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澄霞
將袁昌英歸為尚未“浮出歷史地表”的女性作家一類,似乎并不恰當。因為在當下幾種版本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教材中,袁昌英的姓名往往會在一處被提及,那就是在論及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歷史題材的社會問題劇時:“與郭沫若的翻案劇同調的,還有王獨清的《楊貴妃之死》和《貂蟬》,袁昌英的《孔雀東南飛》,歐陽予倩的《潘金蓮》等。”即如電光火石一般在文學史全景圖上被一帶而過的袁昌英,就像邈遠深邃星空中的一顆星星。
袁昌英(1894—1973)湖南醴陵鄉(xiāng)紳家庭出身,農婦出身的母親在生育四個女兒后抑郁而終。因為三個妹妹都不幸夭亡,長女袁昌英成了家中獨女。她的幸運不僅在于健康成活,還在于父親袁家普對子女教育極為重視。袁父曾任民國大學代理校長,并出任過云南、湖南、山東、安徽等省的財政廳長,擁有看世界的眼光和襟懷。袁昌英在家鄉(xiāng)完成了書塾和學堂教育后,就被父親接到上海進入教會學校中西女塾,開始接觸西方思想和進步文化。1916年畢業(yè)后自費赴英留學,初進倫敦布萊克希思學校(Blackheath High School)。1917年升入蘇格蘭愛丁堡大學學習英國文學,主修古典文學與近代戲劇。1921年7月以《論〈哈姆雷特〉》一文成為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學位的中國女性第一人,路透社、《泰晤士報》和中國國內一些報刊當時都作了報道。同年回國后,在北京女師大英文系任教,10月與楊端六(日后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結婚。1926年8月,再度只身赴法國巴黎大學研究院進修法國文學和近代歐洲戲劇,兩年后回國在上海吳淞中國公學任教。1929年9月被聘為國立武漢大學外文系教授,成為武大創(chuàng)校后第一批教授,此后,她一直工作學習生活在武漢大學。1957年因積極參加鳴放被錯劃成“極右分子”,開除教授職務,下放圖書館勞動。1970年被遣返回湖南醴陵老家駱家坳投親靠友,1973年4月去世。1984年獲得徹底平反。
袁昌英專擅多能,體現(xiàn)了“五四”學人的共同特點:她首先是一位學者,生前主要從事外國文學的教學和研究。早在1929年商務印書館就出版了她的專著《法蘭西文學》《西洋音樂史》,1944年又出版專著《法國文學》等。她用論文向中國讀者陸續(xù)介紹了莎士比亞、易卜生、哈代、梅特林克、皮蘭德婁、奧尼爾等西方文學名家;在大學課堂開設了“希臘神話”“希臘悲劇”“莎士比亞”“英語散文”“中英翻譯”“法文”和“近代戲劇”等十幾門課程,一講就是幾十年。同時,她又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寫作劇本、小說和散文。著有戲劇集《孔雀東南飛及其他獨幕劇》(商務印書館1930年版),劇本《飲馬長城窟》(正中書局1947年版),散文集《山居散墨》(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散文集《行年四十》(商務印書館1946年版)以及小說《?!返?。她還是翻譯家,譯有法國劇作家的劇本《瑪婷,痛苦的靈魂》(商務印書館1930年版),還有英文寫就的《中國的愛國文學》等。
袁昌英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留痕,緣于她1929年創(chuàng)作的話劇《孔雀東南飛》。漢樂府詩歌《孔雀東南飛》傳誦幾千年,在“五四”之后,它還經(jīng)歷了由“詩”到“劇”的轉變。王哲甫先生早在1933年出版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中就評價袁昌英“她的戲劇雖然就只有這一集,已經(jīng)使她在文壇上占了一個相當?shù)牡匚弧?。而?jù)南京大學董健教授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戲劇總目提要》所搜史料,到1935年為止,劇名相同而改編者不同的《孔雀東南飛》版本共有七個,其中袁昌英之劇“可算其中最有價值、技巧也最圓熟的壓軸之作”。好友蘇雪林更是稱頌該劇“算得上個人最欣賞的一件藝術作品”。袁昌英的《孔雀東南飛》曾作為新文學第二個十年中的代表性劇本,入選1985年編輯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戲劇集》。
漢樂府詩歌《孔雀東南飛》通過敘述感情篤厚的小夫妻焦仲卿和劉蘭芝,一個被逼休妻再娶,一個被逼另嫁,兩位有情人最終雙雙殉情以示決絕反抗,控訴了封建禮教和家長制的罪惡以及門閥制度的殘酷無情。但是,“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詩中來自封建家長焦母的單方指控,實在無法解釋聰慧美麗的劉蘭芝何以招致婆母如此仇視。袁昌英同樣不滿于對上述疑問的傳統(tǒng)解答。她的同名話劇之所以屢獲好評,皆因構思的獨出機杼,并由此給出令人信服的解答。袁劇聚焦于年輕守寡獨自撫育兒子成人的焦母,通過她在兒子婚配上的幾番自我心理交戰(zhàn)和言行反復,層層深入揭示其身為寡婦的不幸和作為家長的可惡,該劇的《序言》中寫道:“不由得自問焦母到底為什么遣回蘭芝。誠然,在中國做婆的自古就有絕對的威權處置兒媳婦,焦母之‘驅遣蘭芝,不過是執(zhí)行這威權罷了。然而這個答復不能滿足我。我覺得人與人的關系,總有一種心理作用的背景。焦母之嫌蘭芝自然是一種心理作用。由我個人的閱歷及日常見聞所及,我猜度一班﹝般﹞婆媳之不睦,多半是‘吃醋二字?!薄澳赣H辛辛苦苦親親熱熱地一手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一旦被別一個毫不相干的女子占去,心里總有點忿忿不平。年紀大了或是性情恬淡的人,把這種痛苦默然吞下去了。假使遇著年紀還輕,性情劇烈而不幸又是寡婦的,這仲卿與蘭芝的悲劇就不免發(fā)生了?!痹⒕褪腔谶@種動機,創(chuàng)作了這出歷史翻案劇。借用蘇雪林的評論:“婆媳同居的結果,那個做媳婦的固然痛苦,做婆婆的又何嘗不痛苦?……作者能看出焦母的隱痛,用極深刻極細膩的筆法分析她的心理,把她寫成一個悲劇的主人公,使我們的同情都集中于她身上,這就是作者獨到之點?!痹⑦\用弗洛伊德理論,通過展示寡母對獨生兒子變態(tài)的占有心理,讓人對她在同情之中有厭憎,厭憎之后又心生憐憫,從而將封建節(jié)烈觀的殘酷,揭示得更為深刻,因而更具批判力量。自袁昌英的《孔雀東南飛》之后,像張愛玲的《金鎖記》、巴金的《寒夜》、曹禺的《原野》、汪曾祺的《百蝶圖》等,對寡母形象及其變態(tài)心理的藝術刻畫,已不乏其人其作,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上常見的一類題材或主題。
毋庸諱言,袁昌英的《孔雀東南飛》在藝術上自然難免話劇草創(chuàng)時期必然會有的簡單粗糙,但它運用巧妙構思,以藝術形式解決千年疑問的學術銳氣和思想鋒芒,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可謂石破天驚、不容小覷。
袁昌英對母親當年因為生育四個女兒受盡譏嘲抑郁而終的痛苦感同身受,長大后又接受了歐風美雨的洗禮,因此極其關注婦女問題。她的八部劇作中,以女性為主角的就有六部,她的散文或文論也都以婦女生存境況為主要議題。她不僅時時留意女性的不平等待遇,更關注女性如何才能實現(xiàn)自我的真正解放。袁昌英對女性既有哀其不幸的“了解之同情”,更有怒其不爭的直言痛批,在女權和女性解放問題上,袁昌英有著女性難得的理性和清醒。
就以1941年8月5日發(fā)表在《星期評論》上的文論《在法律上平等》為例。文章劈面就指出當前中國的男女平等只是法律條文紙面上的平等,現(xiàn)實生活中男女根本不平等,許多機關部門在招錄員工時往往以各種理由將女性拒之門外。接著逐一剖析那些由頭其實只是“欲加之罪”,何其不經(jīng)一駁。然后再條分縷析深入探究女性受歧視的主客觀原因??陀^原因當然就是“隱隱潛伏在我國一般人士的頭腦里面還有不少性質強烈的遺毒,那就是數(shù)千年來奴役女子,輕蔑女子,不以女子為人而以女子為物的所謂‘封建思想”。而對主觀原因的分析,即對女性自身存在的種種問題痛下針砭,乃此文最見功力最有價值處。袁昌英一針見血,指出因為“女權”并非中國女性經(jīng)由自身努力奮斗而獲得,所以來自社會不同階層的“花瓶”女職員、不學無術的女政客和自私自利的“時髦太太”,才毫不珍惜。她們好逸惡勞、貪圖享受、丑態(tài)百出,袁昌英對此痛心疾首。她認為只有在學術事業(yè)和人格修養(yǎng)上努力精進,獨立自強心智健全,這才稱得上真正的女性解放。聯(lián)系到當代部分女性頭腦中頗為濃厚“女性中心主義”觀念,即只追求權利的絕對平等而非權利義務兩方面的平等公平,袁昌英大半個世紀之前的結論之公允、洞察之銳利,不由讓人折服又慨嘆:
原來中國女子之能獲得法律上與男子平等的地位,不是由于女子本身的奮斗與努力,而只是那一陣一陣的歐風美雨惠然吹來的禮物?!凹w绔子不知稼穡之艱難”,中國女子壓根兒就沒有徹底了解這“給予她做人資格”的“女權”是怎么可貴,因此而就糊里糊涂的肆意揮霍起來。試看十余年來凡在社會上大出風頭的女子,有幾個是真正具有足夠的學識才能與意志來執(zhí)行那從天上掉下的平等地位所給予她的神圣使命,而能負起這個使命的內在責任?
袁昌英對女性解放的這種理解,貫穿在她的其他文體創(chuàng)作中。譬如,劇作《人之道》(1930)批判了停妻再娶的留洋學者,鞭撻了在個性解放婚戀自由名義下的見異思遷喜新厭舊,只為滿足一己私欲,將個人幸福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惡劣行徑,實為獸道絕非人道,完全曲解了個性自由女性解放的本質內涵。作者借劇中女性梅英的道白,痛斥光鮮外衣下的鄙陋丑惡:“現(xiàn)在這種幌著西洋文化作護符的鬼男女,簡直是些野鬼餓獸……你看現(xiàn)在這班稱為新男女的罪惡!這種滅絕信義,不顧羞恥,欺善凌弱,自私自利的舉動,就是他們所謂人道,所謂人權,所謂新信仰,所謂新生活!”因此她慨然提出:“禮教如果能夠保持我們的人道心,維持我們的人格,那禮教二字的罪惡也未必如此可怕?!痹陔S著“孔家店”一并被打入另冊的傳統(tǒng)禮教,袁昌英能公然為之辯護,這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需要膽氣。小說《我也只好伴你消滅于這一切的黑暗中了》中兩個家庭的悲劇,皆因丈夫或未婚妻的自私貪婪所致?!段膲梦琛罚?935)揭露了文壇上的烏煙瘴氣,一些位居要津者以“捧角”獵艷,女性作者則以肉色換取文壇浮名。袁昌英并非一味譴責男性的粗鄙卑劣,對女性的自私貪婪也一樣痛下針砭,絕不偏袒任何一方。
現(xiàn)實中的袁昌英事業(yè)心很強。她不因“英國文學碩士學位中國女性第一人”而沾沾自喜,1926年又將四歲的女兒托付家人,毅然再赴歐洲學術深造。1952年高校院系調整,袁昌英由武漢大學外文系轉入中文系任教。為了便于學習蘇聯(lián)文藝理論和資料,她以六旬高齡自學俄語,并達到了能翻譯資料的程度。散文《忙》(1944)就曾以幽默的口吻寫到自己平常兼主婦、母親、教授、作家多種身份于一身的忙碌艱苦,特別是答應編寫《法國文學》專著后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記得從七月五日開始工作,在整個將近三個月的暑假里,我苦作的像個黑奴。因為屋小人多,我把書籍筆硯,搬到一間幽暗不見天日的儲藏兼便房的屋子里,實行埋頭苦干。天氣有時熱到九十七八度,汗流浹背,我也不管。小孩哭叫,我也不管。柴米油鹽,我也不管。應酬交際,我也不管。什么也不管!其實我又何嘗能夠完全不管!只是管那萬不得已的而已!如此苦干,苦到十月中,已寫到十萬字左右。
袁昌英的學術成就正是來自她常年不輟的辛勤耕耘!即使晚年蟄居湖南鄉(xiāng)下時,有生之年重譯《莎士比亞全集》的想法一直沒有止息。其間,她熱情幫助下鄉(xiāng)女知青補習英文,助其考上大學。蘇雪林在其自傳中曾寫到隨校南遷至四川后,因戰(zhàn)火紛飛朝不保夕,她本人忙于只用體力不用腦力的灌園生活,滿足于一日三餐填飽肚子。而在第一次樂山大轟炸中舉屋被毀的袁昌英,卻始終沒有放下學術研究,“袁蘭子勸我也該收收心來讀書做研究了,我只是不聽”。女兒楊靜遠也稱父母“他們對子女教育很嚴,我家孩子雖少,又生得遲,但并不嬌慣”。袁昌英也從未放棄作為學者的社會責任感,她曾兩次發(fā)文充分論證洪深話劇《趙閻王》涉嫌對奧尼爾《瓊斯皇》的抄襲。武漢大學同事周鯁生女兒周如松教授曾回憶:“袁先生愛好讀書,解放前薪俸收入的頗大部分用于買書。她的藏書,解放后幾乎全部捐獻給了武大圖書館。袁先生一生主要時間從事教育事業(yè),特別關心婦女教育,抗戰(zhàn)勝利后曾倡議創(chuàng)辦一所中國女子大學,未能實現(xiàn)。她曾任武漢大學女生指導委員會主任委員,對辦好女生食堂,管理好女生宿舍清潔衛(wèi)生,開展女生課余文娛活動等無不躬親。記得‘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袁先生領導女學生(我是一員)為馬占山將軍領導的抗日義勇軍奔走募捐,月夜趕制寒衣,深得男女同學的支持。”
袁昌英是以自身的言行來踐行女權和女性解放的真正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