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晴
四月初,清新溫暖的風吹進房間。劉兆瓊靠在窗口,看著房間里的一切,覺得既親切又陌生。大部分家具還在,衣柜、寫字臺依然是老位置,靠著墻角;小時候最喜歡的綠色布藝沙發(fā)被洗得發(fā)白,扶手的地方被煙頭燒了幾個洞眼,露出暗黃的海綿墊。
當初的雙人床換成了單人床,緊靠著墻。被子和枕頭胡亂交疊著,像一個累極了的人癱在床上,身體、腦袋扭曲得厲害,但絲毫不影響他進入夢鄉(xiāng)。
劉兆瓊走過去,把被褥卷起來扔到地上。除了被褥,床頭柜上各類藥瓶、水杯,衣柜里的舊衣服、鞋子,寫字臺上的舊書、雜志,等等,都在清理之列。
轉(zhuǎn)眼之間,房間被雜物堆得亂七八糟,像個垃圾場。劉兆瓊滿頭是汗,她找了一塊抹布擦家具,她想打掃好房間,然后掛到小區(qū)門口的中介租出去。這里地段不錯,一個月應該可以租三千多塊,夠付兒子跆拳道班的學費了。
“你是誰?。俊?/p>
她聽到有人說話,站起來轉(zhuǎn)過身,看到門口站著一位老太太,花白短發(fā),一臉皺紋,眼袋像水泡一樣大,睜著一雙疑惑的眼睛。
她認出來,是陳老師,住隔壁,小時候輔導過自己的數(shù)學。她正要打招呼,陳老師說:“你是保潔阿姨吧,這家是得好好打掃下了。”
她覺得有些好笑,心想,人老了真是會變得糊里糊涂,沒辦法,自己老了估計也這樣吧。但轉(zhuǎn)念一想,怪不得陳老師認不出,自己離開這里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了。
陳老師扶著墻,顫巍巍坐到床上。劉兆瓊想過去攙一把,但眼前的雜物困住她,只好大聲說著“您當心點,當心點”。
陳老師揮揮手,說:“你干你的,我沒事。我就坐會兒聊聊天?!?/p>
劉兆瓊看她盯著屋里的家具,看過來看過去,似乎挺有感情,就故意問道:“您和這一家熟悉嗎?”
“熟啊,都是老鄰居了?!标惱蠋煵]有看劉兆瓊,而是盯著窗外看,晾衣竿上站著一只鴿子,“咕咕”地叫著,也看著屋里的人。
“老劉是個好人,就是太悶,又倔,不會說話,哄不住老婆,結(jié)果家散了。他退休了喜歡去旅游,到處看看。不像我,走不動,只能在家等死?!标惱蠋熣f。
“您這是說的哪里話,活著多好啊,有吃有喝的。”劉兆瓊說。
“老年人能吃多少,牙都掉了。只要不生病,才是真的好,生了病,才是受罪,子女也沒時間照顧。老劉還算有福氣,突發(fā)心臟病,沒受罪,也沒給女兒找麻煩?!标惱蠋煼鲋玻p輕拍了拍,像是拍一個熟悉的老朋友。
劉兆瓊臉上一陣發(fā)熱,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拿著抹布一邊擦衣柜,一邊陷入回憶。小時候記得最深的就是父母之間的爭吵和冷戰(zhàn),父親總是板著臉坐在沙發(fā)上,開始的時候還反駁幾句,后面就陷入無盡的沉默,而母親站在父親面前,喋喋不休,指責個沒完。
這一度讓她很苦惱,每天放學都不愿意回家。因為回去之后,母親不允許自己和父親講話,作為懲罰父親的一種手段。
上了初中,她申請住校才擺脫了這一困境。后來高中也住校,她和父親之間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感情也越發(fā)疏遠。她自己也面臨青春期女生的很多煩惱,更加懶得管父母之間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
她考上大學的那一年,父母離婚了,像是早已謀劃好了一樣。后來,她一直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結(jié)婚后生孩子,母親也幫著照看。每當提到父親的時候,母親總是很生氣,漸漸地,父親被藏匿在記憶的角落。
大學畢業(yè)后,她曾偷偷去看過父親一次,還幫著做了頓飯,父親很意外,也很開心。之后,他們逢年過節(jié)會發(fā)短信問候,客氣得像外人一樣。一年前,小女兒出生時,她邀請父親來看孩子,但父親一直沒有來,或許怕打擾她和她母親的生活。從那之后,父親似乎消失了,發(fā)短信也沒有回復過。她雖然有些生氣,但忙碌的生活讓她沒有時間去想太多。
前些天接到警察電話,她還有些不相信父親去世了,而且已經(jīng)一年多了,推算下來和自己生女兒的時間有些相近。她有時候會想,自己真是不孝順,太不關(guān)心父親了,但腦子里立即有個聲音說,父親也那么寡情,很少聯(lián)系自己,我能怎么辦呢?漫長的生活已經(jīng)告訴她,一個人要學會原諒自己,才能活下去。
等她從回憶返回現(xiàn)實的時候,陳老師已經(jīng)走了。下午三點多,一位穿著樸素、戴著半舊的紅色棒球帽的中年婦女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蛇皮袋。劉兆瓊認出是約好的收廢品的阿姨,點點頭,招呼她把地上的這些舊衣服、報紙、雜志都收走。
中年婦女手腳麻利,迅速把要丟棄的雜物捆扎、打包好,上上下下運了好幾次。最后算賬的時候,劉兆瓊其實沒想要多少錢,不過當中年婦女遞過來一張皺巴巴的二十元鈔票的時候,劉兆瓊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至少可以買一瓶酸奶,她心想。
等收廢品的阿姨走后,劉兆瓊又找了一個拖把,打算拖一下地就算結(jié)束了??蛷d是瓷磚地,很好拖。臥室地上散落著一些碎紙屑、夾子等小物件,她拿掃把清掃,掃到寫字臺,發(fā)現(xiàn)靠墻的角落,有一張白色的紙。她彎下腰撿起來,才發(fā)現(xiàn)是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小姑娘,扎著馬尾辮,捧一個蛋糕,額頭上被涂了一點奶油,笑嘻嘻地沖著鏡頭做鬼臉。仿佛被那個女孩的笑容感染,劉兆瓊的臉上也出現(xiàn)一層朦朧的笑容,像水面的波紋從某一點漾開來。
她記得那是十二歲生日,好久沒見面的父親出差回來,提著一盒漂亮的奶油蛋糕。她因為在學校和同學鬧矛盾,回到家里又因為數(shù)學成績沒有達到理想分數(shù)被母親罵,心情郁悶極了。父親的回來是個意外驚喜,而且他居然還買了蛋糕。那一刻,她的煩惱煙消云散。她興奮地跳到父親背上,讓父親像她小時候一樣伏在地上,扮演火車載著她在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圈又一圈,直到父親累得大口喘氣。她趴在父親寬厚的背上聽得真真切切,“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一列火車沉悶的心跳。
如今,這輛火車已駛向另一個世界。劉兆瓊打掃好房間,把照片放進自己背包里的文件夾,輕輕鎖好房門。她走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走過那家房產(chǎn)中介的門店,繼續(xù)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