，向前呈45度角讓它往水槽里“吃水”，回過來再往后“吃水”一次，溶了竹纖維的漿液從竹簾四面綿綿地涌上來，而后漿液、紙筋從竹簾前沿溢出，水從簾縫濾下，簾上便沉淀著一層薄薄的白霜般的纖維，這就是一張未來的紙了。

之所以說它是“未來的紙”，是因為它還要經(jīng)過下列的工序：竹簾從水槽里舀出的濕漉漉的紙，要一張張貼到一個木架上。當架上疊到三四尺高，便用杠桿原理把水榨干。而后，再用棕刷把紙張刷到焙灶上烘干。最后，把烘干的紙張打成捆，用不同的石頭由粗到細將紙邊反復(fù)打磨，直到看上去像一摞摞嶄新、光鮮的書本一樣，這才挑去上市。

剛進“槽屋”那半年，我跟小舅一起備料兼焙紙，父親干的則是掌簾造紙的技術(shù)活。后來，因為父親長期雙手泡在水槽里，以致手指磨破，血珠直冒，我便自告奮勇接替他。父親開始擔心我掌簾下水把握不好角度，造出的紙厚薄不勻，后來讓我一試，方才應(yīng)允。其時我才13歲，個子比紙槽高不了多少，于是在水槽邊墊了兩塊土磚，上面鋪一塊厚木板。站在木板上操作，人就進退裕如了。掌簾比備料看似輕松許多，再者，聽那連通紙槽的竹筧里潺潺的流水聲，和竹簾“咚哐、咚哐”的“吃水”聲，仿佛是美妙的音樂。但要是讓你天天“釘”在這紙槽邊，你就會嘗到它的滋味了。且不講手指被扎破出血，便說夏日，山?jīng)_那雞虱一般微小的蚊子成群結(jié)隊蜂擁而來，那用鋸木灰等做成的蚊煙全然無濟于事，上身因在不停運動還好一點，兩腳則沾滿黑乎乎一片，奇癢難耐。冬天，水槽結(jié)冰，雖然父親往槽里吊了一只里面燃著木炭的鐵皮桶，但槽里的水還是很冷，十個手指都凍得通紅，鼻涕不停地往外流，有時便凍成了“冰棍”。

光陰荏苒，轉(zhuǎn)瞬便到耄耋之年。時代車輪飛速前進，今天，造紙早已實現(xiàn)了機械化，紙的品類和質(zhì)地亦極大地豐富和提升，原始的造紙術(shù)及其伴隨的“槽屋”亦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往昔那段造紙的日子，我總是難以忘懷。這不只是因為那兩年輟學(xué)務(wù)工，幫助家里解決了經(jīng)濟困難，圓了自己的中學(xué)夢，以后又上了免費的師范大學(xué)。還因為我少小時便學(xué)會了造紙，有一種四大發(fā)明之一的傳人的自豪感。

而那段艱辛的勞動鍛煉更讓我刻骨銘心。我曾在一首《槽屋吟》的小詩里寫道：“遍體汗淋緊咬牙，指頭凍赤腳叮麻。坊間吃得千般苦，戒我平生遠奢華?！眱赡甑脑旒埳碾m然推遲了我上中學(xué)的時間，卻為我平生養(yǎng)成刻苦耐勞、克勤克儉的品格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無論順境、逆境都不曾被動搖、摧垮過。

多謝了，我的“槽屋”生涯！? ? ? ? ? ? ? ? ? ?編輯/李園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