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我是先聞老閻其名,才識老閻其人的。
去年春節(jié)期間,我在派出所值班,突然接到一個報警電話,稱兩個男人在酒桌上打了起來,打得蠻兇,弄不好要出人命。我立馬叫上一個輔警,開著警車疾奔事發(fā)地點。
我把他倆“請”上了警車,拉回了派出所。醒酒后的兩個男人都很后悔,都不好意思起來。其中一人說:“彩禮十萬元就十萬元吧。說實話,閨女養(yǎng)這么大也不容易?!绷硪粋€人說:“有親家這句話就成。閨女嫁過去,你家可不許欺負她。五萬元就五萬元,再送我十斤我倆剛喝的酒,真正的純糧好酒?。 ?/p>
沒等我們調(diào)解,他倆“將相和”了。
都是酒精惹的禍!從這對準親家口中,我聽說了“老閻酒坊”。
這老閻的酒真有那么神奇?出于好奇,嘿嘿,加之我本人沒事時也愛在家里整兩口,事后不久,我便騎著自行車按圖索驥,一路打聽著找到了老閻酒坊。
老閻女人見一個身著警服的人走了過來,似乎嚇得不輕,忙回頭叫老閻“躲躲”。老閻看樣子是個倔驢子,梗著脖子大聲說:“我一個釀酒的,不違法,不違紀,躲什么躲?到我這兒來的,只有顧客,沒啥警察不警察的!”
我賠著一副笑臉,對老閻兩口子說:“老閻說得沒錯,我既是警察又是顧客,就是過來了解了解情況?!?/p>
老閻女人討好地端過來一杯熱茶,老閻還是冷著臉:“睜大眼看仔細了!墻上掛了一溜兒,這是工商營業(yè)執(zhí)照,這是稅務(wù)登記證,這是食品安全許可證……”我聞著滿屋子的酒香,痛快淋漓地呼吸著,邊喝茶邊說:“閻老哥,你的酒在這方圓百里很有名氣?。《颊f你的酒貨真價實,純糧釀造,喝了還想喝。前幾天啊,一對兒女親家喝了你的酒,結(jié)果酒勁兒上頭大打出手,最后還是你的酒讓他們握手言和了。”
老閻的臉色似乎緩和了不少,他停下手里的活兒,掇了一把高腳凳坐到我對面,接話道:“這酒啊,既是好東西又是壞東西,關(guān)鍵是要把握好度。把握好了,就是天使;把握不好,就是魔鬼。世上的很多事都是這樣,豈止是酒?!?/p>
老閻又說:“這位警察同志,看樣子你也愛喝幾口。耳聽是虛,眼見為實,我?guī)銋⒂^一下我的釀酒作坊吧,也好幫我做個宣傳?!崩祥惒粎捚錈┑亟榻B了他的純糧釀酒傳統(tǒng)工藝,還總結(jié)說:“其實這釀酒啊就是釀心,善心仁心才能釀出好酒美酒,奸心黑心必然造出劣酒毒酒?!?/p>
從言談間得知,老閻是廣西人,出身釀酒世家,來此開酒坊已經(jīng)一年多了。他的酒貨真價廉,銷路很好,一家老小全都過來“安營扎寨”了。老閻居然開起了玩笑:“現(xiàn)在政府不是號召決戰(zhàn)貧困決勝小康嗎,我是挑著酒壇子奔小康!你們當?shù)赜胁簧偃讼敫覍W釀酒,老婆子小心眼兒,不讓教。大丈夫哪能這么小肚雞腸呢?我決定開始收徒弟,帶領(lǐng)大伙兒同奔致富路?!?/p>
我沒想到老閻還有這樣的思想境界,難怪他能釀出這么好的酒。我起身告辭,老閻并無挽留我吃飯的意思,跟隨著送我到大門口。老閻女人不知啥時裝了一塑料壺酒,攆上來硬塞進我手里。
我問:“多少錢一斤?我得付錢?!?/p>
“什么錢不錢的!你是貴客,看得起我們外地人,以后靠你多照應(yīng)?!崩祥惻四樕隙阎?。
老閻呵斥女人道:“人家公家人,有紀律,能白喝白拿?這是五斤裝,三十元一斤,正宗糧食酒,如假包退,任憑發(fā)落!”
我算是領(lǐng)教老閻的耿直了,覺得他雖長得五大三粗,不愛笑,人倒有可愛之處。
沒想到,不久,我又和老閻邂逅了。這回是在派出所隔壁的納稅大廳,我一眼就認出了老閻。老閻說他在申報納稅哩,錢多錢少對國家都是個貢獻。
我看到了飯點,就邀老閻一起吃個便飯。老閻硬是不肯,說酒坊里事情成堆等他回去料理呢。見我并非虛情假意,而且很執(zhí)著,老閻還是答應(yīng)了。
在一個小酒館里,我倆對坐,一個一品鍋,一盤炒腰花,一碟紅燒魚,酒是上回買的老閻的酒。我說:“閻老哥,我們有紀律,午餐不得飲酒。我拿飲料陪你,你可要盡興?!?/p>
我發(fā)現(xiàn)老閻只吃炒腰花和一品鍋,壓根兒不朝紅燒魚動筷子。老閻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笑,解釋道:“我從小就不吃魚?!?/p>
還有不吃魚的?少見。這可是這家飯館里的一道名菜。我覺得老閻這人蠻有意思。
最近,一個遠方的朋友來看我,說他有風濕病,醫(yī)生讓他用中藥泡酒,堅持長期飲用。朋友嘆口氣道:“純糧釀造的白酒不好找嘍!”我馬上想到了老閻和他的酒坊。
我領(lǐng)著朋友來到老閻的酒坊,朋友試了幾口酒,連連贊道:“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好酒!好酒!來二十斤!”
稱好了酒,老閻執(zhí)意攔著不讓我們走,吩咐女人去燒菜。老閻命令似的說:“這次必須吃了飯再走,嘗嘗我們廣西菜的風味?!崩祥愡€幽了一默:“來而不往非禮也嘛!”好在是休假,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不料這頓飯吃得我好尷尬。老閻兩口子極熱情,準備了豐盛的一桌酒菜,大家有說有笑,開心得很。老閻女人最后上了一道菜,老閻一見那道菜,臉一沉,連盤帶菜摔在了地上。我和朋友一下子驚呆,愣住了。
老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支開了委屈得直掉淚的女人,坐回椅子上。沉默有頃,老閻低沉地說:“警察同志,記得跟你講過,我是廣西人,廣西全州人。那一年,中央紅軍打我家鄉(xiāng)過,我爺爺捐出不少家釀的白酒,給紅軍御寒、給傷病員消炎用,還送我大伯和叔叔參加了隊伍,只留下我父親繼承祖業(yè)。湘江戰(zhàn)役,紅軍烈士的鮮血染紅了江水,我伯伯叔叔也犧牲了。從此,湘江兩岸居民‘五年不飲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魚。十年后,我父親忍不住想吃魚,偷偷下網(wǎng)撈回一條大鯉魚,魚肚子里還有人的毛發(fā)……爺爺把我父親狠揍了一頓,從此立下了‘永不吃魚的家規(guī)……”老閻越說越動情,眼淚鼻涕相合流了。
我對老閻這個有些粗魯?shù)尼劸茲h子頓時肅然起敬。我突然有了個想法,我兼著一所中學的法制副校長,該把老閻請過去,給孩子們上一堂特殊的歷史教育課。
這樣想著,不知不覺間被老閻的酒醉倒了……
選自《百花園》
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