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雪國》是川端康成的巔峰之作,小說中女主人公的命名內含深意,文中多次出現的“母性”也耐人尋味,從對駒子的命名開始挖掘,利用文本分析法分析駒子身上的二重性以及駒子與小說中多次出現“蠶”的關聯,分析駒子的母性奉獻精神。另外,小說中葉子與駒子的直接關系并不明確,通過文本分析得出二者是分別作為現實和幻想,是互相依存的,二者身上折射了母性光輝,由此結合作者生平,通過心理分析指出川端康成的心境,即內心深處的戀母情結。
【關鍵詞】 川端康成;《雪國》;女性;戀母情結
【中圖分類號】I313?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13-0013-03
一、女性之于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在日本文學界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不僅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在世界范圍也備受關注。然而,作為文學家,盡管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一最高榮譽,卻幼失怙恃,歷盡人世滄桑和炎涼世態(tài)。在他兩歲時,他的父親便因肺結核撒手人寰,僅過一年,其母親也感染肺結核去往他界。在他11歲時,姐姐芳子去世,到他16歲時,他的祖父——剩下的唯一一名直系親人也與世長辭。至此,川端康成徹底成為一名孤兒。沒有能夠牽掛的親人,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旅行,并且多次搬家,養(yǎng)成了不易與人親近的沉默孤僻性格[7]。川端康成很晚才組建自己的家庭,不想自己的后代也重復自身童年悲慘的經歷,因此他沒有生兒育女,而是僅有一名養(yǎng)女[4]。值得一提的是,川端康成三歲喪母,在他的記憶里只有母親的模糊幻影。但一個人的童年以及少年時代無疑是需要母愛的,尤其是川端康成這種孤兒心態(tài),對母愛的憧憬應該非同一般,這種渴望也無意識地滲透到了其作品中。
另外,日本傳統文化中女性崇拜思想根深蒂固,沉迷于日本古典文學的川端康成自然受到傳統思想的影響,在他筆下刻畫的女性形象往往是細膩且多元的,女性形象也成了研究川端文學繞不開的話題。
二、《雪國》中“駒子”的命名
“駒子”中的漢字“駒”在現代日語中并不常見,在昭和時代,“駒子”也不是女性經常使用的名字。但是川端康成作為日本文壇的泰斗級人物,通常會悉心考慮人物命名,尤其是給作品中的女性命名往往有其獨到的深意,在女主人公名字的背后,其中深意引人思考。
(一)駒子人格的二重性
漢字“駒”的含義通常是指“小馬”“初生的馬”。既是初生的馬,必然不若成年馬匹健壯,有著柔弱的一面。而將小馬擬人化,給出的印象往往活潑向上,向往自由,積極樂觀并且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因此,從名字便可以窺見女主人公駒子的基本性格。然而與此相對,馬的形象往往又帶有男性粗獷豪放、剛強堅毅的特質,當馬的特質與女性相結合,便描摹出一位既剛強又柔弱的女性像,女主人公駒子身上正是集中了以上兩種特點,是一位矛盾的人物形象。
首先,駒子身上充滿著不向生活低頭的精神和強大的意志力。隨著島村三次到訪雪國遇見駒子,她的境遇一次不如一次。她年紀輕輕就被賣到東京,后來被贖身到偏遠的雪國。島村第一次遇見駒子是在夏季,到處一片嫩綠,是登山的季節(jié),萬物茁壯成長,一派生機盎然之景,當時的駒子還僅僅是在一家溫泉旅館當侍女,并不是賣身接客的藝伎。然而到了冬季當島村第二次造訪雪國時,駒子已經淪落成了一名藝伎。后來島村得知,她的未婚夫行男因為重病常年在東京療養(yǎng),迫于生活,她不得不做藝伎為行男掙得療養(yǎng)費。盡管駒子對行男沒有感情,但是為了報答她師傅的恩情,駒子選擇賣身為行男治病,其生活境況可想而知。盡管如此,駒子仍然能幾年如一日地堅持記日記,此外,駒子從十六歲起就把讀過的小說一一做了筆記,因此雜記本竟然已經有十冊之多。她的師傅因為患有中風無法指導彈奏三線琴,她就獨自依靠譜子練習并且成了當地的彈奏達者。這些行為就連無為徒食的島村都不得不深受感動,內心也震顫于駒子的琴聲。因此和普通女性相比,駒子是積極出眾的,她的身上擁有著生命的活力,身處逆境卻用堅強的意志奏響了只屬于自己的青春之歌,她的果敢剛毅已融入了她的名字里。
另一方面,駒子自身又是優(yōu)柔寡斷的,她無法克制自己對島村的感情。島村和駒子不同,是依靠祖上遺產坐吃山空的浪蕩公子,擁有家室但碌碌無為,對生活感到空虛乏味,哪怕是看到如此熱情積極的駒子,看到駒子對自己越陷越深的感情,他也認為一切只不過是徒勞。而駒子明知島村在東京有妻室,卻和島村約定在短短的四年內每年都來一次雪國相會,哪怕帶著夫人來也可以;和島村之間的感情虛無縹緲沒有任何保障,島村也從未重視這段感情,駒子盡管心知肚明,卻仍然深陷其中無可自拔??梢?,對待感情,駒子并不能表現得果敢決斷,而是像大多數普通女性一般軟弱無奈。
由此可知,川端康成筆下的駒子正如其名字一樣,兼容了男性的剛強堅毅和女性的柔弱、優(yōu)柔寡斷這看似對立的兩種特質,以最直觀和最感性的方式傳達出了駒子集柔美和堅韌于一身的個性品質,塑造了一個立體多維的女性形象。
(二)駒子和蠶的意象
眾所周知,日本文化的源頭是在中國。川端康成的父親榮吉愛好漢詩文、文人畫,而和川端康成相伴歲月最久的祖父也熟讀漢學,會看風水,精通中醫(yī)。[5]在這樣的環(huán)境影響下,川端康成從小便喜愛漢學,受到了中國文化以及漢學的深刻影響。川端康成在大學期間,曾經親自翻譯過唐人小說《蠶女》,而據他本人所說,駒子的命名也借鑒了中國的蠶馬神話。蠶馬是古代中國神話傳說中蠶的祖先。出自干寶《搜神記·女化蠶》?!皞髡f有蠶女,父為人掠去,惟所乘馬在。母曰:‘有得父還者,以女嫁焉。’馬聞言,絕絆而去。數日,父乘馬歸。母告之故,父不肯。馬咆哮,父殺之,曝皮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棲于桑,女化為蠶。”[1]
駒子不僅具有馬的特點,而且從很多細節(jié)都可發(fā)現駒子和蠶有著不解之緣。首先駒子住的房間曾經就是一間蠶房。當島村進入駒子的房間后,感覺恍如鉆進了一個舊紙箱。他初來這里就感到:“駒子大概也像蠶那樣,讓透明的身軀棲居在這里吧?!盵2]這是參觀者島村的直觀感受。
蠶和其他的蟲類有所不同,蠶給人一種潔白圓潤的印象,并且吐出的蠶絲也是潔凈纖細的,這都給人一種潔凈純粹之感。而駒子給島村的感覺也正是非比尋常的潔凈,潔凈一詞被無數次疊加使用在駒子身上,在日常瑣事中,駒子總是勤勤懇懇地打掃房間,要洗的衣服也都疊起來。正如駒子所說:“只要環(huán)境許可,我還是想生活的干凈些?!盵2]在這個偏遠山村的少女身上,潔凈的不僅僅是駒子的身體和生活習慣,更是她純粹的感情和精神世界。[8]蠶的生命周期雖然只有一個月,卻具有高尚的奉獻精神?!按盒Q到死絲方盡”,蠶在短短的一生里需要經歷五次痛苦的脫皮,一次脫殼,每次蛻變都至少需要好幾天的時間,幾個日夜吐出長達1500米的絲才能結成一個繭,可謂歷經千辛萬苦,付出一生,才有了名貴的蠶絲服飾。駒子正像蠶的堅持一樣,不管是對待生活還是愛情,經歷了數次挫折打擊,仍然積極向上。與此同時具有蠶一般偉大的奉獻精神,她不僅擁有火熱的生命力和熾熱的愛情追求,還重視情義,勇于獻身。駒子賣身為藝伎,這是影響一生的抉擇,盡管生活境遇不如以前,并且明知行男是快要死掉的人,還是選擇以這種方式償還師傅的恩情,無怨無悔。同時,對島村的態(tài)度也充分體現了她對感情的奉獻和無私。
小說的最后,在雪國發(fā)生了一場火災,在這場火災中葉子去世,也預示了駒子和島村的離別,而火災發(fā)生地正是蠶房。這次火災使駒子和島村之間徒勞無望的感情走向了終結,而雪國這一“非現實”世界也就此傾覆。
駒子就像是蠶的化身,一生并不幸運,但一直堅持對生活認真的態(tài)度,對自身嚴格要求,希望實現自身生命的價值。同時注重情義,為他人奉獻自身,傾盡感情而不求回報。
三、駒子和葉子的統一性
在川端康成的很多作品中,女性都是成對出現的?!肚Ъ堹Q》中多次提到,太田夫人和她的女兒文子在外表上有相似之處,文子遺傳了她母親的外貌特征,和母親一樣,也同樣喜歡上了菊治。川端康成的另外一篇獲諾貝爾獎的名作《古都》里,兩個女主人公千重子和苗子是一對雙胞胎,不僅在外形上一模一樣,就連聲音也并無二異,哪怕是在身邊同其交談,也無法分辨異同。另外,《雪國》中也出現了兩位女性人物——駒子和葉子。
盡管駒子和葉子是作為兩個獨立的人物出現的,眾多學者認為駒子代表肉體的現實,葉子象征精神的虛幻。然而實際上,川端康成是將駒子和葉子合二為一,創(chuàng)作出了一個既美麗又悲哀、近乎完美的女性形象。
首先,小說內容并未指出駒子和葉子的關系,駒子在車站送島村回東京時,重病的行男身體狀況糟糕,掙扎在死亡邊緣,但駒子卻拒絕前往看望。駒子為了報恩賣身為藝伎,以掙錢給行男治病,但對行男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精神上的關心體貼。與此相對,葉子和行男沒有直接的婚約關系,但對行男則是忘我的體貼照顧,尤其在列車上體現得更為淋漓盡致,這種悉心照料甚至讓旁觀者的島村感到了母性。在生活上,葉子代替駒子對行男盡心盡力地照顧,汽車上更是:“全神貫注地俯視著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動作,一眨也不眨的嚴肅目光,都表現出她的真摯感情?!盵2]行男在即將離世時希望見駒子一面,也是葉子飛奔到車站找到駒子:“葉子喘著粗氣,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東西而摟住母親一般,抓住了駒子的雙肩”[2],看出駒子不愿回去,還在拼命苦苦哀求。行男死后,葉子還每天為行男掃墓。小說中,駒子是在現實的經濟方面為行男做出了奉獻,葉子是在感情方面照顧了行男,她就像是駒子理想的精神和意志的分身,代表著駒子純粹的一面,這二者具有統一性。若是將葉子回歸到駒子身上,這兩個方面合二為一作為一個主體登場,那么川端康成筆下塑造的女性形象就是近乎完美的。[8]
駒子和葉子作為一個統一的主體,這二者是互相救贖的。葉子看到駒子對島村越陷越深的感情,對島村說希望他能好好對待駒子,而駒子同樣也希望島村能帶葉子脫離當前的生活。這二者之間互相救贖的表現,實際是一個主體矛盾的兩面,希望現實和理想能夠同時實現,只是把希望寄托在島村身上定然是徒勞無功的。看到葉子在最后的火災中喪生,駒子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抱著葉子,“仿佛抱著自己的犧牲和罪孽”[2]。對駒子來說,葉子的死象征著心靈理想破滅,唯獨留下了一片狼藉的現實。
據川端本人所說,藝伎駒子在現實中是有人物原型的,然而葉子沒有人物原型,完全是依靠作家想象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物。盡管這二者是作為獨立的人物出現的,但實際上葉子只是駒子的精神幻象。駒子的純凈堅強和葉子的溫柔空靈合在一起則匯聚了女性全部的魅力,塑造出了一位既悲美又甘于奉獻的母性形象[6]。
四、川端康成的戀母情結
川端康成仿佛從出生起就開啟了自己多舛的命運,不僅過早喪母,唯一的親姐姐也不在身邊,所以他從來沒有接觸過青春熱情、美麗空靈的女性,沒有體會過女性細心體貼的溫暖,而是蒼老的祖父陪伴了川端康成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光??梢哉f,母親的角色在人的一生中尤其是童年少年時代是必不可缺的,而川端康成卻永遠不能像其他孩童那樣有可以依賴的對象,因此他對母親的渴望定是異于常人的,其作品往往表現出對女性、母性的重視。親情的缺失也造成了他孤獨敏感纖細的性格特征,這很可能使他無意識地讓作品中的女性泛起母性的光輝。
橫光利一在患絕癥前曾經對細川書店的人說,川端沒有見過母親,所以川端的作品中大量地流露出戀母情結。[3]橫光利一和川端康成是多年的摯友,私交甚密,并且共同作為日本新感覺派的旗手叱咤文壇。作為一個對生活敏感的文人以及當事人身邊冷靜的旁觀者,橫光利一對川端康成的了解無疑是深刻的,判斷也應該是準確的。然而,川端康成卻對此說法表示出乎意料,感到震驚。[4]盡管如此,他卻仍然在自傳《獨影自命》中對此做下記錄,由此可推測出川端康成本人對此是認同的,他自身也通過好友的提醒,意識到了深藏在其內心深處的戀母情結。
川端康成的戀母情結在《雪國》中也通過很多細節(jié)流露出來。在島村第一次到訪雪國時,駒子喝醉酒跑到了島村房間,島村抱著駒子:“‘啊,放心了。我這就放心了?!麥卮娴卣f,甚至有一種母性般的感覺。”[2]
其實無論是葉子還是駒子都充滿母性,在小說中,“慈母”“母性”“母親”等字眼多次用來形容駒子和葉子。這二者對行男都是無私奉獻,默默付出,駒子更是在島村泡澡時幫他收拾衣服,打掃房間,島村甚至在駒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種母性。葉子在汽車中不厭其煩地照顧行男,仿佛一切都極其自然,而比葉子年長的行男看葉子就像是在看待母親一樣:“鏡中的男人,只有望著姑娘胸脯的時候,臉上才顯得安詳而平靜。瘦弱的身體,盡管很衰弱,卻帶著一種安樂的和諧氣氛?!盵2]行男就仿佛是幼小的孩子躺在母親懷里一般安心,島村看待葉子的行為就像是年幼的母親,可能這也是島村迷戀上葉子的原因之一。
川端康成3歲起便與生身母親陰陽兩隔,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也鮮少與女性有過接觸,在中學時代,他甚至愛上了有著女性特質的男性同學。[5]川端康成的經歷足以表明對女性的渴望,戀母情結已經潛藏在他的內心深處,這是川端康成生命里重重的一筆,不斷暈染至他的心靈深處,自然會映射在其作品中?!堆﹪分械鸟x子和葉子閃爍著母性的光輝,不僅如此,具有母性特質的女性形象也頻頻出現在川端康成的絕大部分作品中,反映了其強烈的戀母情結。
五、結語
《雪國》被認為是川端康成的一部集大成之作,擁有著無常命運,歷經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磨難的他,目睹著親人一個接一個的死去,早已看淡生死,晚年以默默自殺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但是母親賦予了人們生命,是不可或缺的,結合川端康成的生平可知,他本身也是極其渴望母愛,這也通過他的作品滲透出來。
因此,《雪國》中無論是其中的女性形象還是川端康成的創(chuàng)作心境都是復雜多元的。文章以女性形象為切入點,考察駒子與葉子身上流露出的母性光輝,探索了川端康成的戀母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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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卓夢麗,女,漢族,安徽淮北人,安徽大學外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