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凌斐
(華中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9)
韓愈是唐代杰出的文學(xué)家、思想家和政治家,學(xué)界對其研究的成果十分豐富,尤以思想和文學(xué)角度進行研究為多,對于韓愈日常生活的探討較少。黃正建從衣食住行及交游等方面進行論述,揭示了韓愈的基本生活狀況,[1]但未對韓愈“窮困”中的“志困”進行探討。殊不知韓愈的窮困經(jīng)歷對其詩文創(chuàng)作和道統(tǒng)思想均有一定的影響,“身窮”可解釋為求食飽衣暖而不得的身體狀態(tài),“失志”則表現(xiàn)為求志達意滿而未果的精神追求,也即“志困”。這正與韓愈所言“命窮”的含義一致,韓愈解釋“命窮”為:“影與形殊,面丑心妍;利居眾后,責(zé)在人先?!保?]637
有鑒于此,筆者欲在吉光片羽之中分析韓愈“窮困”的不同內(nèi)涵、成因及其影響。
韓愈三歲喪父,自小跟從長兄韓會生活,受到兄嫂的悉心照料。韓愈七歲時,長兄韓會應(yīng)召赴長安任起居舍人,韓愈隨兄前往。然而好景不長,韓會在韓愈十二歲時身故,一家生活突然陷入窘境,全靠嫂鄭氏勉力維持。韓愈七歲始讀書至二十歲參加科舉,中間大概只有三年時間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至韓愈二十歲時,苦于家貧,迫切希望通過登入仕途來改變這種局面,韓愈在《答崔立之書》中說到:“仆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圣人之書,以為人之仕者皆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時,苦家貧,衣食不足,謀于所親,然后知仕之不唯為人耳?!保?]186
由于無名門貴族的推薦與資助,以及與士人風(fēng)尚格格不入,他在長安應(yīng)考的生活也倍加艱辛,最后淪落到食不飽、穿不暖的狀態(tài)。其詩曰:“長安百萬家,出門無所之。豈敢尚幽獨,與世實參差?!保?]1無奈之下,他只得拜訪亡兄韓弇的故友北平王馬燧。馬燧不忍,資助其食物和衣物,第一次參加科舉時的艱難局面有所緩解。韓愈回憶說到:“始余初冠,應(yīng)進士貢在京師,窮不自存。以故人稚弟拜北平王于馬前,王問而憐之,因得見于安邑里第。王軫其寒饑,賜食與衣?!保?]600
雖然其后他也做出了一些合適的改變,開始參與社會交往,陸續(xù)求薦于名流,如《上張徐州薦薛公達書》《河中府連理木頌》《上賈滑州書》《上宰相書》等,但是結(jié)果卻不盡人意,韓愈經(jīng)濟上窘迫的狀態(tài)未有改變,他說到:“仆在京城八九年,無所資取,日求于人以度時月,當時行之不覺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當痛之時,不知何能自處也。”[2]199從貞元二年(786)離家前往長安始,至貞元十一年(795)離開長安,韓愈這十年間飽食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其情之可悲,如其詩云:“汩東西與南北,恒十年而不居;辱飽食其有數(shù),況策名于薦書。”[2]3此時,韓愈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人生也走完了一半,生活上“身窮”的局面成為前半生最突出的問題。
從貞元十四年(798)任董晉幕府推官始,至長慶四年(824)身歿,韓愈為官約二十八年。后半生為官雖然官階升升降降、官職頻繁變化且任期很短,但此階段的生活有所起色,基本告別了“身窮”的局面。大部分時間里,可以確定韓愈不再因“身窮”而發(fā)愁,即使是因觸犯上意,被貶至偏遠的嶺南,韓愈也未曾遭遇早年時“飽食有數(shù)”的狀態(tài)。貞元十九年(803),韓愈因作《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觸怒京兆尹李實,遭其讒害,被德宗皇帝貶為連州陽山令。韓愈認為陽山是“天下之窮處也。陸有丘陵之險,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橫波之石廉利侔劍戟”[2]298-299,雖處此窮苦險惡之處,但韓愈遠離了復(fù)雜的斗爭、奔波的勞苦,且有區(qū)冊、區(qū)弘、劉師命等人從遠方來師從韓愈,韓愈與他們一起詩酒相伴,生活得滋滋有味。韓愈說到:“余少之時,將求多能,蚤夜以孜孜;余今之時,既飽而嬉,蚤夜以無為?!保?]62兩年“飽而嬉”的生活給韓愈帶來了一個幸福的煩惱,那就是移任江陵法曹時出現(xiàn)了“腰腹空大”[3]35的情況。元和五年(810),韓愈任河南令,任上作詩曰:“還家敕妻兒,具此煎炰烹。柿紅蒲萄紫,肴果相扶擎。芳荼出蜀門,好酒濃且清?!保?]63呈現(xiàn)出了一幅美好的生活圖景,與前半生凄慘的自我描述已有顯著的不同。元和十四年(819),韓愈被貶至嶺南更偏遠之地潮州任刺史,行走至湖廣交界的樂昌時,憂懼地說:“下此三千里,有州始名潮。惡谿瘴毒聚,雷電常洶洶。鱷魚大于船,牙眼布殺儂。州南數(shù)十里,有海無天地。颶風(fēng)時有作,掀簸真差事?!保?]99韓愈詩中描寫的潮州環(huán)境雖有些夸張,但卻反映了他對潮州險惡的印象。在到達潮州后,韓愈誠惶誠恐地向憲宗懺悔,他說潮州的環(huán)境“濤瀧壯猛,難計程期;颶風(fēng)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夕發(fā)作”[2]690,這不禁給后人留下了韓愈在潮生活艱難的錯覺,以及由此帶來的身形消瘦的誤會。實際上,韓愈蒞潮時已是“肥而寡髯”的形象,今人曾楚楠作有《韓愈畫像辨正》[4],對韓愈身體形象進行探討,可資佐證。而且,韓愈知潮州刺史時受到孔戣的資助,孔戣擔(dān)心韓愈到任后“州小俸薄,慮有闕之”,于是“每月別給錢五十千”,使韓愈“身衣口食,絹米充足”[2]814。而且,韓愈將家眷全部留在韶州,由韶州刺史張蒙照顧,可以認為韓愈在潮州的生活基本無慮。
自此之后,韓愈官職越來越高,元和十五年(820)九月,遷為國子監(jiān)祭酒;長慶元年(821)七月,任兵部侍郎;長慶二年(822),轉(zhuǎn)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長慶四年,任吏部侍郎。俸祿也隨之提升,而且隨著名氣的增高,韓愈還依靠撰寫碑銘獲得許多額外收入。韓愈也不再為生計發(fā)愁,甚至還短暫地過起了衣食無憂的生活。韓愈說到:“始相識時,方甚貧,衣食于人;其后相見于汴、徐二州,仆皆為之從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時豐約百倍,足下視吾飲食衣服亦有異乎?”[2]216他感到如此的心安與滿足,甚至在與張籍的詩中興奮地說到:“仆射南陽公,宅我睢水陽。篋中有余衣,盎中有余糧?!保?]8經(jīng)濟上不再有窘迫的局面困擾著他。
韓愈早年經(jīng)濟上的窘困在貞元十四年開始出現(xiàn)改觀,食不飽、衣不暖的狀態(tài)終于不再是常態(tài),雖然此后也曾遭遇動蕩與困境,其后詩文中仍舊出現(xiàn)有“饑”“貧”“寒”等字眼,但是與前一階段相比,卻增添了新的含義。韓愈“身窮”的問題暫時得到解決,新的煩惱卻接踵而至,“失志”更加嚴重地困擾著韓愈,甚至成為其后半生最大的困擾。
其實,早在韓愈應(yīng)試科舉時,“志困”的局面就已露出苗頭。韓愈初次科舉就遭遇無人引薦的尷尬局面,造成他當時生活的艱難,韓愈言及“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貴人之門,人之所趨,仆之所傲”[2]215。在《上考功崔虞部書》中也講到:“凡在京師八九年矣,足不跡公卿之門,名不譽于大夫士之口?!保?]737他和孔孟一樣,都想從實際的政治參與中去實現(xiàn)政治抱負,去實現(xiàn)政治理想,所以學(xué)成之后,便急于應(yīng)考、從政。從三封上宰相書來看,情感態(tài)度愈發(fā)激烈,第三書雖有求汲引之意,韓愈卻將他的仕進上升到為君為民的高度,且以古圣賢做依托,使人絲毫感覺不到他的乞求之意,更甚的是他將宰相不愛才之過數(shù)落殆盡,這從側(cè)面也體現(xiàn)出韓愈高遠的志向受到時局所限。
這些挫折只能算是韓愈“志困”開始顯露的序曲,韓愈為官之后所經(jīng)歷的斗爭、升降才能算作“志困”的集中體現(xiàn)。貞元十四年,好友孟郊離開汴州,韓愈作詩與孟郊惜別,在《答孟郊》詩中說:“人皆余酒肉,子獨不得飽?!保?]6事實上,不得飽之人同樣包括韓愈。韓愈此時已三十一歲,輔佐董晉已一年有余,卻遲遲不能在仕途上大展偉業(yè)。約一年后,黃河決堤于滑州,韓愈心憂百姓,連美酒佳肴也覺得索然無味,其《齪齪》詩有云:“酒肴雖日陳,感激寧為歡。”[3]9但他卻無處施展才能,為此發(fā)出強烈的不滿:“齪齪當世士,所憂在饑寒。但聞賤者悲,不聞貴者嘆。大賢事業(yè)異,遠抱非俗觀。……愿辱太守薦,得充諫諍官。排云叫閶闔,披腹呈瑯玕。致君豈無術(shù)?自進誠獨難!”[3]9可見,韓愈的“饑”與“寒”并不是身體的感受,而是不得太守舉薦的精神狀態(tài),韓愈“不得飽”的志向受限與早前“飽時有數(shù)”的殘酷現(xiàn)實已有本質(zhì)不同。
縱觀韓愈仕途之路,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貶官原因皆非失職,而為秉公履職卻遭奸人嫉恨,這無疑讓具有金石一般志向的韓愈備受打擊。貞元十九年,韓愈由國子監(jiān)四門博士遷為監(jiān)察御史,由學(xué)官轉(zhuǎn)為監(jiān)察官,政治上施展抱負機會顯著增加,卻因正直上書《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詳細揭露關(guān)中亢旱、糧食歉收、百姓饑苦的真相,遭到李實的反擊,隨即被貶為陽山縣令。元和七年(812),韓愈因替華陰縣令辨白有失,下遷為國子博士。該事件中,柳澗貪污有罪為實,韓愈未明真相而辨確有過失,但他提出需由御史監(jiān)察坐實后再行處置,并非無理。同時,貶官至國子博士的處分,未免過分。韓愈好友盧仝也因其受奸人讒諫而屢遷學(xué)官而不滿,其詩云:“忽見除書到,韓君又學(xué)官。死生縱有名,人事始知難。烈火先燒玉,庭蕪不養(yǎng)蘭。山夫與刺史,相對兩?岏?!保?]元和十一年,韓愈任中書舍人,掌管侍奉進奏,參議表章。任期不滿半年,因平蔡事與宰相意相反,即被降為太子右庶子,雖官階上升至正四品下,卻為一閑官,掌侍從、獻納、啟奏,無參議職能。元和十四年,出于為國計民生的一片熱忱,韓愈上《論佛骨表》,竟從刑部侍郎被貶為潮州刺史,其女韓拏也死于赴潮途中。這一系列的遭遇足見韓愈的仕途頗為坎坷,對比韓愈的前半生主要致力于解決“身窮”的問題,韓愈的后半生則為“身已飽,志未滿”的狀態(tài)。
本文認為,韓愈早年“身窮”的原因主要有兩點:首先,韓愈早年時,家庭成員相繼離世,族內(nèi)晚輩大量投靠,造成經(jīng)濟壓力增大。韓愈祖父韓叡素生有四子:長仲卿,次少卿,次云卿,季紳卿。韓愈與韓會、韓介為仲卿子,韓俞、韓弇為云卿子,韓岌為紳卿子。韓會膝下無子,遂將韓介次子老成過繼來,老成有二子:湘、滂。大歷三年,韓愈母卒。兩年后,韓仲卿身故。九年后,韓會身故。貞元九年,嫂鄭氏卒。貞元十九年五月二十六日,韓愈侄韓老成卒。此外,韓愈從兄韓弇貞元三年遇害、韓岌元和元年六月十四日卒。韓愈在《祭十二郎文》中說到:“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只。”[2]379妻家方面,韓愈妻高平君盧氏,有姐妹三人(一人早逝),兄弟二人。盧氏長兄盧于陵于元和二年五月卒,長姐元和四年正月二十二日卒,幼弟盧渾不知卒于何時。兄弟姐妹五人,只剩盧氏一人。同時,韓愈與盧氏還育有二男五女,除了第四女早逝外,剩有六子,再加上數(shù)十口同族子女需要撫養(yǎng),這無疑給韓愈增添了許多壓力。從韓愈在徐州時作《贈族侄》可見此情景,韓愈從衣食充足到“蕭條資用盡”,韓愈云:“擊門者誰子?問言乃吾宗。自云有奇術(shù),探妙知天工?!保?]9韓愈在《與李翱書》中也講到:“仆之家本窮空,重遇攻劫,衣服無所得,養(yǎng)生之具無所有,家累僅三十口,攜此將安所歸托乎?”[2]199在貶潮州時曾作詩《過始興江口》也有“目前百口還相逐”之語描述家庭成員眾多,“百口”“三十口”皆為虛指人口之眾,結(jié)合韓愈家族成員大部分離世的情況,可推知其族侄追隨者眾多。
其次,韓愈早年大部分時間都處于動蕩、奔波之中,無暇治理產(chǎn)業(yè)。借用韓愈之語為“四海失巢穴”。韓愈于貞元十一年所作《感二鳥賦》就曾說到:“幸生天下無事時,承先人之遺業(yè),不識干戈耒耜、攻守耕獲之勤;讀書著文,自七歲至今,凡二十二年。”[2]2加之韓愈為官清廉,官俸之外,不謀取私利,因此其前期經(jīng)濟狀況較為窘困。
韓愈“志困”的原因,其一在于受當時士人引薦之風(fēng)的影響,韓愈家族主要成員的離世,使其無法從家族中得到幫助。如韓愈祖父韓叡素曾任桂州刺史,父親韓仲卿曾任武昌令、尚書右仆射,從父韓云卿曾任禮部侍郎,從父韓紳卿曾任涇陽令、揚州錄事參軍,長兄韓會任起居舍人,次兄韓介任率府參軍,從兄韓俞任開封尉,從兄韓岌任虢州司戶。他們皆較早離世,無法為韓愈提供更多的政治資源。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韓愈自身性格剛正、不趨世俗,他希望自己如金石一般堅固,雖在濁亂而不能污。他多次將此志向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他在《北極一首贈李觀》中說到:“所尚茍同趨,賢愚豈異倫。方為金石姿,萬世無緇磷。無為兒女態(tài),憔悴悲賤貧?!保?]2他歌頌伯夷的特立獨行,為萬世之標準,并以此作為自己的為人準則,他說:“若伯夷者,窮天地亙?nèi)f世而不顧者也。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崒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2]72這種剛正不阿的性格,勢必會觸犯許多人的利益,韓愈歷次貶官皆緣于此。韓愈也曾因此自嘲:“仆見險不能止,動不得時,至于顛頓狼狽,失其所操持;困不知變,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憫笑,天下之所背而馳者也?!保?]185
從韓愈個人的角度來分析,窮困無疑帶來了沉重的現(xiàn)實問題,即韓愈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及至中年就已出現(xiàn)嚴重的身體問題;仕途上的不如意,也加劇了韓愈身體狀況的惡化,韓愈往往藉助酒來緩解憂愁。韓愈身體問題主要表現(xiàn)為眼疾、脫發(fā)、軟腳病及牙齒脫落。
早在貞元五年時,韓愈即患有“負薪之疾”。及至中年,健康問題愈發(fā)突出,在他三十三歲時眼疾加劇,《與孟東野書》中說到:“愈眼疾比劇,甚無聊,不復(fù)一一。”[2]154約兩三年之后,韓愈又開始飽受掉牙之痛,據(jù)《落齒》詩云:“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齒。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余存皆動搖,盡落應(yīng)始止。”[3]16我們可以據(jù)此詩了解到韓愈還剩二十余顆牙,大約還在以一年一顆的速度掉牙。至韓愈四十七歲時,牙齒便只剩十九顆了,有《寄崔二十六立之》詩為證:“我雖未耋老,發(fā)禿骨力贏。所余十九齒,飄飄盡浮危。玄花著兩眼,視物隔褷??!保?]73韓愈更有詩對比年輕時的身體狀況:“君頤始生須,我齒清如冰。爾時心氣壯,百事謂己能。一別詎幾何?忽如隔晨興。我齒豁可鄙,君顏老可憎?!保?]59可見韓愈二十五歲至四十七歲的黃金壯年期間,身體狀況急劇下降的情況。
伴隨著眼疾、掉牙之苦,韓愈頭發(fā)也開始發(fā)白。約在韓愈三十五歲時,對老成信中說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fā)蒼蒼,而齒牙動搖?!保?]380一年之后,問題更加嚴重,韓愈在與崔群的書信中說到:“近者尤衰憊:左車第二牙無故動搖脫去,目視昏花,尋常閑便不分人顏色,兩鬢半白,頭發(fā)五分亦白其一,須亦有一莖兩莖白者;仆家不幸,諸父諸兄皆康強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圖于久長哉?”[2]211至三十八歲時,白頭發(fā)問題更加嚴重,《五箴》曰:“余生三十有八年,發(fā)之短者日益白,齒之搖者日益脫。”[2]62至四十歲,白發(fā)也即將掉盡,其詩云:“冠欹感髪禿,語誤悲齒墮。”[3]33
仕途上的不如意養(yǎng)成了韓愈借酒消愁的習(xí)慣,更加劇了身體問題的嚴重性。貞元十九年,韓愈因上書《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被貶為陽山縣令,即使遇到獻宗大赦,也只是遷任江陵法曹參軍,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韓愈只好通過頻繁地飲酒,來抵消這壯志未酬的煩惱。其詩云:“三杯取醉不復(fù)論,一生長恨奈何許!”“平明出門暮歸舍,酩酊馬上知為誰?”“百年未滿不得死,且可勤買拋青春。”[3]33
從詩文創(chuàng)作角度來看,窮困帶來的憂患之思容易爆發(fā)出思維的廣度、深度與力度,產(chǎn)生極于精思下的感激奮發(fā)之作。關(guān)于士人窮困的問題,過往研究多以文學(xué)創(chuàng)作角度進行探討,如童慶炳和鞏本棟則主要分析了“窮而后工”思想的歷史發(fā)展,[6-7]王向峰以唐代重要歷史事件為線索,探討國家不幸對詩人、詩作的影響。[8]但這些文作皆存有片面之言,對窮的狀態(tài)未有階段性的具體分析,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工”的原因未作出全面的分析。陳云松認為詩人之“窮”多在“道窮”,而非“家貧”。[9-10]實屬真知灼見。
對于韓愈而言,生活的貧困與身體的疾病交替困擾,都未磨滅其志向,反而使其更加堅定。韓愈常在贈友人詩文中有勸勉之語,這也同樣是對自己的勸誡。如韓愈贈李觀詩云:“窮冬百草死,幽桂乃芬芳。且況天地間,大運自有常。勸君善飲食,鸞鳳本高翔?!保?1]17可以看出韓愈對生活間的疾苦不以為意,認為萬物自有其運行法則,唯有翱翔于空、不流于俗才是應(yīng)當堅守的品行。人愈窮,志愈困,情愈不平,而激發(fā)出的文章之作,更能將個人的窮困憂思與國家興衰災(zāi)難結(jié)合起來,韓愈說:“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發(fā)于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好之,則不暇以為?!保?]294窮苦之人易覓,但并非皆能迸發(fā)出思想的火花;失志之士皆在,卻無幾人如韓愈般產(chǎn)生不朽的藝術(shù)魅力?!吧砀F”則能窮而后工,人愈窮,辭愈工?!爸纠А眲t能興愁思,志愈困,其思愈深。窮苦與愁思的相互作用,再加上對社會生活、政治斗爭的切實體驗,成就了韓愈“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的歷史地位。由此觀之,窮困對于韓愈進行詩文創(chuàng)作而言,實則有促進作用。
另外,身窮志困的現(xiàn)實遭遇,使其能敏銳地揭示出唐代中期嚴重的社會問題,為其“道統(tǒng)”思想的滋養(yǎng)提供了充足養(yǎng)分。韓愈為擺脫貧困的生活而力求科舉,進而在閱讀三代兩漢之書的過程中培養(yǎng)出圣人之志,以兼濟天下為己任。其《縣齋有懷》云:“少小尚奇?zhèn)?,平生足悲咤……事業(yè)窺皋稷,文章蔑曹謝?!保?]21《岳陽樓別竇司直》云:“念昔始讀書,志欲干霸王……少年氣真狂,有意與春竟?!保?]28《贈族侄》云:“我年十八九,壯志起胸中。”[2]9甚至在懷才不遇之時,敢于上書宰相,將宰相不愛才之過數(shù)落殆盡。即便棲于董張二人幕府時,也絲毫不改其志。圣賢理念中的“士志于道”固然重要,但現(xiàn)實生活中的實踐操作同樣重要,韓愈說:“前古之興亡未嘗不經(jīng)于心也,當世之得失未嘗不留于意也,常以天下之安危在邊?!保?]227可見,當世的得失作為韓愈重要的思想來源,表現(xiàn)在他因為民請命、諫迎佛骨等而多次被貶之后的思考,而他志困的重要原因也即未能處理好現(xiàn)實生活中的實踐操作。韓愈將自己強烈的主體意識注入詩文之中,通過對仕途坎坷的反思,對“仁”“義”“道”“德”的內(nèi)涵形成清楚的認識,從學(xué)理上排斥佛老,促成“統(tǒng)”的觀念的形成,最終作有《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