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鍇
永頤,字山老,號云泉,生平未詳,住杭州仁和唐棲寺。詩名甚著,有《云泉詩稿》傳世,《宋高僧詩選補(bǔ)》卷下錄其詩23首。永頤的宗派法系,諸書不載。今考《杭州上天竺講寺志》卷十五:“錢塘釋永頤,號云泉,杭之耆宿也。淳祐十年冬十一月,聞上竺佛光法師以左藏薛師普占廨院欲作廳,佛光勿許,輒渡江東歸。頤甚高之,遣書慰曰:‘公幡然高舉,佛祖所謂毋自辱也,顧戀乎何有?昌黎公所譏語刺刺不能休者,當(dāng)愧死矣?!狈鸸夥ㄕ辗◣煟?185—1273)是天臺宗僧人,永頤作書信安慰他,應(yīng)當(dāng)是同屬天臺教門的緣故。姚鏞(1191—?)《王別駕訪天竺頤曄二師》詩曰:“青山久不逢坡老,玄鶴親曾識辨才?!保ā秲伤蚊t小集》卷三百十六)天竺頤即指永頤,《云泉詩稿》有《天竺秋日》可證。詩中的“辯才”法名元凈,為天臺宗講師,住杭州上天竺寺,蘇軾與之交往甚密。姚鏞以辯才法師類比永頤,亦可證明其當(dāng)屬天臺宗。
據(jù)《云泉詩稿》和其他文獻(xiàn),可知永頤與周文璞、周弼(1194—1255)父子以及姚鏞、李龏(1194—1273?)等多有唱和。永頤有8首詩贈與周弼,而周弼《汶陽端平詩雋》亦有《留別唐棲云泉上人》《贈唐棲寺僧》《留題唐棲寺》《寄云泉僧永頤二首》。永頤有《寄姚贛州》,姚鏞《雪蓬集》則有《懷云泉頤山老》。李龏《寄云泉頤上人》稱“酬唱詩筒系海藤”(《江湖后集》卷二十)。據(jù)永頤詩友的生卒年推測,他大約生活在宋寧宗、理宗朝(1195—1264),淳祐十年(1250)后尚在世。其時江湖詩風(fēng)盛行,永頤交往的周、姚、李的詩集均被收入《江湖后集》,所以他也勉強(qiáng)可算作江湖詩人。此外,《云泉詩稿》中還有《和韓澗泉韻題周晉仙山楹》《悼趙宰紫芝甫》兩首詩,韓澗泉即韓淲,“上饒二泉”之一,為江西詩派的殿軍;趙紫芝即趙師秀,“永嘉四靈”之一,這說明永頤詩不專主一格,取徑較寬。
《云泉詩稿》及《補(bǔ)遺》共收詩115首,其中五古15首,七古8首,五律27首,七律15首,七絕50首(含古絕2首)。永頤作詩的題材較為廣泛,風(fēng)格亦多樣。五律主要繼承北宋晚唐體僧詩的傳統(tǒng),愛寫清寒冷寂之景,尤其善于發(fā)現(xiàn)尋常景物的新奇之處,以顯示冥搜獨(dú)造的詩思。試看以下幾首:
山房十日雨,仰棟看行蝸。筍暗風(fēng)庭竹,萱凝晚砌花。罌紅留夕火,焙綠薦春芽。滴滴西窗下,清泉滿石洼。(《久雨》)
寺憶清溪繞,舟移曲岸分。塔昏飛雨怪,殿黑隱雷文。錫掛秋房冷,香浮夕帳熏。蘚庭閑望過,碧鶴下晴云。(《送甬上人歸仙潭寺》)
荷葉傾香露,山池見早秋。石涼幽蟹過,枝晚雨蟬休。廢堰憑虛漲,荒泉入亂流。水花紅漠漠,相對渚云浮。(《山池早秋》)
谷寺掩高扉,松亭雪側(cè)垂。石幢圍隱獸,野殿沒寒鴟。路轉(zhuǎn)空林積,風(fēng)驚老樹危。草堂香火靜,山鹿到荒墀。(《雪中》)
詩中的意象如竹筍、萱草、昏塔、黑殿、雨怪、雷文、秋房、夕帳、蘚庭、廢堰、荒泉、寒鴟、空林、老樹、山鹿、荒墀等,大抵色調(diào)灰暗,一片荒寒幽寂之意。特別是行蝸、幽蟹、雨蟬等小動物的形象,體現(xiàn)出詩人幽微細(xì)致的怪癖,頗有幾分賈島的習(xí)氣。寫雨而用“暗”“凝”,寫雪而用“垂”“圍”“沒”,皆準(zhǔn)確貼切。《雪中》詩共二首,似乎有意使用“禁體物語”,如“石幢”一聯(lián),寫寺中石幢圍欄、野殿屋脊被雪遮蓋的情景,有狀物之功。另一首中的頸聯(lián)“鶴怪云黏石,僧疑月照扉”更為傳神,雪鋪石上,恍若一片白云,雪積門前,仿佛滿地明月。鶴之所以怪,是因?yàn)橛小肮略茖⒁苞Q”的聯(lián)想;僧之所以疑,是因?yàn)橛小吧迷孪麻T”的故事,其構(gòu)思可謂精巧奇特。
當(dāng)然,永頤五律中也有明快的筆調(diào),如“白浪翻紅揖,青山映碧蓮。鳥飛荷葉下,人散柳條邊”(《秋日泛西湖》),“碧溪沿谷口,晴柳護(hù)塘坳。波靜魚吹沫,林深鵲隱巢”(《春日泛舟》),皆色彩明麗,可謂詩中有畫。又如《防風(fēng)王廟》詩:
萬國方尊禹,防風(fēng)殞殿趨。應(yīng)憐舞干戚,獨(dú)不礙唐虞。祭豆侵田鼠,靈幡觸井烏。椒漿春奠罷,簫鼓押村巫。
《史記·孔子世家》謂“禹致群臣于會稽山,防風(fēng)氏后至,禹殺而戮之”,后為山川之神,守封禺之山,在湖州武康,宋末董嗣杲有《武康防風(fēng)王廟前入西鄉(xiāng)山中曠游歸看邑志偶成》詩?!遁浀丶o(jì)勝》卷四《兩浙西路安吉州》武康縣有防風(fēng)氏廟,即指此。詩的前四句寫防風(fēng)氏被禹所戮之事,正如舞干戚的刑天,盡管被黃帝所殺,并不妨礙唐堯虞舜之賢。后四句寫村民祭祀的場景,可視為一幅民俗畫卷。
《云泉詩稿》中七絕數(shù)量近乎一半,也頗有佳作。永頤往往能在平常題材中別出心裁,寫出新意。比如《送天竺僧還鄉(xiāng)》:
月冷云深天上寺,桂花千樹繞樓臺。歸時若對閑人說,莫道身從月里來。
這本是送僧詩,但構(gòu)思非常巧妙,前兩句寫天竺寺的環(huán)境,仿佛如桂樹環(huán)繞的天上寺院,僧人離開此寺還鄉(xiāng),猶如離開月宮,下凡人間,所以詩人特別叮囑他切莫泄露天機(jī)。這就巧妙地贊美了天臺宗的名剎天竺寺,而歸鄉(xiāng)的僧人足以為之自豪。詩的首尾意境高遠(yuǎn),給人神清骨爽的感覺。又如《湖上春晚》:
水邊三月芳菲晚,楊柳樓船擁萬家。浩浩歌鐘迷白日,不知煙寺落桐花。
中間兩句寫杭州官民游西湖的盛況,尾句呼應(yīng)首句“芳菲晚”,描寫了另一個寂寞蕭條的場景,在俗與僧、樓船與煙寺、繁華與零落的對照中,流露出對時間流逝淡淡的憂傷。這種傷逝的情緒在面對荒廢的宮寺時表現(xiàn)得更為冷峻:
渺渺笙歌散石筵,霓旌吹斷網(wǎng)蛛懸。經(jīng)年不鎖青鸞殿,野鶴飛來玉幾前。(《廢宮》)
子規(guī)啼在亂山中,廢寺春深暮閣重。門外永安潭上水,朝昏惟送一樓鐘。(《宿永安潭上》)
永頤生活的時代,南宋王朝正走向衰落,詩中的廢宮、廢寺已成為一種世紀(jì)末風(fēng)景的象征。前一首詩令人想起李白《越中覽古》“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的嘆息。后一首詩結(jié)尾,惟有一樓鐘聲打破廢寺的荒涼和潭水的沉寂。與此相聯(lián)系,永頤各體詩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懷古情緒,除了《越溪吟》“越王霸業(yè)秋山頭”這類直接懷古的詩篇之外,在紀(jì)行、送別的題材中也有不少對故跡的哀悼,如“故王宮井已無聞”(《送僧歸茜徑》),“故苑煙花百草香”(《過吳門》),“君王不宴芳春酒,空鎖名園日暮花”(《過聚景園》),“千載青山繞故宮”“春水多愁舊壘空”(《送王以通之官金陵》),“廢館夕陽寒柳動,古宮芳草白云多”(《姚震父自剡來喜晴郊行》),“行殿不開塵鎖合,至今風(fēng)雨暗金鋪”(《寄行宮監(jiān)門王以通》),如此等等,不勝枚舉。
在永頤的詩中,可看到民生和寺院凋敝的情況和原因,“歲晏民物耗,霜枯鷹隼擊。寂士無豐姿,空田罄塵積”(《將別舊山寄伯強(qiáng)》),“前修不可見,法社漸雕毀。名山半征徭,祖塔亂獐麂”(《葺唐棲舊廬》)。這既與天臺宗的衰落相關(guān),但更來自日趨嚴(yán)酷的賦稅征徭。比廢宮、廢寺、廢館更灰色昏暗的是這樣一些詩,如《觀烏鳶山下滕樹》:
一株老樹蔽荒林,下有藤懸巨蟒身。幾度日斜烏鳥散,山昏鬼哭斷行人。
老樹枯藤,如巨蟒般纏結(jié),不祥的烏鳶,再加上山鬼哭聲,比賈島的“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更為恐怖?!吧焦怼钡男蜗笤谟李U詩中也一再出現(xiàn),如?“山鬼移燈上樹頭”(《宿村莊》),“山鬼晝無影”(《山樂官》),“山魈個個歸”(《山行與伯弜同賦野廟》),這在其他僧詩中是很少見的。
在《云泉詩稿》中,有幾首七言古詩值得注意。一首是寫自然災(zāi)害的《乾元山洪水》:
乾元山頭洪水發(fā),溪有長蛟潛伺察。兩岸居人莫等閑,年深物怪終騰拔。往歲鄰封遭水變,只道溪流靜如練。倏忽人煙數(shù)里間,夜半平沉皆不見。東南地坼乾坤浮,幾番赤子葬洪流。神龜去后不復(fù)返,休看浪打石人頭。
詩中記錄了一夜之間數(shù)里人家被洪水吞沒的慘劇,表達(dá)了對“赤子葬洪流”的悲悼與無奈。一首是寫江浙一帶商船貿(mào)易的《苧瀆夜泊》:
吳城水冷秋風(fēng)高,迎霜楓葉飄城壕。吳儂射利如射虜,高帆大艑橫江濤。黃昏不顧風(fēng)水惡,篙兒怒擊何輕豪。苧瀆人家慣迎接,憧憧來往無停艘。水上懸燈招夜泊,沙頭認(rèn)客相呼號。人生富貴多不足,亦有稗販當(dāng)勤勞。萬斛高裝謀重利,斗升未給輕浮舠。吾生最愛魯仲連,封侯不受海上逃。輕世肆志甘貧賤,誰能富貴詘辱遭。夜歌新詩喜達(dá)旦,起看征雁飛云皋。
商船為追求利潤出入風(fēng)浪,苧瀆碼頭人家懸燈招客船夜泊,這里既有萬斛大船裝載多,營利豐厚,也有小艇不能滿足升斗利潤。詩的前面部分描寫了稗販者的辛勞,而最后六句表達(dá)自己愛自由、甘貧賤的價值觀,這更類似士大夫的賤商輕利,并無明顯的佛教立場,詩中的情懷更像高士而非高僧。
永頤描寫的人物形象也值得一提,如“囁囁枯吟如有失”的聾僧,“或時兀坐何堆豗,或時手把古書帙。帙中明星不復(fù)記,案上吟篇已忘律”,“僧今老矣無別懷,時夢響潭清汩汩”(《杉下聾僧》);又如“僧服而胡須”的江湖術(shù)士,“閑來古寺看畫壁,醉去夜店烹寒魚。擊竹有時談九命,無錢踏雪過千序墟”(《贈術(shù)者王髯》)。這些下層人物組成的群像,與吳越之地的風(fēng)俗畫,使得永頤部分作品具有反映社會現(xiàn)實(shí)的意義?!对迫姼濉分羞€有兩首禽言詩《山樂官》,借鳥聲寫山居之樂。
永頤作詩師法較廣,突破了晚唐體僧詩“清苦工密”的五律的限制,嘗試各種體裁和風(fēng)格。如《伯弜出示新題樂府四十章雄深雅健有長吉之風(fēng)喜而有詠》,這首句句押韻的柏梁體,追求雄深雅健與瑰麗險怪的結(jié)合:
偉哉吳人周伯弜,國風(fēng)雅頌今再昌。鈞天洞庭不敢張,楚羋暗泣嗟窮湘。慶祚三百多禎祥,嗚呼四十樂府章。春宵剪燭飛蘭香,浩歌激烈聲洋洋。貞魂義血流精光,奸鬼妒魄誅幽荒。土森閃怪踏雪僵,茫茫萬竅塞鼓簧。再洗律呂調(diào)宮商,金玉振耀齊鏗鏘。一清一濁均陰陽,風(fēng)霆變化始有常。詠歌唐虞及商湯,矇瞽獻(xiàn)納皆贊襄。煌煌天子朝明堂,永被金石無哀傷。
其中“春宵”“貞魂”“奸鬼”“土森”數(shù)句酷肖李賀(長吉)詩風(fēng),而其格調(diào)又逼近韓愈、蘇軾之作,僧詩中較少有如此氣魄和辭藻的詩篇。五言古詩或有意學(xué)南朝二謝的風(fēng)格,如《詠懷》的“晨風(fēng)蕩原野,高林摩蒼條”“紫煙凌石峰,綠云生桂標(biāo)”,《食新茶》的“至味延冥遐,靈爽脫塵控。靜語生云雷,逸想超鸞鳳”,《雨后對月》的“光飛激洞戶,彩瑩棲云塘。芙蓉雜羽蓋,暗水流瑤芳”等等,講究辭藻和對仗,但音律不諧。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xué)中國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