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遼亮 邱華鋒
[提 要]周伯琦曾任宣文閣鑒書博士,是宣文閣書家群體的典型代表。寓居吳中之后,周伯琦在江南書法圈異?;钴S,與吳、杭、松一帶的士人翰墨交游緊密,并積極參與江南富有文藝氣質(zhì)的書畫雅集,其官方及私人之間的書事活動尤其頻繁。周伯琦借助館閣名臣的身份引領(lǐng)江南復古書風,開啟了南方尤其是吳中書法圈的時代風氣,使元末南北書風進一步交融。
[關(guān)鍵詞]元代;周伯琦;江南;書法交游;文藝雅集;書學活動
[作者簡介]聶遼亮,江西師范高等??茖W校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江西鷹潭 335000)邱華鋒,龍巖學院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為應用語言學。(福建龍巖 36400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課題“13-14世紀‘絲路’紀行文學文獻整理與研究”(17ZDA256);江西省文化藝術(shù)科學規(guī)劃項目“元代龍虎宗道士詩人群研究”(YG2021102);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項目“宣文閣文人群與元末文風的演進研究”(ZGW20203)
周伯琦(1298—1369),字伯溫,號陽谷生、玉雪坡真逸、堅白子、堅白老人、野齋居士,饒州鄱陽(今屬江西)人。曾入宣文閣擔任鑒書博士、授經(jīng)郎,是宣文閣文人的典型代表。《元史·周伯琦傳》載:“博學工文章,而尤以篆、隸、真、草擅名當時?!盵1]可見,周伯琦不僅是著名的文學家,書法史上也應占有一席之地。在元明之際,周氏的書名甚隆,“大小篆尤名于時”[2]。林弼《跋周伯溫書圭齋所作揭曼碩貞文書院記后》云:“近代以書名者固多,然善篆者唯二人焉,若趙吳興子昂、周鄱陽伯溫是已?!盵3]更是將周伯琦與書壇盟主趙孟頫并推為元代篆書藝術(shù)的兩座高峰。但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周伯琦的書名似乎與當今的研究極不相稱。有鑒于此,很有必要鉤稽一下周伯琦在江南地區(qū)的書法活動,梳理其翰墨交游情形,以期還原周氏真實的書法生態(tài),窺探其在元代書史尤其是江南書壇中的地位及影響。
一、周伯琦與江南士人的書法交游
作為元代后期著名的文學家、書法家和學者,周伯琦的行蹤影跡遍及南北。具體來說,兩都和江浙是其主要活動區(qū)域,吳中、杭州、松江等地又是周伯琦晚年重要的逗留地。周伯琦通過字書學術(shù)探討、書畫題跋品賞、碑匾翰墨書題,與江南士人互動切磋。筆者僅對其書法交游作一簡論,以管窺元末江南書法圈的生態(tài)。
趙孟頫(1254—1322),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吳興人。作為周伯琦父親周應極的僚友,趙孟頫更多扮演著周伯琦師長的角色。周伯琦《答參謀劉彥昺書》云:“不肖嘗從侍吳文正公、虞文靖公、趙文敏公于館閣時,得承詩法,謂必兼諸體制方殊,故常佩服斯言?!盵4]雖著眼詩學來談諸先生對自己的啟沃,但以趙孟頫書壇盟主的影響力,也應有書法的指點親授。趙孟頫與其父周應極也有翰墨的頻繁往來,如給應極“誠存堂”書匾以贈,為應極所撰《濟瀆投龍簡記》書丹勒碑。由此可以推斷,周伯琦書風受到趙孟頫的影響應該很大。《趙氏鐵網(wǎng)珊瑚》卷十五《聽雨樓諸賢記》云:“然妙于古篆,得趙文敏公遺意。字頗肥而玉潤可愛。”[5]在后人看來,周伯琦篆書藝術(shù)既有對趙氏的師承,又不囿于陳規(guī)而有所創(chuàng)新。趙孟頫的兒子趙雍也是書法名家,與周氏交往更為密切。趙雍《越山圖》引首“越山圖”三字似為周伯琦篆,周伯琦以小楷題詩的形式品鑒此畫?!督邃N夏錄》卷一載:“畫之左方,周鄱陽題小楷九行:‘浙江春水滿,東岸盡青山。旭日明旌啟,晴云擁髻鬟。柯亭林倚塔,秦望石迷關(guān)。一曲何時遂,開圖漫破顏?!w仲穆作越山圖,玉雪老人鄱陽周伯溫題?!盵6]顯然,周伯琦心領(lǐng)神會,深受此畫意趣的浸潤。
柯九思(1290—1343),字敬仲,號丹丘生,臺州仙居人。善畫,工墨竹,精鑒賞與書法,能詩文,曾在元文宗奎章閣擔任鑒書博士,是元代馳名南北的書畫大家。周伯琦在宣文閣時的私人書事活動也很活躍,曾為鄔處士、松江章夢賢的墓碑篆蓋,而鄔氏墓志銘即由宣文閣鑒書博士王沂撰文,柯九思書丹。此時的柯九思已寄寓吳中,仍署“奎章閣鑒書博士”銜,三位都精于書法名畫鑒賞,文、書、篆集于一碑,可見他們之間閣內(nèi)閣外互動都很密切,翰墨交往頻仍。此外,柯九思在《薛尚功摹鐘鼎款識真跡》后有題跋,周伯琦題有觀款。二人一起賞鑒鐘鼎銘文,品論書法名跡,對于復古書風有著共同的興趣。在這里,書法是一種媒介,不同地域的書家借此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游其堂奧,咀其精華,發(fā)揚元代書風精神,使得藝術(shù)的交流突破時空。
貢師泰(1298—1362),字泰甫,號玩齋,宣城人。周、貢二人父輩即有交往,他們都在國子學肄業(yè),又同在翰林國史院、宣文閣、御史臺任職,詩文往來尤為密切。貢師泰不僅是元末詩文名家,而且擅長書法,《書史會要》稱“楷書亦善”[7]?!朵弥萑鍖W藏書記》為貢師泰所書,周伯琦篆蓋,兩人精湛的書藝同為碑刻增彩。不過,周、貢二人更多的是書文合作,如貢師泰為畫家曹知白撰寫墓志銘,周伯琦篆額;貢公為江浙參政西域人哲林仁杰“壽慶堂”撰記,周伯琦則篆書匾額;貢師泰為宣城葛朝用“誠齋”作記,周伯琦篆“誠齋”二大字。另外,《重修西湖書院記》也為貢氏所撰,周伯琦篆“西湖書院”四大字。周、貢二人同時名播元末文壇,翰墨交游也稱得上是元末文化圈之雅事。
危素(1303—1372),字太樸,號云林,撫州金溪人。博學善文辭,亦工書。陶宗儀稱“文藻敏贍,善楷書,有釋智永及虞永興之典則”[7]。危素書法頗宗晉唐風度,與周伯琦取法相近,志趣相投。至正元年,危素任經(jīng)筵檢討,周伯琦任授經(jīng)郎,兩人同時任職宣文閣,一起負責經(jīng)筵工作,他們之間頻繁的書法往來大概始于此時。至正三年,周伯琦扈從上京,為危素所藏《蘇長公與李方叔詩卷》題跋,以遂危素的多次請求。松江《張氏阡表》落款有“奉訓大夫前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楊維楨撰、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兼修國史危素書、前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左丞周伯琦篆額”,三人不僅是元末著名文學家,同時又為元末士人書家群體的重要成員。至正十年,危素受道士薛毅夫邀請為其母倪氏撰《有元故薛君思永配倪夫人墓銘》,周伯琦書碑,周、危二人又一次書法聯(lián)袂。后來戴良為“浦陽五賢”之一的柳貫題贊,贊文則為太常博士危素書,崇文少監(jiān)周伯琦書篆??梢?,二人在書法界齊名,交誼甚篤,書法合作活動頻繁緊密。
楊維楨(1296—1370),字廉夫,號鐵崖、梅花道人,晚又號東維子,會稽(今浙江紹興)人。詩文名冠東南,善行楷,又是著名書法家。元末東南書法精英薈萃,觀摩法書名帖之類的藝術(shù)沙龍經(jīng)常自發(fā)舉行。周伯琦、楊維楨、貢師泰、錢惟善等十幾人同題《朱文公與侄手帖》,據(jù)楊氏跋語,時間在至正二十年。周氏跋曰:“右新安朱夫子與所親手簡真跡一卷,詞語真淳,氣誼周密,姻睦之厚,著于當時,筆墨之精,粲然傳久,誠為后進之楷式也?!盵4]可見,朱熹理學和書風,同為元人所尚。東南的杭州、吳中、松江一帶是楊維楨和周伯琦廁身之地,故彼地的書事活動常常能見到他們活躍的身影。而周、楊二人的翰墨交往主要表現(xiàn)為楊撰文、周書篆,大到學校寺院勒碑,小到室宇精舍題匾,如至正二十一年《嘉定州重建儒學記》、至正二十四年《松江重興超果講寺略碑》。楊維楨為昆山張景罡“善慶堂”撰記詠詩,周伯琦則大書堂顏。周伯琦為謝伯禮“知止堂”、呂氏“著存精舍”篆匾,楊維楨分別作記以美其事。周伯琦為昆山殷君敘父匾其室曰“婁曲書堂”,楊維楨及諸名士皆有賦詠。由此可見,周、楊二人同為元末東南文藝圈的活躍分子,書文合璧成為書壇一時雅事。此時的楊維楨似乎文名掩蓋書名,文學享譽江南;周伯琦又似書名壓過文名,書法稱絕東南。
饒介(?—1367),字介之,號醉翁、華蓋山樵,撫州臨川人。嗜觴詠,師康里巙巙,草書飄逸,是吳門書家的掌舵人。饒介所書“尤瑰詭逸群”[8],以書擅名當世。周伯琦雖未服務于張士誠政權(quán),卻與張氏幕僚文人廣為來往。饒介作為張氏心腹文人,因相同的藝術(shù)旨趣成為周伯琦的至交,經(jīng)常一起參加書法活動。他們一同為參政宋廷珍吳城“松石軒”題詩,題詩者還有成廷珪,鄭元祐則撰《松石軒記》。周伯琦扁“松石”二字,仍為之作大篆。饒介為張士誠妃子金姬撰寫墓文,周伯琦書篆并刻石。據(jù)顧復《平生壯觀》載,《桐陰高士絹卷》有周伯琦、張紳、倪瓚、宇文材、饒介、王蒙、馬玉麟詩跋[9],題跋之人幾乎都為元末東南地區(qū)代表性書畫名家,周伯琦混跡其中,可見其書法聲望之高。王蒙《聽雨樓圖》作于至正廿五年(1365),引首為周伯琦篆“聽雨樓”三大字,后有張雨、倪瓚、蘇大年、饒介、周伯琦、錢惟善、高啟、馬玉麟、張紳等跋詩,詩、書、畫名家匯聚一堂,鑒賞切磋,優(yōu)游書藝,才藝精進。
朱德潤(1294—1365),字澤民,號睢陽山人、眉宇散人、翁同山人,原籍睢陽,后流寓吳中。能詩文,善筆札,尤工畫山水人物。朱德潤和周伯琦交誼較早,大概始于延祐二年(1315)。至正二十四年,朱德潤應邀為杭州周景安“秀野軒”畫《秀野軒圖》,并作《秀野軒記》。周伯琦則篆“秀野軒”引首,款“玉雪坡翁書”,并題顏“秀野軒”。時人張監(jiān)題詩曰:“鄱陽大篆睢陽畫,不負舂陵處士家。”[5]在鑒賞家們看來,周氏篆書與朱氏之畫堪稱藝苑珍寶,令人稱賞。周伯琦還在朱氏家藏《睢陽五老圖》上以篆體書跋,體現(xiàn)出對老友朱德潤祖先的敬仰之情。周伯琦筑有玉雪坡亭,諸多親友賦詩贈文,朱德潤則撰有《玉雪坡亭記》以激勵,并于至正十年三月親自書寫,還繪有《玉雪坡亭圖》。朱德潤死后,周伯琦含悲寫下《有元儒學提舉朱府君墓志銘》,親自篆額“有元儒學提舉朱府君墓志銘”十二字,并用楷書書丹。這幅作品字字見真情和功力,傾注了周氏的心血,成為他存世書法真跡中的典范之作。從以上交往的側(cè)影可以看到,周、朱二人在藝術(shù)道路上相互砥礪,頻繁互動,實乃生死之交,可謂元末藝術(shù)圈中的一段佳話。
泰不華(1304—1352),又名臺哈巴哈,字兼善,伯牙吾臺氏。初名達普化,元文宗賜以今名。先世居白野山(今內(nèi)蒙古境內(nèi)),又自號白野,人稱達白野或達天山?!稌窌吩疲骸白瓡鴰熜煦C、張有,稍變其法,自成一家。行筆亦圓熟,特乏風采。常以漢刻題額字法,題今代碑額,極高古可尚,非他人所能及。正書宗歐陽率,亦更有體格。”[7]泰不華篆書出類拔萃,書學上與周伯琦有著相同的取法宗尚和師承淵源。泰、周二人都以篆顯名,自然少不了一起研習書法,翰墨交情深厚。泰不華至正元年(1341)于朱德潤集古齋觀賞《睢陽五老圖》,周伯琦在至正二十二年書跋,而朱德潤和周伯琦為至交,可知三人關(guān)系密切?!堆ι泄δ$姸σ推骺钭R真跡》經(jīng)趙孟頫鑒定,周密收藏,柯九思、張雨、斡玉倫徒、泰不華、周伯琦等都有鑒賞和書跋,泰不華以小篆書寫,周伯琦則以正篆書跋,二人篆書相得益彰,這次觀題活動聚集了元代少數(shù)民族和漢族杰出書家,體現(xiàn)了元代多族士人圈聲氣相通、彼此認同的時代特征。兩人還參加了顧瑛“玉山佳處”的匾額書寫活動。
倪瓚(1301—1374),字元鎮(zhèn),號云林子、風月主人、幼霞生、荊蠻民,無錫人。詩畫俱精,是元代文人畫大家,為“元四家”之一。倪瓚《題宣伯炯書》曰:“本朝書法之妙,若趙榮祿、虞奎章之篆、隸、行、草,無不如意;范清江、張貞居之楷法,清勁絕俗;鮮于奉常、巙相國之草書,圓活姿媚。迨元戎周左丞之篆籀古雅,亦何讓前人哉?”[10]從這則文獻可以看出,倪瓚將其與元代書壇精英趙孟頫、虞集、范梈、張雨、鮮于樞、康里巙巙相提并論,對周伯琦篆書藝術(shù)的評價很高,推崇備至?!渡汉骶W(wǎng)》卷三十五《叔明聽雨樓圖》載有“倪隱居索和張外史聽雨樓詩走筆二首答之”,周氏應倪瓚索求詩行,并親書于素行精舍,還為此篆書“聽雨樓”引首??芍岁P(guān)系非同尋常,既有詩歌唱酬,亦有書藝切磋。周伯琦為“城南佳趣”書匾并為之記,倪瓚有詩相詠,又一同為《桐陰高士絹卷》題跋。此外,平江人徐達佐筑“耕漁軒”,倪瓚為作《耕漁軒圖》,周伯琦也不忘題詩。據(jù)此看,倪、周二人是“耕漁軒”的??停诖讼嗑蹠痴勎膶W和藝術(shù),他們之間相互欣賞和推挹,形成元末平江書家群。他們往往詩、書、畫兼通,因翰墨結(jié)緣,有著濃厚的藝術(shù)情懷。
王蒙(1308—1385),字叔明,號香光居士、黃鶴山樵,吳興人。擅長詩文書法,喜畫山水,早年師法外祖趙孟頫,山水畫堪稱元代文人畫的典范,亦“元四家”之一。元末往來于湖州和杭州之間,與這一帶的書畫人士廣為結(jié)納。作為元末知名書法家的周伯琦,自然深得雅愛翰墨的王蒙眷顧。王蒙畫《樂琴書屋圖》,周伯琦欣然篆書“樂琴”二大字作為引首,并一連鈐有“伯琦”“周伯琦”“天目白云”三方印。王蒙畫于至正二十五年的《聽雨樓圖》,周伯琦以篆體題寫“聽雨樓”引首,且書有題詩。清代吳其貞《書畫記》卷三《王叔明聽雨樓圖紙畫一卷》載:“卷后張伯雨、倪云林、蘇西澗、饒介之、周伯溫、錢惟善六人題詠,書法皆精妙?!盵11]王蒙請周伯琦題畫,可見他相當認可周伯琦的書法,對他表現(xiàn)出極大的信任。周氏篆書和王氏畫跡足以妙絕古今。兩人的文墨交際還有周伯琦為吳縣尹楊彝之母吳氏撰《貞壽堂記》并書篆,王蒙和戴良、陳基作《貞壽堂詩》,兩人還一同為《桐陰高士絹卷》題寫詩跋。
此外,“元四家”之一的吳鎮(zhèn)與周伯琦亦有翰墨情緣。吳鎮(zhèn),字仲圭,號梅花道人,嘉興人。曾作《水墨山水卷》,周伯琦于雙清堂觀此畫,并留有篆書觀款。同觀者還有吳中詩書名士鄭元祐,而危素、鄭元祐與周伯琦友誼甚篤。元末出入?yún)恰⒑嫉貐^(qū)的鄭元祐、戴良、王逢、張翥、馬玉麟、陳基、劉仁本、成廷珪等書畫名士,也都與周伯琦翰墨交往頻繁,可見周伯琦的書法交游圈極其復雜。其交游對象多為元末江南書界精英和新銳,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周伯琦是元末江南書法圈的靈魂人物。
二、周伯琦與江南文化圈的書畫文藝雅集
元末江南的文藝雅集頗為繁盛,最有名的當推顧瑛“玉山雅集”、倪瓚“清閟閣雅集”、劉仁本“續(xù)蘭亭雅集”。由于參與者不僅有文學家,還有書畫精英,因此雅集的形式多樣,詩文唱和、書畫實踐皆有。如蒙古族書法家泰不華參加玉山雅集,多次為“玉山佳處”篆題匾額。周伯琦晚年滯留平江十幾年,張士誠筑館居之,周氏和張士誠幕僚文人經(jīng)常舉行文藝雅集。文人兼書法家的周伯琦徜徉其間,使得江南雅集更多具有文藝性質(zhì)和藝術(shù)風范。
《聽雨樓圖》集詠。元末東南多富庶之士,喜筑樓招徠文士聚會,談文論藝,并進行詩、書、畫的創(chuàng)作。江南名士盧恒建有“聽雨樓”,四方書畫名士云集而至,詩文大家紛至沓來,王蒙、倪瓚等優(yōu)雅之士常相出入此樓。方外逸人張雨至正八年題“聽雨樓”詩,至正廿五年(1365),王蒙為此作《聽雨樓圖》,值得注意的是周伯琦于此畫卷篆題了“聽雨樓”引首,大大增強了畫作的莊重感和觀賞性。三位詩、書、畫兼通的奇才翰墨飄香,使《聽雨樓圖》一時名聲大振,市井傳頌,先后又有倪瓚、王蒙、蘇大年、饒介、周伯溫、錢惟善、張紳、馬玉麟、鮑恂、趙俶、張羽、道衍、高啟、王謙、王宥、陶振、韓奕等十八人在此卷題詩,形成“聽雨樓詩卷”。檢點題詩者,多是吳中詩壇名流??疾祛}詩的時間,卻不盡相同。至正二十五年,朱元璋進兵吳中,時局的板蕩并未阻礙文人的群體吟唱活動,只是雅集的方式有所改變。身處不同時地,卻能獲得相同的藝術(shù)共鳴。在這次同題集詠中,周伯琦不僅是詩人,更是名震東南的書法家?!堵犛陿菆D》題詠的獨特性就在于詩、書、畫的經(jīng)典結(jié)合,藝術(shù)化的雅集為亂世之人帶去一縷慰藉。這誠如周伯琦《倪隱居索和張外史聽雨樓詩走筆二首答之》(其一)所云:“頭面都不洗,聽雨重物底。兩耳任喧聒,坐隱鳥皮幾。筆耕墨畦中,自適如老農(nóng)。二仙隔今古,神文在閬風?!盵5]這種書畫題跋的雅集形式在元代后期盛行開來。
松石軒宴集。吳中“松石軒”,乃參政宋廷珍所造宅第。鄭元祐《松石軒記》云:“今參知政事澄江朱公,……私第在吳城之正中,深沉宏固,于其客次有松有石。左轄番陽周公扁之曰松石軒,仍作大篆以表章之。夫大參公擬之于松則清廟棟梁也,擬之于石則韶樂天球也,賓至而燕集于茲,語笑于茲,挹松之堅貞,攬石之秀潤,其所以為國干播民和者,夫豈尋常松石之謂哉!”[12]據(jù)此知道,“松石軒”也是吳中清流文士宴集之所。周伯琦、饒介、成廷珪、蔣堂、董晉均有詩詠之,成為“松石軒”同題集詠。周氏詩云:“華清貢秀萃雙清,石友松君宿締盟。麟甲高騫風雨合,洞巖虛激佩環(huán)聲。平泉官暇延游盼,綠野功成寄賞情。誰為澄江修郡乘,好將勝跡播芳名?!盵13]值得注意的是,周伯琦不僅是“松石軒”詩歌競技的當行里手,更是以其稱絕江南的大篆筆法博得宴集之士的賞睞。在這里,詩文的清雅,篆法的古雅,詩書溢美,成為周伯琦的“雙絕”。
耕漁雅集。吳中名士徐達左構(gòu)筑“耕漁軒”,一時群彥薈萃,成為吳中文士流連忘返的樂土。徐達佐(1333—1395),自號“耕漁子”,詩、書、畫皆通,又喜收藏書畫佳作。書畫創(chuàng)作、詩歌題詠是“耕漁雅集”的主要內(nèi)容,元末吳中幾乎一流的文士和書畫家如“北郭十友”“吳中四杰”“元四家”都曾加入“耕漁雅集”。倪瓚至正二十二年作《耕漁軒圖》,并賦詩《徐良夫耕漁軒》《予既為良甫友契作耕漁軒圖復為之詩》。此畫一經(jīng)傳閱,就在吳中士人之間引起群體效應,先后有周伯琦、蘇大年、高啟、徐賁、張羽、張紳、釋惟善等十五位詩人題畫賦詩,楊基、高巽志、唐肅、王行等詠文。周伯琦詩曰:“風塵昧日獨安居,耕隴漁溪樂有余。試問虎丘山下客,當時箕潁果如何?”作為仕元之臣,周伯琦的題畫詩似乎籠罩著一層憂傷時政的色彩。至于周伯琦是否為“耕漁軒圖”篆題引首,是否為“耕漁軒”題顏,以他在當時吳中書法圈的知名度,以及徐達左對于書畫藝術(shù)的癡迷,可以推斷,周伯琦很有可能留下墨跡珍寶,周伯琦儼然成為“耕漁雅集”的重要人物。正如王士禎所云:“良夫居光福山中,自號‘耕漁子’,高巽志為作軒記,楊基孟載為之說,武功伯徐粸為之傳,俱附見集中。元末如周伯琦、高啟、鄭元祐、倪瓚、張雨、仇機沙諸名勝皆在,不減金粟道人玉山雅集?!盵14]某種意義上說,正是有了周伯琦、倪瓚、高啟等元末吳中文藝俊士的積極呼應,才使得“耕漁雅集”的樣貌可比肩“玉山雅集”。尤為重要的是,“耕漁雅集”更多帶有一種書畫觀賞、藝術(shù)創(chuàng)作、同題賦詩的純粹文藝氣質(zhì),這也正是元末吳中書畫人才輩出、同氣相求、敢于付諸藝術(shù)實踐的結(jié)果。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周伯琦參與元末吳中雅集的特點,在于他是以雙重身份來聯(lián)結(jié)吳中文士,以書法和詩歌為媒介來獲得吳中士人的認可,類似的文藝沙龍還有朱德潤《秀野軒圖》、《元人畫百尺梧桐圖》、“城南佳趣”、“貞壽堂”等不同形式的群體性題詠與書寫。在題跋《秀野軒圖》時,張監(jiān)就曾指出:“獲觀周侍御大篆,朱提舉之新圖,恍然若夢游也。”[5]在當時的士大夫看來,周伯琦以其“方圓雄勁”的大篆書體成為文藝雅集的一張名片,甚至有壓倒詩文的趨勢。
三、周伯琦與江南書法活動
周伯琦不僅熱衷于群體性的書畫題跋雅集,以其在東南文化圈的聲望,他還廣泛參與官府和寺廟的碑志書題活動??偟膩碚f,周伯琦的江南書事活動主要包括書寫題跋、書題碑志、題寫匾額。上文關(guān)于周伯琦書法交游的述論中,對其書事活動已有所涉及,現(xiàn)就其元末東南代表性的書事活動作一探討。
凡遇有地方重建廟宇和興修儒學之類的文化盛事,出于公務應酬,周伯琦總要被邀請撰文、書丹或篆額。有撰、書、篆為周伯琦一人所為的,如至正十三年奉旨吳中祭祀天妃《供祀記》、至正二十一年《重修定水教忠報德禪寺記》、至正十三年《啟圣廟新建宗魯書塾記》等都有書碑刻石。有他人撰文、周伯琦書篆的,如至正二十四年楊維楨所撰《重興超果講寺記略碑》。更多的書法活動形式是他人撰文、書丹,由周伯琦篆額,如至正二十一年楊維楨撰文、褚奐書丹的《嘉定州重建儒學記》,至正二十一年劉仁本撰文并書丹的《慶元路儒學行修記》,至正二十二年陳基撰文并正書的《常熟州修學記》,等等。名士墓志銘也爭相邀請周伯琦篆額書碑為榮,如吳中至正二十四年《鄭國公墓志銘》,最著名的當屬作于至正二十五年《朱德潤墓志銘》,撰文、正書、篆額都是周伯琦一人所為,篆書字體“蕭散自然”,可謂是周伯琦書法作品的佳作。杭州靈隱寺《理公巖記》是他晚年所書,清代俞樾評價:“文字完具,篆法遒勁,洵石墨之奇珍?!盵15]這些書事經(jīng)歷說明周伯琦的書學地位進一步得到官方和士人的認可。
通過稽考文獻發(fā)現(xiàn),周伯琦曾為吳、松、杭地區(qū)的文士頻繁書題匾額,且多以篆體寫就,其書藝所受江南人士推崇程度可窺一斑。元末江南經(jīng)濟富庶,世家子弟多喜筑宅第,恭請書畫名家題額書匾以示風雅,耕讀之余,邀集良朋,詩歌酬唱。周伯琦以其翰苑名士的身份寓居吳中十余年,私人的書事活動相當頻繁。據(jù)有關(guān)研究指出,他在吳中為人篆題匾額多達二十九處[16],筆者又新考察出十四處題匾,如冰玉堂、讀易堂、息軒、小桃源、寓軒、小瀟湘、知止堂、著存精舍、守約齋、說叟、槐陰亭、婁曲書堂、隱貞堂、三樂軒,這還不包括文獻散佚、脫載的情況。元末書法復古之風尤盛,周伯琦的篆書成為尚古崇雅的象征,很多江南名士慕名前來請他賜題翰墨。周伯琦為吳中子弟篆題室楣多用大篆書體,偶爾也以小篆形式,如朱顯道“環(huán)碧堂”、宋廷珍“松石軒”即為大篆筆法,朱立道“云岫”乃小篆大書。至元末,篆書成為題榜的書體主流。周伯琦以“古雅”為風格的篆法,圓潤秀逸,昭然若揭,令廳堂書室增添了不少文藝氣息,主人的名氣和品味也得以驟增。所題匾額書法乃為精品,如徐一夔《明德樓記》云:“余于授經(jīng)之堂,發(fā)而視之,則前內(nèi)翰鄱陽周伯溫甫所篆‘明德樓’三字。周公以篆書名一世,而此三字端勁圓潤,得斯冰之妙?!盵17]有時候,也能起到教育世人、激勵后進的作用,如烏斯道《介石齋記》云:“番之雪坡周公為小篆,揭諸楣間,以堅其志焉。”[18]還能吸引廣大士人傾情歌詠,如《題梅花莊卷后》云:“又中書左丞周伯溫先生篆書三大字,以啟士大夫之歌詠,皆當時杰作,沨沨乎其言。”[19]周伯琦的古篆書體深受士大夫喜愛,他的書題活動把詩書盛會也推向高潮。如此看來,作為書法大家,周伯琦在吳中一帶很受追捧,能承蒙周氏篆題匾額似乎成了一種風尚,也是一件引以為榮的事情。
綜合周伯琦在東南地區(qū)的書事經(jīng)歷來看,無論是他題跋書畫的文藝雅集,還是忙于公務應酬的書碑篆蓋,周伯琦在東南書壇的地位得以確立。而從他頻繁書題匾額的情形來看,似乎引領(lǐng)篆書題寫匾額的一時風尚,成為匾額書法的大家。
縱觀周伯琦的書法實踐活動,其各體兼擅,尤以古篆在書界獨樹一幟。作為宣文閣書士群的重要人物,周伯琦和元順帝聲氣相通,書法實踐上直追晉唐,而周氏也以侍從書法家的身份獲得了官方的極大認可。從周氏交游來看,元代江南書法圈幾乎所有的精英人士都和他保持著翰墨的交流往來,這種情形有助于書壇復古風氣的推揚。周伯琦晚年活躍在東南書壇,頻繁參加書事活動,尤以篆書題跋書畫和題寫碑額匾額的經(jīng)歷,開啟了南方尤其是吳中書法圈的時代風氣,使南北書風進一步交融。由此也看到,元末篆書盛行于東南,書法的復古潮流對趙氏書風也有所突破。因此,考察周伯琦的書法活動,可以管窺元末明初書風的演變脈絡(luò),周伯琦是元代書史研究不應忽視的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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