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樑

唐代詩人賈島的《題李凝幽居》頗為著名，但前人的注釋和解讀多集中于頷聯(lián)“鳥棲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在“推敲”上產生了大量的討論，而頸聯(lián)“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則較少獲得關注。對于古人來說，可能這兩句的意思一覽即明無需解釋;然而對于存在著時代隔膜的今人來說，這兩句詩其實并不容易理解。當代學者對這兩句的注釋多集中于“云根”一詞（“云根”即云之生處，古人認為云生于巖岫，如陶淵明《歸去來辭》中即謂“云無心以出岫”），如何能夠將前后兩句的意思解釋通順，似乎尚未出現(xiàn)合理而公認的結論。

理解這兩句的關鍵其實在于“移石”一詞—“云根”似難實易，只要知道石為云根的比喻即可;“移石”則似易實難，從目前所能收集到的現(xiàn)代解讀來看，幾乎沒有參照該詞的歷史所指來對其加以理解的案例。而該詞的歷史所指至少有三種主要的意思：

“移石”一詞的最早使用者是杜甫。在《絕句六首》其六中有“江動月移石，溪虛云傍花”的詩句，這里的“江動月移石”指的是月光隨江波而起伏，由此靜止的巖石也在月光的幻效中似乎有被移動之感。當然這種用法顯然不合于《題李凝幽居》中的“移石動云根”—一來該詩以靜為基調，月光不至于能使巖石產生動感;二來如果“移石”與“月”有關，則該詩就會讓人覺得在“月”上強調過多（前句有“僧敲月下門”），似有喧賓奪主的嫌疑。

“移石”的第二種意思是移石布景。與賈島時代相近的，有“同宿高齋換時節(jié)，共看移石復栽杉”（韋應物《送王校書》）、“移石修廢井，掃龕盛舊書”（張籍《送友人歸山》）、“送經還野院，移石入幽林”（王建《原上新居》）等等，“移石”在詩中顯然是指將來自自然界的山石在園居中布置成人工景觀，唐宋以后詩歌中的“移石”一詞也多是在這個意義上使用的。從使用概率上來看，“移石動云根”中的“移石”有可能表達的是同樣的意思，即移動山石以調整園舍內的景觀。但采用這一解釋的問題在于，“移石動云根”應該并非指李凝構筑幽居當時的行為：一來前句畢竟是“過橋”而非“筑橋”，理解為賈島來到幽居之后所發(fā)生的的行為當更為自然。二來與賈島約略同時期的另一位詩人周賀在《春喜友人至山舍》一詩中有“折花林影動，移石澗聲回”的詩句，前人以為這兩句乃受賈島影響而成;既然這兩句顯然是友人到山舍之后的行為，那么與之互證，“移石動云根”也同樣應該是賈島來到李凝幽居之后所發(fā)生的行為。問題是，律詩所描寫的場景往往須有時間上的一致性。既然第二聯(lián)中出現(xiàn)了“僧敲月下門”，那么時間至少已是傍晚，在天色朦朧之際發(fā)生了移石布景的行為，這似乎不太符合一般的生活習慣—當然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移石”的第三種意思則是移石安坐。五代時期李中《廬山棲隱洞譚先生院留題》一詩中有“壇畔歸云冷濕襟，拂苔移石坐花陰”的詩句，這里的“移石”意味著以石為坐具而移之。在該意義上的“移石”在后世也偶有出現(xiàn)，如“移石分花坐，含毫對酒吟”（宋李龏《看桃偶集僧舍》）、“開門俯修竹，移石坐蒼苔”（明程敏政《秋日雜興》）。盡管在該意義上的“移石”一般都會明確伴隨著“坐”這一動作用詞，但我們也可以將這句理解為賈島省略了“坐”字，而以“移石動云根”來表示移石安坐。如果采用這種理解，以“動云根”作為對移石安坐這一行為的形容的話，那么既然云生于石，則坐于石上之人正似有白云相伴，自見超脫。（與之參照，周賀“折花林影動，移石澗聲回”中的“移石”二字同樣有可能表示移石就坐、由此澗聲的來源方向也產生了變化的意思。）值得注意的是，無論解釋為移石布景還是移石就坐，都更可能意指賈島和李凝共同完成的行為。前人或根據(jù)“暫去還來此”解釋為賈島訪李凝不遇，但一來如果訪人不遇，詩人往往會在詩題中明確點出“不遇”二字;二來這完全可以只是告別時的客套話，意謂已與主人約定下次再來的“幽期”，故這次的離別只是“暫去”。這種客套話在唐詩中并不少見，如孟浩然“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亦是其例。

綜合各種用例來看，“移石”一詞其實就是移動石頭之意，移動石頭的目的有可能是為了調整園中景觀，也有可能是為了選個合適的地方安坐怡情。在文人相聚歡會的場合中，后一種解釋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而當“移石動云根”的意思相對確定之后，“過橋分野色”也可以根據(jù)對仗句的句法結構進行推導：既然“移石動云根”是“移石而使云根為之動”之意，那么“過橋分野色”也應該是“過橋而使野色為之分”之意;既然“移石動云根”的動作發(fā)出者當為賈島（和李凝），那么“過橋分野色”的動作發(fā)出者也同樣應該是賈島（和李凝）?！耙吧碑斎皇侵秆壑械娘L景，為何“過橋”而能使“野色”分？如果采用“移石安坐”這一可能性更大的解釋，那么相對最簡捷的解釋可以是：從橋的這頭看那頭的景色是完整的一片;而過了橋之后，原本完整的風景就分成了左右兩半，需要左顧右盼而加以欣賞。因此，“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兩句可整體理解為賈島對造訪李凝幽居時的前后行為的描寫：月下敲門而入，先隔水望見幽居之景，過橋后則顧盼而賞，移石而坐，云根為之動，幽情因之生，其中隱含的自然是對李凝園居之脫俗幽美的欣賞。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