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琥,男,生于1984年,北京作家。
作品發(fā)表于《北京文學》《上海文學》《收獲》《當代》等刊物,
出版小說《琴腔》《收山》。
我在珍寶島扛了十年槍,轉(zhuǎn)業(yè)被分配到陶然亭派出所,管這一帶的治安。白天我們通常在所里侃大山,跟著老警察去胡同轉(zhuǎn)悠一圈,沒什么事就回家了。值夜班的責任就比較重大了,因為陶然亭的霓虹燈電閘就在我們所,園子里是亮是滅就要由我們來控制。夜里還有個令人興奮的工作,那就是去樹林子里抓造小孩兒的男女。這兩件事都令我品嘗到了干警察的使命感。
每到晚上九點,大喇叭一廣播靜園,老警察就帶上一隊小警察進去巡邏。茫茫夜色中,當你穿梭在這座有著六百年歷史,棋布宮殿祭壇、碑亭游廊的古建筑群里,會感到一切盡被時間冷卻成了照片,或者是置身在與世隔絕的墓園。可是如此莊重的名勝古跡,卻成了落水鴛鴦的做愛圣地。他們一到半夜就鉆進來搞對象,其中還夾雜不少偷情的已婚人士。所以我們專等靜園這半小時后,人手一把長條的鐵皮手電筒,光柱如機槍橫掃般照射。有的男女正干到一半,嚇得連褲子都提不上就被抓了出來,這令我們內(nèi)心的使命感得到了極大滿足。
很快有同事發(fā)現(xiàn),跟著老警察巡邏總是空手而歸。倒不是因為園子里缺少目標,而是老警察愛在門口和甬道走直線或者兜大圈,這令那些男女總能順利干完事,到了午夜還大搖大擺地從公園正門滿意而去。所謂青出于藍勝于藍,為了維護這身警服,我們必須往里走。比如園內(nèi)東北角,挨著護城河的那片林子十分背靜,更有牡丹花的荊條可做天然屏障。此外孔廟后墻一條細長夾道,拐彎處也是死角。包括西邊一墻之隔的廂房前有片花圃小林子,這都是老警察不鉆的地方。白天有同事提前摸查一遍,凡在地上發(fā)現(xiàn)避孕套和手紙的,夜里直撲過去一抓就是五六對,一逮一準兒,有的人還被抓過不止一次。
當然就算把人抓回來,我們這些小鬼也沒資格審,技術(shù)活兒還得交給老警察。這個規(guī)矩主要是怕出事,我有個同期轉(zhuǎn)業(yè)回來,被分到天壇派出所的戰(zhàn)友就沒過這一關(guān)。他巡邏時逮著個出來偷情的有夫之婦,這娘兒們有張大嘴叉子,審問時一個勁兒乞哀告憐,說讓她干什么都行。我那戰(zhàn)友年輕氣盛,又在部隊憋了好幾年,一時鬼迷心竅揉了揉她,把人放了。沒想到這娘兒們回過頭就反告他一狀,致使戰(zhàn)友實習期沒過警服就被扒下來,這輩子只能在家維護使命感了。
多數(shù)被抓者還是配合的,主要是怕我們找到單位。那年月還沒有居民身份證,人被逮到先查所在單位工作證,交不出來全按盲流處理。我們再嚇唬嚇唬,告知公共場所有傷風化是要判刑的,叫人給單位保衛(wèi)科打電話。我見過太多人一聽這話當即下跪認錯,還有不少磕頭扇嘴巴的。這里尤其數(shù)男的沒出息,臉都哭癟了還不忘讓我們注意區(qū)分,他們是從犯。老警察這就該入正題了,他讓我們掏出在天安門罰吐痰的小紅本,接著就是撕罰單、交錢寫悔過書。夏天最熱的時候,五塊錢的單子一晚上能開出好幾百塊,我們也沒見過這么多錢。好幾回鴛鴦們湊來湊去身上就夠一人的罰款,只能回去借錢。我們把工作證一押,他們第二天準把錢送來,不怕賴賬的。后來我覺得這種事挺沒勁的,我不喜歡看到人這么狼狽的一面。所以再值夜班我也走直線,任憑無數(shù)小生命在園子里孕育,動靜太大的我咳嗽兩聲就走開了。
前面說過,我在珍寶島當過兵。如果也讓你每天在一級戰(zhàn)備下,扛著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帶夠三個基數(shù)的彈夾、壓縮餅干和灌滿烈酒的水壺,守著大雪封江的邊境十年再回來,你會和我一樣在意周圍的人情世故,你會明白我有多渴望成家立業(yè),而不是他媽的存心害誰。
不過很快上白班也沒工夫侃大山了。文革剛過去那會兒,社會上接連冒出惡性事件,比如某軍區(qū)司令的女婿在河南被人捅死了,還有東北“二王”要闖山海關(guān),那陣子我們連配槍和防彈衣都領(lǐng)了,要去堵城門。市局還下達了一項回爐廢鐵的任務(wù),讓各分局的派出所回收管片兒里的廢鐵。你叫那些戶籍警半夜抓搞對象的他來勁著呢,收廢鐵他們沒戲,這事自然就輪到我了。
因為剛解放和鬧“文革”那會兒,城里五百人以上的工礦企業(yè)都建有民兵連隊大煉鋼鐵,這些人里又補充不少轉(zhuǎn)業(yè)軍人。這么說吧,在深挖洞廣積糧的年代,誰家囤點廢鐵就跟要生個禿小子一樣再正常不過了。
我記得上世紀70年代末那陣子,三伏天兒里我四脖子汗流地,照著檔案到處找工廠回收廢鐵。有一座隱匿在土紅色老磚墻里的銅廠,那嵌在青灰門額上的陰刻牌匾已然消損,荒寂廠院里,車間的兩層老樓上是倒豎的紗窗。這里堆滿了尚未回收的廢鐵,它們?nèi)缤蠊媚镆粯影察o地待在堆房里,隨著幾束白光破窗而入,上面顯出滿身塵灰和紅銹。當風聲從外面吹來,又像是陷在已經(jīng)落幕的舞臺后面,等著有人過來解救自己。
我還在臨街店鋪的門墻和胡同里的木電線桿上,貼了紅頭文件,通知居民們主動上交廢鐵。為此我甚至要自己下到大糞坑里去撈,穿上警服渾身都臭烘烘的。
好在管片兒里我也認識幾個流氓,當兵前我和這些人沒什么分別,甚至我更手狠心黑,所以很容易就和他們稱兄道弟起來。其中有個叫禿子的和我家只有一街之隔,我和他結(jié)識在自新路還小小的轟動了一番。那是我復員返城的當天,經(jīng)過胡同口時,正趕上禿子被一伙人追著砍,為首一個國字臉還拎著把菜刀。我沒說話,幾個跨步上去就踹趴下一個,撂倒倆,還把菜刀奪下來,那個國字臉被看熱鬧的街坊們攆跑了。禿子的后背和屁股上各挨一刀,還是我背他去的醫(yī)院。
從此禿子認定和我成了生死之交。我會請他去南橫街的爆肚滿吃羊肚仁兒,幾盅北京大曲入喉,誰玩兒過火槍、誰干架拿了把噴子、誰買過仿制式步槍,他全能禿嚕出來。我也學老警察來個引導式審訊,順著他話茬跟下去問:最近跟誰混呢?你跑崇文干什么去了?那兒又冒出個什么人物?講講。吃頓飯就把管片兒外面摸個底兒掉,為將來跨區(qū)辦案做到心中有數(shù)。
這孫子的三白眼總跟刀片一樣閃著寒光,喝多了還愛翻起來瞪人,他頭上布滿了形狀各異的斑禿,如同流沙覆蓋下的植被,至于那副干糙癟瘦的身體,永遠穿著件打了補丁的灰色的卡工服,腳下踩著雙片兒懶。那天在爆肚滿,他梗著尖腦殼,顛騰著溜肩膀,用黏糊糊的嗓子叫我一聲狗哥。我嘬了一口煙,半張著嘴看他。
“我早晚弄死丫挺的,我這人有仇必報?!彼宋亲?,又翻起眼瞥我,嘴里使勁嚼著一段牛百葉,“丫到處說我姐管他叫爸爸,我早晚弄死丫的。”
這回喝了不少酒,我還是沒聽到什么新鮮的,還是他和那個國字臉的事兒。我用大檐帽扇著汗,猶豫著要不要炸他一下。
“丫還要帶我姐去陶然亭公園。”禿子說,“陶然亭公園!你管不管?”
“咬人的狗不叫,禿子?!蔽覐木陌刀道镉痔土烁鶡?,在他眼前晃晃,“吹牛逼不犯法。”
禿子接過煙聞了聞,又別在耳朵后面,他的白眼珠子上盤著粗大的血管,顯出少見的愁悶。
“這片兒還有沒有私囤廢鐵的?你過過腦子?!蔽艺f。
禿子兩眼一擠,皺縮著臉對桌上的酒盅搖了搖頭。
“我喜歡和你吃飯,禿子?!蔽野褵燁^扔到地上,又啐了口痰,“尤其是這么面對面地吃爆肚,因為我拿你當哥們兒。你別讓我把本來能在酒桌上聊明白的事兒,挪到所里去聊?!?/p>
“你剛才問我什么來著?”他睜開眼,直怔怔地仍然對著酒盅。
“小腳偵緝隊說胡同里有個作坊倒賣廢鐵?!蔽艺f,“我在檔案里看到,你爸是銅廠的職工對吧。”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他那雙三白眼瞪向我,薄嘴唇和囊鼻子像狼一樣縱到一起,還露出了牙,“銅廠的家伙全被車間主任占著,那幫雜種操的偷偷加工好倒騰出來賣,錢又沒到我們兜里,你跟我們老爺子過不去干什么?”
“跟他過不去我就不找你吃飯了!”我解開警服上的領(lǐng)扣,感覺有爆肚從嘴里掉出來,“老太太們都踩好點兒了,說是還看到了兩張車床一張銑床。我想讓你回去勸勸他交出來,越早越好?!?/p>
“你丫一找我就沒憋好屁?!彼皖^又縮進工服里,晃晃尖腦殼,“這不就是審我么,當我不知道呢?!?/p>
“聊別的你也不懂啊?!蔽艺f,“上午開的嚴打動員會,我給你傳達傳達?”
禿子舉起酒跟我碰了一杯,堵住了我的嘴。
“其實我跟我爸老提起你,他跟你一樣在珍寶島當過兵。”禿子說,“還有我姐,我也總在她面前講你。”
“你姐?她不是弱智嗎?”我說。
“你他媽才弱智呢。我姐就是腦子有點兒繞不開,你讓她做什么,多跟她說幾遍就行了。”禿子說,“你要多跟她說話?!?/p>
“我跟她有什么好說的?”我問。
“這話不是一說就有了嗎?你不理她就是瞧不上我唄,放心,將來我躲你們遠遠的?!倍d子說。
我知道禿子喜歡圍著我,他想讓人看到自己跟穿官衣的坐在一起。當時我們這樣的小警察去哪兒都穿著制服,不只是出于使命感,主要是覺得自己倍兒牛逼,路上誰也不敢惹我們,到哪兒吃飯都不給錢。這和老警察不一樣,我?guī)煾邓麄冎灰辉谒锷习?,全把警服脫了換上自己的衣服,尤其是在家里那條胡同,更不想被街坊們看見。因為在最動蕩的歲月里,警服給這里的人帶來了巨大傷害,一個院兒里要是總有穿制服戴大檐帽的進出,大伙兒日子都過不安生,還遭人恨。
沒過幾天禿子他爸就交了廢鐵,還把作坊騰出來了,我這任務(wù)也算是交差了??啥d子總死皮賴臉纏著我去他家見他姐,還說他們家不怕穿制服的來。我尋思著是該露個面兒,再說下班我也確實無處可去,就答應(yīng)他認個門吧。當然還有就是,我也好奇他爸是怎么加工的,以及他們家是不是還有藏著沒交的。
禿子家是個兩進的雜院,黑漆斑駁的如意老門,門板上鑿刻著疤痕般的門聯(lián)輪廓,應(yīng)是“破四舊”時被人刮砸過,但門對兒上的古篆書體還是被保存了下來。門楣上是磚雕的七只蝙蝠翻飛在云頭里,墀頭還有牡丹狀的戧檐和海棠花籃,取“富貴滿堂”的口彩,雕紋更是花枝舒卷、葉蔓纏連。腳下闊綽的三級石階,有一對圓潤可愛的抱鼓石門墩。我提了點松仁小肚、炸饹馇盒和羊油豆腐,一進院兒正趕上街坊們圍在老房檐的燕子窩下,兩張長桌拼在一起,吃炸醬面。
禿子他爸是個寬臉的腫眼泡,花白寸頭,腮部的皮肉還有些耷拉,給人一種沒實權(quán)的老干部的感覺。我特意先去北屋掃了一眼,墻上掛的軍裝照還可見他年輕時的英姿,上面寫著他的名字“王力”。至于禿子他姐王盼,雖不算漂亮,但我還真喜歡看她細眉細眼地一樂,特喜興,小短發(fā)晃來晃去,令人心花怒放。只是人家都說她腦子有點兒傻,不過干活一點問題都沒有。
我這一落座,院里老少爺們兒自然要跟我喝上幾杯,他們的酒是自己釀的,成分不明,度數(shù)特高,幾輪下來我就暈菜了。很快彼此全光著脊梁,也就看不見什么警服了。印象里我對面是在公交大隊賣票的爺兒倆,還有個在南櫻桃園賣小果的菜販子,一個在騾馬市挑餛飩擔的,還有個在牛街烤羊肉串的混子,另有個瘦黑的野丫頭一放學就沖進來蹭酒喝,她罵起臟話連禿子都不是個兒。大伙兒就這么著你一杯我一杯,你給我剝蒜,我給你遞煙。喝到天色漸晚,院心里能看見一抹緋紅色晚霞披掛在天邊,郁郁紛紛。這時候有人嘴里沒把門的了,賣餛飩的問禿子什么時候還錢,公交大隊的爺兒倆因為一口酒打起來了,禿子他爸奚落那個菜販子不能老缺斤短兩,操他祖宗八輩兒。我當時凈顧著看禿子他姐了,想聊幾句結(jié)果腦子里全是審犯人的話。
三足花葉的老燈傘下,兩個細高粱篾子編的蟈蟈籠子拴在廊柱上,呱呱作響。身邊有人哼起了余派的《捉放曹》,再經(jīng)蒲扇那么一扇,我感覺自個兒借著酒勁兒,飄飄然地也融進這溫熱的發(fā)膚氣味。正如禿子所說,你只要對他姐一再重復同樣的話,比如說“倒酒”,她就會很熨帖地按你的指令去做。而且這里面含有某種信任,源于你不斷地對她發(fā)出相同信息,令她感到踏實且舒服??吹贸鲈簝豪锩總€街坊都喝過她倒的酒,但是只有給我倒酒時,王盼會很努力地說出“喝吧”??吹蕉d子一度樂出了淚花,這令我視為平生所得最貴重的禮遇。
受到鼓舞一般,我把警服一卷,當著街坊的面聊起自己當兵時的槍法,號稱是靠子彈喂出來的。我還教育禿子,萬一進去了如何保命。
“禿子也老跟我念叨,你在珍寶島當過兵?!蓖趿枺澳抢镌趺礃恿??”
“那里什么也沒有?!蔽叶⒅秸乃酆蜐皲蹁醯牡孛?,兩眼發(fā)直,“唯一就給我發(fā)了一張光榮榜?!?/p>
王力直視著我,那雙玻璃球一樣的眼珠子在晦色中卻更加澈亮。
“太冷了那里?!蔽冶凰吹糜行┎蛔栽?。
“可不的嗎,太冷了?!?/p>
他終于低下頭,把片兒懶褪下去,光著的右腳蹬在藤椅上。燈火下,我看到那只腳少了一根小拇指。
“在那兒凍掉的?!蓖趿ππ?。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裝作擦脖子上的汗,扭臉看向東倒西歪的街坊們。這時的禿子卻跟小孩一樣,用手指來回摩擦鼻子,垂著頭坐在我身邊的馬扎上。
“我沒有光榮榜?!蓖趿φf。
我故作思考,使自己看起來是在替他找辦法。
“丟了的話就上區(qū)武裝部重辦一張,不過我的也找不著了。”我說。
“真他媽的可惜,你丫再找找啊?!倍d子說。
我瞪了這傻逼一眼,同時又喝下一杯酒。
“沒就沒了。我哥死在了文革,我參軍就是為了能活下來,否則家里就斷后了?!蔽艺f。
老人把腳放回鞋里,讓禿子為我把酒盅滿上。
我們相繼一飲而盡后,我感覺到周圍的雜音倏地消解了,身邊的人也變得忽遠忽近。我想這個酒非同一般,我不該喝得那么快。
“你去過銅廠了?”老人問。
我還在想我哥,沒有跟上他的話。
院里起了點風,我把警服找出來重新穿上,但是沒系扣子。
老人看了看禿子,父子倆沒再說話。
老人起身離開藤椅,我以為他是要去撒尿,卻看到禿子也站起來,還朝我比畫個手勢。于是我把大檐帽戴到頭上,也跟了過去。我們?nèi)俗哌M跨院的腰門,來到后院。皎亮的月光將腳下磚石映成青白色,天地仿佛渾然一體,我不知不覺中被父子倆帶到一個抹灰磚石壘砌、石棉瓦上壓著磚頭的防震棚前。
“我小時候就知道珍寶島打仗了。”等老人掏鑰匙時,禿子挨著我身邊,滿嘴酒糟味,但語氣認真,“當街的孩子們一見我就說,你爸死了,你爸被老毛子干死了,我姐就因為受這個刺激才落下病根兒。所以誰說這話我就跟誰照死了打?!?/p>
“打國字臉?”我問,“可是你爸已經(jīng)回來了。”
“丫跟我姐是同學,每天在學校還說要認我當兒子。”禿子說,“我姐忽然有一天開口管他叫了聲爸,她說我覺得你就是我爸。你不知道,要是有人每天對你講同樣的話,傳達同樣的意思,很容易你就有了信任和安全感,神不知鬼不覺的吧,你就能跟著他走。我他媽的不打他打誰?”
隨著“咣當”一聲墜響,防震棚的小鐵門被老人打開。他在門口拉下燈繩,借著暗弱光亮,我進入了一個充塞著無數(shù)線路圖、鋼鑄件和水泵鉗的廢品叢林。在屋子中央的操作臺和貼墻而立的木架子上,伴著濃郁的鐵腥味,這些小怪物掙扎而又聽話地纏在一起,仿佛在等待被主人征用。我差點被地上一根半人多高的鋼筒絆倒,還是禿子抓住了我的警服。
說真的,這些沒人要的零碎連回爐的資格都沒有,可是老人仍在鄭重且執(zhí)拗地給我展示著他的寶貝。我回頭看看禿子,他卻始終安靜地守在門口,仿佛這里有著某種神圣感和尊嚴令他不許亂動,仿佛他能辨認出這里的價值。我意識到自己是唯一被準許進入的人,意識到這也是一種信任,一種可貴的禮遇。當老人又講解起每天他把自己關(guān)在作坊里搗鼓什么,我極力地想贊同他,就像王盼對我一樣??墒悄翘煳覍嵲谑呛榷嗔?,我也懷疑自己是清醒還是在醉夢里。
之后我每天照舊去巡邏。在70年代,各區(qū)的盲流、佛爺和夜游者都知道我,只要大狗在這片兒管治安,沒有他們好果子吃。在所里我破案率也算是冒尖的,我能感覺到街坊們看待這身警服的目光在發(fā)生變化,我喜歡他們接近我。
直到某天王盼打外線給所里找我,在遞話筒的老民警起哄架秧子中,我聽見她不斷重復那幾個字:禿子、被抓了、豐臺鎮(zhèn)。我當即跟所里請假。他們以為我要去和這姑娘約會,還囑咐我把門口的挎斗摩托車騎過去。一進禿子家院門,見到王力我才聽明白,那孫子在豐臺把人打了,當?shù)嘏沙鏊ㄖ覍賻П蛔舆^去。王力并不知道兒子在外面跟誰結(jié)的仇,可我一聽就想到這里有事,而且通知帶被子說明是要移交分局,落在預審處那幫人手里,禿子就懸了。我讓他爸坐到車斗里,盼盼摟我后腰,我們仨沿著崎嶇的沙子道一路突突到城外,眼瞅著烏金色的天空變得一片漆黑,才開到萬源路,下車時我骨頭架都快顛騰散了。
我讓父女倆抱著被子在傳達室等信兒。當?shù)孛窬豢次疫@件制服,就接過了煙,客套幾句后他們又掃了一眼我的警察證。他們給我看了筆錄,帶我去審訊室見禿子。灼亮燈光下,當時他縮著頭坐在訊問椅上,人已經(jīng)鼻青臉腫了,至于是誰動的手,我也沒問。
“你打國字臉了?”我問,“你們的破事兒非要扯上我嗎?”
“我沒有找你,你也可以不來。”
由于戴著手銬,他兩只手一起擺弄著鼻梁,那里好像有些松動。
“那倒也是,那我換你姐進來,還是你爸?”我問,“他們就在外面?!?/p>
禿子這才抬頭看我,那雙三白眼里異常平靜。為了不讓當?shù)孛窬癁殡y,我站門口也沒走近他。
“說話??!”我吼叫起來,像是遭受了奇恥大辱。
我知道他終于干成了一件事,可是爛攤子需要我來收拾,于是我要求提審國字臉。同行告訴我,那家伙去醫(yī)院了。他們又看了看表,說快回來了。
在值班室,我們聊起各自管片兒里的樂子,大伙兒都挺開心。他們說,你來之前我們教育了他一下,這是規(guī)矩。我說,這些我懂,換成我也會這么做。他們點點頭,又告訴我,后面怎么審,全交給你了。
國字臉被帶進來的時候,腦袋被裹得像個榴彈炮。他身邊有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陪伴,看上去是他父母。他剛坐下來,我就站到他們面前。
“拆了。”我說。
“拆什么?”他抬起臉,一雙瞇縫眼有氣無力地望著我。
“繃帶?!蔽姨种赶蛩念^,像審視罪犯一樣惡狠狠地盯著他。
他朝我身后看了看,明白現(xiàn)在是我說了算,這時他父母已經(jīng)開始半圈半圈解他頭上的繃帶。等到他們?nèi)庀聛恚檬种赴醋∽詈笠粚蛹啿?,我看到那上面已?jīng)血肉模糊,還凹下去一個坑。
“這么點兒皮外傷?!蔽艺f。
經(jīng)我默許后,夫妻倆又為兒子把繃帶慢慢纏好,我注意到他們的手在哆嗦。那男人的樣貌很周正,皮膚也白,眼神中還算鎮(zhèn)定。女人穿著灰襯衫,戴黑框眼鏡,半長發(fā)有些凌亂,蠟黃臉很顯苦相,不敢看我。不過我看得出來,二位都是知識分子。
“我明說了,你們兒子屬于斗毆,只不過他受傷了派出所才照顧他?!碑斨菍Ψ蚱薜拿妫夜室獠荒蜔┑鼗仡^看看同行,他們點頭稱是?!澳銈兇蛩愎怂搅耍抗说脑?,作偽證你也得進去。要是私了,你是不是欺負他姐來著?”
“我沒有,是她自愿找我的。”
“她是個傻子。”我笑了,“傻子怎么跟你自愿?”
“傻子?我沒覺著她是傻子?!眹帜樣行┙^望。
“你這可是強奸罪。”我說。
“我認識你?!彼鋈簧碜右惶?,瞪大眼睛。如果是在我的管片兒,我可以輕易讓他閉嘴。但這里畢竟是別人的地盤,我不能動手,我不能做得太過分。
從國字臉和他父母的眼睛里,我知道這身警服和大檐帽正在恢復真正的顏色。三口人離開值班室時,屋子里沒人再說話,我和同行顯得有些沒趣。
王力沒想到當晚我就把禿子領(lǐng)出來了,他能想到什么呢?誰會知道后面我要為他兒子處理多少麻煩。由于挎斗摩托太小,沒法裝下他們一家人,我只好又跟當?shù)嘏沙鏊枇艘惠v212吉普車。一進院門,當著街坊們的面,禿子就給他爸跪下了,我趁這時候轉(zhuǎn)身離開。剛走下石階,我被王盼叫住,她叫我“狗警察”。我臊眉耷眼地轉(zhuǎn)過身看她,問什么事。她問我那人怎么樣了?我說哪個人?她說就是那個人。我想了想,看著她說,他不會有事的。王盼又瞇起眼笑了,她捂著心口,使勁地沖我鞠了一躬。
八三年那會兒,城里接連發(fā)生多起出租車劫持案,因為那幫司機能掙到老美的外匯券,他們就成了老百姓當中的紅人。好幾回街上會突然停著一輛空出租,司機被扎傷或者殺掉了,有人還見過他們趴在地上就被車從身上軋了過去。
為了抓捕偷車賊,我被派到某個銀行樓頂執(zhí)行任務(wù),每天站在那里監(jiān)視從腳下過去的人群,其中很可能藏有疑犯。這份差事我干了兩個月,無論是暴曬雨淋、吃喝拉撒,這倆月沒有離開樓頂一步。完成任務(wù)后回到所里,當時我留著滿臉絡(luò)腮胡、披頭散發(fā),還穿著便衣,反倒像是迷了路的盲流。
我舉著鏡子在水房刮臉,用廢了三枚刀片,臉都刮流血了,卻依然找不回從前的樣子。后來隊長把我叫到他跟前,把一沓照片鋪到桌上,我問隊長這是什么?他說這些就是被你拍到正在作案的偷車賊。我在那上面看到禿子,他正扒在一輛出租車上探身往里看,其他幾個人也是我管片兒里的。我看到那些照片拍得很清楚,比我的腦子清楚多了。
所里的審訊室設(shè)在后院,審完犯人可以直接移到看守所。我重新?lián)Q上警服,進去看見禿子還是穿著他爸的舊工服,兩手被銬在抽屜下一條桌子腿上,蹲在一小警察的胯前,看起來像只驚恐的猴子。小警察在等老警察來審他,而我就是那個老警察,我已經(jīng)有資格審訊了。他那雙三白眼轉(zhuǎn)向我時,我想他應(yīng)該明白,現(xiàn)在我不是他的狗哥。
我兩手插進褲兜,使勁咳嗽兩下,沒有接過筆錄,也沒張開嘴。小警察拿著筆,來回地瞄我。我讓他先把禿子手銬打開,卻撞上隊長從我身后沖過來。
“你為什么偷車?”隊長把警帽扔到桌上,踢了禿子一腳。他本就長得橫眉立目,加上天生的炭黑膚色,很像是古代武夫。我知道他要從作案動機找突破口。
“我沒偷車?!倍d子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帶棱的眼睛看向我,又看看隊長的手里,“那輛車不是我偷的?!?/p>
“那輛不是你偷的?那你偷的是哪輛?”隊長把照片扔到地上,我知道他們洗印了很多張,而且再次放大,隔著老遠我都能看到照片里的禿子?!澳銢]偷車扒窗戶干什么?”
“我就看看?!倍d子瞇起眼,無助地望著我。我明白他在用當初我教過他的話,決定死扛。
“看看?我怎么不去看?他怎么不去?”隊長突然抬手指我,“你還是心虛啊?!?/p>
“隊長,我來吧。”我說。
“你來?后面還有多少人等著審知道嗎?”隊長張開大嘴,推了小警察一把,“誰讓你解開的?把他銬回去。”
的確是我教會禿子死扛的,可為了維護警服的使命感,這里依然有很多辦法讓他認罪。
“禿子撂了吧!有照片你跑不了的?!蔽艺f,“你信我嗎?我保證不讓你背上別的麻煩,再扛下去所里就派人找你爸了?!?/p>
禿子的三白眼已經(jīng)瞪圓了,滿臉漲紅,哈喇子從嘴角往外流,腦袋和腳一點點抽搐。
“他撂了。”我站了過去,擋在禿子身前,“他點頭了?!?/p>
“萬事開頭難?!标犻L大嘴長吁口氣,“盯著他簽字畫押。”
隊長走后,我解開禿子工服的領(lǐng)扣,送了杯水進去。
禿子張嘴并沒有咽下去,而是吐了一地。
80年代初的監(jiān)獄地方有限,非京籍戶口的犯人還要遣返回原籍服刑。禿子祖籍是河北邯鄲,所里就派我?guī)е鴥蓚€同事,把他和一名大學生押送到邯鄲去。他要在那里吃十年的牢飯。
現(xiàn)在看兩地間隔不遠,可當時為了省差旅費,我們只能坐綠皮的蒸汽慢車,沿途屁大的站都要經(jīng)停,而且每次停下加水加煤又耗一小時,所以從北京坐到邯鄲幾乎要用一整天。倆同事一老一少,在我對面的座位閑聊。他們越聊越起勁,像是把身邊的犯人忘了。
我轉(zhuǎn)頭去看禿子和大學生,倆人正被銬在過道上,有氣無力地坐著。禿子的頭枕著肩膀,身體蜷在那件舊工服里,半閉著眼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中午火車停在保定站,倆同事向送餐員要了盒飯,我把胳膊伸出車窗,跟站臺的售貨車買了兩瓶北京大曲。同事們看著我用槽牙把瓶蓋咬開,看著我踢了禿子一腳,我讓他跟我喝幾口。那一老一少屏氣低頭,好像是他們犯了某種禁忌,好像是他們不敢看我。不過禿子一把接過瓶子,他仰脖喝酒的時候,那雙三白眼始終翻著看我。
我們上次喝酒還是在他家的院子里,我意識到下次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我知道你要給你爸湊廢鐵,但你不該偷車?!蔽艺f。
禿子用手掌抹了一把嘴,眼中有了些光亮,他又把酒給了旁邊的大學生。大學生看看我們,鄭重地接過去,也抿了一口。我用自言自語的口氣說,早知道那次在豐臺就不該撈你,否則也沒這么一出。
“栽了我認,這沒什么?!倍d子說,“我只求一樣兒,我不在家了,你幫我多照看點兒我爸,還有我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吧?!?/p>
我喝光了一整瓶大曲,胃里跟燒著一塊火炭似的,蒸汽車慢悠悠地晃蕩起來更令我無比難受。倆同事頭一回在押送的路上,見到警察比犯人還難受,這可能令他們無所適從,我聽到有勺子掉落的聲音。
“你跟我姐成不了沒關(guān)系,你看著她別讓人欺負了。”禿子也像是上頭了,他一字一頓地說,“那么多雷子,咱倆能在家里喝酒,不是因為你救過我,全因為我有個傻姐姐。記住了,你想讓她做什么,就多跟她說幾遍?!?/p>
“你在里面好好表現(xiàn)。”我說,“爭取減刑?!?/p>
倆同事的眼睛藏在帽檐下,交替瞥我,老的那個還連連咳嗽,像是被飯卡住了氣管。我沒跟他們說什么,只是趴到了小餐桌上。
迷迷瞪瞪中,我聽到禿子要去撒尿,當時我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是小同事替我解開手銬,倆人鎖在一起往廁所走。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大學生一直在看我,從他眼神里我感覺不太對勁,正琢磨的工夫,就聽到一聲刺耳的關(guān)門聲,我歪著身子,看到小同事被關(guān)在了廁所門外面。
“開門!”他一邊撞門,一邊朝我喊,“他把手銬撬開了!他要跳窗!”
我讓老警察看著大學生,自己拔腿就往列車門的方向跑,可能是喝多了,剛邁腳還被大學生絆了一跤。
小警察終于一頭撞進了廁所,我也叫趕過來的乘警快把火車停下,我同時從列車門跳出去,這才發(fā)現(xiàn)火車比走著還慢。我們從車身兩側(cè)分頭包抄回路去追禿子,跑回保定站的時候,我的對面是漫無邊際的綠油油的玉米地。
我不知道禿子何時開的手銬,我猜他偷了哪個乘客的曲別針,那時手銬是一個鎖眼的,隨便插個帶尖的都能捅開。可我知道這孫子就躲在玉米地里,飛沙陣陣打在臉上,我能看到不遠處的玉米稈在拂動,和周圍的風向不一樣。重要的是,我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可能也是我身上的。毒日頭下,出于這身警服的使命感,我慢慢從腰間的槍套里掏出配槍,打手勢讓小警察站一邊去。我不能讓禿子跑掉,否則我就說不清了。
端起槍的時候,我感到它異常墜手。我很久沒有開槍打人了,我恨死這個傻逼了。
“看到你了!”我瞄準前方,又炸他一次,“禿子我看到你了!不出來我開槍了!”
不過火車的保定站歸于沉寂,我的警告被傳得越發(fā)空洞。隨著稍縱即逝的簌簌一聲,我看見有黑點從眼前晃過,借著酒勁,我?guī)缀跏菓{反應(yīng)朝那里放了一槍。同時我聽到禿子的慘叫,我發(fā)狠地咒罵著他,因為我不知道這一槍會不會要了他的命。小警察看了看我,我和他立即循著叫聲扎進了兩三米高的玉米地里。我一邊舉著槍一邊邁步直追,穿過拍面而來的玉米秸稈和扁平大葉子后,倆人轉(zhuǎn)了一圈。謝天謝地,除了滴在空地上的少許血跡,我們?nèi)匀灰粺o所獲。
“禿子,你知道我的槍法?!蔽野崖曇魤旱煤艿?,仿佛感覺到他就在身邊,“第二槍我就要打頭了,你他媽的別逼我。不想再見你爸你姐,你就永遠別出來?!?/p>
毒辣的太陽光線下,我的眼前變得模糊一片,吐沫星子也噴到了槍膛上。這把槍太沉了,就算他真站出來,我也未必能打中目標。
“狗哥別打了!我不跑了?!蔽以诹硪粔K地聽到他的回答,小警察撲了過去。
禿子的臉被小警察按到田地上,有一半陷在泥里,但是三白眼仍然翻著找我。他右小腿被子彈打出了貫穿傷,正在一股股往外冒血。我在他身后解開警服扣子,汗流得也像是哪里在冒血。他只能看到我們的影子重疊到一起,可他什么也沒對我說,我想他當時都想不到我會開槍。我也沒有告訴他,其實第一槍我就是照著頭打的。
在保定站派出所,當?shù)孛窬讯d子的傷口簡單包扎,由小警察帶回火車。我也要跟著上車時,他看著我說,你第一槍沒鳴槍示警,報告寫不了的,你留下先找到彈殼吧。我看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上車。為了繼續(xù)維護警服的使命感,我又回到那片被踩得一塌糊涂的玉米地里,在天黑的時候,找我的彈殼。
完成任務(wù)后其實我該去禿子家看看,可是打心底又想回避那個院子,就連巡邏我都繞著胡同口走。當街遇上曾經(jīng)一起喝酒的街坊,我一個轉(zhuǎn)身就溜進夾道里,反偵查能力好極了。到了下班我也不穿警服了,要么是在宿舍里瞇著,要么在值班室接電話,我惦記著還能接到盼盼打來的外線。我守著那個神氣的電話,一根接一根抽煙,但是盼盼不再有事需要找我了。終于我跟所里申請調(diào)到看守所去,我想就在那里面干一輩子也不錯。我不想回家。
沒過多久,我被所長帶到兩個民兵前。他告訴他們,你們要找的疑犯也正在他管片兒里。所長對我說,你可以帶他們一起回家。
一個黑褐色臉孔的小個子,用極快的外地口音告訴我,他是通縣民兵營的指導員。為了完成教育考核,他們分批從通縣步行到市里的訓練點,參加軍事訓練。但是在這附近走丟了一個小民兵。我把帽子夾在腋下,打量著對方那身墨綠色的民兵服。隨后所長又掏出一張照片,上面有輛帶棚子的三輪車,男人壓低身子蹬車,他脖子搭著一條毛巾,腳下的踏板放了件同樣墨綠的制服。所長說這衣服一看就是民兵的,他看著我。哦,民兵。我說。他說,你再看毛巾,是不是印著“銅廠”倆字。哦,還有字呢。我說。黑臉指導員說,他們要把這個蹬車的找出來。
“這里的銅廠有大幾千人,這又沒拍到正臉?!蔽野颜掌N到臉上,接著又還給他們,“這條毛巾太普通了,我們家也有銅廠的毛巾。再說就算是銅廠的人,怎么又蹬起三輪呢,說不通啊?!?/p>
“銅廠早停產(chǎn)了你不知道嗎?這幫下崗職工不拉車怎么填飽肚子?你還是不是管片兒民警了?”所長大失所望地看著我,“而且這人就在陶然亭公園和自新路來回蹬車,那不就是你們家嗎?你去問問銅廠,看誰住自新路?!?/p>
我故意拖沓著翻檔案,其實管片兒里的那些電話號碼、每個人的樣貌特征和有無前科我全記在腦子里。但是我實在不想再回那片地方。
“今天時間有點緊,銅廠早就沒人了。要不明天我把人找著,給你們直接帶過去?”我說。
所長看著黑臉指導員,黑臉指導員看著我。
“今天就是搜到半夜,也要把這人找回來?!?/p>
我跟著指導員走到派出所門口,看到面前停著一輛墨綠色的大鼻子東風卡車,車斗里坐滿了全副武裝的兩個班民兵,他們在等著我?guī)?。我被帶進高高在上的駕駛室,按照我的指引,巨大的卡車緩慢、魯莽且無可阻擋地開向自新路。沿途我路過了牛街烤羊肉串的混子、櫻桃園的果販子、里仁街的公交車隊以及陶然亭公園的笑聲,還有那些門樓、老墻檐和枝蔓垂繞的瓜果架,還有漫天的黃色塵土,接連在我眼前一晃而過。我還看到小黑妞發(fā)現(xiàn)了我坐在軍車里。我當然知道照片里的車夫是王力,我太熟悉那輛三輪了,一眼就認出那是他用廢鐵造的,可我依然無法把他和整件事對上號。經(jīng)過每一個路口時,我像不認識家門一樣,心不在焉地把路指得很含糊,卡車好幾次掉頭被卡在半路。
我讓他們把卡車停在當街,只讓指導員一個人下來,跟我走進盆兒胡同。站在禿子家的院門前,我摸了摸門板上鑿刻的文聯(lián),低頭叩響上面的門鈸。接著我看到盼盼出來了,她對我彎著眼笑,要拉我的手,可我下意識地縮了回去,抬手扶了扶頭上的大檐帽。別這樣。我說,我們是來找你爸的,他在家嗎?盼盼歪著頭,依然彎著眼睛看我,她還看到我身后的戰(zhàn)士。我想起禿子囑咐我的話,要讓她做什么,就多說幾遍。于是我張大嘴重復著“王力”和“你爸”。盼盼終于使勁點頭,打開院門,拽著我制服的袖口,領(lǐng)我們進院。街坊們也在猶豫和好奇中圍了過來,小黑妞還叫了我一聲“大狗!”但是出于職業(yè)尊嚴,我誰也沒理。
王力正跪在后院修他的車,看到我和盼盼進來,他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接著他注意到了我身后的民兵?!拔覀兊娜四??”老人放下扳手,站起來要走過來,我發(fā)現(xiàn)后院的防震棚居然不見了。指導員一見到那輛三輪車就控制不住了,我還沒跟王力說明來由,他一個箭步上去就把老人踹到地上,老人趴在我們面前即刻不動彈了。盼盼甩開我的手,扯起自己的頭發(fā)尖叫著,很快又被公交隊的父子拽走。街坊們盯著我看,我只好跟班長解釋:“我還沒有問話,咱們這是來打聽事情,怎么能動手打人呢?”可是對方根本不理我,他轉(zhuǎn)身對趕過來的兩個小民兵做個手勢。我聽到王力劇烈地咳嗽,他捂住胸骨部位正在地上吐血。很快他就被那倆民兵架起來,像拖死狗一樣帶出院子。盼盼和街坊們追過去,我也不由自主地跟了出來,眼看著王力被“咣當”一聲扔進卡車車斗。
街坊們合力攔住盼盼,他們不停地喊著“大狗!”令我不得不壯著膽走過去。這時卡車卻啟動了,指導員上了駕駛室,但是車門一直沒關(guān)。司機按了兩下喇叭,我回過神后,轉(zhuǎn)身告訴街坊們:“回所里很快就調(diào)查清楚,我親自把人送回來?!彪S后在他們的注視下,我費力地拉著把手,幾乎是爬著鉆進駕駛室里。
那件連衣裙哪里都好,就是太紅了。不過本命年嘛,是要消災避禍。尤其從領(lǐng)口到前胸那串燈泡似的水晶扣,嗯,很像當年我領(lǐng)獎時佩戴過的綬帶。我看到朱子伸手捏了捏面料,她回頭向我張望,可我始終側(cè)著身,沒正眼瞧她。我又聽導購姑娘說,這件法式針織裙特別貼身,適合老年人,您喜歡可以試試。朱子說,我是要給女兒買的,她在美國,穿這個正合適——中國紅嘛。導購姑娘不再說什么。朱子又朝我瞪了一眼。
她沒有買那條裙子,顯然是我惹到了她。這家白廣路商場還是我第一次陪她來,盡管三樓外部的毛玻璃窗早成了墨綠色,且伴有鐵銹,但在整個宣南地區(qū),在朱子心里,這里一直是至高、隆重的去處??墒俏覐牟粊磉@里,從不。
可這天畢竟是我們婚后三十年第一次逛商場,上月我終于從看守所退休了。在回家路上,我們依然要保持三百米開外的間隔,這仿佛也成了我們永遠的距離。到了登萊胡同的寶應(yīng)寺山門前,朱子立住身子,猛然轉(zhuǎn)過來,以挑釁的神氣凝視來路,似乎她想讓我知道,今天老娘不走了,老娘等著你過來。
不過也是,這些年她什么沒見過?一起下班路上,被我審過的犯人,出獄后過來叫了聲“嫂子”,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對方的臉就被我按到墻上,自此我們再也不同時出現(xiàn)在外面。現(xiàn)在我徹底脫掉了警服,可一上街還會被認出是警察,我走路的樣子,我看人的眼神,以及我的思考方式,都掛著相。但是那種被扒光了一樣的不安和恐懼,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徹底成了個老百姓。
紅日已經(jīng)不見,巷子里光亮的老石板路漸漸變得黑郁。路過的人都在看朱子,她的骨架比普通人要高大,令她顯得有些氣宇軒昂。可是她應(yīng)該知道,我永遠是一名警察,她不可能倔過警察。唯一能等到我的,就是照我說的做,她先回家。忽然間我覺得我們有點可悲。
我們終于走進了電梯,這樣至少算是一起回家了??墒撬裁丛捯膊幌胝f,不知為什么,回到家她反而不想看見我了。
“你為什么不買那條裙子?”我抬眼掃她,“路上為什么不走了?”
“你想過審訊的癮,就回看守所去,我不是你的犯人。”她時刻注意挺胸昂頭,正對電梯門而立,把我擠到旮旯,“還有,別老是斜眼看我?!?/p>
走出電梯后,朱子掏鑰匙時,發(fā)現(xiàn)我們家防盜門前躺著一樣東西。她還沒認清是什么,我就先一步從地上撿起來。我們看出那是一條裙子,是她剛在商場里挑上的紅裙子。這件連衣裙脫離了夕陽的映照,被放到陰暗粗陋的樓道里,色澤異常僵冷。朱子屏住氣,瞪大眼睛看向我的臉。
我從包裝袋里取出一張字條,上面用丑怪的筆跡寫著一行話:“狗哥,只要我還活著,那條腿就不是你的。”
我還是沒進家門。晚上我站到了樓下,朱子從窗口就能看到的位置。那個地方既隱蔽又顯眼,每次她想起來,就能準確地找到我。剛結(jié)婚那陣子,我曾被派到陶然亭公園外圍執(zhí)勤,當時也在她家樓下,那時我還穿著橄欖色的八九式警服,金黃的絲編飾帶帽檐和袖線,西裝式風紀扣衣領(lǐng),還有紅色盾牌領(lǐng)章。她說那件警服把我襯得格外挺拔,即便是從樓上看過去。
我抽完了身上所有的煙,這習慣令我患上了嚴重的肺梗阻,咳嗽起來沒接沒完,有時候喘氣都費勁。但是這毫不影響我的腦子在飛速運轉(zhuǎn),真正讓他疲憊的是這個。我記憶力出奇的好,好到令我痛苦的地步,特別是在黑夜,那些記憶反而成了易燃物。我不用想就知道這裙子是誰送的,我正在等著這一天,他也在等這一天。
之后我特意去了一趟陶然亭公園,自新路的西口佇立著第一監(jiān)獄的看守所——王八樓。當年我們在公園里抓造小孩的那片林子和廂房,如今已被擴建為酒店。那個被我審過的國字臉,正在這里舉辦婚宴。整條自新路兩邊也停滿了豪華轎車,很多還是加長版的,四四方方,像是裝甲部隊,全部把路堵死。
我穿著一件橄欖色的舊襖,警服褲子,坐在宴會廳里顯得相當扎眼。有個鑲著金牙、滿臉是坑的冬瓜腦袋,進門后一直扭臉盯著我,走到新郎官面前都沒收回目光?!拔页蜓具@么面熟???”大金牙問國字臉?!扒剖裁??”我歪著頭,逼視對方:“信不信我還把你丫抓進去?”冬瓜腦袋一愣,遠遠繞到靠邊一張桌子,背朝我坐下。
婚禮如同在冰河上釣魚般冷清,我注意到在場者大半都被我審過,有的還不止一兩次。如今他們成了穿金戴銀的成功人士,本該把酒言歡中共敘經(jīng)典戰(zhàn)役??墒俏业某霈F(xiàn)玷污了他們的記憶,可能還會帶來新的麻煩。而且從社會地位看,我也就更顯得格格不入了。我坐在所有人身后,喝著一杯茶水。由于這桌始終沒有別人肯坐過來,服務(wù)員一度以為我是散客,請我出去。
“狗哥,您終于肯賞臉了?!眹帜樧诉^來,他胖了,臉也不那么像國字了,“這是我第三次結(jié)婚。”
“你三次結(jié)婚都在這里辦,不就是想惡心我么。”我說,“你沒請禿子?”
“你還拿我當傻逼呢?這片兒混的誰不知道,有你沒他。”國字臉說,“我把你們倆請來,這婚宴我還辦不辦了?”
“退休了還能被人惦記,這感覺不錯。我喜歡看到你們,你們令我永遠都忘不了,我是一名警察?!蔽艺f。
“狗哥,你倆的事兒過去這么多年了,不能當面說清楚嗎?”國字臉說,“他每天就坐盆兒胡同口修車,這么多年你們一句話都沒講過?”
我看到新娘子站在不遠處,猶豫著要不要過來打招呼,對視的時候,她彎著眼睛沖我笑起來。
“當初你是怎么為他爸求情,又怎么開車去通縣找那個小民兵,他應(yīng)該知道啊?!眹帜樥f。
“知不知道的,這筆賬總歸要記在我身上?!?/p>
我把頭壓低。國字臉以為我渴了,還要為我加水,我用手擋住杯口,這時候新娘子舉著酒杯過來了。
“戒了?!蔽艺酒饋?,國字臉也站起來,讓自己顯得和我一樣高。“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就該找這么漂亮的媳婦兒?!?我說。
“狗哥,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眹帜樥f。
國字臉的話又把我?guī)Щ氐搅税巳昵锾臁.敃r的辦案風氣還很樸素,有照片的一律先抓再審。因為找不到那個小民兵的下落,那個指導員先用武裝帶抽王力,再端著槍逼問他:“你把人拉哪兒了?尸體在哪兒?”王力眼睛半睜,寬大的身軀跪在地上認照片。“我沒有害人,我也是轉(zhuǎn)業(yè)軍人?!彼粫f這句話。
我立即想起禿子栽在我手里的那一幕,出于本能反應(yīng)我警告他們:“你們從我的管片兒里逮人,總要給他一個自證的機會吧?!蔽易哌^去,對著他耳朵大聲問有沒有人證。
如今我已記不起那個小民兵的模樣,我只知道他的腿折了,我知道他攔下了王力的三輪車,他對王力說:“大叔你救救我,把我送回通縣吧,我找不到訓練點了?!蔽抑朗峭趿Π阉麕宪嚕w上自己的毯子,送回到了小民兵的老家。當我聽到他說出“通縣”的時候,腦子里全是照片里他一路蹬車的樣子,像一頭憤懣的老牛。
我當即開著那輛212吉普車,去通縣找那個小民兵,這時距事發(fā)已經(jīng)過去一個禮拜。開車時我耳邊全是禿子的罵聲,還有他跟我喝酒時的樣子。那個尖腦殼,那雙三白眼和杯子里的北京大曲,在吉普車的前擋玻璃上反復閃現(xiàn)。通過民兵組織之間的聯(lián)絡(luò),我們很快找到被救的人。那個小民兵比我想象得還要年幼,他說,幸虧是老班長救了我。他管王力叫老班長,他說沒有老班長我那天就死了。他要我們別屈了他。
一拿到蓋著紅戳的證明,我馬不停蹄又撲回來,看到的卻是王力還趴在院里咳血,因為沒有外傷,誰也不會給他治療??墒强吹轿?guī)Щ氐淖C明和那個軍戳后,三零一醫(yī)院的救護車立即把王力運走。之后他成了個生活難以自理的殘疾人,而且住了一年的醫(yī)院。
對于王力的傷病,民兵組織要給予補償,于是命令我再把他們帶到那個院子。當我再次叩響那對風雨剝蝕的老門板,街坊們冷冷地盯著我這身警服,邊看邊退。我看到那個院子已經(jīng)破敗不堪,用稻草裹著的龍頭、裝垃圾的竹筐和破木架隨意搭接,墻角和地上的石縫中冒出野草蔓葉。我還看到了一夜白頭的盼盼,正在屋門前洗菜。她那雙眼睛不再彎曲,而是愣怔著辨認我,隨即端起盆把水潑到我身上,她不許我進家門。那個黑臉班長講明這次是來賠禮道歉的,而且沒有帶槍。在街坊們面前,戰(zhàn)士們把王力的舊房子扒掉,翻蓋一新??墒桥闻挝í毑蛔屛疫M院。不過王力沒在新房住夠兩年人就走了,他們父子倆自然沒有見上最后一面。
收到朱子的消息后,女兒安排好她那邊的事,買了最近一班機票回國。一進家門她就把那件紅裙子穿上,竟然格外合身。而且她的身姿和朱子一樣挺拔,黑亮的雙眼總是堅定地看著失去警服的我,像在為我鼓氣。女兒畢業(yè)那次聚餐,晚上被我跟蹤(當年這可是我的拿手好戲),一個同學要把喝醉的她帶進酒店門口時,我把那個雜種揍了一頓,為此我還進了派出所。我們大吵一架后,她就被她媽弄出國了。今天我們沒有再談這些,但她決定穿著這件連衣裙去見禿子。朱子有一些擔心,也有一些嫉妒,這可是她認識我以來,我從沒準許她做的事。
路上我告訴女兒,你最好不要過去,因為我每次走進盆兒胡同都會被水潑。那之后我就調(diào)到了半步橋的第一看守所,也就是俗稱“王八樓”的地方做預審,再沒回去過。女兒說,連我都可以回來,您也沒什么不能回的。
我們站在一街之隔的路邊,看著對面的禿子,坐在一棵棗樹下面,坐在陽光亮得發(fā)白的盆兒胡同口,二十多年來他每天都在這里修車。他的腦袋沒有了尖角,臉上掛著兩道黑印以及疤瘌一般的皺紋,嘴邊也留起了小胡子。不過那雙三白眼依然對周圍翻著,他也依然穿著舊工服,得空就揉揉被我打穿的傷腿,和來修車的人閑聊幾句。我和女兒在等紅綠燈的時候,他的眼睛終于翻向了我們。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