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鳴
(浙江理工大學,浙江 杭州 310018)
近年來錄音錄像、廣播電視、網絡在線技術飛速發(fā)展,在新型業(yè)態(tài)和技術創(chuàng)新影響下,著作權作品的傳播方式和使用場景、使用數(shù)量、傳播頻率逐漸出現(xiàn)流媒體混用、海量使用、傳播廣泛的新特點。據(jù)統(tǒng)計,2019年英國錄音表演協(xié)會表演權和廣播權收入超過3.6億美元;全球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從廣播和公開表演中所收取的錄音制品版權使用費,占整個音樂行業(yè)總收入的12.9%①此數(shù)據(jù)來源于國際唱片業(yè)協(xié)會(IFPI)首席法務官Lauri Rechardt于2020年12月2日“中國國際著作權集體管理高峰論壇”中的發(fā)言。。在國內,2019年中國音像著作權集體管理協(xié)會(以下簡稱“音集協(xié)”)新增16.88萬首錄音制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授權登記專門用于在線短視頻中的集中使用②此數(shù)據(jù)來源于中國音像著作權集體管理協(xié)會副理事長兼代理總干事周亞平于2020年12月2日“中國國際著作權集體管理高峰論壇”中的發(fā)言。。錄音廣播、網絡視聽技術的發(fā)展和普及使作品使用頻率和范圍前所未有的增加,一方面作品的傳播和利用變得更加快捷和迅速、影響力更加廣闊,但另一方面作品使用者面對海量作品使用時,尋找作者和支付使用費的成本日益高昂,傳統(tǒng)“一對一”的作者授權使用或會員制著作權集體管理模式,顯然已經無法滿足創(chuàng)新技術驅動下作品利用的市場需求。很多國家和地區(qū)此時選擇了著作權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作為解決這一矛盾的方法。
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最早出現(xiàn)于斯勘的納維亞法系的北歐大陸五國(丹麥、瑞典、挪威、芬蘭、冰島)。20世紀60年代廣播、網絡等傳播技術的日益發(fā)達催生了對文字、音樂作品的大規(guī)模使用需求,既有的集體管理制度囿于委托授權關系的限制,無法對非會員作品進行集中管理與集中授權。而此時非會員權利人單獨授權許可因信息不對稱而產生高昂成本,與作品海量傳播的實際需求矛盾叢生,不利于著作權人經濟利益的實現(xiàn)。北歐五國為解決這一問題創(chuàng)制了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以著作權集體管理非集體組織會員的作品方式進行有限的符合條件的授權許可,以此擴大作品使用范圍、降低單個作品授權交易成本,并在此過程中充分體現(xiàn)非集體組織會員著作權人意志。此后多個國家及國際條約借鑒了該項制度。
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IPO)于1984年明確,可在有限轉播領域適用延伸性集體管理并對其性質、集體管理組織的責任及管理義務進行了規(guī)定。1993年《歐盟衛(wèi)星廣播和有限轉播著作權和鄰接權指令》第九條第二款在廣播權的強制性管理制度中包含了延伸性集體管理的內容,將其中的協(xié)議延伸至非會員權利人。2006年俄羅斯通過了《俄羅斯聯(lián)邦民法典》,在其“知識產權編”中的第一千二百四十二條至第一千二百四十四條規(guī)定了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及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2013年、2014年,英國分別在《2013/2014企業(yè)集體管理改革方案》《著作權和公開表演權相關權利(延伸性集中許可)條例》中確立了著作權延伸性集體管理。
但另一些國家并不接受該制度。德國對非會員作品課以強制性集體管理以代替延伸性集體管理,美國聯(lián)邦法院則明確否決了谷歌公司與出版者之間關于“谷歌圖書計劃”的和解方案中的延伸性集體管理合同。
對于我國是否應當引進著作權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的爭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第三次修訂過程中非常激烈。贊成人士認為,該制度能夠填補非會員權利人的權利實施和保障空缺,解決眾多市場主體使用作品的合法授權問題,也能一定程度上防止泛訴和濫訴導致浪費司法資源的現(xiàn)象。而反對人士則認為該制度會不恰當?shù)募又噩F(xiàn)有集體管理組織的壟斷地位,也不利于作品的高效使用。那么,作為一項已經被其他國家和地區(qū)明確立法并有效實施的制度,著作權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在我國現(xiàn)有的《著作權法》領域究竟有無適用空間?其有無賴以運作的法理基礎?應怎樣進行制度設計才能夠保護著作權人權利的同時提高作品利用效率,實現(xiàn)權利人與使用人的互惠雙贏?本文將對其法律性質進行分析后,結合我國的立法結構和制度環(huán)境試圖闡述上述問題。
常規(guī)的授權型集體管理制度面臨的最大矛盾是“集體管理組織管理作品的有限性和使用者對作品需求無限性之間的矛盾”[1]。如果各個廣播電視組織、卡拉OK經營者、以短視頻分享為主的內容輸出型網絡服務提供者(如我國的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對經營過程中涉及的所有音樂和錄音一一常規(guī)化的談判、付費,會大幅度增加這類作品和制品的使用成本,影響作品的傳播速度和范圍,也為之后的繼續(xù)使用制造不必要的障礙。而著作權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通過將多輪談判博弈而形成的會員集體管理合同的效力延伸至非會員作品,及時有效地將海量傳播行為納入合法、規(guī)范軌道上,使非會員著作權人能夠享受到作品海量傳播所產生的經濟收益,同時降低作品交易成本、為使用者最大程度使用作品提供可能性。
利益平衡是知識產權立法的基本原則。在充分承認和保護作品創(chuàng)作人權利的前提下,新型技術帶來了全新的作品使用場景、使用主體和使用方式,市場交易雙方無法按照傳統(tǒng)方式達成“一對一”交易或出現(xiàn)交易主體缺位時,片面強調著作權人權利至上,任其發(fā)展只會進一步加劇作品海量使用與權利人無法正常行權的割裂狀態(tài),而使循規(guī)蹈矩的使用者處于兩難抉擇境地,扭曲作品交易市場。此時,作為作品主要傳播主體和效應產出者的使用人的合理訴求和正當利益應當被重點加以考量,發(fā)揮集中交易和規(guī)模化交易的優(yōu)勢,合理設計相關作品的集體管理制度,有效達成保護版權人合法權益與促進產業(yè)健康持續(xù)發(fā)展的平衡。
1.延伸性集體管理行為的適用前提符合無因管理制度的發(fā)生原因
民法中的無因管理是指沒有法定或約定義務,為防止他人權利受損而主動管理他人事務的行為。現(xiàn)實中延伸性集體管理多應作品使用人的請求而發(fā)生,但這不能否定其管理行為的“無因”性。集體管理組織沒有法定義務也未經權利人授權而對非會員作品進行管理,主動收取非會員作品使用費并分發(fā)給權利人,其目的在于避免因作品的無償海量使用給非會員權利人造成利益受損。其管理行為客觀效果上仍然使其獲得應有的經濟利益,也回應作品使用人的客觀需求。這與民法中無因管理制度的“為避免他人權益受損而主動管理他人事務”界定完全吻合。當然,為保證其自發(fā)管理的適當性,對其應規(guī)定嚴格的適用條件與范圍。
2.集體管理組織的延伸性管理屬于無因管理中的“管理事務”行為
“管理事務”的范圍較為廣泛,可以是管理受益人(被管理人)的物,也可以表現(xiàn)為代行權利和代收利益的法律行為。會員作品的授權管理是集體管理組織基于信托合同以自己的名義進行授權許可、收取費用、提起訴訟等,憑借自己的專業(yè)知識和業(yè)內經驗為會員著作權人爭取最佳和最合理利益。而延伸性集體管理針對的管理對象是非會員作品和“孤兒作品”,考慮到權利人通常希望其作品盡可能廣泛長期傳播的主觀意愿,延伸性集體管理行為雖缺乏其授權,但主觀上具備“為他人管理的意思”,客觀上符合“為他人利益”的要件,也以集體管理組織自己的名義而非權利人的名義進行事務管理,符合民法中無因管理行為的性質。其通常形態(tài)是,將多數(shù)會員權利人經過與集體管理組織博弈后產生的管理合同的內容及效力延伸至非會員,對非會員作品的使用者按照統(tǒng)一標準收取作品使用費。
3.延伸性集體管理行為仍然以最大限度尊重作品權利人的主觀意愿為前提和基礎
無因管理的一個基本法律邏輯是,該管理行為應符合本人(被管理人)的真實意愿,符合一般社會觀念,符合法律鼓勵的互助基本精神。若是權利人不愿甚至強烈反對他人插手自己著作權事務,那么他人的管理難免會成為“強人所難”,甚至成為損害權利人利益的手段,與無因管理的初衷相去甚遠。通過已建立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的北歐五國、英國、俄羅斯等國的立法實踐,皆有相同規(guī)定:延伸性集體管理組織都承認和尊重作品權利人作出的權利保留聲明或拒絕聲明。不僅北歐各國規(guī)定權利人可以聲明退出延伸性集體管理,英國相關法案也明確集體管理組織必須同意非會員在任何階段都可退出或接受延伸集體管理,且為此設計公平合理的退出機制[2]。《俄羅斯聯(lián)邦民法典》也規(guī)定權利人有權在任何時間完全或部分拒絕集體管理組織對其著作權的管理。究其原因是充分考慮到集體管理組織對非會員作品相關使用費用的厘定和收取,雖有利于權利人經濟利益的實現(xiàn),本質上卻是對他人事務的干預,未獲他人授權。因此,即便其初衷是為了權利人作品的正常使用,其行為也應建立在不違背權利人真實意思的基礎之上。
4.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中有關管理費收取和許可費轉交的規(guī)定符合無因管理的法律效果
作為無因管理的管理人,集體管理組織對管理期間以自己名義為受益人處理事務所產生的收益(作品使用費)應交付移轉于受益人(著作權人)。同時在管理過程中所支出的必要或有益的費用,可請求其予以償還。集體管理組織對非會員作品的使用人收取使用費后,抵扣一定比例的管理費用,應將其余的版權費用轉付給權利人。此時的管理費用不應理解為管理人的管理報酬或收益,而是進行延伸性集體管理所支出的必要費用。因此,對于延伸性集體管理的費用提取比例,一般都低于或等于會員的授權性管理。
綜上,雖然知識產權并未被納入詳細規(guī)定,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有關無因管理行為的發(fā)生條件、管理要求、管理效果的相關規(guī)定,仍為著作權延伸性集體管理提供了理論基礎。
關于著作權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的性質究竟為“權利的行使”還是“權利的限制”,仍存在爭議[3]。在立法上,北歐五國將其規(guī)定在著作權法“權利的限制”章節(jié)中,英國《2014年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法案》對這一問題并未明確表態(tài);《著作權法》修改草案中將其列于“權利的行使”一章中。著作權是一種私權,此為共識。延伸性集體管理行為并非來自著作權人授權,那是否因此使權利人的權利受到限制呢?從上文分析可知,延伸性集體管理是集體管理組織主動或應作品使用人的要求,對非會員作品和“孤兒作品”進行管理,將特定情況下對特定類型的非會員作品其使用行為,比照會員標準收取使用費并向權利人轉交,是對主體缺位狀態(tài)下作品實際使用要求的及時回應與“補位”,其管理目的有利于防止權利人經濟利益受損,其管理方法不僅不違背權利人傳播作品的本意,甚至還可以彌補非會員權利人與作品使用人之間直接交易時由于地位不平等而產生的隱形損失。延伸性集體管理針對的作品使用行為不僅包括落入專有權利范圍內的使用,還包括權利人無許可權只有法定報酬請求權的“非專有權利”范圍的使用,如錄音制作者對其制品在廣播組織播出時的單純獲酬權。此時延伸性集體管理顯然不具有權利限制的屬性,而完全是有利于權利人經濟利益的及時獲得。因此,無因管理視域下的延伸性集體管理,是權利的行使而非權利限制。
在《著作權法》修訂草案的一稿、二稿、三稿和送審稿中都包括了延伸性集體管理的具體條款規(guī)定。該制度雖然最終未形成法律條文,但仍需對其在我國的適用問題進行討論。
《著作權法》第三次修訂過程中對于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的支持意見與反對意見的分歧主要集中于兩方面。
1.制度淵源方面
支持者認為,延伸性集體管理的主旨在于解決大規(guī)模數(shù)字化進程中作品海量使用的交易成本高企問題,擺脫集體管理組織無法全面獲得所有著作權人授權許可的困境[4]。這一功能雖然通過現(xiàn)有的著作權法定許可制度及尚未引入的強制許可制度可以部分或全部實現(xiàn),但延伸性集體管理的優(yōu)勢在于權利人仍然享有前兩者所不具有的自治權和選擇權。而反對者則認為我國目前缺乏適用該制度的立法基礎和條件。肇始于北歐五國的延伸性集體管理是在其國內無強制許可和法定許可的前提下制定的一種實用性制度工具。該制度的建立基礎是成熟發(fā)達的集體管理組織、高度的社會成員誠信度、小型同質社會[5]、緊密的地緣政治以及類同的文化歷史傳統(tǒng),以此在全社會范圍內最大程度地保障全體權利人的統(tǒng)一經濟利益。
在英美法系國家中,英國作為實用性舉措而引入了延伸性集體管理,其出發(fā)點是基于刺激經濟和開放市場、落實歐盟指令,將攝影作品排除在延伸性集體管理之外,并設置了較為妥善的退出機制和爭議解決機制;美國聯(lián)邦法院通過案例判決明確否決了延伸性集體管理在個案中的嘗試性應用,判定對于“孤兒作品”的使用許可問題仍應在原有法律框架下解決。大陸法系的德國完整繼受了羅馬法傳統(tǒng),對會員作品實施信托管理,對非會員作品結合無因管理制度運用推定方法在立法和司法層面賦予集體管理組織進行管理的資格,確定為強制性集體管理與推定性集體管理兩種方式[6]。而綜合考察我國業(yè)已建立的信托制會員集體管理制度和民法中無因管理制度,應參照美國做法,借鑒德國模式,在現(xiàn)有的著作權立法結構中對德國經驗予以揚棄式繼受,建立和擴大強制性集體管理的適用范圍,不必移植延伸性集體管理,而是將其替換為法律推定性集體管理,并與強制性集體管理配合使用。
2.實施環(huán)境方面
支持者認為,經過多年實踐探索,幾家大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已建立了較為高效和合理的使用費收取和分轉模式,若將現(xiàn)有的廣播權、(機械)表演權、信息網絡傳播權等“一攬子”收費模式也延伸至非會員作品,則能夠保障權利人的經濟利益,解決作品使用人的侵權顧慮,也最大限度地促進作品合法傳播,是“一舉三得”。而反對者則認為,目前來看,我國現(xiàn)有的集體管理實踐效果并不理想,甚至廣為權利人詬病,在此基礎上移植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達不到預計效果。一方面,現(xiàn)有的六大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憑借《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中有關設立壁壘的規(guī)定,客觀上已經形成了事實壟斷。其名義雖為非營利組織,但管理賬目不透明、效率低下、費用高企、態(tài)度傲慢等已引起眾多權利人和使用者的不滿,近年來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被訴壟斷的案件屢屢發(fā)生。另一方面,權利人無法自發(fā)組織能夠真正代表其切身利益的集體管理組織,干脆選擇不加入集體管理組織而以成本更高的個人授權方式行使權利。在最需要集體管理制度的音樂領域,近年來需要使用數(shù)字音樂的網絡服務提供者,更多的是直接與國內的唱片公司簽約,而不是從中國音樂著作權協(xié)會(以下簡稱“音著協(xié)”)和音集協(xié)那里獲得概括許可[7]。在此情況下將本無意委托集體管理組織管理的非會員作品和“孤兒作品”,以延伸性集體管理再次納入集體管理中,不僅不尊重權利人的實際意愿,而且會進一步加劇集體管理組織的壟斷化。
一項外來制度是否適合移植與引入國內,在深入考察該制度起源的背景、社會原因、法治基礎、運行環(huán)境之后,對其取舍的判斷不應簡單地放大差異化而忽視對其進行本土化改造的可能。延伸性集體管理最初的產生固然是為解決現(xiàn)實性操作問題,但究其法律特征和性質,仍然具備充足的法理基礎和法律淵源,也完全能夠融入《著作權法》的整體法律結構中。
1.延伸性集體管理更加尊重權利人的真實意愿,更能達到交易效率與權利人意思自治的統(tǒng)一
對于非會員作品的管理,延伸性集體管理比“強制性集體管理+推定式集體管理”模式更加合理,更具有制度基礎。
有學者主張,對于非會員作品引入“強制性集體管理+推定式集體管理”,建立與德國類似的管理模式。強制性集體管理主要針對法定報酬請求權而設定(這類權利不具有獨占性,作品使用人無須取得權利人授權),也適用于特別的獨占排他類權利如有線轉播權,其共同點在于法律都規(guī)定該權利不得放棄且只能通過集體管理組織行使。對于法定報酬請求權而言,強制性集體管理固然能提升交易效率、及時變現(xiàn)利益,但對于獨占排他類權利卻抹殺了權利人自主意愿實現(xiàn)的空間,這種“越俎代庖”過于從實用角度出發(fā)而忽略“作者權”系國家立法對作者意思自治的尊重,對其作品處置真實意愿的首肯。如果說對作品的合理使用和法定許可是要維持私人權利與社會公眾利益的平衡,從而對版權人的權利進行合理限制,那么對版權人強制集體管理不僅是限制,而是粗暴干涉。不允許權利人拒絕管理和自行行權的強制性集體管理,即便不以管理組織的壟斷事實為實施基礎,最終也會因制度本身的執(zhí)行特點而引發(fā)該組織的不正當競爭和行業(yè)壟斷,繼而造成對權利人和使用者不同程度的利益損害,嚴重影響著作權交易市場的良性持續(xù)發(fā)展。某種程度上,歐盟相關指令對其態(tài)度的微妙變化也證明了這一點:1992年《歐盟出租出借指令》中將強制性集體管理規(guī)定為選擇性指令后,在1993年《歐盟衛(wèi)星廣播和有線轉播指令》、2001年《歐盟追續(xù)權指令》中將其強化為強制性指令。21世紀面對網絡環(huán)境下浩如煙海的作品使用行為,歐盟的態(tài)度反而更加謹慎:2012年《歐盟孤兒作品指令》和2014年《歐盟網絡領域音樂跨境授權的集體管理指令》對于強制性集體管理制度都允許各國各自立法,再不作強制調整要求。
《著作權法》并未規(guī)定強制性管理制度,在其第三次修訂的整個進程中也從未出現(xiàn)過該制度的任何內容?;趯嗬俗灾饕庵镜淖畲笙薅茸鹬乜剂?,修訂后的《著作權法》增加規(guī)定了集體管理組織應當將使用費的收取和轉付、管理費的提取和使用、使用費的未分配部分等總體情況定期向社會公布,并應建立權利信息查詢系統(tǒng),供權利人和使用者查詢,充分保障會員權利人的知情權,以此建立一種權利人監(jiān)督、社會監(jiān)督和主管部門監(jiān)督的綜合監(jiān)督制度[8]。在此思路下,強行建立一種忽視權利人真實意愿、堵塞權利行使通道的強制性集體管理,顯然有違立法的真實意愿和價值取向。相反,延伸性集體管理完全可以覆蓋其適用范圍,又可避免僭越權利人自主意愿之憂:權利人可以通過否定性聲明排除延伸性集體管理,最大限度地保障權利人意思自治,對濫用延伸性集體管理造成權利人損失的行為予以救濟。退一步說,即使我國日后引入強制性集體管理,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仍有存在的必要。因為強制性集體管理不可能針對所有財產權,只能局限于法定報酬請求權。而依照無因管理原理解釋,除非權利人作出權利保留聲明,延伸性集體管理可以涵蓋非會員作品的所有財產性權利,包括法定許可事項內的各項排他獨占性財產權利。因此,延伸性集體管理應優(yōu)于強制性集體管理被率先引進與規(guī)定。
2.延伸性集體管理并非僅僅只是實用制度工具而缺乏立法淵源
《民法典》中無因管理制度的規(guī)定為有條件適用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提供了完整的法律淵源。在無因管理制度項下審視其適用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較之單純地提倡借鑒和移植他國經驗,在法理上更具邏輯性,在制度設計上更具指導性和推測性?!睹穹ǖ洹穼m當無因管理和不適當無因管理的構成要件和法律效果的分別規(guī)定[9],為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設計提供了立法框架和原則。尤其是當集體管理組織違背權利人事先聲明或真實意愿而進行了不適當延伸管理甚至是不法管理時,按照無因管理相關法理,權利人仍可享有管理利益返還請求權,仍可主張管理組織向其返還已收取的豐厚使用費,同時,在此范圍內按照會員標準支付相應的管理費用[10]。由于延伸性集體管理通常比照會員作品的收費標準,此時的管理利益很可能比權利人“一對一”個體協(xié)商時高出很多,權利人的經濟利益不僅不會喪失和損害,反而有最大化的可能。適用無因管理原理來處理此類事項,比適用無權處分、侵權責任制度,更符合權利人的經濟利益。
德國著作權法通過“事實推定集體管理”“法律推定集體管理”,賦予集體管理組織針對非會員作品的演出、廣播轉播、出租出借、私人復制等行為要求使用人支付報酬的權利,是建立在立法已對強制性管理有完備規(guī)定的基礎之上,對后者無法涵蓋的非會員作品進行的查漏補缺,是為了填補規(guī)范空白而作出的相應補充。適用推定管理的情況非常有限,很多非會員作品的使用仍需憑借司法判例中法官適用推定理論對集體管理組織進行賦權性解釋,在集體管理組織管理行為的正當性上仍然存在極大的不確定性。而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的適用能夠自然地避免這一狀況?!吨鳈喾ā返谌涡抻啎r,第一、第二稿都未出現(xiàn)強制性集體管理,第三稿第六十二條和送審稿第六十四條針對特定情況下的“獲酬權”規(guī)定了“應當通過相應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行使”的限定。但在最終公布的正式版本中,刪除了“應當……”部分的規(guī)定。與此同時,持續(xù)出現(xiàn)在《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一稿、第二稿、第三稿直至送審稿的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最終也悄然消失,但這并不代表著后者無法適用于我國的法治環(huán)境。如果說“事實推定”“法律推定”是在建立了強制性集體管理基礎上的無因管理行為,那么在我國尚未建立強制性集體管理制度的前提下,延伸性集體管理的無因管理屬性更加強烈和明確,這種“無因性”“管理性”甚至不需要推定,而是一目了然。
當然,《民法典》中無因管理制度只能作為延伸性集體管理的立法淵源,還需在此基礎上進行制度設計與具體構建。延伸性集體管理的主體不像一般無因管理主體那樣具有普遍性而需進行特定資格限定。著作權管理行為也不像一般民事管理行為那樣具有偶發(fā)性和短期性而是頻繁發(fā)生甚至增加為集體管理組織的固定職能??紤]到被延伸管理的權利人真實意愿的充分保障、延伸性管理所針對的特定權利類型等特別因素,應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修訂時以司法解釋的形式,對其主體、對象、范圍、條件、程序、法律后果、權利救濟等重要內容作進一步的具體化限定,而《民法典》中的無因管理制度可作為一般性規(guī)范和原則性規(guī)范貫穿相關立法。
3.現(xiàn)有的著作權集體管理實踐弊端可通過相關體系和制度設計中的引導和傾斜予以解決
我國現(xiàn)有的六大著作權集體組織在政府主導和管理模式下,確實存在著一定程度上的運行效率低下、運行費用畸高的缺陷。但不可否認,現(xiàn)階段即使完全開放集體管理組織的進入門檻,允許權利人自行創(chuàng)制集體管理組織,其在短時間內也無法在市場影響力、權益收轉模式創(chuàng)制、作品使用數(shù)據(jù)匯集等方面與現(xiàn)存集體管理組織相提并論。與其打破重建,不如有效改造。第一,可通過引入有限競爭,允許在同一業(yè)務領域設立一家以上的集體管理組織,通過自由競爭必然能夠優(yōu)勝劣汰選出管理效率最高、收費模式最科學、權利人使用人認同度最大的集體管理組織。但在正式通過修法引入有限競爭前,不能因為現(xiàn)有集體管理組織存在事實壟斷就認定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不適用于我國。畢竟相較于個體管理而言,即便是壟斷狀態(tài)下的集體管理,都可最大限度地避免強勢的作品使用方侵占權利人合法利益。第二,根據(jù)新《著作權法》第八條規(guī)定:“對于使用費的確定,應當由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和使用者代表協(xié)商確定,協(xié)商不成的,可以向國家著作權主管部門申請裁決,對裁決不服的,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當事人也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逼涓淖兞酥笆褂觅M爭議由國務院著作權行政管理部門作出最終裁決結果的規(guī)定,導致使用費最終取決于作品交易市場的實際價格,客觀上促進集體管理組織履行勤勉義務,作出對權利人和使用人皆為最佳方案的決策。按照國外慣例,集體管理組織的延伸管理所收取的使用費比照會員作品進行收取,因此,非會員作品同樣可以受惠于這一制度。第三,對于權利人更加傾向于與大型網絡服務提供者簽訂獨家授權協(xié)議,從而實際避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問題,2021年國家市場監(jiān)督管理總局責令解除相關大型網絡平臺的獨家網絡音樂版權,態(tài)度鮮明地反對大量獨占授權模式的盛行,希望借此平衡網絡音樂的權利人、服務平臺、消費者之間的經濟利益,促進各個相關利益方的協(xié)調合作。在此監(jiān)管政策下,按照“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不得與使用者訂立專有許可使用合同”的規(guī)定,集體管理組織實施大批量、“一攬子”、非獨家授權等管理模式更符合大型網絡平臺作品授權使用的監(jiān)管要求,也更有條件后續(xù)開展非會員作品的延伸性集體管理。第四,借助多年管理已產生的作品使用數(shù)據(jù),集體管理組織可利用大數(shù)據(jù)、區(qū)塊鏈、人工智能等新技術,建立作品使用相關信息的數(shù)據(jù)查詢系統(tǒng),改進和探索諸如“二合一”“一站式”先進收費模式,將作品的一次使用傳播與二次使用傳播結合起來、音樂作品與錄音制品結合起來、著作權與鄰接權行使結合起來,加強集體管理組織之間信息溝通與交流,建立完整和流暢并有跡可循的作品使用管理可控流程,提升和改進權利人對于集體管理組織的信任感和依賴度,也為實現(xiàn)延伸性集體管理創(chuàng)造更優(yōu)異的實施環(huán)境[11]。
4.目前我國司法實踐中對延伸性集體管理已有不同程度的接受與適用
2014年深圳聲影訴無錫歡唱案中,一審法院認為,未加入集體管理組織的權利人的作品使用行為的性質判定,要考慮已交費使用人的過錯程度。作品使用人向“音著協(xié)”交納了曲庫的版權使用費,已盡到合理版權義務,主觀上沒有過錯,即使構成侵權也無須賠償而只需停止侵權。該案二審訴至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再審訴至最高人民法院,均維持一審原判決。該案正是從司法實踐的角度確立了延伸性集體管理的理念。2020年福州中久華飛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訴太源市清峰霞宇娛樂有限公司一案中,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在一審判決基礎上進一步闡述:我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倡導權利人積極加入集體管理組織,以完成海量的著作權作品管理,從而維護權利人的權利,促進作品的傳播使用,因此,對未加入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作品,也應當給予同樣程度的保護。故權利人雖非集體管理組織會員,仍應采取“同程度保護”原則,即對權利人的損失計算標準應當參照同期集體管理組織的收費標準來確定。在小權利人(即接受權利人委托以盈利為目的提起商業(yè)維權訴訟的商業(yè)性組織)訴訟較為集中的卡拉OK經營者侵權案件中,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和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也持類似觀點,均認同已向集體管理組織付費又被權利人起訴侵權的,按照“同程度保護”原則,均應承擔較輕賠償責任或不承擔賠償責任。因此,我國立法雖然并未明確規(guī)定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但在司法實踐中法官已經實際應用該制度的理念和精髓去處理相關糾紛,處理結果也充分體現(xiàn)了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的法律效果和價值導向。
綜上,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在我國現(xiàn)有的法治環(huán)境下并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相反卻具有牢固的法律淵源和較為豐富的司法實踐,其理念也逐漸被司法部門所接受和采納。這些客觀事實都為該制度的引入和本土化改造奠定了基礎。
從民法無因管理的構成要件和法律效果出發(fā),著作權延伸性集體管理的制度設計既要符合《民法典》中無因管理制度的一般性規(guī)定,又要考慮我國目前集體管理制度的實際情況和實施績效,對延伸性集體管理行為進行限縮性具體規(guī)定,使其符合法理基礎的同時,也圓滿解決作品使用者與權利人的利益平衡問題。
為避免單行法律的反復修改,可按照循序漸進、步步推進的思路,在《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條例》中增加一般性延伸性集體管理條款,對其適用領域、適用對象、發(fā)生條件、實施程序、爭議解決等作出原則性規(guī)定,不作細節(jié)化處理。將延伸性集體管理作為一般授權性管理之外的特殊職能,規(guī)定開展此類業(yè)務須經版權主管部門審批后方可進行。獲得審批后以一年為周期進行試管理,到期后申請延期,每次延期一年,連續(xù)三個周期試管理效果良好可以獲得穩(wěn)定的延伸管理業(yè)務許可。管理組織每年就非會員作品的延伸管理業(yè)務發(fā)布公告,公示作品名單、權利人、作品使用情況、使用費的收轉及管理費的提取等情況。在積累足夠豐富經驗之后,可由國家主管部門主持起草《延伸性集體管理規(guī)范指引》,在集體管理組織中普遍推行。
在未得到作品權利人授權的前提下,對他人使用非會員作品的情況,不能一概推知為權利人同意使用,畢竟權利人真實意愿未明確表達也無法通過委托授權而得知。延伸性集體管理僅能針對兩種情形而實施:權利人未作出權利保留聲明的法定許可使用情形和法律明文規(guī)定只享有獲得報酬權而不享有許可權的情形。其一,《著作權法》第四十六條第二款規(guī)定:“廣播電臺、電視臺播放他人已發(fā)表的作品,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但應當按照規(guī)定支付報酬。”該法定許可使用并未賦予著作權人以保留權。因此,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可依據(jù)該規(guī)定對廣播電臺、電視臺使用非會員音樂作品、文字作品的行為實施延伸性集體管理。其二,《著作權法》第四十五條規(guī)定:“將錄音制品用于有線或者無線公開傳播,或者通過傳送聲音的技術設備向公眾公開播送的,應當向錄音制作者支付報酬?!毙薷暮蟮摹吨鳈喾ā穼︿浺糁谱髡咝略隽藦V播播放獲得報酬權和機械播放獲得報酬權。即對廣播電臺電視臺的廣播、網絡直播等非交互式傳播播放和機械播放,如卡拉OK、自助點歌系統(tǒng)使用錄音制品的情形,錄音制作者沒有事先許可但可以事后請求使用人支付報酬。與法定許可情形不同的是,錄音制作者并非被限制了許可權而是自始不具有許可權。因此,著作權集體管組理織也可對此類獲酬權實施延伸性管理。
《著作權法》修訂草案中曾將延伸性集體管理限定在“自助點歌系統(tǒng)向公眾傳播以及其他方式使用作品”,其中的“其他方式”引起非議,被認為是為之后不當擴大適用范圍埋下伏筆。其實這里的“其他方式”就是“其他法律規(guī)定權利人無許可權但有報酬請求權的使用方式”,對此可以在今后擬訂的延伸性集體管理規(guī)范中予以明確。
羅馬法中最初要求無因管理的管理人須具備管理能力,否則不能進行管理。是否應具備管理能力涉及對事務管理行為性質的認定。若認為事務管理行為是事實行為,如代收果實、收留寵物等,則管理人不需具有管理能力;若認為事務管理行為是法律行為,如代為雇傭、代收代付,則管理人需具備相應的管理能力。德國和我國臺灣地區(qū)立法均不要求管理人具備管理能力,概因希望無因管理在市民社會中發(fā)揮善良相助的美好愿景。具體到延伸性集體管理,基于該管理行為涉及代收代付作品使用費,事關非會員權利人實質利益,應當作目的性限縮解釋,要求實施延伸管理的組織具有相應的管理能力。而管理能力如何,應從管理組織的授權簽約會員人數(shù)、新增會員數(shù)量、管理歷史與業(yè)績數(shù)據(jù)、會員認可度和滿意度等方面綜合認定,其最終標準為是否“能夠在全國范圍內代表權利人利益”。
管理人在進行無因管理時應以能通知為限,將其管理事務的事實通知被管理人,留待其作出意思表示。若被管理人接到通知后同意管理人繼續(xù)管理,則無因管理轉化為委托授權行為;若被管理人明確反對,則管理人應當停止管理。將此原理適用于延伸性集體管理,則體現(xiàn)為權利人的知情權和選退權:其一,管理組織應定期(年度或半年度、季度均可)通過統(tǒng)一渠道就非會員作品的延伸管理業(yè)務提前發(fā)布公告,公示作品名單、權利人、作品使用情況(包括作品使用者信息、使用用途、使用平臺鏈接等)、使用費收轉及管理費提取等情況,權利人借此定期了解自己的作品使用與報酬相關情況,也可對繼續(xù)發(fā)生的延伸性管理提前預判和作出決定;其二,借鑒英國和俄羅斯的立法,可一般性規(guī)定非會員權利人在任何時間、任何階段都可宣布退出延伸性集體管理,但該聲明應當以書面方式作出,并明確排除延伸性集體管理的權利類型、作品使用人、退出期限等內容。在權利人選擇退出后,集體管理組織須通知作品使用人、解除作品使用合同。至于具體的退出程序可由申請延伸性集體管理業(yè)務的管理組織在申報時,向其主管機關遞交預先設計的操作方案,由主管機關審批和監(jiān)管。
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延伸性集體管理行為應當秉承謹慎原則,在不違背權利人本意和利益的前提下依法開展。其一,對于限定范圍內的可實施延伸性管理的權利類型和使用方式,將其與會員經多次協(xié)商后簽訂的“一攬子”授權協(xié)議中相關的使用方式、使用期限、使用費用、使用地域等約定,延伸至非會員作品及“孤兒作品”。管理行為的整個過程應充分尊重權利人的自主意愿,對其任何時間作出的明確否定性或退出延伸性管理的意思表示,都應按照退出程序妥善處理作品使用的相關問題。其二,代為處理作品使用事項及相關使用費用的收轉。對于所收取的作品使用費用,應當比照會員作品以同一標準收取管理費用后,將余額返還非會員權利人。權利人也有權主動向集體管理組織請求轉付使用費。
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延伸性集體管理如未得到權利人反對,則會產生必要管理費用收取、管理利益(作品使用費)返還的法律效果。同時,基于對其管理合法性的確認,還可能產生對作品使用者的衍生性法律后果。
其一,非會員權利人未將著作權委托授權其他組織和個人代為行使,在延伸性集體管理組織代為收取使用費還未向其返還時,其對作品使用者提起侵權訴訟。此時如前文所述,延伸性集體管理的適用范圍是權利人只享有獲酬權而無許可權的情形或法定許可使用的情形?!吨鳈喾ā返谖迨艞l規(guī)定:“在訴訟程序中,被訴侵權人主張其不承擔侵權責任的,應當提供證據(jù)證明已經取得權利人的許可,或者具有本法規(guī)定的不經權利人許可而可以使用的情形?!弊髌肥褂谜呖梢砸源藢骨謾嘀缚?。由此請求權基礎轉變?yōu)椴划數(shù)美埱髾嗷驘o因管理中被管理人的返還利益請求權。權利人可以要求集體管理組織在扣除必要管理費用后向其返還使用費,法院也應認定使用者不構成侵權。
其二,非會員權利人未將著作權委托授權其他組織和個人代為行使,在延伸性集體管理組織代為收取使用費并已向其返還后,又對作品使用者提起侵權訴訟。此為權利人意在獲取不當利益的惡意訴訟,其訴訟請求應當被駁回。
其三,非會員權利人已將著作權委托授權其他組織和個人代為行使,其作品又被延伸性集體管理組織向使用人代為收取使用費時,如何處理?此時按照無因管理原理,作為被管理人的權利人“真實意思或可推知的意思”的判斷標準及其時間節(jié)點至關重要。延伸性集體組織在正式與使用人簽訂使用合同之前,要履行公告通知義務,并留給非會員權利人選擇退出的期限。如果權利人授權他人管理作品的時間早于延伸性集體管理的公告選退期,那么在期限屆滿前其應以書面形式提出反對,此時延伸性集體管理不滿足無因管理要件,違反了被管理人的真實意愿而不產生管理效果,集體管理組織無權與使用人簽訂作品使用合同,否則與作品使用人共同構成侵權行為;若在公告選退期屆滿前權利人并未作出書面反對意見,應推定其默示同意延伸性集體管理的法律效果,客觀上構成了“一女兩嫁”行為,對同一主體的同一使用行為,不應雙重獲利;如果授權他人管理作品的時間晚于延伸性集體管理公告中的選退期間,則非會員權利人的在后授權屬于重復授權,應對合同當事人承擔違約責任,且不應影響到此前符合法律要求的延伸性集體管理行為的法律效力。
著作權延伸性集體管理的無因管理性質決定了其完全具備法理依據(jù)和法律淵源,并已在司法實踐中適用其相關理念。該制度可以系統(tǒng)性地解決作品使用業(yè)態(tài)不斷創(chuàng)新局面下權利人與使用人信息不對稱、作品交易成本高企、海量作品權利人信息缺失等問題,最大限度地維護版權人的經濟利益,也回應作品使用人的實際需求。作為制度立法與司法實踐都相對成熟的國家,我國應在現(xiàn)有《民法典》無因管理制度的原則指導下,在著作權領域漸次地、有限地引進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對管理組織和權利人、使用人的法律地位、權利義務、法律效果等事項作出更具體完善的制度設計,以實現(xiàn)該項制度的立法目的和價值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