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軍
史載,山陽是七賢的聚會之地。那么問題來了,誰在山陽,何時來了山陽?《世說新語·任誕》載,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向秀、瑯邪王戎,是為竹林七賢。從籍貫來看,竹林七賢的居住地是很分散的。除了嵇康外,若無官身的牽絆,都居住在本郡。向秀《思舊賦》云“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而東平呂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駕,康友而善之”,從側面說明了這一點。同時《思舊賦》也說明,向秀昔日山陽游宴之好,僅及嵇康、呂安,并未涉及山濤、劉伶、阮咸、王戎,甚至不包括阮籍。
誰住在山陽呢?恐怕只有嵇康本人居住在山陽。嵇康原本居住在譙國铚縣,娶魏宗室女,遷郎中,拜中散大夫。娶魏宗室公主之后,嵇康別居山陽,因為山陽有魏宗室公主的莊園。《三國志》注引《魏氏春秋》曰:“康寓居河內之山陽縣。”北魏酈道元注《水經(jīng)》“清水”曰:“逕七賢祠東,左右筠篁列植,冬夏不變貞萋。魏步兵校尉陳留阮籍,中散大夫譙國嵇康,晉司徒河內山濤,司徒瑯邪王戎,黃門郎河內向秀,建威參軍沛國劉伶,始平太守阮咸等,同居山陽,結自得之游,時人號之為竹林七賢。向子期所謂山陽舊居也……郭緣生《述征記》所云,白鹿山東南二十五里,有嵇公故居,以居時有遺竹焉,蓋謂此也?!保悩蝮A《水經(jīng)注校證》卷九,中華書局,2013,214頁)竹林七賢已經(jīng)同住山陽了,這是想當然罷了。
《元和郡縣志》卷八載:“《禹貢》豫州之域至周不改,春秋時為陳國之焦邑,六國時屬楚,在秦為碭郡地,漢為譙縣,屬沛郡。初,后漢熹平五年,黃龍見譙,太史單颺以為其地當有王者興,不及五十年,亦當復見,后如其言。魏文帝即位,黃初元年,以先人舊郡,又立為譙國,與長安、許昌、鄴、洛陽號為五都,后魏復置南兗州,周武帝改為亳州?!保ɡ罴Α对涂たh志·亳州》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以下文出此書者,不注)在唐代,亳州下轄臨渙、譙等八縣。“臨渙縣,本漢铚縣,屬沛郡,后漢屬沛國,魏屬譙郡。”嵇康生活的譙國铚縣,后漢屬沛國,劉伶恰是沛國人,二人能夠成為好朋友,和居止接近有極大關系。不僅铚縣,在東漢,還有一個縣,值得我們關注,那就是譙縣。譙縣也屬于沛郡,魏晉屬譙郡。曹氏一門的祖籍即在這里?!对涂たh志》卷八記:“魏文帝祠在縣東五里,初魏太祖以議郎告疾歸鄉(xiāng)里,筑室于此讀書,秋冬弋獵以自娛。文帝以漢中平四年生于此宅?!弊S縣在铚縣的西北,直線距離百里許。嵇康少年即有才氣,為曹氏所知。曹操之杜夫人生曹林,“建安二十二年,徙封譙。黃初二年,進爵為公,三年為譙王,五年改封譙縣”(郝經(jīng)《續(xù)后漢書·曹操諸子》二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曹林的封地一直在曹氏的祖籍之地,嵇康之妻就是曹林的女兒(一說孫女),嵇紹則是曹氏的外甥。
曹植曾經(jīng)對楊修言說:“仲宣獨步于漢南,孔璋鷹揚于河朔,偉長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蓮[璉]發(fā)跡于大魏,足下高視于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保ú苤病杜c楊德祖書》,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1140頁)王粲曾經(jīng)依附于荊州牧劉表;陳琳曾經(jīng)效力于冀州的袁紹;徐幹在北海隱居;劉楨所居之東平郡,故兗州之地,地近海隅;古豫州之域,戰(zhàn)國時屬魏。秦兼并天下以后,在豫州故地,也就是河南,設立潁川、泗水等七郡,漢立汝南郡。漢武帝改泗水曰沛郡,魏武分沛郡,立譙郡,晉武帝泰始二年(266),分潁川郡,立襄城郡。所以建安七子中的五人,或成名于官署,或鋒芒露于所域。竹林七賢皆成名于未仕之時,生活所居必于籍貫所在之地。古人重視血親族屬,一般合族而居,如若遷徙,必然重墨加以記載,為續(xù)譜或尋根留下線索。阮籍、阮咸叔侄是陳留尉氏人,山濤、向秀是河內懷人,劉伶是沛國人,王戎是瑯邪臨沂人,都沒有遷徙居住的記載。所以說,竹林七賢同居住在山陽,是不符合實際的,也是不現(xiàn)實的。
劉孝標注云:“《康別傳》曰:‘康性含垢藏瑕,愛惡不爭于懷,喜怒不寄于顏。所知王浚沖在襄城,面數(shù)百,未嘗見其疾聲朱顏。”襄城舊屬潁川,晉武帝泰始二年分潁川,立襄城郡,治所便在襄城。王戎在襄城,歷史沒有任何記載。入晉之后,王戎曾為豫州刺史,加建威將軍,受詔伐吳,此時到過襄城亦未可知,不過與嵇康無關。
在傳統(tǒng)社會,極為重視血緣關系,這是家族文化的傳承,安土重遷是中國文化能夠傳承滋長的核心問題,別居或者其他原因的遷徙,都會有極其清晰的記載,不僅是為了血緣關系的續(xù)寫家譜,也是為了重現(xiàn)家族史。所以,我們只在文獻中看到了嵇康家族的遷徙,竹林七賢的其他人并沒有遷居的記錄,共同居住在山陽云云,缺少事實依據(jù)的支持。只有呂安、向秀到過山陽,這是文獻可以證明的。古代社會的士人儒生即便做到卿相,絕大多數(shù)人致仕還是要回歸故土的,只有一少部分人會選擇定居在任所。所以,為了異形、放言、暢飲而遷徙山陽,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另外,由于居住地的分散,竹林七賢如若聚集到山陽,從籌劃到相聚,書信往來,長途跋涉,恐怕需要一年的時間,甚至更久。而嵇康為何會居住于山陽,歷史沒有記載,娶魏宗室公主,礙于身份而不能聚族而居,是可能的也是現(xiàn)實的。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易代之際文學思想研究”(14ZDB073)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