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培植
試論馮夢龍游學麻城的文化意義
金培植
(麻城市教育局 教育科學研究院,湖北 麻城 438300)
以馮夢龍與麻城士人的互動及作品中的麻城元素為考察對象,探幽抉微,探討馮夢龍麻城之行的文化意義。萬歷末,馮夢龍在麻城游學數(shù)年,以書為媒,求真求實求道,教書教理教情。他在麻城結(jié)交了一批良師益友,志同道合,互相砥礪切磋,在思想、藝術(shù)各方面日趨成熟。麻城為馮夢龍?zhí)峁┝藙?chuàng)作的素材和藝術(shù)轉(zhuǎn)型的實踐,麻城是錘煉他思想和藝術(shù)的熔爐,展示他學識與才情的平臺。而他也將有鮮明個人色彩的經(jīng)學思想和教化觀念帶到麻城,繼李贄之踵,為江北山區(qū)小縣吹進江南人文啟蒙之風。同時,他又通過各色筆觸,把楚地的人情物理傳播到大江南北。從蘇州到麻城,馮夢龍以一介諸生之身,以書為媒,以人傳文,團結(jié)起一批南北文人,促進了吳楚文人的交流與互動。
馮夢龍;麻城游學;文化意義
自萬歷末年起,明代文化名人馮夢龍與麻城結(jié)下不解之緣,他不僅曾在麻城寓居數(shù)年,返鄉(xiāng)之后,仍與麻城士人過從甚密。天啟三年復入楚,思想、藝術(shù)益臻成熟。麻城之行,對其個人經(jīng)學學問的通達、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的準備具有重要意義,已得到學界的重視,如王凌《馮夢龍麻城之行——馮夢龍生平及思想探幽之二》(《畸人·情種·七品官》)及高洪鈞《馮夢龍年譜》(《馮夢龍集箋注》)均高度關(guān)注馮夢龍與麻城士人的密切關(guān)系,惜乎多從馮夢龍個人治學與創(chuàng)作的角度微觀切入,對馮夢龍在吳楚文化交流中的促進作用尚評價不足。筆者以馮夢龍與麻城士人的互動及作品中的麻城元素為考察對象,探幽抉微,探討馮夢龍麻城之行的文化意義。
馮氏一門,人丁不旺,后繼乏嗣,僅傳三代,又處于改朝換代兵荒馬亂之際,雖為一代文豪,長期并未受到世人重視,流傳下來的生平資料極少。比如,我們能夠判斷馮夢龍到過麻城,且長時間寓居麻城,但是初到麻城的確切時間,居留多久,后又來過幾次,學界并無定論,基本上是根據(jù)其交游情況和著作序跋及其刊刻時間等有限資料作大致的推測。
天津師范大學高洪鈞先生編的《馮夢龍年譜》即是窮考據(jù)之力的研究成果,大多可以采信。該年譜認定馮夢龍萬歷四十六(1618)年,“應(yīng)湖廣麻城田公子約,前往講學”??娫伜滔壬凇恶T夢龍和三言》一書中沒有肯定到某年,判斷為“三十多歲時,他曾被湖北麻城請去講《春秋》”。王凌先生判定為“馮夢龍麻城之行,當在萬歷四十年前后”。
三位先生的判斷應(yīng)該都是根據(jù)麻城人梅之煥在“庚申泰昌元年九月”(即公元1620 年, 時馮夢龍四十六歲)為馮夢龍的經(jīng)學著作《麟經(jīng)指月》所作的序傳達的信息:“乃吾友陳無異令吳,獨津津推轂馮生猶龍也。王大可自吳歸,亦為余言吳下三馮,仲其最著云。余拊髀者久之。無何,而馮生赴田公子約,惠來敝邑,敝邑之治《春秋》者,往往問渡于馮生;《指月》一編,發(fā)傳得未曾有,余于是益重馮生,而信二君子為知言知人也?!?/p>
麻城人陳無異即陳以聞,《麟經(jīng)指月》參閱姓氏中即有“陳以聞無異父”,系萬歷三十五年進士,是年秋任馮夢龍家鄉(xiāng)吳縣縣令,次年二月履任?!堵槌强h志》(康熙九年版)有小傳,“陳以聞,字寄生,號石泓,萬歷進士。初任吳縣,稱能吏。后調(diào)無錫,以風力干濟考績遷儀曹郎,升符卿。清剛不撓,魏珰以為領(lǐng)袖清流,削其籍。崇禎己巳間詔還秩,歷升少司寇。被論歸家,食講學晏如也。及卒,督學高世泰舉祀鄉(xiāng)賢”。
王大可名奇,麻城縣志載萬歷三十一年舉人,曾任知縣。引薦馮夢龍到麻城的,是時任吳縣縣令陳以聞和從吳地回麻城的王奇,他們在梅之煥等麻城士紳面前推許馮夢龍的學問,所以才有田公子約馮來麻城之舉。他們是推介馮夢龍到麻城的伯樂。從梅之煥所言“余拊髀者久之”和“無何”推之,馮夢龍赴麻應(yīng)在陳以聞令吳之后,相隔時間不會太長。據(jù)陳以聞《自敘》,其于萬歷三十六年到任,至萬歷三十八年三月調(diào)無錫。筆者認為馮夢龍于萬歷三十八年左右第一次來麻城較為符合實際,同繆詠禾先生、王凌二位先生判斷接近。高洪鈞先生判斷的萬歷四十六年超出陳以聞令吳十年,不太符合“無何”的文意。
那么,馮夢龍為什么愿意背井離鄉(xiāng)呢?其原由大概有以下幾點。
其一,情傷難愈。年輕時馮夢龍曾熱戀上名姬侯慧卿,并訂下白首之約。然而侯慧卿移情別戀,給馮夢龍留下重創(chuàng)。后侯慧卿因婚姻失敗,郁郁病故。馮夢龍情傷難愈,以詩紀念。友人董斯張評其《怨別離》云:“子猶自失慧卿,遂絕青樓之好,有《怨別離》三十首,同社和者甚多,總名曰《郁陶集》。如此曲,直是至情迫出,絕無一相思套語,至今讀之,猶可令人下淚?!?見《太霞新奏》卷七)在這種情形之下,馮夢龍自然也想換個環(huán)境以療情傷。
其二,舉業(yè)受阻。“學而優(yōu)則仕”是讀書人的傳統(tǒng)思想,馮夢龍二十左右開始應(yīng)試,雖然經(jīng)學功底扎實,名聲鵲起,可仕途之夢卻斷在鄉(xiāng)試路上,屢試不中。他的朋友不少入朝為官了,他卻依然落魄江湖,一身布衣。為了突破舉業(yè)的瓶頸,馮夢龍也有游學之意。
其三,鄉(xiāng)里不容。萬歷四十一年,馮夢龍因編刻《掛枝兒》小曲與《葉子新斗譜》,遭人攻訐,乃“泛舟西江”,求解于賞識他的江南學使熊廷弼。熊即贈銀移書,風波始平。(見《觚剩續(xù)編》)由此可見,馮夢龍因為其特立獨行,并不為鄉(xiāng)里人所理解和包容。
其四,生活困窘。馮氏三兄弟均受過良好的教育,說明馮夢龍出身并不至過于貧寒,但是,他不善營生,主要以教館維持生計。遠游麻城,自然也是謀生的需要。
馮夢龍的麻城之行,論者常定位為講學。其實,與其說是講學,還不如說是游學更恰當。
“講學”本為“研習,學習”之義,例如《左傳·昭公七年》:“孟僖子 病不能相禮,乃講學之,茍能禮者從之?!?杜預注:“講,習也?!泵鞔^講學,一般指有名望的學問大家公開講述自己的學術(shù)理論。如陸樹聲 《清暑筆談》:“近來一種講學者,高談玄論,究其歸宿,茫無據(jù)依?!瘪T夢龍初去麻城,雖有陳以聞和王奇的介紹,身份應(yīng)該還是去坐館的塾師。馮夢龍初赴麻城是應(yīng)田公子之約。明代的田家是麻城望族,昆仲之中,田生芝系萬歷四十四年進士,田生金系萬歷三十二年進士,田生蘭系萬歷三十四年舉人。在馮夢龍編撰的經(jīng)學著作《麟經(jīng)指月》中,列出了長串的參閱姓氏,田家共列出六人,除田生芝三兄弟外,還列出了晚輩田弘慈、田弘恩以及田弘忠。其中,田弘忠列在“門人”一列。而后來刊刻的《四書指月》訂閱姓氏中,田弘忠仍列在“門人”一列??梢?,田家千里迢迢請馮夢龍來坐館教的弟子就是田弘忠(或許還有其他子弟)。而馮夢龍在《麟經(jīng)指月》發(fā)凡中亦明確說“傾歲讀書楚黃,與同社諸兄弟掩關(guān)卒業(yè)……”,楚黃者,湖廣黃州府也,麻城明代屬黃州府,故如是稱??梢婑T夢龍遠赴麻城,既是教書的塾師,又是與社友同研經(jīng)學的學者。既教且讀,是馮夢龍給自己在麻城的角色定位。以此觀之,馮夢龍的麻城之行,稱之為游學更恰當。
馮夢龍之所以愿意到麻城游學,除了友人相邀,還因為這里的治學氛圍。馮夢龍自小就對《春秋》有較深的研究,他弟弟馮夢熊在《麟經(jīng)指月》中說:“余兄猶龍,幼治《春秋》,胸中武庫,不減征南。居恒研精覃思曰:‘吾志在《春秋》’?!?/p>
相傳當年孔子作《春秋》時,人們在野外捕捉到了瑞獸麒麟,故此,《春秋》亦稱《麟經(jīng)》。明朝麻城士子多以研習麟經(jīng)而從科舉考試中脫穎而出。麻城因此聞名遐邇,全國各地不少富家子弟奔赴麻城研習《春秋》并由此受益科場?!堵槌强h志》(民國版)有載:“明代邑人捷春秋闈者,多以《麟經(jīng)》顯外省。有不遠千里來麻就益者,巴縣劉尚書春兄弟,均學于麻,以春秋起家。他如重慶劉成穆、浙江吳云、四川張大用輩,均隨父祖來麻受經(jīng),卒魁鄉(xiāng)榜、捷南宮焉。江西安??h相傳得麻城《麟經(jīng)》訣,李惠時述其事云:‘人稱山陽《禮記》,麻城《春秋》,言冠海內(nèi)人文也……’ ”這種氛圍自然對馮夢龍這位《春秋》愛好者有著很大的吸引力,促使他奔赴麻城。
馮夢龍之所以樂意到麻城游學,還因為這里是他心目中的偶像李贄長期生活過的地方。
萬歷九年(1581年),明代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李贄從云南辭官徑至湖北黃安,住在朋友耿定理家,讀書寫作,并教授耿家子弟。李贄倡導絕假純真、真情實感的“童心說”。萬歷十二年(1584年),耿定理去世,他移居麻城。第二年派人送家眷回泉州,自己一人住在麻城芝佛院,致力于讀書、講學和著述,歷十多年,完成《初潭集》《焚書》等著作。
李贄是晚明思想啟蒙運動的旗幟,他崇尚真奇,鼓倡狂禪,揭露道學家們的偽善面目,反對以孔子的是非觀為是非標準,揭露封建社會“無所不假”“滿場是假”的虛偽現(xiàn)實,反對儒家的泛道德主義,建立了以“童心說”為核心的新思想體系。在麻城生活的10年,是李贄生命燃燒最熾熱、人生價值得到最大體現(xiàn)的巔峰時期。可以說,麻城是孕育李贄思想和成就李贄光輝價值的搖籃,堪稱李贄的“第二故鄉(xiāng)”。他驚世駭俗的思想不僅在麻城流播,還吸引了當世仁人志士的追隨,如公安三袁、狀元焦竑等紛紛前往問學,一時間麻城儼然形成晚明進步學術(shù)文化中心。
馮夢龍非常崇拜李贄這位思想家、文學家,并深受其影響,尊稱李贄為“李卓老”, 據(jù)明人許自昌《樗齋漫錄》記載,馮夢龍“酷癡李氏之學,奉為蓍蔡,見而愛之”。 馮夢龍初到麻城時,離李贄去世(萬歷三十年)不到十年,李贄流風依在,這個時候受邀到麻城,馮夢龍自當欣然前往。
馮夢龍自幼飽讀詩書,不僅將四書五經(jīng)讀得滾瓜爛熟,且有獨到的個人見解,尤其長于《春秋》。
自侯慧卿去世,馮夢龍絕跡青樓,專心治《春秋》之學。馮夢龍從小好讀書,他的童年和青年時代與封建社會的許多讀書人一樣,把主要精力放在誦讀經(jīng)史以應(yīng)科舉上。二十年的積累,讓他的經(jīng)學思想已趨于成熟。他把他的讀書體會、教館經(jīng)驗用心寫作成書,來麻之前,已成《麟經(jīng)指月》初稿。
《麟經(jīng)》即《春秋》,“指月”原為佛家語,以指譬教,以月比法。在佛教禪宗中,多用來比喻文字與義理的關(guān)系。《麟經(jīng)指月》說白了,就是《春秋》考試指南。很明顯,這是一部科舉考試的“教輔書”,但我們不能僅作古代的“黃岡密卷”觀。正如馮夢龍在后來刊刻的《麟經(jīng)指月》發(fā)凡中所言,“傾歲讀書楚黃,與同社諸兄弟掩關(guān)卒業(yè),益加詳定,拔新汰舊,摘要芟繁。傳無微而不彰,題雖擇而不漏。非敢僭居造后學之功,庶幾不愧成先進之德云耳?!边@是一部用心之作,既是馮夢龍的讀書筆記之大成,也是他用來教學于塾館的教科書。來麻城之后,他將此書分發(fā)給社友校訂參閱,結(jié)合社友意見修訂并于泰昌元年(亦即萬歷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是年九月,改元泰昌),有梅之煥等人序。序中云“無何,而馮生赴田公子約,惠來敝邑,敝邑之治《春秋》者,往往問渡于馮生;《指月》一編,發(fā)傳得未曾有……耿生克勵深于《春秋》,亦喜是編,相與從臾付梓。余為敘而行之。歲在庚申泰昌元年九月。”此序肯定了馮夢龍的學問及其對麻城讀書人的影響。馬泰來先生據(jù)此序文文末推測,此書或為梅之煥與耿克勵贊助刊刻,筆者深以為然。耿克勵,黃安人(今紅安,麻城與黃安明代均屬黃州府,嘉靖四十二年黃安建縣,其地原多屬麻城),耿定力之子,耿定向和耿定理之侄,系萬歷四十三年舉人。李贄赴麻城之前,即寓居耿家。馮夢龍返鄉(xiāng)之后,耿克勵還去蘇州看過馮夢龍,馮夢龍友人吳江人毛瑩有《馮夢龍先生席上同楚中耿孝廉夜話》詩(據(jù)馬泰來《馮夢龍友朋交游詩考釋》),耿孝廉即耿克勵。
《麟經(jīng)指月》所載參閱人員包括門人和其兄馮夢桂、其弟馮非熊、其子馮焴共104人,其中楚地士人52人,江浙士人52人。江南江北,恰好各占一半。剔除家人和門人,社友共88人。楚地52人中,除蕭丁泰系漢陽人外,其余皆為麻城和黃安人。麻城社友35人,黃安社友10人。另附麻城門人6人,涉及劉、陳、周、田、董五姓。
由此可見,此書雖是馮夢龍具草創(chuàng)之功,亦得到了江南江北讀書人的共同校訂參閱之力,可以說,融匯了吳、楚文人經(jīng)學之學力見識。
自此,馮夢龍一發(fā)不可收,接著又于天啟六年(1626)刊刻《春秋衡庫》,楚黃友人李長庚為之序,云“習《春秋》有三難,亦有三快……《衡庫》一出而通《春秋》之三難,益《春秋》之三快。猶龍氏自言:‘有此書,可無觀他書?!\確論也。”此書后有楚黃門人周應(yīng)華跋,中記:“吾師嘗有言曰:‘凡讀書須知不但為自己讀,為天下人讀;不但為一身讀,為子孫讀;不但為一世讀,為生生世世讀。作如是觀,方產(chǎn)盡茍簡之意,胸次才寬,趣味才永?!e《春秋》一書而衡庫俱在,若吾師之才,于天地古今無不衡矣,無不庫矣,又特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行事而已哉!”周應(yīng)華系天啟四年麻城舉人,他的跋文把對馮夢龍的景仰和感恩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們也可從中窺見馮夢龍的人生觀和教育觀,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志,盡在其中!
崇禎七年(1634)左右,馮夢龍將其在丹徒訓導任上所著《四書指月》講義刊印成書。該書僅存一殘本,訂閱姓氏有麻城門人四位,涉及梅、劉、鄒、田四姓。
由塾師坐館規(guī)律看,馮夢龍自萬歷四十年左右來麻之后,必定寓居數(shù)年(期間或有往還),曾在麻城劉、陳、周、田、董、梅、鄒等望族中坐館傳經(jīng)??v使返鄉(xiāng)及以歲貢入仕之后,仍以書為媒,與麻城士人有諸多聯(lián)系。
馮夢龍到麻城,本以讀書教書為務(wù),但是,因為科場失意,他在撰寫修訂經(jīng)學著作的同時,另辟蹊徑,發(fā)憤著書,把人生的主要精力貢獻給搜集整理和創(chuàng)作通俗文學上。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和時代環(huán)境把這位天才造就成了中國古代通俗文學事業(yè)的第一功臣。
馮夢龍游學麻城之后的二十年,是他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有大量作品問世。他大量收集麻城及大別山周邊的民歌,繼續(xù)充實和完善其《山歌》;研究麻城民俗,創(chuàng)作《情史》等系列小說;編輯整理出版小說《笑府》《古今譚概》《情史類略》《太平廣記鈔》等,這些來自歷代野史的故事匯編或現(xiàn)實生活實錄,也為“三言”的編纂積累了豐富的素材。他還與楊定見、袁無涯等人共同校對出版了李贄點校的《水滸傳》,并推動書商出版《金瓶梅》。
受李贄“童心說”的影響,馮夢龍矢志創(chuàng)立情教,欲以世俗情教補正統(tǒng)儒教之不足,甚或糾禮教之偏。
馮夢龍初到麻城時,離李贄去世不到十年,李贄的影響仍很大,李贄的許多好友還健在并成為馮夢龍好友,如麻城梅之煥、丘坦、楊定見以及公安三袁等,也成了馮夢龍學習李贄研究李贄的重要橋梁。從此,馮夢龍思想更加受到李贄這位封建叛逆者的影響,敢于沖破傳統(tǒng)觀念束縛。例如他在《情史》卷一《總評》提出“世俗但知理為情之范,孰知情為理之維”,強調(diào)真摯感情,反對虛偽禮教,與李贄的“童心說”一脈相承。李贄反對以孔子言論作為判斷是非的標準,馮夢龍在《太平廣記鈔》中也有相同觀點的評語:“假使往圣不作六經(jīng),千載又誰知其少乎?”完全將六經(jīng)典籍視作可有可無。
馮夢龍在《<情史>序》中高調(diào)宣稱:“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這是他的“情教”觀的宣言。情以教人,是馮夢龍創(chuàng)作和整理通俗文學作品的動機。他的理想,就是要以通俗小說、山歌、笑話等普通百姓易于接受的藝術(shù)形式,陶冶人性、轉(zhuǎn)移世風。
在麻城梅之熉作序的《古今譚概·談資部》中,馮夢龍記錄了兩個關(guān)于麻城官紳行酒令的笑話:
梅、郭二令相同
蜀人杜渭江朝紳令麻城,居官執(zhí)法,不敢干以私。一日宴鄉(xiāng)紳,梅西野(梅吉,梅之煥、梅之熉曾祖)倡令,要拆字入俗語二句。梅云:“單奚也是奚,加點也是溪,除卻溪邊點,加鳥卻為雞。俗語云:得志貓兒雄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泵略疲骸皢吻嘁彩乔啵狱c也是清。除卻清邊點,加心卻為情。俗語云:火燒紙馬鋪,落得做人情?!倍糯鹪疲骸皢蜗嘁彩窍?,加點也是湘。除卻湘邊點,加雨卻為霜。俗語云: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庇衷疲骸皢纹湟彩瞧洌狱c也是淇。除卻淇邊點,加欠卻為欺。俗語云:龍居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p>
劉端簡公令
古亭(麻城)劉端簡公(劉采)居鄉(xiāng),邑大夫或慢之。值宴會,端簡公出令佐酒,各用唐詩一句,附以方言,上下相屬。劉云;“一枝紅杏出墻來,見一半,不見一半?!焙姓V意。一士夫云:“旋斫松柴帶葉燒,熱灶一把,冷灶一把?!币卮蠓蛟疲骸罢绒挤鑫疫^橋東,我也要你,你也要我?!币粫r喧傳,以為絕唱。
一說又云:“隔斷紅塵三十里,你也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苯庵咴唬骸包c溪荷葉疊青錢,你也使不得,他也使不得?!?/p>
這兩個酒令笑話都屬于士大夫階層的雅笑話,但是因為采用方言俗語的形式,文化水準不高的普通百姓也能聽懂。筆者年輕時即聽家父講過第一個酒令。說明這樣雅俗共賞的笑話仍在民間流傳。而在會心一笑之后,又禁不住讓人思量其中的人情世故。
《古今譚概》中《不韻部·宣水》條記敘了一則笑話:“余寓麻城時,或呼金華酒為金酒。余笑曰:‘然則貴縣之狗,亦當呼麻狗矣?’坐客有臉麻者,相視一笑?!边@則笑話市井氣息更濃,通過類比,謔笑中道出金華酒不可簡稱“金酒”,正如麻城狗不能簡稱“麻狗”,因為金華系地名。順便說一下,金華酒在最早從麻城流傳出去的《金瓶梅》中多有出現(xiàn),或有關(guān)聯(lián)。
《情史》原題《情史類略》,又作《情天寶鑒》,系馮夢龍從歷史文獻、前人筆記小品及當世人物事跡中摘取有關(guān)愛情故事匯編而成。《情史·詹詹外史序》中,馮夢龍將情教溯源到儒家的六經(jīng):“六經(jīng)皆以以情教也?!兑住纷鸱驄D,《詩》有《關(guān)雎》,《書》序嬪虞之文,《禮》謹聘奔之別,《春秋》于姬姜之際詳然言之。豈非以情始于男女……情之功效亦可知已?!瘪T夢龍大膽地把情教的地位與宋明理學比肩,從而在法理上樹立情教的文化地位。
《情史》中,收錄了兩個與馮夢龍同時代的麻城人物的情事。一個是《萬生》,寫的是楚黃諸生萬生與鄭生同性戀的故事;一個是《丘長孺》,寫的丘長孺在其姊丈的粗暴干涉下,與蘇州歌妓白六、白二、白十姊妹間的一段曲折哀怨的故事。寫這兩個頗有些驚世駭俗的真實故事,馮夢龍筆下均是帶著理解與同情的色彩,毫不顧及世俗的看法。在《丘長孺》文末評述道:“余昔年游楚,與劉金吾、丘長孺俱有交。劉浮慕豪華,然中懷麟介,使人不測。長孺文試不偶,乃投筆為游擊將軍。然雅歌賦詩,實未能執(zhí)殳前驅(qū)也。身軀偉岸,袁中郎呼為‘丘胖’。而恂恂雅飾,如文弱書生。是宜為青樓所歸矣?!标胺袷煜さ娜宋铮敛槐苤M,抑劉而揚丘,作者態(tài)度實在是太鮮明了,不愧為情教教主!
《三言》是馮夢龍通俗小說之集大成者,也有得自麻城的素材。比如《喻世明言》中的《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是由《情史》中的《珍珠衫》改編的。寫的楚商妻子出軌的故事,貫穿作品始終的是濃厚的因果報應(yīng)情調(diào),但是這種貫穿又是在“情與欲”這一現(xiàn)實人生課題下進行的,在以渲染自然人性的主情人文思想去解構(gòu)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同時,又以吸納了釋道的儒家思想為主導去兼容和消化主情思潮。值得注意的是,《情史》中新安客人初見樓上楚商妻之場景與《金瓶梅》中西門慶與潘金蓮的相見場景極其相似,而費盡心機撮合二人奸情的鬻珠媼與老奸巨猾的王婆也如出一轍,二者之間,似有脫胎之痕跡。
此外,馮夢龍借戲曲宣傳情教,墨憨齋新定《灑雪堂傳奇》,上下二卷各二十出,就是麻城梅孝巳原作改定的。上題“楚黃梅孝巳草創(chuàng),吳國龍子猶竄定”,其小引末又題“崇禎改元春正月,西陵梅孝巳識”,西陵之籍貫,有人誤以為是河北西陵(易縣),其實這是麻城別稱(麻城古屬西陵縣),與題中“楚黃”相印證。梅之煥在《麟經(jīng)指月序》中便是稱“西陵友人梅之煥撰并書”。梅孝巳為何人,麻城方志資料未載,待考。
馮夢龍在麻城以文會友,共結(jié)研讀春秋之文社。從《麟經(jīng)指月》所附參閱社友八十八人看,有進士,有舉人,有貢生,有生員。其中不乏其時名高位顯者。下面略選名單中靠前的江南名士和麻城名士簡要介紹。
江南名士,如:晉江李叔元,萬歷二十年(1592年)進士,先后授官刑部主事、后轉(zhuǎn)禮部郎中、又出任山東學政、遷浙江溫處道糧漕參政、江西按察司等,天啟年間升任湖廣左布政,掌全省民政、田賦。溫體仁,浙江烏程(今湖州)人。明末大臣,崇禎年間朝廷首輔。長洲文震孟,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弱冠之年即以《春秋》舉鄉(xiāng)試。天啟二年(1622年)中式壬戌科第一名進士(狀元),授翰林院修撰。錢謙益,學者稱其虞山先生。清初詩壇的盟主之一,蘇州府常熟縣人。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探花,后為東林黨的領(lǐng)袖之一,官至禮部侍郎。明亡后,馬士英、阮大鋮在南京擁立福王,建立南明弘光政權(quán),錢謙益依附之,為禮部尚書。后降清,為禮部侍郎。
麻城名士,如:梅國樓,萬歷十一年三甲215名進士,選庶吉士。官至江西南贛兵備道布政司參議。著有《少參遺文遺詩》《梅公岑草》等。李長庚,萬歷二十三年(1595)進士。授戶部主事,歷江西左右布政使,崇禎間歷吏部尚書,以忤溫體仁斥為民。其與馮夢龍關(guān)系甚密,曾二次為馮所著書作序。著《春秋衡庫序》《太平廣記鈔》。梅之煥,梅國楨侄,萬歷三十二年(1604)三甲22名進士,后選庶吉士。授吏科給事中,出為廣東副使,有惠政。著有《梅中丞遺稿》《智囊補序》《史記神駒》《麟經(jīng)指月序》等。兩次為馮夢龍所著書作序。田生金,萬歷三十二年三甲20名進士,由推官擢御史,累升太仆卿,為官清正,為時所稱,《復方孝儒友族家》一疏為人所稱。陳以聞,萬歷三十五年(1607)三甲59名進士,先后授吳縣,禮曹晉尚寶寺丞。著有《寄生草》。周之夫,周思稷子。萬歷三十五年三甲17名進士,由推官轉(zhuǎn)禮部郎中,后官溫州知府。著有《棲云堂詩文集稿》《青袍草》《壺隱草》。鄒人昌,萬歷三十八年(1610)三甲213名進士。曾任上海知縣、平和知縣,及升刑部主事,官至知府。劉鐘英,萬歷四十一年三甲147名進士,官翰林,崇禎戊辰起洗馬司祭酒,尋遷禮部侍郎,后乞歸。性醇篤,不喜聞人過,居官不附黨,不治名,不越職言事。與梅之煥、陳以聞等參與東林黨。田生芝,萬歷四十四年(1616)三甲128名進士,任密云縣,升吏部主事,累升光祿卿通政使。
上述名單中,除劉鐘英和田生芝外,均是萬歷四十年以前的進士,成書之日時,劉鐘英和田生芝也已中進士。讓人驚嘆的是,馮夢龍以一己諸生之身,居然讓眾多的位高權(quán)重、聲名顯赫的名士傾蓋以交。讓麻城人敬畏有加的李長庚和梅之煥都是兩次為布衣之身的馮夢龍著作寫序,字里行間,不吝贊譽。
明代中后期派系林立,東林黨、浙黨、楚黨、齊黨互相傾軋,黨同伐異。這份名單上的名士派系便很復雜,有些還互為政敵。如溫體仁系浙黨,錢謙益、梅之煥、陳以聞、劉鐘英系東林黨,田生金系楚黨。馮夢龍與仕宦交,不黨不阿;與士人交,不卑不亢;與平民交,不狂不驕??梢哉f,馮夢龍折服眾人的是他淵博的學識,曠世的才情,更是他高尚的人格?!霸鐨q才華眾所驚,名場若個不稱兄。一時名士推盟主,千古風流引后生。桃李兼栽花露濕,宓琴流響訟堂清。歸來結(jié)束墻東隱,翰膾機莼手自烹?!蔽膹暮嗊@首《馮猶龍》是對馮夢龍一生最好的概括。
馮夢龍在麻城游學數(shù)年,以書為媒,求真求實求道,教書教理教情。如同李贄與麻城互相成就的關(guān)系一樣,他在麻城結(jié)交了一批良師益友,志同道合,互相砥礪切磋,在思想、藝術(shù)各方面日趨成熟,可以說,麻城是錘煉他思想和藝術(shù)的熔爐,展示他學識與才情的平臺。麻城為他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素材和藝術(shù)轉(zhuǎn)型的實踐。而他也將帶有鮮明個人色彩的經(jīng)學思想和教化觀念帶到麻城,繼李贄之踵,為江北山區(qū)小縣吹進江南人文啟蒙之風。同時,他又通過各色筆觸,把楚地的人情物理傳播到大江南北?!霸诿鞒腥~以后的麻城,先后以李贄、馮夢龍為中心,形成了一個由不同人組成,具有不同程度封建叛逆思想的既復雜而又松散的思想文化群體,這也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保ㄍ趿琛痘恕で榉N·七品官》)他們?yōu)榻辖钡膶W術(shù)思想、藝術(shù)形式的交融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如此說來,馮夢龍不是百無一用的“畸人”,論學識,他是大學者;論文才,他是大文豪;論人品,他是真君子;論志向,他是偉丈夫。從蘇州到麻城,馮夢龍以一介諸生之身,以書為媒,以人傳文,團結(jié)起一批南北文人,促進了吳楚文人的交流與互動,而吳江楚水交融匯合,最終流進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大海。
[1]麻城縣志.光緒八年刻.麻城地方志辦公室, 1999年影印本.
[2]繆詠禾.馮夢龍和三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3]王凌.畸人·情種·七品官[M].福州:海峽文藝 出版社,1992.
[4]高洪鈞.馮夢龍集箋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 2006.
[5]高洪鈞.馮夢龍笑話集[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
[6]馮夢龍.馮夢龍全集[M].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 2005.
On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Feng Menglong’s Study Tour in Macheng
Jin Peizhi
(Academy of Education Sciences, Macheng Education Bureau, Macheng 438300 Hubei)
Taking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Feng Menglong and the scholars in Macheng and the elements of Macheng in his works as the object of study,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Feng Menglong’s trip to Macheng. At the end of Wanli, Feng Menglong traveled in Macheng for several years, taking books as a medium, seeking truth, fact and teaching. He has made a number of mentors and helpful friends in Macheng, who share the same ideals, work hard with each other, and become increasingly mature in ideology and art. Macheng has provided Feng Menglong with creative materials and practice of artistic transformation. Macheng is a furnace to temper his ideas and art, and a platform to show his knowledge and talent. And he also brought his distinctive personal Confucian thoughts and educational ideas to Macheng. Following Li Zhi’s heel, he blew the wind of humanistic enlightenment for small counties in mountainous areas in the north of the Yangtze River into the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At the same time, he also spread the human physics of Chu to the north and south of the river through various brush strokes. From Suzhou to Macheng, Feng Menglong united a group of literati from the north and the south with books as the media and people as the media, and promoted the communication and interaction between Wu and Chu literati.
Feng Menglong;Study tour in Macheng;Cultural significance
G127
A
1672-1047(2022)05-0076-06
10.3969/j.issn.1672-1047.2022.05.20
2022-09-04
金培植,男,湖北麻城人,正高級教研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兼職研究員、碩導,麻城市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及馮夢龍研究室主任,麻城市《金瓶梅》研究學會會長。研究方向:鄂東文史,中學語文教育教學。
[責任編輯:何玲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