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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下的中國外賣小哥(報告文學)

2022-04-15 07:54楊麗萍
北京文學 2022年4期
關鍵詞:王濤小哥老爸

引言

網(wǎng)上,孤獨者說:“給我打電話的只有外賣小哥了?!?/p>

外賣小哥被稱為“親密的陌生人”。因疫情買不到吃的,買不到藥,買不到孩子的奶粉……這時我們會想到他們。

在現(xiàn)實中,他們走近我們,汗水中的笑靨,疲憊中的祝福;我們很少走近他們,很少關心關愛這些“親密的陌生人”,問一句:小哥,你在這里生活得好嗎?

刮風了,下雨了,路靜人稀,看到的大都是他們的身影??稍脒^他們住在哪里,他們所愛的人和愛他們的人身在何方?

一、外賣箱上的征婚廣告

1

2021年春,上海,一位餓了么小哥的外賣箱引人注目,箱上貼張白紙,打印著紅字與黑字:

征婚:

年齡:29歲。

職業(yè):外賣小哥 身高:176cm。

工資:13000/月 副業(yè)收入:2000—4000/月。

介紹:老家河南,正直善良,能吃苦肯付出,樂觀執(zhí)著。

希望另一半:

1.年齡:25—30歲。

2.本科、碩士、博士勿擾。

3.善良可愛,不矯情,沒心機。

4.不胖。

紅燈時,騎車人紛紛掏出手機拍照和攝像。一位焗著棕色頭發(fā),身穿黑羽絨大衣,斜背綠包包,騎著藍色餓了么的共享單車的女孩湊過去,加了他的微信。

有人把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激起千重浪。有人留言:只要膽子大,不愁沒對象。

據(jù)美團研究院2021年發(fā)布的《騎手職業(yè)特征與工作滿意度影響因素分析》,以數(shù)據(jù)為外賣小哥畫了一張像——以青壯年男性農(nóng)民工為主,平均年齡為30.6歲,其中40歲以下的占比為88.2%?!缎戮﹫笾菐欤?020年外賣騎手職業(yè)報告》的畫像為男性占87%,已婚為60.32%,未婚占將近40%。

有人認為外賣小哥收入高,接觸人多,每天要跟幾十人、甚至上百人打交道,找個對象應該不難。許多人認為他們收入不少,可是沒文化,工作沒技術含量,拼的是體力,賺的是辛苦錢,屬于高危行業(yè),且社會地位和上升的天花板都極低,沒什么未來。社會流傳一種說法,“兩種人不能嫁,一是泥瓦匠,二是快遞(外賣)小哥”。外賣小哥的戀愛、求婚和結(jié)婚時常成為新聞。

2020年7月午夜11點半鐘,杭州匯和城仍燈火輝煌,邊上那條橫穿拱墅、西湖、余杭三個區(qū)的文一路卻像將干涸的溪河,車流人流斷斷續(xù)續(xù),食客已稀少,多數(shù)是穿藍色或黃色T恤的外賣小哥。

“餓了么”小哥袁緒楠取餐上電梯時,瞥見韓國料理店有一道陌生的倩麗背影,美團的。他不由得駐步,隨手拍張照片,發(fā)到小隊的群里。

“你們看看人家,一個女孩子這么晚還在跑單,你們躺在床上刷抖音、打游戲,還有臉嗎?”

他是說給隊里那些90后、00后的,他們早上不起來,晚上不出來,陰天下雨不接單,躺在宿舍不送餐。

圖片發(fā)出去了,那道背影卻印在心上,從那之后,他取餐和送餐總情不自禁地看上一眼。幾天后的中午,他騎行到十字路口,遇到紅燈,驀然見她也在等燈。她的身材很好,個子跟他相仿,接近一米七。

“你干了多久?”他湊過去。

“沒干多久,剛來?!彼戳丝此?。

她的腦袋被頭盔和面罩裹得嚴嚴實實,怕曬黑胳膊,套著冰袖。能看見的只有那雙像電視劇《還珠格格》中小燕子似的大眼睛。這幾年杭州已入圍“四大火爐”,馬路像餅鐺似的烘烤,溫度高達80℃度,磕破一枚雞蛋,攤在路面上,幾分鐘就熟了。

他情不自禁地過去搭話,她說是新來的。

“加個微信吧,有什么不懂的,你隨時可以問我。我都知道?!?/p>

她掏出手機,讓他掃下二維碼,不大情愿。燈變綠了,他們分道揚鑣,各忙各的了。

下午,他掏出手機看了幾遍,她都沒給他通過。晚上11點多鐘,她通過了!他想她可能剛回家。一個女孩為什么要這么拼?他跟她聊幾句,問一下收入。她說自己不熟練,一天跑單不多,收入很一般。

他說,他一天跑八九十單,再差也有七十多單,猶如老兵在新兵蛋子面前炫耀一下。

“我們這邊挺好的,單子也多。我們這邊女孩子一天也有四五十單,只要七八個小時,多的話也就八九個小時……”

她說,她在那邊沒有師傅帶,要自己摸索。

“你要不來我們隊,我?guī)??!?/p>

她說考慮考慮。他想,她對自己也許有戒備之心,在馬路上主動加微信,又勸人家跳槽,誰都知道拉進一個外賣,站點就有一兩千元獎勵。怕她誤解,他就此打住。

不過,他隔三岔五就把自己跑單業(yè)績發(fā)給她。他的確不尋常,2020年當過單王,不過他沒以大神級外賣員曬單,而是以普通小哥來展示。對他們來說,有一個備單量的問題,這決定在午高峰或晚高峰時允許你帶多少單。對普通小哥來說,一次僅允許你帶四五單,帶多了怕超出你的能力,會超時。對袁緒楠這種當過單王的則不然,一次可帶十幾單。

他為了把她吸引過來,高峰時也不帶十幾單,僅帶四五單。上午十時上線,做到晚上九十點鐘,他已完成七八十單。她在那邊累得要死要活也只有三十多單。他想誘惑誘惑她,究竟為什么,說不清楚。

一天下午一兩點鐘,他吃完午飯,要上線接單了。一位小哥送單回來,說有個美團的女孩讓車撞了。他一聽就急了,一定是她,在這附近送單的美團姑娘就她一個!他不顧一切地趕過去。果然是她,還好沒有大礙,不過受點擦傷,交警已經(jīng)處理完了。他把她的車子抓過來騎一圈兒,發(fā)覺有問題。他領著她去修車。

“你這車不對啊,有問題?!毙尥旰?,他又試了試。

“有什么問題?”

“剎車時電機應該斷電,你這車沒斷。車剎住了,電機還在轉(zhuǎn),這樣是很危險的,你得換一輛。”

“我剛開始做外賣……”她有點兒為難。

她或許經(jīng)濟緊張,或許沒打算久做,不想在這上面投資。

“我們站點有,我去拿一輛給你,你先騎著。新車騎著會安全一點兒。”

他所在的支付寶站點有備用電動車,可以租給新入行的小哥。她有點兒動心。

“我沒能力改變別的,只能讓你更安全點。這樣我會放心一點兒。”

她接受了他的幫助。

晚上九點鐘時,他收到她的短信:“下班沒有?”

“我沒事兒,在休息?!彼泵λ偷羰O碌膸讍巍?/p>

“要不,我們吃個飯吧?!?/p>

他問清她在哪里,推薦了附近一家冒菜館。那是個小館,消費不高,菜品說不上好吃,也不難吃,不過環(huán)境還可以。

終于“見面”了,她和他想象中一樣漂亮,不僅有“小燕子”的大眼睛,還有“小燕子”的鼻子,加之小麥膚色和長長的馬尾辮,不比“小燕子”遜色。他們面對面坐著聊了起來,她說她在那邊干得不大愉快,倒番苦水。他說他也一頭霧水,剛接管一個小隊,下邊二十來號人,沒一個認識的,不知工作怎么開展。他又“策反”她,勸她過來。她沒答應,也沒反對。

在那之后,他們有來有往,他隔三岔五給她發(fā)個短信:“吃飯了沒?要不要一起吃個飯?”飯吃多了,漸漸熟了,這是典型的中國式交往。她終于被“策反”過來,可是她已熟悉那邊的模式,對這邊很不適應,鉚足勁兒也就跑二十來單,賺的不僅沒多,反而少了,這讓她煩惱。對他們來說,賺錢是王道,賺不到錢也就沒道可言,她像打水漂的石子在袁緒楠他們那兒干兩天就去跑眾包了。

這邊的模式?jīng)]熟悉,卻熟悉了袁緒楠。他是農(nóng)民工的第二代,像安徽鄉(xiāng)下的種子播撒在無錫的街巷,在那座城市讀了小學和中學。2002年,他考上中專,學的是電子技術應用。20世紀80年代,一份中專文憑可以改變農(nóng)家子弟的命運,可以農(nóng)轉(zhuǎn)非,可以分配到企事業(yè)單位,當上國家干部。21世紀的中專跟讀職高幾乎沒有區(qū)別,畢業(yè)后就匯進了打工大軍。

袁緒楠打工七八年時,遇到一個女孩。他們也許還沒明白婚姻是什么就懷了孕,生下孩子,只得順水推舟地結(jié)了婚。這時,卻發(fā)現(xiàn)睡在身邊的人不是自己想找的,又沒耐心過下去,只得離異。

在兒子三歲時,袁緒楠跟她結(jié)了婚。那樁婚姻猶如一只高腳杯,沒兩年就破碎了,她走了,把兒子留給了他。袁緒楠帶著兒子艱難地過了幾年。終于熬到兒子上學,他把兒子托付給了母親,到嘉善打工。2019年11月,聽說,在杭州做外賣賺錢挺多,他就過來了。在這個站點沒干幾天就去跑眾包,兩個月后趕上疫情,像她似的焦慮、煩憂、迷茫。2020年6月,他又回到這個站點。

情感往往是朦朧的,朦朧得自己也說不清是什么。袁緒楠也搞不清楚是拍她的背影喜歡上了她,還是想把她拉進站點賺那筆錢,卻喜歡上了她。他想了解她,讓關系再親密些,甚至想……他又不敢想,她做外賣不過權(quán)宜之計,就像棲在枝頭的小鳥兒,跳來跳去,一眨眼就飛走了。他和隊里那幫兄弟也不想做一輩子外賣,可是有幾人能跟她相比?

“你在哪兒?”半夜11點多,她的聲音有點急促。

這段時間他們在一起吃過一兩次飯,他教她跑眾包的技巧,如何處理棘手問題……

“你有什么事?慢慢說,著什么急呀,哪怕手里有單子,你也不能這么著急,超時就超時,大不了扣錢。”

不過,他有點兒緊張,估計她是出事了,否則絕不會找他。

“快過來……”

“趕緊給我發(fā)個定位。”

他火急火燎地趕過去,好在不遠,兩分鐘就到了。她的車子沒電了。

幾天后,她又給他打電話,車又壞了,他又趕了過去。他也許該感謝她的車,讓她找他尋求幫助。

“你是不是還在跑?”兩天后,半夜11點多,他給她打電話。

她果然還在跑單。他要來她的定位,趕了過去。她還有四個單,他們二一添作五,一人送兩個。單送完時,已12點多鐘,她還要接單,他生氣地摁住她的車頭,把鑰匙拔下來:“這么晚了,出事怎么辦?你連個親戚都沒有,誰也不知道。”

她從小時就很孤獨,父親過世得早,母親把她留給了爺爺奶奶就改嫁了。后來,她在西安讀了四年大學,做過電商。疫情肆虐,電商做不下去了,只好做外賣渡過難關。

她跑的眾包不像專送,像散兵游勇,人跑出去了,在哪兒,沒人知道。若沒有點餐的催單,丟了都沒人找。專送則不然,小哥跑出去了,在什么地方站點很清楚,他要是長時間不動,訂單超時,站點會跟他聯(lián)系。如發(fā)生車禍,站長會在第一時間趕到。

“白天太熱了,晚上涼快點兒,多跑幾單?!?/p>

他勸她回到他那兒去,別跑眾包了。

“為什么?”

“我不想你晚上這么累,不想你這么辛苦……”他說出壓在心底的話,“雖然我不是很有能力,不能掙很多錢,但是我想關心你,想照顧你。你也應該發(fā)現(xiàn)了,我是一個很愿意跟人開玩笑的人,看上去有點兒不正經(jīng)。其實了解我的朋友知道這只是表象,是我想讓別人看到我的樣子。我自己心里有什么事只跟很要好的朋友講?!?/p>

她很生氣,也許想,你以為你是誰?他也很生氣,兩人不歡而散。

她沒再聯(lián)系他,他也沒聯(lián)系她。一天,同事告訴他,那個女孩回站點跑專送了。這是什么意思?既讓他意外,又讓他生氣。杭州有這么多站點,她偏偏選擇這個;他以為在這個站點他是跟她關系最好的,她卻通過別人回來了。站點的許多人知道他在追她,他覺得:我?guī)湍氵@么多,你怎么也該我把視為朋友吧?哪怕是普通朋友。她這一做法搞得他很沒面子。

真正愛一個人是可以生氣的,不過那氣像充在扎孔的輪胎里,過不了多久就會泄掉。他沒因此而生怨生恨,以理解告終。他清楚她不想跟他談戀愛,以這種方式拒絕他,保持一種朋友間的距離。

我在海創(chuàng)園“專星送”采訪時,站長季海麗說,有一天,一位小哥問她:“我能晉升副站嗎?”

“可以,不過你現(xiàn)在每月賺一萬來塊錢,副站只有六七千塊。你跑得好好的,為什么要進管理層?”

他說,他愛上一個女孩,不敢跟她求愛。他回老家也不敢跟別人說自己在送外賣。

“送外賣又不丟人。你可以跟她說我在這邊一邊做管理層,一邊送外賣。在學習怎么管理,也是OK的啊。那女孩子真的喜歡你的話、愛你的話是不在意這些的?!奔竞{惛f。

那小哥還是不敢跟心儀的女孩說自己在杭州送外賣,后來選擇了離職。

季海麗說:“我這個站點90后、00后都有。他們是不可能一輩子在外賣行業(yè)干的。我這邊有幾個28、29的小伙子還單著呢,像這種情況都得靠相親。有的說,站長我要請假三天,回一趟老家。我說,你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回老家?他說回家相親。我說好的,祝你相親成功,你去吧?!?/p>

袁緒楠可不想就這樣拉倒。他跟站長李飛要求把她分到他那個小隊,要跟她保持密切聯(lián)系,時時刻刻給她以關照,要用自己的愛去焐熱她的心。或許他們站長像季海麗一樣清楚小哥找對象不容易,想成人之美,答應了他。她進入了他的小隊,他一如既往地關愛她,“粗暴”干預她的事情,動不動就約她吃個飯。盡管她沒答應他,極力保持距離,可是不論他還是小隊的其他小哥都把她視為他的對象。

2020年11月,出了車禍,這次不是她,而是袁緒楠。

立冬了,天陡然短了許多,下午四點鐘就像打翻了墨水瓶,眨眼工夫就黑下來。人的視覺一時還適應不了這種變化,袁緒楠騎電動車取餐,一輛收廢品的三輪車從坡上倒著溜下來。等發(fā)現(xiàn)時,已躲避不及,他一抬腳,正好踢在三輪車廂的板子上。他從車上飛了出去。從地上爬起來,扶起電動車,還沒感覺痛,還以為自己沒事呢。三輪車車主見他還能動,想跟他私了。

“我為什么跟你私了?我肯定要報警的?!彼鷼獾卣f。

站長叮囑過,發(fā)生交通事故要在第一時間報警,哪怕交警判全責也沒關系,公司已給你上了保險。袁緒楠一邊報警,一邊通知站里,也告訴了她。正值晚高峰,她在忙,一時趕不過去。站長倒是在第一時間趕過去,陪他去了醫(yī)院。他腳上的骨頭斷了三根。

一片烏云遮蔽他的心,餓了么和杭州公司的年終獎勵政策剛出臺,這下沒有他的份了。

第二天,她拎著一鍋燉好的豬蹄趕了過去。他既高興又糾結(jié),高興的是她心里還有他,糾結(jié)的是自己不該拖累她。他想回家,又怕無錫那邊出現(xiàn)疫情,過完年回不來,還怕讓父母擔心,出門打工沒賺多少錢,卻拄拐回來了……

“要不你搬到我那兒去吧?!蹦莾商欤纫軉?,還要不時過來照顧他,管他吃喝,忙得團團轉(zhuǎn),許多時間都消耗在了路上。

這是他求之不得的,這意味彼此的關系有了突破。因禍得福,真該感謝那位倒霉的三輪車主,有時那八竿子打不到的無意之舉,甚至失誤,卻為你提供了寶貴的機遇。她住的是蝸居,逼仄,一個臥室、一個衛(wèi)生間,沒有廚房,吃靠外賣,不過可以熬點兒湯、煮點飯或下個面條什么的。

在一起住了二十多天,也許有過上次婚姻的教訓,也許袁緒楠成熟了,懂得哄女人了,倆人的感覺還不錯。最大的“障礙”就是這房子不行,太局促,兩個人加一支拐就活動不開了。于是,他們換了一間稍大點的。他也只能租這樣條件的房子,休病假有基礎工資,但沒有跑單績效,收入大大縮水。住在一起后,她成了主婦,要洗衣做飯照顧他,跑單量減少,賺的錢也縮水了不少。

她回憶起他倆的相識相處,說,他給她的第一印象是這人挺兇,脾氣不好,還有點霸道,她告誡自己還是躲他遠點兒好。他解釋說,他的性格挺健康,吃虧在眉毛上。等紅燈相遇時,彼此只露兩只眼睛,他的眉毛濃重粗壯,目光冷峻,常給人以彪悍、不好惹的錯覺。他主動教她帶她,她覺得他樂于助人,但是很兇。他那晚霸氣地表白,讓她一時難以接受,再想想,在這么一座上千萬人口的城市,人海茫茫,又有誰關心自己的安危,有誰打個電話就能跑過來幫自己修車?

春節(jié)前后,有些小哥回家過年了,站點人手緊張,袁緒楠晃動晃動受傷的腳,覺得恢復得差不多,可以跑單了。站長李飛說,不行,你要好好養(yǎng)傷。傷筋動骨一百天,他斷了三塊骨頭??墒牵鳛殛犻L,他要為站點著想;作為男人,他要為自己的女人、為這個家,還有遠在無錫的父母和兒子考慮。他那些年在家?guī)е⒆樱瑳]怎么打工,還有債務沒還完呢。

年剛過,還不時有零星的鞭炮響起,袁緒楠就上工了。有了她,他感到有了奔頭,跑單量多了,他們又改善了一下居住條件。他自己住時每月房租800元就夠,現(xiàn)在要3000多塊。他不能讓她受委屈,要讓她住得好些、舒適些。新租的房子比之前的好許多,相當于公寓房,有獨立衛(wèi)浴和廚房。

袁緒楠很會做飯,變著花樣給她做著吃,今天炒兩個小菜、蒸條魚;明天買點蝦,或吃牛肉,或吃火鍋、烤肉。他也有缺點,用他的話說就是想改又改不了的“臭毛病”,比如說喝酒,生存壓力過大,有時就約幾個哥們兒到酒館喝兩杯,控制不住就高了,回家很晚,還會把家里搞得亂七八糟。

她也沒嫌棄,人嘛總得有點缺點。沒缺點的人是圣人,圣人是不可愛的。不過,她也不能任由他的缺點泛濫,給他定了規(guī)矩:在外喝酒半夜12點前必須回家。這對袁緒楠來說有點難,喝高時哪里還知道鐘點?不過,她沒管住他,小區(qū)卻讓他降服了,他們設了門禁,半夜12點后就進不去了。這下好,喝酒前必須跟哥們兒說12點前得回家。她好通融,電腦不行,這個管用。

他們的日子痛并快樂著。舌頭哪有不碰牙的,小摩擦總會有的。他惹她生氣了,他說兩句好聽的,哄一哄也就過去了。他說,沒有一點兒小摩擦,生活也挺無趣的。他對她很滿意,他說,“你說我有啥?長得也不好,收入又不是很高,家里還有個孩子。我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運?!?/p>

她不安于現(xiàn)狀,跑完外賣就回家上網(wǎng)課和自學,要考一個袁緒楠說不大明白的什么證書,用他的話說“關于金融什么的”,就是“學證券這塊的東西”。

站點的另一個小隊的隊長張男杰回家結(jié)婚了。據(jù)說,他做外賣的目的單純——想多賺點錢,結(jié)婚時寬綽點兒,怕委屈了女友。袁緒楠也想結(jié)婚,他年紀不小了,34歲了,她比他還大三歲呢。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也許還沒確定誰是金磚,抑或這金磚怎么抱。

袁緒楠也覺得虧欠父母和兒子的。父母有三個孩子,袁緒楠上邊有個姐,下邊有個弟。父母從農(nóng)村老家出來時,盡管在無錫生存十分艱難,還把他們都帶了出來,沒讓他們成為留守兒童,給他們交借讀費,讓他們享受城市的教育。父母把他撫養(yǎng)大很不容易,他讓他們不大省心,那么大年紀了,還得給他帶兒子。兒子也不容易,他離婚可以再找,兒子卻不能跟媽媽在一起了,現(xiàn)在也不能跟他在一起,成為都市里的留守兒童。

2021年暑假,袁緒楠把兒子接了過來。路上,他給兒子打個預防針:“有一個阿姨跟我一塊兒住。”

“是不是你現(xiàn)在的老婆?”兒子仰著小臉望著他問。

“不是,是女朋友,還不是老婆。”

兒子來后,他們?nèi)谌讼嗵幍煤芎湍?。兒子很懂事,很聽她的話。她也愿意輔導他功課。兒子本打算在杭州待到開學,沒想到南京和揚州出現(xiàn)疫情,袁緒楠的老爸來電話:“什么時候送回來,再不送回來開學就沒法上學了,要在家觀察?!彼缓米约洪_車把兒子送了回去。

他沒跟父母說他和她的事,他想兒子回去了,他們就知道了。還有,他過去的微信頭像是他跟兒子,現(xiàn)在換成他們?nèi)谌?。那照片很溫馨,他幸福地把頭靠在兒子的頭頂,她戴著黑棒球帽微笑著,兒子穿著藍T恤,頭發(fā)濕濕的,仰著幸福的小臉望著鏡頭,眼睛跟他很相像……

我跟支付寶站點的站長以及袁緒楠提出要采訪她,被拒絕了,且堅決,沒余地。

袁緒楠沒告訴我她的名字,也許是她的意思。她做外賣是無奈之舉,遭遇人生的低谷,有誰愿意灰頭土臉時拋頭露面呢?

作為女性,我理解她的拒絕。

2

盛夏的周四下午兩點鐘,網(wǎng)約車準時在杭州的荷花苑南門停下。我下車四周看看,不遠的一家小餐館的遮陽棚下,坐著三三兩兩身著黃衫或藍衫的外賣小哥。

哪個是黃遠義?我撥通黃遠義的手機,觀察著那幾位小哥的反應。奇怪的是沒有一個小哥接電話,或抬頭看我一眼。響幾聲后,黃遠義接了電話,“我在荷花苑里面,一分鐘后到?!?/p>

不一會兒,藍色閃動,劃出一道優(yōu)美弧線,黃遠義從院內(nèi)出來像燕子而至:“走吧,前面的浙商財富中心有坐著說話的地方?!?/p>

他個子不高,估計在一米六左右,理著平頭,戴著口罩,穿著短袖餓了么T恤,牛仔長褲,黑色跑步鞋,長得很結(jié)實,短小精干。

我們進了財富中心,下到負一層。他熟門熟路地進了一個燈光昏暗擺有快餐式的木桌條凳的餐廳,在一張像中年男人油膩的臉似的餐桌旁坐下。這是非營業(yè)時間,餐廳沒有食客,有點空曠而冷寂,年輕的女服務生百無聊賴地叉著大腿歪在一張長椅上玩著手機。

他有點兒拘謹,坐那兒不時往上拉拉口罩。

“我是土家族。老爸現(xiàn)在60多歲了,年紀大了,生病了,就沒有外出打工,沒什么收入。老媽在家種種田、喂喂豬,全部靠我一個人。”

黃遠義家在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巴東縣溪丘灣鄉(xiāng)石碾村,巴東位于鄂西,過去是國家級貧困縣,全縣50萬人,有16.7萬是貧困人口,占全縣人口的33.4%,按幾率來說,你在巴東遇到三人會有一人是貧困人口。用“全國優(yōu)秀縣委書記”陳行甲的話說,“巴東貧困面廣、貧困程度深”。他在巴東縣擔任過五年縣委書記。

巴東2020年4月脫貧。黃遠義家位于長江北岸,過去是貧困縣的貧困村。全村有400來戶人家,1300多人,土家族過半。黃遠義有個姐姐,比他大三歲。生父在他一歲多就不在了,老爸是他繼父。老爸沒自己的孩子,靠外出打工賺錢把黃遠義和姐姐撫養(yǎng)成人,供他們讀完初中。他15歲就外出打工了。2016年,他涉足外賣,單身沒什么壓力,想跑單跑單,不想跑單就出去玩,逛逛西湖,飲飲酒,活得自在。

黃遠義的戀愛富有傳奇性。他跟龔靖華是同鄉(xiāng),還是親戚。她奶奶姓黃,跟黃遠義同輩,名字也有個“遠”字。2016年,黃遠義停下做外賣,回巴東學開挖掘機。也許挖掘機對他沒有什么吸引力,對他來說當務之急是要解決終身大事——找對象結(jié)婚。這符合季海麗的說法,外賣小哥絕大多數(shù)是要回家相親的。

黃遠義和他的妻子、兒子

那年黃遠義已29周歲,過了30就成了村里的“老光棍”,像夜深公交車站的乘客,不知末班車什么時候來,還有沒有。當下農(nóng)村是男多女少,尤其是貧困縣里的貧困村,女孩長大就離開了,到城里“共同富?!比チ?,男孩失去“共同富?!睂ο?。媒體說,中國男女比例嚴重失調(diào),將有3000萬男性找不到對象,他們絕大多數(shù)在農(nóng)村。且不說3000萬,就是有一個男性找不到對象,落到自己頭上都是一輩子的事兒。寧可沒錢也不能沒老婆,于是農(nóng)村的彩禮比股票堅挺,一路飄紅,經(jīng)濟欠發(fā)達地區(qū)已漲到十幾萬、幾十萬元。有男孩的家庭苦了,要像沖刺獎牌那樣舉全家之力,這“舉”就要幾十年。

黃遠義在城市漂泊十多年,連一次戀愛的機會也沒有,已沒勇氣再耗下去。雖說農(nóng)村有3000萬光棍,不過村里女人看男人,要比城里女人看農(nóng)民工、或“準城里女人”看農(nóng)民工落差會小些。村里“僧多粥少”,不是也有僧喝到了嗎?

黃遠義和龔靖華是親戚,住得也近。他去買菜路過她家,遇見她奶奶,也就是他的堂姐。堂姐熱情地讓他進屋坐坐,龔靖華沒出去打工,那段時間正好在家。她剛20歲,中學畢業(yè)沒幾年。

“喊舅爺!”奶奶對她說。

“哪有這么小的舅爺?。俊彼蛄克幌?,輕聲嘀咕一句。

他的確沒個舅爺樣,長得又矮又小,讓她有點兒不屑。

按理說,他們應該見過面,她沒什么印象。黃遠義15歲背包外出打工時,她剛6歲,哪里會記得這位爺?

黃遠義跟堂姐聊著,她在一邊聽著,覺得這位舅爺?shù)雇嵲冢幌翊謇镉行┠腥四菢诱φ艉?、忽忽悠悠,很不靠譜。

黃遠義走后,奶奶跟她說,這位舅爺30歲了,還沒有對象,家里窮,老爸有病,老媽精神不大好?!澳憧纯从袥]有靠譜的女孩子,幫他介紹一個。”

龔靖華答應了。不過,想來想去,還真就沒想出一個“靠譜”的,不要彩禮的,肯跟舅爺過苦日子的人。

買菜不像購房,菜要頓頓吃的,黃遠義過去肯定沒想到買菜有如此“硬核”的利好。有了買菜的機會,也就有了到她家坐坐的理由。一來二去就跟龔靖華熟了,兩人加了微信和QQ,刮風下雨,深更半夜買不了菜也可以聊天了。

黃遠義從杭州回來時,親友就掰著指頭把村里的女孩篩選一遍,沒有什么合適的。有人提起龔靖華。他們相差9歲,在經(jīng)濟欠發(fā)達的農(nóng)村男女相差十來歲都屬正常。他覺得她長得不錯,性格開朗,說話直率。黃遠義是有心求愛口難開啊,最大的障礙不是他是舅爺。他清楚婚姻法禁止的是“直系血親和三代以內(nèi)的旁系血親”通婚,他和龔靖華已出五服,不在禁止之列。

龔靖華家境比黃遠義好,但小時父母離異,她跟了老爸。老爸再娶,又生了一個孩子。她有個繼母,黃遠義有個繼父,也許在這點上同病相憐。她比他小,并不意味著揣摩不透他那點小心思。

他們越聊越投機,線上聊開心了就有線下見面的熱望。交往不久,龔靖華就摸準他的“脈”,他在人際交往上比較友善,人也實在,有上進心,但不屬于爭強好勝那種。他最打動她的一句話是他說自己是個掙錢的人,她的解讀是他很有責任心。

有人說,他家窮,將要輩輩窮。她不相信,覺得他的姐姐很優(yōu)秀、勤勞、懂事。姐姐告訴她,對他要嚴一點、兇一點。姐姐說,他愛打麻將,父母管不住,姐姐也管不住,把這一任務交給了她。沒想到她一管就管住了,這讓她很有成就感。

黃遠義更有成就感,連一分錢彩禮錢都沒花,就將龔靖華娶回了家。他很得意,跟朋友炫耀,自己追到了小9歲的女孩兒。

黃遠義的確有家庭責任感,像他說的“是個掙錢的人”。2019年過了正月二十,他就離家到杭州做外賣了。老爸的膀胱動手術花去他們的積蓄,再不外出打工,生活就難以維持下去了。

開挖掘機不過是找對象的幌子,每月掙兩三千元,連自己花都不夠,不過可以給女方有一技之長的感覺。農(nóng)村女孩往往很在意這種感覺,認為開挖掘機不像送外賣,是有技術的。黃遠義在建筑工地干半年就不干了,那活兒枯燥、乏味、辛苦,還不自由,遠不及送外賣輕松自在。有了老婆,那個幌子就成了累贅。

有人說,好女人是所好學校。中國男人很注重學區(qū),不注重“學校”,談戀愛時拼命追求女性的顏值,甚至連三圍都有嚴苛的要求。結(jié)了婚,有了娃想到“好媽媽勝過好老師”,家里的“花瓶”煮不得飯,燒不了茶,也成不了“好老師”。黃遠義很幸運,遇到了“好學校”,她改變了他,讓他在混沌中找到了目標;我想她也會教育好他們的后代。

我相信好女人就是好風水,她會給家庭帶來像滔滔江水似的好處。

黃遠義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2021年7月下旬,他一天跑136單,位居全杭州第一。全杭州有多少外賣小哥?據(jù)黃遠義估計有幾萬。2019年8月,他還跑了全杭州第二名。黃遠義說,他的最高紀錄不是136單,最多的一天是146單。

二、相守的代價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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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靖華說,錢是賺不完的。黃遠義聽老婆話,每到臘月二十二就回家過年了。前年站點有獎勵政策,獎金高達一萬元,這也沒能把他留下。

2021年,黃遠義過完年要回杭州跑單時,老婆要帶孩子跟過來,她說:“一家人要在一起。”黃遠義沒同意,“孩子太小,到外邊不方便?!?/p>

8月22日,她買了機票,帶兩個娃就飛了過來。她說,“寶寶都還小,大的兩歲多,小的才剛9個月,需要爸爸陪伴?!?/p>

她還對黃遠義說,“你一個人要點外賣,要買著吃,我們娘兒仨在家也是要開銷的。我過去給你做飯,你的消費會少一點,存錢就會多一點兒?!?/p>

也許她天真,沒真切體驗過在都市生存的壓力;也許她從小缺少母愛,更注重家庭和兩個女兒的心理健康。杭州是一座高消費城市,房價逼近北上深,2017年以人均住房租金1763元,平均租金48.17元/月/平方米超過廣州;《2020新青年居住消費趨勢報告》的房租排名,杭州又以套均租金3505年/月,超出廣州740元。在杭州靠做外賣,養(yǎng)活一家人是不可想象的。

見到她們娘兒仨時,黃遠義開心得不得了,把她們帶到自己的出租屋。那是他剛租的一臥一廚一衛(wèi)的“老破小”,臥室擠擠巴巴擺得下兩張床。他說,外邊有張大餐桌,一家四口可以吃飯。餐桌也許在廚房,就這么一間房子,租金將近兩千塊。

我寫到這里,突然想起武漢的王濤。武漢疫情暴發(fā)時,這位小哥像燃燒的木炭溫暖了許多人。

2020年9月12日,也就是在龔靖華帶孩子到杭州的11個月前,王濤在公眾號發(fā)出疑問:“在武漢4298元72節(jié)英語培訓課貴不貴?對于小學生課外學習英語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

王濤比黃遠義年長3歲,每月外賣的收入有七八千,自媒體還有七八千,兩筆加在一起比黃遠義略多,不過他老婆在服裝廠打工,還有四千多塊收入。武漢消費水平比杭州低許多,王濤的房租才五百多元。我不禁想到,黃遠義夫妻遭遇4298元英語培訓課會作出怎樣選擇,是咬牙交上,還是索性放棄?

王濤的家鄉(xiāng)是湖北省黃岡市紅安縣七里坪鄉(xiāng)。紅安過去是國家貧困縣,位于大別山南麓、鄂豫兩省邊界,是著名黃麻起義策源地、鄂豫皖革命根據(jù)地的中心。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四方面軍、紅二十五軍和紅二十八軍三支紅軍主力部隊在那里誕生。據(jù)媒體報道,紅安集革命老區(qū)、大別山集中連片特困地區(qū)于一體,總?cè)丝?6.5萬,2014年建檔立卡貧困戶43937戶、112849人。

不過,提起紅安來,王濤就自豪不已:“紅安是中國第一將軍縣,出過8位開國將軍、200多位將軍、兩位國家主席,李先念、董必武、秦基偉都是從那里走出來的……”

王濤的老婆孩子是武漢解封后搬過來的。在他們來之前,王濤已租好房子,他租的是一間12平米的單間,位于武漢硚口區(qū)古田一路,月租金1200元,物業(yè)管理費80元,電價每度1.38元,這有點兒小高。采訪王濤后,我查了武漢居民的電價,是階梯式的,年用電量在2160度以內(nèi),每度0.558元;2160度—4800度,每度0.608元;工業(yè)用電才0.7577元。

老婆孩子搬到武漢,緣于一場家庭沖突。2020年1月23日上午10時,武漢封城,4月8日解封。10日,王濤打電話約在紅安的老婆一起回鄉(xiāng)下去看望父母。封城期間,他在武漢送外賣,讓父母很是牽掛。

家人團聚,欣喜不已,兩個多月歷經(jīng)一場肆虐殘暴的疫情,老少平安無恙,值得慶幸,開開心心地將年夜飯補上。

午飯后,王濤躺在床上睡著了。他太累了,這兩個多月來,作為外賣小哥的王濤勞心勞神勞力,那就像戰(zhàn)場似的極度緊張,隨時都有染上病毒的危險。突然,他被摔盤子、砸碗的聲音驚醒,接著是老婆和老媽激烈爭吵。這是怎么了,咋還吵起來了?他慌忙爬起來,沖到廚房,本能地擋在她們婆媳之間。

“這么久沒見,剛回家怎么就吵了?”

“你看看方便面,看看這糖果的日期,說多少遍了,過夜的菜不能吃,過期食品不能吃,偏偏不聽,還要留給孩子吃!”老婆氣呼呼地說。

“怎么不能吃了?又沒壞,我吃了幾十年過夜菜不是照樣好好的?”老媽不服氣地說。

言外之意,怎么到你這兒就不行了呢?

習慣猶如制動系統(tǒng)極差的汽車,不會一腳剎車踩下去,“吱啦”一下就停住。有的習慣哪怕踏一輩子剎車,哪怕家人齊心協(xié)力幫著踏,最后剎住了,還不一定是剎車系統(tǒng)的作用,也許是死神把它剎住了,再也不會動了。

王濤想,像老媽那種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從極度貧窮的日子走過來,當年連米糠都吃不飽,家里有點好吃的就要留給孩子。老媽這一習慣,他們姐弟四個不知說過多少遍都沒改過來,老婆嫁過來才11年,哪能把老媽幾十年的習慣改過來?王濤姐弟四人,上邊有三個姐姐,老爸老媽有一個孫子、一個孫女,自然是寶貝得不得了。老婆這樣吵,老媽哪里受得了?

“好了,好了,都別說了,都是為孩子,不過特殊時期是應該注意食品安全問題的。”他打個圓場。

老婆不讓兩個孩子在鄉(xiāng)下,留在王濤的老爸老媽身邊了,要帶他們?nèi)ノ錆h。王濤有點為難,為這事兒把孩子領走有點對不住父母。兒子10歲,女兒5歲半,都是老爸老媽帶大的,不論為這兩個孩子付出多少,他們從來不計較。這些年來,他和老婆賺得少,每月只給500元生活費,這哪夠孩子花的?

不過再想一下,孩子已經(jīng)大了,也該帶在自己身邊了,學校為防疫在上網(wǎng)課,老爸老媽不懂網(wǎng)絡和電腦。把孩子接回去,還可以監(jiān)督學習,輔導作業(yè)。王濤回武漢就開始找房子,他過去住在江漢區(qū)萬松園小區(qū),那是公司宿舍,兩室兩廳一廚一衛(wèi)的房子住著二十來位小哥,每月每人收200元住宿費,外加100元左右的水電費。

老婆到武漢后,找了一家服裝廠,繼續(xù)像流水線上一枚堅韌的螺栓,在忙碌中堅持著。王濤過去在她原來打工的服裝廠做過四個月,見過她搏命的樣子。整條流水線上有四十多人,數(shù)她最矮小,體重僅有八九十斤,卻要把一筐筐幾十公斤重的衣服和布料,從一道工序搬到另一道工序。別人吃過午飯休息一下,她吃過了馬上就忙碌起來。

老婆孩子過來后,王濤的生活和工作發(fā)生較大變化,過去吃飯靠叫外賣,吃飯攤,現(xiàn)在頓頓在家吃,還要他來燒,他們的衣服也要他來洗,還得監(jiān)督兒子上網(wǎng)課。晚上6點半,他準時出門跑單,跑到早晨六七點鐘才回家,盤點一下才賺幾十塊錢。沒辦法,疫情那團陰云還籠罩著武漢,點外賣的人少,單量銳減。

除干家務之外,王濤還要完成老婆布置的一項任務,那就是換房。老婆對他租的這間房子非常不滿意,提出了兩點,一是房間太小,只有12平方米,一家四口人擠在這么小的房間里感到很壓抑;二是光線不好。租房時,老婆只提一點要求——要陰涼,其余讓他看著辦。他認為老婆的要求無比正確,武漢是全國的“大四火爐”之一,可是既陰涼,光線又好,租金還要便宜的房子上哪兒去找?租房時,王濤用手機拍了幾張圖片,發(fā)給了老婆,得到批準才簽合同,現(xiàn)在想要毀約,有點麻煩。不過,王濤當過包工頭,有協(xié)調(diào)能力。他跟房東換間大點兒房間,租金少補,額外加100元毀約金。房東給調(diào)了一間大點的房間,他用三個小時把家搬了過去,晚上又去跑單了。

8月,王濤給女兒辦了入學手續(xù),想到兒子轉(zhuǎn)學手續(xù)還沒辦,老婆上班不能回去,他要做飯,照看孩子,還要送外賣,也回不去,只好打老爸的“主意”。老爸在電話里聽罷,很為難地說:“找老師開轉(zhuǎn)學證明容易,可是寄快遞,用微信發(fā)圖片,我弄不來?!?/p>

農(nóng)村那些40后、50后大多不識字,既不會QQ、微信、網(wǎng)購,也不會使用支付寶、寄快遞,已被擠到了場外,能參與的已經(jīng)不多了。有一次下雨,王濤見一位老人站在路邊,說什么也打不到出租車。原來老人沒有智能手機,不會使用滴滴打車之類的打車軟件。最后,他幫老人叫了一輛出租車。

“你自己看著辦,不行就請假回去辦吧?!?老婆說。

第二天,他打電話想跟老爸說別著急上火,他下午回去辦。老爸卻說:“轉(zhuǎn)學證辦好了,我讓老師幫忙寄給你了,還給孩子寄了一些學習用品。”原來,老爸老媽為這事兒琢磨了一晚上,連覺都沒睡好。第二天一早,老爸就跑到學校辦了轉(zhuǎn)學手續(xù),讓老師幫忙寄快遞。

4298元的英語培訓課到底上還是不上?王濤和老婆糾結(jié)了好幾天也沒定下來。老婆休息那天,一家四口人起來去外邊吃了早餐,他把他們娘兒仨送到培訓學校。中午去接時,見孩子背著培訓學校發(fā)的書包出來就知道老婆給孩子報了名。

王濤長嘆口氣,老婆孩子過來后,家里的開銷像農(nóng)村老家的炊煙似的上升,兒子轉(zhuǎn)到武漢讀書,說小學是義務教育,可是雜費幾乎每天都交,這又交了4298元的英語培訓費,接下來還不知交什么費呢。老婆只要事關學習,花多少錢都認。這不僅是她,全國的中國女人不都這樣嗎?孩子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壓力大,心里就亂糟糟的,老婆也是,像點燃的爆竹似的,說話就像“炸”。他深夜跑單回家,想悄悄爬上床睡覺,還沒等躺下,老婆一通吼,說他跑一晚上才賺幾十塊錢,不夠養(yǎng)家糊口,說孩子調(diào)皮不聽話,又說他吸煙把床頭都給熏黑了……

他賺的錢的確不夠養(yǎng)家糊口,老婆午餐晚餐吃服裝廠的,他們爺仨一天的開銷都不止幾十元,早餐就得二三十塊,買菜要60多塊,房租每天要40塊,水電要20來塊,加起來要150多塊,一個月起碼要4500塊,還沒算孩子的書本筆墨,以及補習費和培訓費。

“怎么可能呢?我又沒在床上抽煙。晚上熬夜容易犯困,抽煙提提神。”在收入上英雄氣短,只能在吸煙上爭辯一下。

“那我也累,我也精神不好,我也學著抽煙?你為什么窮,就是抽煙抽的!”

得得得,說下去又吵起來了。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嘆,夫妻成了室友。溝通變成相互指責,無限擴大對方的缺點和毛病,夫妻分開還不到一年就變成這樣。幾年前,王濤承包工程出了工傷事故,想咸魚翻身,又遭到算計,欠下幾十萬外債,在家做全陪太太的老婆只得走出家門,到鎮(zhèn)上一家服裝廠打工,他于2019年跑到武漢做了外賣。

他想老婆也不容易,早晨8點鐘上班,晚上8點半下班,那12個半小時要在生產(chǎn)線上緊張忙碌著。掙的是計件工資,中午別人吃完飯休息一會兒,老婆放下飯碗轉(zhuǎn)身就接著干。這種處境下的女人怎會小鳥依人,怎會溫柔似水,怎會溫良恭儉讓?

一天,他凌晨兩點回來見家里亂得一塌糊涂,像被人抄過似的。老婆在床上睡了,兒子卻跪在床頭,估計兒子又把老婆惹翻了。他心疼兒子,又不敢造次,只得簡單收拾,讓兒子去睡覺。他卻躺在床上睡不著。

熬到早晨七點,老婆起床一問,“來武漢后,孩子不寫作業(yè)、不上課,整天就是玩游戲,和同學聊天?!?/p>

被焦慮、焦躁擠壓多日的情緒終于爆發(fā),他把兒子拽起來,踢出門外:“給我跪著?!?/p>

兒子順從地跪在走廊的地磚上,他又很心疼。算了,算了,讓他寫份檢討書貼在墻上,作為警誡得了。王濤想想在流水線打拼的老婆,想想深更半夜送外賣的自己,夫婦為這漂泊在武漢的四口之家已筋疲力盡,哪里擠得出時間多陪伴一下讀小學三年級的兒子?他整天捧著平板電腦和手機上網(wǎng)課,怎么會不跟同學聊天,不玩玩網(wǎng)游?想想就心疼。

可是,孩子就是孩子,沒過兩天又闖了禍,他把5歲半的妹妹關在了門外,打開門時她不見了。女兒丟了,正在燒菜的王濤慌了,關掉火就領著兒子下樓去找,怎么也沒找到。剛把老婆孩子接到武漢就把女兒丟了,這還得了?想想老婆打工的服裝廠離家挺近,女兒會不會跑去找媽媽?王濤急忙騎電動車去服裝廠。老婆正好下班,還以為來接她,有幾分驚喜。聽說女兒沒了,驚喜變成了驚愕,夫妻趕回家門口繼續(xù)尋找。正要報警時,他在另一個單元找到了女兒,焦急、驚嚇變成惱怒,恨不得打她一頓,想了想?yún)s說了句:“你媽媽回來了?!眱蓚€孩子怕媽媽,尤其是女兒。老婆有些重男輕女,經(jīng)濟窘迫下,不止一次抱怨他堅持生二胎。從老家來武漢前,學前班的老師給女兒的評語不怎么好,估計她在家少不了打罵。

讓他意外的是老婆沒像以前那樣打罵女兒,反而給她講了一番道理。幾天后,老婆又給女兒買了一件好看的衣服。老婆變了,不像過去那么暴躁了。

進入2021年,隨著疫情減緩,外賣走好,王濤的單多了,收入也跟著上來了,加上他做的公眾號也培育了起來,收入逐漸攀升,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也有所好轉(zhuǎn)了。王濤花328元配了一副眼鏡,上副眼鏡在武漢封城期間丟失了,他模模糊糊地看了一年這不大太平的世界。戴上新眼鏡,這個世界一下就清晰了,他心情大好。

他想,在武漢疫情下,活下來就是劫后重生,每個人都不容易?!半p十一”時,他給老婆買了一部手機,還有金項鏈、金戒指和金耳環(huán)三件套。老婆高興得像個孩子,跟隔壁鄰居家的女人炫耀一番。隔壁鄰居有兩個女兒,四個孩子經(jīng)常在一起玩。

結(jié)果傍晚就傳來隔壁吵架聲,女的說:“你看看隔壁老王,人家給老婆買衣服、買手機,還買首飾。你看人家多懂得疼老婆和孩子……”

男的說:“隔壁老王不過是個外賣小哥,你要喜歡可以跟他去過!”

晚上,王濤跑單回來剛剛躺下,聽到敲門聲,聲音微弱,像覓食的小鳥膽膽怯怯。

“老王,昨天我們吵架聽到了吧?不好意思啊……”他打開門一看是隔壁鄰居。

她深更半夜敲門就為了道歉?他有點兒發(fā)蒙。接著,女鄰居不好意思地說,她老公在樓下的酒館喝高了,請他這個隔壁老王幫忙把他弄上樓。王濤一想自己是始作俑者,如不給老婆買首飾和手機,哪能惹得鄰居夫婦吵架,不吵架她老公哪會喝高?于是,懷有贖罪之心跟她下樓“搬運”她的老公。回家前還以為今天的最后一單送完了,沒想到最后一單在家門口。男鄰居個頭不高卻很重,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樓上。女鄰居急忙給老公搭個地鋪,讓他躺下。王濤臨走時叮囑她注意觀察,別出事兒,然后說:“以后別稱我‘隔壁老王了,聽著別扭……”

2021年6月,他們又搬家了,新房是屋頂上的臨建,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七八十平方米,月租金只有500塊。樓層高了點,八層。對他們一家來說,老的不老,小的不小,上樓下樓不算什么事兒。

我在2021年11月采訪王濤時,趕上房東上來修水管。王濤不停地討好房東,說房租便宜。房東半開玩笑地說:“相當于扶貧了。”

王濤說,債務還有幾萬,當下送外賣一個月賺七八千,公眾號收入也有六七千,他還組建了一個創(chuàng)作團隊,幫別人做一些文案。不過,前幾天有人勸老婆跟他離婚,讓他有點惱火。

他們有心在武漢購房,然后把在紅安老家的戶口遷過來,成為名副其實的武漢人,理直氣壯地享受省城的教育資源。可是,他們沒錢,還有幾萬債務。這不能阻擋他們對房子的憧憬。一次,他和老婆逛樓盤時,銷售說個不停,勸他們“不要錯過”。他有點煩,說了一句,信用不行,貸不了款。

銷售勸他們離婚,搞個假離婚,這樣老婆就可以貸款購房了。房子買下后,可以復婚。他聽后,說道:“今后房價如蔥,現(xiàn)在買才是傻子呢!”

說罷,他拉著老婆離開了售樓處。

我想,按當下武漢的房價,王濤和老婆的收入,也許過三五年,或六七年,他們就會攢下首付,在武漢買房,會像1232萬武漢居民那樣過著尋常的市井生活。黃遠義和龔靖華則還有長途要跋涉。

2

在武漢千里之外的昆山有一位“資漂”的外賣小哥——王計兵,也姓王。

“資漂”這個詞是我造的,即是資深漂泊者。王計兵拖兒帶女在昆山漂泊了整整20年,兩個孩子是到昆山后生的,現(xiàn)在一個在讀大專,一個在讀高三。

王計兵說:“不管貧富,一家人守在一起是最好的一種狀態(tài)?!彼@話讓我想起26歲、帶著兩個娃到杭州和老公相守的龔靖華。龔靖華年輕,有點天真,王計兵已53歲了。不過,他是詩人,詩人有顆童心。對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漂泊者來說,一家人守在一起往往有點奢侈,要為之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墒牵麉s以20年的人生證明了,這是值得的。

王計兵領著身懷六甲的老婆到昆山時只有33歲,比現(xiàn)在的黃遠義還年輕3歲,那是2002年。黃遠義是走出巴東的,王計兵是逃出邳州的。在53歲的年輪里,他似乎出逃過兩次,第一次為了愛情,他領著愛人遠走新疆。留在他心底最深記憶是1993年的八月十五,在哈密打磚坯的他要趕到黃田去見愛人,她在那邊用榔頭釘裝葡萄用的木箱。皎潔如晝,他頂著天空那輪銀盤往她那兒趕。那天,他加班到晚上9點,只得坐末班巴士。快到地方時,他就迫不及待地望著窗外,突然發(fā)現(xiàn)靠近車站一個朦朧的影子,站牌似的佇立在那兒。下車一看,果然是她。那是農(nóng)歷八月的黃田,田野已近蕭疏,她面對的是無際的荒野,還有黑暗。

“你怎么知道我會回來?”

“我感覺你肯定會回來。”

第二年,他領著懷有身孕的她回江蘇邳州市官湖鎮(zhèn)大王莊。他從父母的家里出來時,一肩扛著80斤麥子,一手領著他的女人,踏上新生活。上次是懷孕才回家的,這次卻因懷孕逃離。不久前,他遭受刺激,村里的墻上貼出一張莫名其妙的布告,他家排到他就截止了。為什么?得到的答復是他沒有兒子,兒子的話可以接上。這讓他憤懣不已。偏偏這時候,他老婆懷孕了。計生干部動了惻隱之心,悄悄說了句:“你們還是走吧?!彼麄兙拖駨臉渖巷h下的葉子,順水漂到五六百公里外的昆山。

漂泊于城市,衣食住行難,最難的還是住,尤其像他這樣拖家?guī)Э诘模枰衤槿改菢佑袀€窩。他們有500塊錢,用50元租了一間農(nóng)家雜物房,解決了住的剛需。那房子白天像蒸籠,人是進不去的;床是工地廢棄的馬腿支起來的,躺上去像坐臥鋪似的晃晃悠悠。夜里“咣當”一聲,一家三口落到地上,昏頭昏腦了片刻,才意識到床塌了。

要生存,他們花50塊錢買輛破舊的三輪車,花30塊錢買塊彩條塑料布,又進了一批小商品。早晨,他騎著三輪車把老婆和貨送到市場,她把塑料布鋪在地上,擺起地攤,賣襪子、手套等東西。他騎著三輪車到處轉(zhuǎn)悠,撿破爛兒賣錢。他們真切地體味到背井離鄉(xiāng)、漂泊在外的滋味,早晨睜開眼睛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吃什么,錢從哪兒來。他們總是為錢和吃發(fā)愁。偶爾在工地撿根鋼筋,那就是他家的好日子。

沒錢的日子,租房都是奢侈的。他想自己搭間房,土地又是金貴的。見有人住在船上,他想,我為什么不能在河上建間房?他找來建筑工地丟棄的廢木頭和廢板子,把一根根木樁打進水底。那兒靠近吳淞江碼頭,他花50元買下一塊淘汰的帆布,苫在棚頂。他們在這漂泊的水上,有了一個穩(wěn)定的家。四口人住了進去,老婆又生下一個孩子,還是女孩。

這個家不能乘風破浪,卻有環(huán)生險象。起風了,水上起浪,家里地動山搖,有時水從板縫躥上來,打在臉上。捆綁板棚的鐵絲發(fā)出咯吱咯吱響聲,聲響不大卻驚心動魄。板棚前邊人家的手電從窗戶照了進來,那光很弱,卻是暖的。

他們的木板棚靠近道旁,尋常的日子,把襪子、手套等商品擺在門口,那就是他們家的商鋪,沒人收攤位費,也不交房租,賺來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的,真是開心極了。

“那日子會不會很辛苦?”我在采訪時問他。

“當時沒那種強烈的感覺,就像我們剛搭好一個棚子,在棚子上要鋪塊塑料布,你沒有,后來找到了,你會感覺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只要你愿意,詩意就一直在找你?!?/p>

他們在木板棚住了兩年,生了個兒子,攢下幾萬元錢。村里再貼那告示,他的名下有了兒子,兒子會有兒子,這一支得以延續(xù)。他為此交了三萬多元罰款。他們從河上搬下來后,跟老婆的姑姑合租一臥一廚,還有一衛(wèi),臥室給姑姑一家住,他家住在廚房,僅有6平方米。

他愛讀書,于是開個租書店,既租給別人看,也可以自己看,幸福就這么容易。他不知道要辦文化用品經(jīng)營證,稽查來了,把店里所有的書都裝到車上,拉走了。

他和老婆坐在沒有書的木板上,你看著我,我看看你,笑了。

“怎么辦?”她問。

“明天去撿破爛吧?!彼稹?/p>

后來,他們租一間臨街房,一室一廚,室用以開雜貨鋪,廚房給孩子住。猶如軍營,搭著上下鋪,缺少的是一把軍號。每天打烊,把門關上,他和老婆打個地鋪睡下。一天,有人送他們一個斷腿的沙發(fā),他在詩中寫道:“鄰居送來的舊沙發(fā)/讓妻子興高采烈/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計劃著/給沙發(fā)搭配一個恰當?shù)牟鑾?一面用一本一本的書墊住/一條斷掉的沙發(fā)腿/我在衛(wèi)生間,用清水洗了臉/換成一張嶄新的笑容走出來/一直以來/我不停地流汗/不停地用體力榨出生命的水分/仍不能讓生活變得更純粹/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愛著愛我的人/快三十年了,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如何在愛人面前熱淚盈眶/只能像鐘擺一樣/讓愛在愛里就像時間在時間里/自然而然,滴滴答答?!?/p>

后來,他們又租了一間大點的房子用來開店。夫婦不再同桌吃飯,一人吃飯,一人看店。他吃飯時,桌上的紙條告訴他什么放在什么地方,還會說哪個菜好吃,哪個沒炒好,附加一句“對不起”。有時菜沒放鹽,不是疏忽,是家里沒鹽了,也不是沒及時買,而沒有買鹽的錢。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不放鹽的菜也挺好吃。

“餓了么”小哥袁緒楠

“我好像是被上天意外丟棄的一個物品,一直處在艱難困苦的邊緣,處在一種掙扎的狀態(tài)?!蓖跤嫳f。

隔壁開的是電動車店,外賣小哥都到那兒買車,店主跟站長混得不錯。

“我可不可以送外賣?”那天站長過來玩,王計兵問一句。

“可以?!?/p>

站長給他的手機裝上外賣軟件。他回到自家店里,跟老婆琢磨怎么接單。一位顧客湊過來看了看說,“有個訂單,你搶啊?!彼麄兿翊蛴螒蛩频膿屜履且粏?。手機上顯現(xiàn)取餐送餐的地址。

“你得送,不送要罰錢的?!鳖櫩驼f。

他趕緊跑出去了,騎上電動車,一路打聽找到餐館,接著打聽怎么取餐。他騎車把那碗面送到顧客——商場售貨員的手上?!澳憧次叶妓徒o你了,然后怎么辦?”她告訴他在手機上點哪兒,幫他操作一下。他賺了5塊,成了外賣小哥。

大女兒聽說王計兵跑外賣,哭得一塌糊涂,說家里缺錢跟她說,她來想辦法,要他不要跑外賣。他說:“我又不去搶單子,有時跑個十幾塊錢,這能算掙錢嗎?也就出來玩玩嘛,到處走走看看。”

那天,他送了五六單,賺了20多塊錢。那是2017年,他48歲。他最初沒把跑外賣當成正事兒,只覺得跑單挺開心的,而且靈感大發(fā),寫了二三十首詩。不過,掙錢嘛,總有郁悶的時候。一天,顧客留錯地址,他爬到六樓,敲開門不對。打電話問,對方?jīng)]有歉意,反而說他送錯了地方。又告訴一個地址,也是六樓,爬上去,敲開門,還不對。再打電話,對方又告訴一個地址,還是六樓。他送上去,那位跟他女兒年紀差不多的顧客說:“你是怎么干的,連外賣你都送不到,還要一遍遍地打電話!”

還有一次,王計兵把餐送去,一個彪悍男子接了過去。他下到一樓時接到一個女人電話,說她把地址寫錯了,現(xiàn)在不在那兒住了,讓他去把餐取回來,送到新的住址。他爬上樓,敲開門,那彪悍男子聽說他要把那餐取走,滿嘴酒氣,含著淚水吼叫著,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接著一把薅住他的衣領,拽進門去。生得瘦弱的王計兵哪里掙脫得掉?快要窒息了。跟那男子一起喝酒的人走出來,才把他解救下來,跟他道了歉,把外賣還給了他。? ? ?他感到莫名委屈,不過反過來一想那男子也許失戀了,或是遇到了什么難事,也就釋然了。他把外賣給那女人送去,她一個勁兒地道歉。他說了句:“沒關系?!?/p>

在采訪時,他說,作為一個普通人,你很難進入別人家庭,做外賣不然,哪怕他開道門縫,或者你隔著門聽到他家爭吵,都會有所體驗。做外賣會接觸到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經(jīng)驗,多數(shù)人還是友好的。

有一個小區(qū)不許外賣小哥騎電動車進去,王計兵送餐到大門時,跟保安打聽路,這時他的手機提示:“你的訂單5分鐘后即將超時?!蹦俏?0多歲的保安說,“你就要超時了,你別問了,那棟樓很難找,我?guī)闳ィ ?/p>

保安在前面跑,他跟在后面。跑到樓下,保安已累得雙手扶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了。

“超時了沒有?” 王計兵下樓時,保安還在等他。

“沒超?!?/p>

“很好,不容易,送一餐,再把錢罰去,不劃算?!?/p>

這讓王計兵特別感動。他寫下《趕時間的人》: “從空氣里趕出風/從風里趕出刀子/從骨頭里趕出火/從火里趕出水/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個地名/王莊村也是/每天我都能遇到/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用雙腳錘擊大地/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p>

寫作是件傷心事。他從22歲寫小說,23歲那年發(fā)表了十多篇微型小說。他住進桃園的窩棚寫下一部2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他想把人物寫得惟妙惟肖,時常模仿小說里的人物動作。村里人說他得了魔怔,父親一氣之下燒了他的小說和窩棚。結(jié)婚前,老婆不知道他“魔怔”過,婚后她強烈反對他寫作。他在騎三輪車撿破爛兒或賣水果時有了靈感,就隨便找個地方寫下來,有時寫在紙板或衣服上,有時寫在手上。寫完,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為自己朗讀一遍,然后隨手丟掉。他說,“委屈時,難過時,抒發(fā)一下會感覺心里好受很多。這就像女人哭一哭,喊一喊,發(fā)泄一下。”2005年,為了上網(wǎng),家里買臺電腦,他的作品才得以保存。

王計兵拖兒帶女在昆山漂泊20年,孩子長大了。大女兒中專畢業(yè)回到邳州,在藥店當?shù)觊L,成了家,有兩個孩子。二女兒在讀大專。兒子在讀高三,2022年高考。

2021年,在華潯杯“我愛我家”全國有獎征文大賽,王計兵的組詩獲得一等獎。有記者采訪他的大女兒時,問她為何嫁回邳州,她說:“為了等老爸老了,回家養(yǎng)老?!蓖跤嫳犝f后感動得稀里嘩啦的。

三、最糾結(jié)的買房人

1

據(jù)央行2020年的統(tǒng)計,中國城鎮(zhèn)居民家庭住房擁有率已高達96%。據(jù)2019年國家統(tǒng)計局公布的數(shù)據(jù),我國城鎮(zhèn)居民人均住房建筑面積39.8㎡,農(nóng)村居民48.9㎡。據(jù)說,除美國和澳大利亞之外,沒有超過中國農(nóng)村居民人均住房面積的。

從數(shù)據(jù)上看,中國不缺房子。其實不然,據(jù)《2018外賣騎手群體洞察報告》,全國77%蜂鳥騎手來自農(nóng)村。他們96%以上都是“有房族”。遺憾的是房地產(chǎn)是不動產(chǎn),騎手不能像蝸牛似的把農(nóng)村的家背到城里來。他們要在城鎮(zhèn)買房,這是剛需。在騎手中,有多少在城市買了房,有多少“房奴”,我沒找到權(quán)威的統(tǒng)計數(shù)字。我先后采訪近百位騎手,僅有兩位在做外賣的城市買了房。

其中一位叫曹遼東,來自河南許昌農(nóng)村。

“有人問我,你送外賣不感覺丟人嗎?我說我送外賣怎么了,我又沒偷人家、搶人家、坑人家的,我靠自己的勞動去賺錢,有什么丟人的,為什么丟人?我現(xiàn)在送外賣,不說別的,我屁股下面兩套房了?!崩喜苷f。

對牛人只能嘆服。老曹和妻子以每平方米3.5萬元在杭州買下一室一廳,這對黃遠義等小哥來說不敢想象。

老曹的站長季海麗把他稱為“大神”。2021年8月的一天,這位方臉短眉、黧黑粗獷,眼神兒有點凌厲的年已不惑的大神就坐在我對面,在杭州賽銀廣場的一家星巴克。

誰知亞馬孫河蝴蝶哪下扇動翅膀會引發(fā)龍卷風,誰又知龍卷風會造成哪些變化?老曹也許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到杭城做外賣源于母親的生病,患的是子宮癌,當時病情很重。那時,老曹結(jié)婚沒幾天,窗上的大紅喜字還在。

2018年,老曹的賬面有30萬,外債。母親2015年病逝,病了5年。老曹砸進幾十萬元也沒救下母親的命。老曹是孝子,對此毫不后悔,我想再給他一次選擇也會這樣。老曹是家里的老大,下邊有一弟一妹。什么是老大?老大是頂梁柱,給母親治病欠下的債要他來還。老曹也夠格當老大,當過武警,做過生意,搞過礦,當過包工頭,賺過大錢,也賠過大錢。做外賣時,他屁股下一套城鎮(zhèn)的房子也沒有,沒這沖天的牛氣和底氣,有的是屁股底下那輛電動自行車,騎著它可以像瘋狂的老鼠似的滿大街跑。老曹跑的是眾包,什么餓了么、美團統(tǒng)統(tǒng)都跑。

沒底氣的人最怕的不是辛苦,是歧視,被別人瞧不起。其實他們在別人瞧不起之前就已經(jīng)瞧不起自己了。老曹記憶最深的是有的顧客非讓他送上樓,寫字樓的保安非不讓他進,手里的幾單眼看就要超時,他打電話跟顧客商量,想請對方下來接一下。

“你一個送外賣的……”對方鄙夷地說。

“我送外賣的怎么了?你愛吃不吃,反正就這樣。”

老曹火了,把餐往大樓門口的桌子一丟,走人了。

跑單不易,搶單也不易,老曹感到納悶:怎么人家都有單,我為什么卻沒單?后來聽說跑星巴克不用那么搶單,賺錢還多。老曹改做“專星送”——星巴克專送,這一干就是三年。有人說,“專星送”是外賣中的貴族。送眾包靠搶單,要一邊騎車一邊刷手機,很容易刷出車禍。送商超屬于重體力勞動,時常一單就是幾袋米幾桶水幾桶油,扛著貨物爬到三樓四樓已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仰臉往上看看,還有三四層要爬。晚上躺平床上,連飯都不想吃。送專送區(qū)域大,跑得遠,還不能準時吃飯?!皩P撬汀钡膮^(qū)域只有三公里,位于寫字樓群,顧客素質(zhì)高。送的大多是咖啡,高峰期在午飯后,配送時間短,30分鐘內(nèi)必送達?!皩P撬汀痹绯?點上班,下午5點半下班,下班后還可以接餓了么專送的單。

老曹很能干,“專星送”下班后,跑餓了么專送跑到半夜十一二點,每月下來至少賺15000元。寫字樓那些白領也不都比老曹賺得多。

“我的目標很簡單,就是賺錢。有時搞活動,單子嘩嘩往手里來,這邊還沒有送完,那邊又來了。心里面想不要來了,不要來了,真跑不動了。單子來了,跑不動也要跑,為啥?全靠搞活動這兩天賺錢呢,不跑了怎么辦,咬著牙也得跑?!崩喜苷f。

2019年的一天,在老家的女兒給老曹打電話,說想爸爸媽媽了。老曹被“秒殺”了,那顆堅強的心被9歲的女兒哭得稀里嘩啦。也許這個電話就是亞馬孫河蝴蝶扇動的翅膀。老曹的女兒從小跟著奶奶爺爺住在鄉(xiāng)下,跟到5歲時奶奶跟沒了,接著爸爸媽媽要到杭州賺錢還債。

“你去縣城姥姥家吧。”老曹跟女兒商量。

那時,女兒在幼兒園大班,奶奶沒了,爺爺帶不了。

“好?!?/p>

“你為什么答應?”

老曹看著5歲的女兒有點吃驚,也許還有點愧疚。

“我不想去,想跟爺爺在家。你們要出去掙錢,沒辦法,我只好去。”

女兒的懂事讓老曹心碎。女兒到外婆家后很不開心,也許在爺爺家可以獨享那份寵愛,到外婆家不行,還有一個小表弟跟她分享。上小學時,外婆想一起接送她和表弟,她卻拒絕了,非要像其他留守兒童那樣住校不可。她放假就給爺爺打電話,要回鄉(xiāng)下自己的家。她經(jīng)常給老曹打電話敘說對父母的想念。她那小嘴噼里啪啦的,很能說,總能觸到老曹的心最柔軟的地方,這讓老曹難受,讓老曹分外想她。

最初那三年老曹在建筑工地包活兒,進臘月就回家過年。他朋友多,一到家他們就紛紛找他吃飯,他不管去哪兒都帶著女兒。女兒跟他的感情遠超媽媽。爸爸媽媽拌嘴,她會選邊站隊,堅定不移地跟老曹站在一起。

他的老婆在杭州屈臣氏做化妝品銷售,要臘月十幾回去。妻子回去后,領著女兒上街買衣服。老曹說,女兒什么也不缺,別的孩子有的她都有,別的孩子沒有的他們也買給她,欠債也不能虧待女兒。

老曹跑外賣后過年回家就遲了,在家也待不了那么多日子了。

“人家爸爸媽媽都接送孩子上學放學,你們從來就沒有過,輔導班的同學都沒見過你們。我過生日你們還不回來嗎?你們都有好幾年沒陪我過生日了……”

聽女兒說到這兒,老曹的眼淚下來了,跟老婆說,立馬訂票回家!

老曹他們第二天就回到了家。他們夫婦當晚就把女兒送到輔導班門口,老師問她:“這是誰呀?”

“這是我爸爸媽媽!”女兒自豪地說。

“你爸爸媽媽?”

老師和同學都以為她沒有父母。

女兒開心極了,把父母介紹給了輔導班所有的同學,總共20多個。她也許想以“實物”認證她的父母是存在的。那一刻,老曹肯定既幸福又扎心,最想做的一件事也許就是放棄每月那15000元的收入,回家去陪女兒??墒?,老曹不能,他還有幾萬元外債沒還。再一想,自己沒有什么文化,每月能賺15000多元的工作上哪兒去找?這機會要把握,不能輕易丟掉。

老曹他們夫婦在家陪了女兒一個禮拜。

老曹實在忍受不了這種骨肉分離,2020年就把女兒接到了杭州讀書了。

老曹說:“我跟我老婆都沒有文化,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我們想,不管怎么著也要讓女兒在自己身邊,要盡最大努力給她最好的起跑線?!?/p>

家人團聚的感覺真好,早晨老婆送女兒上學,老曹的外賣要送到半夜十一二點,早晨要補覺。晚上,老曹哪怕再忙也要點個小休,騎電動車去接女兒回家,雷打不動,這時就是有塊金子他也不會去撿。讓老曹欣慰的是女兒轉(zhuǎn)過來后,沒參加任何輔導班成績還在上升。她在學校還參加社團,打打乒乓球什么的,比在老家開心多了。

最早想在杭州買房的不是老曹,是他老婆。杭州房子限購,不是你有錢就可以買的。不過有一條——外地戶口在杭州交滿4年的社?;騻€稅,可以購買一套。老曹不夠,他老婆夠,有購房資格。有人2017年花200多萬元買套房子,到2021年就賣了600多萬。

老婆要買房,老曹不同意,態(tài)度堅決。他覺得在杭州購房壓力太大。2018年,他們剛投資30來萬在家鄉(xiāng)的縣城購置一套140多平方米的小產(chǎn)權(quán)房。當時想在外賺兩年錢就回去,陪女兒成長,陪父親變老。房子買下后卻發(fā)現(xiàn)老家縣城很難找到適合差事,可做的不是搞裝修就是拼體力,賺得還少,夫婦兩個加一起才能賺七八千元,這還不夠老婆一人在杭州賺的??墒?,那房子像嚼過的口香糖,買下了也就黏在手里,是甩不掉的。

老婆說孩子在杭州讀書,至少七八年不能離開。杭州的房租越來越高,不如請親朋好友幫忙湊個首付,然后用房租還貸,這就等于交個首付最終得套房。他們租的一室一廳房子每月租金一千六七百元。

老曹還是不同意,想當年他在未來科技城包工程時,開發(fā)商資金鏈斷裂,想以房來抵工程款,相當于“白菜價”,他沒要房,要的是錢?,F(xiàn)在那個小區(qū)的房價已漲到七八萬元一平米,老曹那時要是要套房,起碼能賺六七百萬,他腸子都悔青了。

老曹不是為了當年的失誤放棄購房,他怕壓力過大,承受不了。外賣是高風險行業(yè),屬于“馬有轉(zhuǎn)韁之災”那種,誰也不知啥時就出了車禍。幾個月前,老曹到海創(chuàng)園送餐,跟一輛轎車并行,車右他左。那車突然來個左轉(zhuǎn)彎,電動自行車撞在車的前輪上,老曹一下就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哥們兒,怎么樣?”一位年紀跟老曹差不多的小伙子急忙下車問道。

“沒事沒事?!崩喜芘榔饋恚ドw破了,車把歪了。

“你必須去醫(yī)院看看,留一下我的電話,加個微信。醫(yī)藥費之外,我再給你點兒誤工費。哎喲,我真要去趕飛機……”小伙子著急地說。

“誤工費你倒不用給我,給我拍個片子,骨頭沒事就好了,另外車子給我修修。大家都不容易……”老曹打量一下他那輛低檔轎車說。

老曹送的咖啡灑了,打電話讓店家重做一份,致電顧客,“我剛剛不小心發(fā)生了碰撞,你的訂單可能要稍微遲點送到。”

“沒事,沒事。你人沒事吧?”顧客關心的不是咖啡,是送咖啡的小哥。

這是老曹最滿意的地方,海創(chuàng)園這一片星巴克顧客學歷高、素質(zhì)高、有教養(yǎng),遇到惡劣天氣,不僅不催單,還打賞。

老曹把餐品送完,感覺腳像針扎似的痛,脫下鞋一看全是血,腳指甲掉了一個。他回家上點云南白藥,第二天又上班了。

老曹本來對買房就沒有信心,這次車禍后信心更蕩然無存了。想想后怕,這要是把房子買下了,背負著百八十萬的貸款,自己撞個腿斷胳膊折,躺在床上幾個月跑不了單,月供交不上,那還不急死?再說,還貸要二三十年,誰知外賣幾年后會怎么樣,還能不能這么賺錢?

老婆不改初心,天天關注房情,跑臨安、富陽、青山湖看盤。一見老曹就跟他講這個樓盤環(huán)境怎樣,那個樓盤價格如何,有上升空間,搞得老曹心很煩。

老曹心煩了跟站長嘮。別看季海麗年紀不大,還沒結(jié)婚,卻很有親和力。

她勸老曹:“房子代表家,哪個女人愿意跟你租房子,房東要漲價,你們就得搬,拖家?guī)Э诘陌醽戆崛ザ嚯y?你買個房子就在這兒定居了,你女兒在這兒成績那么好,為女兒也要買房。你老婆的想法是對的,我贊同你老婆。”

也許是站長這番話改變了老曹的想法。老婆的同事有的買了富陽,有的買了臨安。老曹說,買臨安不如買青山湖,那兒離主城區(qū)近。接著老曹又說,離主城區(qū)越近教學質(zhì)量越好,青山湖也不行,還是太遠。

老婆看了一年房,最后他們選擇了閑林的一套40多平方米的學區(qū)房,二手的,33000多塊一平米。老曹籌45萬元交了首付,貸了幾十萬,每月要還5200元的貸款,月供是他過去房租的3倍。

“一室一廳,可以改為兩個房間,我們一家三口人夠用了?!崩喜軡M意地說。

買房后,老曹愧疚地跟女兒商量,“咱家沒錢了,要不咱們明年再去迪士尼?”

女兒有許多同學都去過上海迪士尼樂園,老曹本來答應暑假帶她去。

“我沒想去……要不明年,或后年去?”女兒把幾年來攢的壓歲錢拿了出來,跟媽媽說,“買房我也入個股吧。”

女兒的懂事既讓父母欣慰,又感到心酸。

女兒期末歡躍地對老曹說:“我考過了。”

“什么考過了?”老曹蒙了。

“過了375分了!”

老曹想起來了,女兒說過想要個iPad。老曹答應她,“你期末要考380分就給你買?!迸畠河憙r還價到375分。迪士尼樂園沒去上,老曹覺得很虧欠女兒,這個iPad必須買。老曹二話沒說,帶女兒就去買了個iPad。

女兒說,“我到這里上學了,爺爺想我怎么辦,我很苦惱啊?!?/p>

老曹說,“我爸也不敢給她打電話,說怕她鬧。她隔一段時間給我爸打電話。放暑假的第二天就鬧著要回老家,她媽說再待兩天,我有點忙。她就鬧情緒,‘我要回老家,必須要回?!?/p>

最后,女兒帶著老曹給買的ipad屁顛屁顛地回老家看爺爺去了。

老曹說:“買間房先住著,錢放到銀行里面也生不了什么錢。我再攢錢可以換個大一點的?!?/p>

是啊,有了大房子,老曹就可以把老爸接來了,女兒就不必放假就往回跑了。

2

楚學寶也是在老婆“脅迫”下買的房。

我發(fā)現(xiàn)不僅外賣小哥,許多家庭也都如此。我家先后幾次買房,也都是在我的主張和利導下實現(xiàn)的,看來如今女人比男人熱衷于購房。

2021年8月3日上午9點,下著蒙蒙細雨,不時有外賣小哥騎車一閃而過。兩天前,我撥通楚學寶的電話,他的聲音有著皖北農(nóng)民的質(zhì)樸,以及外賣小哥式的快速。掛斷電話,他發(fā)來定位:蕭山美人烤肉(旺角城店)。據(jù)我掌握的資料顯示:楚學寶,31歲,安徽亳州蒙城人。初中文化。外號“單神”,吃苦耐勞,每天都是最早到達站點,最晚結(jié)束下班,每個月都以單量最多蟬聯(lián)站點單王寶座!

他不是在跑單,就是在跑單的路上。他肯定不愿為采訪耽誤一分鐘時間。

在星巴克的角落,我和楚學寶對面坐下。他個子不高,長得敦實,梳著分頭,頭發(fā)似墨,眼睛不大,眉毛短粗,國字形的臉曬成古銅色,一看就是老實厚道、踏實肯干的小伙子。我點了兩杯咖啡,他瞄了一眼小票56元:“喔,這么貴啊?!?/p>

安徽蒙城是省級貧困縣,四年前才摘去這頂足以壓彎了腰的帽子。他家鄉(xiāng)是貧困縣的貧困村,他家又是貧困村的“資深貧困戶”。貧困村大都是“光棍村”,越窮娶老婆就越難,越難就越得下血本,要斥以巨資——或給一大筆彩禮。2011年,楚學寶剛20歲就在親戚的撮合下成了家,老婆是鄰村的,叫張寧寧。她家也很貧窮,老媽是換親嫁過來的。張寧寧有兩個哥哥,一個做了倒插門女婿,;另一個長得很帥,沒花多少錢就娶到了老婆。楚學寶娶張寧寧時給了三萬元彩禮。蒙城的彩禮漲得很快,現(xiàn)在沒有幾十萬元都拿不出手了。楚學寶感到慶幸,11年前那點兒彩禮已近乎無。

楚學寶過去在服裝廠做打包和熨燙,屬后道工序?;楹螅掀艑W會了做服裝,在廣東和浙江的服裝流水線坐了十來年,愣是把自己坐出腰椎間盤突出,再也坐不了了。他失眠了,家里沒他那8000多塊錢的進項,這日子怎么過?老婆在老家鎮(zhèn)上服裝廠打工,每月賺3000塊錢,哪養(yǎng)活得了一家六口?何況老爸有病,動不動就住醫(yī)院。楚學寶有兩個孩子,女兒2012年生的,兒子是2017年的,還都很小。

楚學寶窮夠了,也窮怕了,看過多少電影都沒記住名,卻記住一句臺詞:“窮就是你的錯。”這句臺詞把他鎮(zhèn)住了,好像就是說給他的。他們家一直沒走出這個“錯”。記得六七歲那年,村干部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是不是你把老鼠扔到我家水缸的?”

村干部家的水缸里出現(xiàn)一只死老鼠,被水泡得發(fā)白,脹得很大,不知什么時候被誰扔進缸的,也不知一家人吃了多少天泡老鼠的水。不過,有一點他肯定,這是住在旁邊的楚學寶干的。

“不是我干的?!背W寶膽怯地爭辯著。

他求助地望著老爸。剛好外出打工的老爸回來了。沒想到老爸卻一把抓住他,劈頭蓋臉一頓暴揍。不論他怎么哭喊:“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對不起,我把那缸水倒掉,再挑一缸?!崩习执蜻^他之后,卑恭地跟村干部說。

那時村里沒有自來水,吃的都是壓井水,要挑的。事后,村干部家的兒子道出實情,那只老鼠順著電線爬,失足掉了下來。水缸沒有蓋,它掉進去淹死了。楚學寶白挨了那頓打,老爸也白擔了那缸水。

納博科夫說,“人有三樣東西是無法隱瞞的,咳嗽、窮困和愛,你越想隱瞞越欲蓋彌彰?!鄙闲W時,全班同學都有書包,只有楚學寶沒有,他拎著一只裝米的編織袋。他盼望老爸打工回來帶個書包。哪怕老爸買不起,從城里撿回個舊的也行。老爸終于回來了,手上卻沒有書包。他只好寄希望于老爸下次回來,從小學一年級盼到五年級也沒盼到書包。后來,老媽用舊衣服給他縫一個布兜子。

窮是這個世上最難的錯。他老爸的年紀跟同學的爺爺差不多,在城市除了打小工就是撿垃圾,掙不到幾個錢。讀到初二時,楚學寶想早點改變這一“錯”,輟學打工了。沒文化就會落后,落后就會貧窮,這是更可怕的錯,他發(fā)現(xiàn)時已無法改變。落后與窮是對人格的踐踏。他怕的是這一“錯”在下一代延續(xù),所以賺錢很搏命。

2019年,楚學寶在蕭山找到了一份不坐著賺錢的工作——跑外賣。

第一天,楚學寶覺得跑外賣實在太好了,騎著電動車滿大街轉(zhuǎn)悠。在服裝流水線上干活只能面壁,耳朵灌滿馬達聲,枯燥乏味,有時眼睛瞟向窗外,想看看外邊的世界,看到的大多是另幢房子板著面孔的外墻,現(xiàn)在人流車流就在眼前。

如果說“專星送”是外賣中的輕騎兵,送商超就是輜重部隊,整個行業(yè)最苦最累的“兵種”。在商超下單的大都是年紀大的,腿腳不好的,住在沒電梯的老房、買的重貨搬不上樓的,或窩在家里懶得外出的年輕人。楚學寶在大潤發(fā)跑外賣,要扛著、拎著或夾著一袋袋大米或面粉,一桶桶食用油,還有桶裝水爬樓,要把電動自行車裝得像貨拉拉似的,馱六七個小箱和三四個大箱,晃晃悠悠地騎行在路上。

楚學寶肯吃苦,做事專心用心,沒多久就把自己打造成“單王”,保持每月賺一萬多塊錢。不過,那錢賺得很辛苦,他要白天跑,晚上跑,烈日炎炎跑,刮風下雨也跑,春節(jié)都不回家。進小區(qū)就要手拎肩扛著貨物跑,支付寶顯示每天跑三萬多步。最苦的是夏天,跑得吃不下去飯,只想喝水,要喝功能性飲料,一天要喝掉二三十塊錢。神奇的是做外賣后腰椎間盤突出自愈了,腎結(jié)石都沒了。

楚學寶也是“有房族”。他的房子沒有像莊稼似的長在自家地里,而是“嫁接”在了老爸老媽的屋頂上。平房成了樓房,楚學寶和老婆住在二樓。這一住就是十來年,雖沒達到國家統(tǒng)計局的人均48.9平方米,但也夠住。

這幾年,縣里脫貧,鄉(xiāng)里脫貧,村里也脫貧了,村里通了公路,家家門前有了水泥道,日子越過越好,房屋空置率卻不斷上升,他的老婆也要去縣城買房了。她跟曹遼東的想法一致——不想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她認為讀小學三年級的女兒輸了,要竭力挽救;兒子兩年后也要站到起跑線了,不能再輸,所以要去蒙城買房。

她說,鄉(xiāng)村小學條件太差,連個英語老師都沒有,小學畢業(yè)的孩子連英語都沒上過,縣城小學一年級就開英語課。村小師資有限,許多課都沒開,廣州、深圳等地來過幾批支教的,教孩子唱歌、做手工什么的,孩子開心壞了。十幾天后,他們走時,孩子都哭了。村小的學生像過了晚高峰的公交車站,人越來越少。有的去了鎮(zhèn)上,有的去了蒙城縣,有的去了亳州市,一個班只剩幾個孩子。我想起采訪過的寧波外賣小哥,他叫解盼,也是安徽的,靈璧縣尹集鎮(zhèn)人,比楚學寶年長5歲。他在鎮(zhèn)上有兩層的樓房,兩百多平方米,為了讓兩個孩子享受城市的教育,交15萬首付,貸款50多萬在宿州市買了學區(qū)房。解盼說,我們老家的孩子大多到市里或縣里讀書了,只有在外邊買不起房子的才會讓孩子到鎮(zhèn)上讀書。

我采訪過的宋北京三兄弟,也是安徽的,他們是碭山縣白樓村人,他們是2015年開始做外賣的,老三在農(nóng)村有兩層樓,2019年又花60多萬在碭山縣城買下130平方米的學區(qū)房;老二花30多萬在老家農(nóng)村建了400多平方米的房子;老大像曹遼東似的“屁股底下兩套房”,一套在湖北荊門市,那是一座地級市, 2014年買的一套120平方米房子,花了34萬,現(xiàn)在能賣85萬;另一套也買在荊門,100平方米,花了40多萬,是回遷房。

他們買房建房選擇的地點不同,三五年或六七年后,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與資產(chǎn)將有所不同。

國家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部部長2021年接受新華社記者采訪時說,當前我國常住人口城鎮(zhèn)化率63.9%,仍處在快速城鎮(zhèn)化階段,每年城鎮(zhèn)新增就業(yè)人口1100萬以上,帶來大量新增住房需求。不僅就業(yè)要到城鎮(zhèn)買房,為孩子讀書也要去城鎮(zhèn)買房,新增住房需求遠不止部長說的。遺憾的是剛需房絕大多數(shù)不是給這些想被城鎮(zhèn)化的農(nóng)民建的,他們有剛需,買不起。

楚學寶每晚都要跟老婆通話或視頻。她一是嘮叨女兒的學習成績,二是說去蒙城買房,這兩件事都讓他糾結(jié)、心煩和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不想搬進城,而是覺得那樣壓力大,有風險。到城鎮(zhèn)買房不僅像楚學寶這樣月收入過萬的外賣小哥焦慮,其他工薪族也大抵如此。

楚學寶可以貸款,每月還三五千、七八千。楚學寶的收入看似穩(wěn)定,其實存在許多自己無法把握的變數(shù),當下哪個企業(yè)不是汪洋中的一條船,誰知哪有激流、暗礁、險灘?尤其是外賣,更加不穩(wěn)定。

楚學寶難啊,上有老,下有小,既要顧小的,也要想老的。老爸年輕時喝酒吸煙,睜開眼睛就得先灌進半玻璃杯白酒,接著就吸煙;年過花甲就患上肺氣腫,像條魚似的瞪著眼睛,用嘴一口接一口地呼吸,稍一感冒就得住醫(yī)院。誰知家人有啥旦夕禍福,自己啥時遇到“轉(zhuǎn)韁之災”?貸上巨款就等于頭頂懸塊石板,稍有風吹草動就恓惶不安。

老婆說,女兒的班主任打電話說,女兒天天不交作業(yè),成績不斷下降,過去數(shù)學成績90分左右,現(xiàn)在已掉到七八十分;語文就更慘了,只有50多分,拼音基礎很差……老婆在鎮(zhèn)上的服裝廠打工,距家3公里。她早晨七八點鐘上工,晚上八九點鐘回家。楚學寶的老媽不識字,孫女做沒做作業(yè)也不知道。她管多了,孫女就跟她吵。老婆到家時,女兒要么睡了,要么困了,這時發(fā)現(xiàn)女兒作業(yè)沒做也沒辦法了。第二天早早把女兒叫起來寫,可是那點時間哪夠。

楚學寶相距這么遠,有什么辦法呢?晚上現(xiàn)身說法教育女兒,跟她視頻,讓她看自己跑單的艱辛,“你不好好讀書將來就跟老爸一樣,早上7點鐘起來,晚上九十點鐘還在騎車送貨,天這么黑,好危險啊?!?/p>

他說多了,女兒嫌啰唆,不接他的電話了。他家裝有攝像頭,想家就看一下,悄悄看一眼老爸老媽,也監(jiān)視一下女兒放學回家寫不寫作業(yè)。攝像頭有對講功能,他常常呼喚不到女兒,他們都躲在房間看動畫片,有時女兒聽到他呼叫就拔掉監(jiān)控電源。

他們商量過送女兒到鎮(zhèn)上讀書,讓她住校,可是最終還是舍不得,擔心她那么小照顧不好自己,還擔心她在學校受委屈……

老婆說,鄰居的孩子跟女兒一樣,老也完不成作業(yè),后來轉(zhuǎn)到縣里去讀了,一下就改變了。她不敢放學后丟下書包跑去玩了,老師第二天要檢查作業(yè)。她完不成作業(yè)嚇得直哭,成績一下就上來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老婆要到蒙城買房,搬到讓女兒成績一下就上來的地方去。

為不讓那個“錯”延續(xù)下去,他咬咬牙同意在蒙城買個便宜點的二手房。

幾天后,老婆又說,買房不容易,買個“老破小”以后也賣不上價。給小孩用,小孩肯定是不用的,到那時你還有錢再買嗎?要買就買個差不多的,要一步到位。他問了一下房價,嚇了一跳 ,亳州一平米要7000多,蒙城也要六七千元,好的要8000多。這也太離譜了,“蒙城那么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縣城,房價都趕上地級市了。”

他又不想買了,跟老婆說,等錢攢夠了再買。這是托詞。

到亳州買,那又不現(xiàn)實,從家里到蒙城30來公里,到亳州多少公里不知道,坐車要兩個來小時。他們想離開鄉(xiāng)村,又戀著鄉(xiāng)村,不想遠離親戚朋友。

老婆說,現(xiàn)在六七千塊,等你攢夠錢可能就一兩萬了,你買得起嗎?

他無話可說了,中國這20來年,哪個人的收入能追得上房價?只得同意買房。

他被搞得連跑單都沒了心思,沒事兒就坐那兒刷手機,搜蒙城的樓盤,查開發(fā)商底細。不查不知道,蒙城居然有那么多爛尾樓。這要是買錯了,百八十萬投進去了,那開發(fā)商一輩子也交不上房可怎么辦?他睡不著覺了,怕老婆掉進這種陷阱??墒?,他又不能放下跑單回家買房。買房可不是三天五天能搞定的,有的三兩個月都選不到合適的。實在沒招了,他求一位老鄉(xiāng)幫忙,老鄉(xiāng)幫聯(lián)系一位房地產(chǎn)中介。

2020年秋,買房剛進入實施階段,老爸就病重住院,鎮(zhèn)醫(yī)院住9天,轉(zhuǎn)到縣醫(yī)院。老婆和老媽沒敢告訴他,一位親戚在電話里說漏了嘴。他一下就慌了,這都轉(zhuǎn)到縣醫(yī)院了,肯定病得不輕。他上次回家,見老爸的屁股潰爛一大半,流膿淌血,只能趴在床上。老爸的牙沒了,鑲個假牙套,沒有胃口,瘦成一把骨頭,醫(yī)生也沒讓住院。

他請假回家,站長說眼看就“雙十一”了。外賣如同捕魚,這是一年最大的漁汛,訂單像一波波魚群烏泱烏泱地游過來,誰會這時收網(wǎng)回家?楚學寶不然,他是孝子,站長最后給他兩天假。他趕到醫(yī)院,見老爸很可憐,變得又瘦又小,面色白得發(fā)青,已不像當年打自己時那么健壯,可以打得那么起勁兒。他難過得要死。

楚學寶猶豫了,這要是在老爸急等用錢時,自己拿不出來怎么辦?

他不敢和老爸說買房的事兒,只能跟老媽商量。她說,“你爸和我就這樣了,不能再耽誤小孩?!?老媽雖說來自窮困的貴州,卻是這個家最有頭腦、最有遠見的。楚學寶結(jié)婚時,她說:“不要在這房子上花錢了,你以后有錢去外面買?!彼犃死蠇尩脑?,新婚時住的毛坯房,墻都沒粉刷。新娘不高興了,“別人家房子都是大白墻,哪像你家這樣?!迸畠荷潞?,他才把住的房間粉刷了。

老媽這么一說,他就想通了,又想買房了。

老媽想幫他們一把,讓幫她找個掃大街的活兒。老爸這一生病,她又走不開了,要在家侍候老爸。

老婆說,買房是大事兒,學區(qū)要好,小區(qū)也要好,別住兩年就破爛不堪了。房子也不能太差太小,家里人口多,小孩子要有房間,老爸老媽也要有房間。還要考慮兒子將來結(jié)婚,房子太差了,他女朋友嫌棄,那時恐怕想買也沒能力了……

2021年6月底,老婆來電話讓他回去看樣板房。他說,“我現(xiàn)在真沒時間回去,你看好就行了,首付我來借。”

“這么大的事,你交給我,買錯了怎么辦?你不看房子就不買了?!?/p>

中介又打來電話:“你不買這房子就沒了?!?/p>

“我也走不開。沒了就沒了吧,我就不要了?!?/p>

眼看就要七一了,超市有活動,又一撥訂單像魚群似的游過來。

中介發(fā)來樣板房的圖片,他看好了一套,“這房子你幫我留一下……”

110平方米,三室一廳,夠六口人住,還有電梯,要70多萬元。

兩天后,他又給中介打電話,“這房子我可能買不了了。我買房為的是小孩讀書,又怕我老爸看病拿不出來錢。老爸要是走了,會留下遺憾,還有房貸壓力太大……”

老爸這輩子不容易啊,因為窮,他受了多少屈辱,遭受多少磨難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年過花甲,同齡的都享清福了,他還要出去打工,到工地搬磚、拉車、撿破爛兒。年近古稀又得了肺結(jié)核和肺氣腫,從早咳到晚,半夜一家人都能聽到那“無法隱瞞”的咳聲。

中介說,你不買房價就漲了。

老婆說,給小孩一個好的起跑線。我都跟人家說好了,交了兩萬塊定金……

首付要交30萬元,錢不夠。一位他跟一起做外賣的老鄉(xiāng)借了5萬元,老婆又跟親戚借了些。他請兩天假,中午上車,凌晨兩點多回到蒙城,當天上午趕到售樓處把首付款交了,第二天就趕了回來。

9月1日,開始還貸。他們貸了30年,每月要還3000元。

“2023年交房,學區(qū)的話,有一個小學是近的,馬路對面。還有一個幼兒園,那挺好。”采訪時,楚學寶對我說。

“買到房子是什么心情?”

“怎么說呢,挺五味雜陳的。我那個時候想,萬一我老爸病重怎么辦?真害怕啊,我也怕自己哪天倒下了。真的,騎車每天都在跟車打交道,太危險了。假如我沒能力去賺錢了,房貸怎么辦?交房后,裝修又是一筆錢。我現(xiàn)在想的就是賺錢,別的都不想?!?/p>

我想起采訪過的外賣小哥反復念叨的話:“我們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p>

是啊,不確定的因素太多了,過去我們也許還能把握自己,現(xiàn)在所有人都掉進了激流,也許被沖到幸運的彼岸,也許掉進難以脫身的漩渦。不論買房還是不買都焦慮。漂泊最大的渴望就是扎根,就是安居樂業(yè)。

王計兵老婆要好的姐妹在昆山買了房,老婆每次從她家回來就情緒低落。他知道老婆想在城市有間房,自己的房子。

“不行,咱就買個二手房吧,小一點的、便宜點的,只要能住就可以?!币惶欤掀湃滩蛔〉卣f。

王計兵想,她跟自己漂泊這么多年,受了不少委屈,太對不起她了??墒羌依飪H有23萬積蓄,交首付都不見得夠。

2014年,兒子要升初中,說要憑積分入學,有房的加20個積分。

“老百姓累就累在不想委屈孩子上?!蓖跤嫳f。

他們決定買房,買間能住人的“老破小”就行。他們看了很多房,要下手時遇到一位售樓員,他建議他們買新房。他們先選一套68平方米的,又改為89平方米的,花了75萬元,交了筆首付,剩下就貸款了,開始月供是4300元,后來降到3400元,王計兵外賣賺的錢足夠還貸。而那套房子在2021年已漲到160萬以上了。

如今提起房子,老婆就讓他感謝她八輩祖宗。

作者簡介

楊麗萍,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家庭期刊集團原總編輯、編審。先后在《人民日報》《北京文學》《讀者》等報刊發(fā)表報告文學、散文等200余萬字。作品曾入選2018年中央和國家機關推薦好書、新浪好書榜、中華讀書好書榜,作品改編的電影亮相2018年法國戛納電影節(jié),改編的電視連續(xù)劇入選國家百部重點片單,先后榮獲第六屆徐遲報告文學獎、《北京文學》獎、浙江省“五個一工程”獎、浙江省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丁莉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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