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宜學(xué)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東方”在西方成為時髦的象征,東方文化被視為可以醫(yī)治歐洲科學(xué)文明和物質(zhì)主義精神疾病的靈藥。如在德國人眼中,能夠代表東方文化的東方圣人有兩個:一個是辜鴻銘,另一個便是泰戈爾。西方知識分子和普通民眾對東方的語言、智慧和藝術(shù)充滿向往,滿懷期望地在中國人和印度人身上尋找他們所渴求的寧靜與和平的智慧。
在中國國內(nèi),辜鴻銘與泰戈爾同被視為東方文明的倡導(dǎo)者,辜鴻銘則有“中國的泰戈爾”之稱。如吳宓說:“今日世界中人物可與辜鴻銘氏相提并論者,莫若印度之泰戈爾(Tagore)?!钡珔清低瑫r指出:這兩人“亦怪物,亦名人,或斥為狂徒,或尊為先覺,雖負盛名于當時,而實非今世思想學(xué)問之正軌,決不足為今后世界道德精神之導(dǎo)師”。
但這些觀察和認識畢竟屬于旁觀者的一家之言。辜鴻銘與泰戈爾實際上有過直接的思想交集,兩人在北京見過幾次面,還有一次正式會談。泰戈爾如何評價辜鴻銘,目前缺乏具體材料,但辜鴻銘對泰戈爾的態(tài)度,卻是白紙黑字,清楚明確的。
1924年4月23日,辜鴻銘在北京東站迎接泰戈爾,兩位西方人眼中的東方圣人在北京相遇。對泰戈爾的來訪,辜鴻銘顯然抱有期待。同為東方文化的倡導(dǎo)者、西方文明的批判者,能在北京相聚,共同暢談東方文明于世界文明的價值,當然不失為提倡東方文明力量的一次大聚合。國內(nèi)知識界,出于各自文化立場,也在期待著這次圣人大雅集:
夫太氏,亡國之遺民耳!然其聲譽所被,則凡有井水飲處,幾盡聞之,豈非以其人格之偉大耶?因念此屹然今存于東亞大陸之文明古國,豈遂無一人焉,足與太氏相埒者?忽憶曾與太氏同得榮獎(Nobel Prize)之辜鴻銘先生,其聲望之遠被四裔,殆不亞于太氏,蓋太氏以詩著,而辜先生則不徒以詩文名也。印度與中華同為東亞文明之國,今印度不幸已亡矣。中華今雖屹然尚存,然其所處之境遇則與已亡之印度乃無天淵之隔。
蓋自歐美勢力之如風(fēng)起潮涌而來也,兩國之經(jīng)濟的社會的組織,與昔存之道德與宗教,皆如殘云被卷,岸沙被淘,瞬息幾盡矣。于此而有人焉,尚足以屹然獨立,不為此外來勢力所撼者,在印度則有太氏,在中國其殆辜氏乎!故當月之二號辜氏之訪太氏于清華也,同學(xué)即盛傳中國之太谷爾與印度之太谷爾相見云。
4月29日下午,泰戈爾與徐志摩等趕赴清華。5月2日,辜鴻銘專程從北京大學(xué)趕到清華大學(xué)會見泰戈爾。辜鴻銘與泰戈爾兩人具體談了什么,不得詳知,但辜鴻銘對泰戈爾的認識卻因這次會面而有所改變。因為雖然兩人都是東方文明的提倡者,但兩人所謂的東方文明的內(nèi)涵則是不同的。所以,辜鴻銘對泰戈爾似乎并無好感。3日,清華學(xué)生梁朝威“聞辜氏之名久矣。然仰止之情雖深,識荊之緣卻淺,神馳豐采,每滋憾焉。乃決于三號進京趨謁此中國的太谷爾,冀一聆其偉論”。
辜鴻銘和藹可親,態(tài)度溫和。尤其是其言談中流露出的民族文化自信和對西方文化的分析,讓起初惴惴不安的梁朝威“敬聆之余,不禁熱血磅礴,意志發(fā)皇,愛國之情油然而生”。如他說:“夫吾人不必夸己之勝于人,然吾人不可不知,不可不承認,不可不表示己國文化之不在人下也?!?/p>
“王統(tǒng)照君謂在太氏前,即覺自身之小”,而梁朝威則覺得辜鴻銘“身長雖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也”。對比泰戈爾和辜鴻銘的言論,梁朝威得出的結(jié)論是:“印度之太谷爾能令人怯,而中國之太谷爾則能令人壯。”
當梁朝威請辜鴻銘談?wù)剬μ└隊柕目捶〞r,辜鴻銘認為泰戈爾足以代表印度文化,“然其知中國之事少,且所言不足以救中國之弊;蓋其理想太高,太谷爾其猶龍乎”。辜鴻銘將泰戈爾比作中國的老子,并且感嘆說:“堂堂乎太谷爾也?!?/p>
辜鴻銘對泰戈爾的態(tài)度,此時可能出于禮貌,還算客氣。但他實際上已經(jīng)認識到泰戈爾與中國文化的隔閡:作為詩人,他對中國文化“諄諄教誨”,其提出的理想?yún)s又太脫離中國實際。
1924年7月24日,辜鴻銘在法國《辯論報》上撰文《泰戈爾與中國人》。他承認泰戈爾是“一個真正有教養(yǎng)的文明的人”,而且不顧年高,“仍不辭辛苦,跋涉遠游”,從印度來到中國,要給中國人帶來美好的話語。作為中國人自然要表示感謝,但探究到泰戈爾帶給中國的佳音的“底蘊”,辜鴻銘不得不秉內(nèi)心真實之感,而予以批評。
辜鴻銘自稱讀過泰戈爾的兩本著作,稱其文筆“確實豐富多彩,才情橫溢,令人贊嘆”,但同時批評作者“過分使用形象化語言”,即“過于華麗多彩,也就是說東方色彩太重了”,或者說太過抽象,是“儒家學(xué)者、真正的中國人所不能理解的”。但辜鴻銘最不滿意于泰戈爾的,是他為“中國人帶來的音信”,即泰戈爾認為“西方文明丑惡、殘酷,中國人應(yīng)該在受到西方文明影響之前就摒棄它,中國人要想重新體驗西方文明,就應(yīng)該樹立他所謂的東方文明”,在辜鴻銘看來,東方文明意味著神秘和蒙昧的思想,印度文明如此,但在中國文明里,既沒有神秘,也沒有蒙昧可言。也就是說,將中國文明歸入東方文明是錯誤的,因為“中國文明”和“東方文明”之間有根本區(qū)別,而且這種差別,“大大超過東方文明與現(xiàn)代西方文明的差別”。他還借用一位西方教授的話說:“中國人正是許久以來歐洲民主主義者希望西方人能成為的那種人?!彼J為,“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之間的沖突,并不是中國和現(xiàn)代歐洲之間的沖突,而是中國和中世紀的歐洲之間的沖突。世界大戰(zhàn)、社會斗爭、現(xiàn)時的種種苦難,就是中世紀的西方與現(xiàn)代的西方之間斗爭的表現(xiàn)。什么時候歐洲能擺脫目前仍存在的中世紀的影響,它就能了解什么是真正的民主,什么是中國的民主”。
辜鴻銘的這種觀點自然會受到很多東西方人的批判,因為,在西方人和主張西化的中國人看來,“中國文明是停滯不前、死氣沉沉的文明”。辜鴻銘承認這種說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對的,但他將之歸因于“佛教傳入了中國,它幾乎摧毀了真正的古老中國文明,在唐朝承認佛教后,它又促成產(chǎn)生宋代的嚴格制度,由此出現(xiàn)我國文化停滯的現(xiàn)狀”。因此,他對泰戈爾在中國宣講東方文明的復(fù)興——實際上泰戈爾所謂的東方文明是印度文明——“感到驚奇”,對那么多人歡迎泰戈爾也深覺不解,因為“這正是我國種種災(zāi)難和停滯的原因”。在辜鴻銘看來,中國文明與印度文明是完全不同的:“我們的文明是理性主義與科學(xué)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而印度文明則與一切理性主義和一切科學(xué)存在著根深蒂固的深刻對立。我們中國人如果真的想要覺醒,然后勵精圖治,我們就必須與這位詩人,與他的文明截然相反,并且拒絕他帶來的音信。”基于自己一貫堅持的儒家學(xué)說,辜鴻銘指出:“這位印度詩人給我們帶來的只是謬誤和混亂。讓我們?nèi)匀粓孕趴鬃拥膶W(xué)說——堅信恢復(fù)青春和適應(yīng)新情況的孔子的學(xué)說——堅信偉大的哲人孔子,他不像泰戈爾博士那樣騰云駕霧,謬誤百出。”而至于泰戈爾,他是天才,是世界性的詩人。但他只應(yīng)去寫詩吟誦,而“不要來給我們講授什么文明課”。
在中國思想文化界眼里,辜鴻銘是與溥儀、陳三立等一道作為封建守舊的頑固派形象出現(xiàn)在歡迎泰戈爾的人群中的,并因此受到激烈批判。在辜鴻銘眼中,泰戈爾才是落后的東方文明,即印度文明的代表,而在泰戈爾的批評者眼中,辜鴻銘卻是與泰戈爾一樣的鼓吹東方文明的“老少人妖”。辜鴻銘據(jù)以批評泰戈爾的理由,是他認為泰戈爾所談的東方文化并不能稱為東方文化,因為泰戈爾根本不懂東方文化,更不懂中國文化,中國的《易經(jīng)》泰戈爾根本不懂,中國古代文化的精髓,泰戈爾更不得要領(lǐng)。他狂傲地說:“泰戈爾的著作中,也蘊藏一些民主精神,但是他不通《易經(jīng)》,沒有資格講演‘惟精惟一’那種最高深的真理。所以,我警告他,我要把他送到瘋?cè)嗽喝?我又勸他,回印度去整理他的詩集,不要再講演東方文化了,把講演東方文化的工作讓給我。”
辜鴻銘認為,泰戈爾所宣揚的東方文明的基礎(chǔ)是印度文明,而這種文明治下的民族,卻成了西方文明治下的亡國奴。因此,泰戈爾所宣揚的東方文明,也就可稱為亡國奴哲學(xué)??蛇@種文明的代表泰戈爾,現(xiàn)在卻在中國宣講救世之道,并批評中國——儒家文化與科學(xué)理性主義相結(jié)合的文化——這使辜鴻銘警覺,因為如同印度來的佛教傳入中國后造成中國文明落后一樣,泰戈爾宣講的文明,可能會造成印度文明對中國文明的又一次侵襲,只會促使代表世界最先進文明的中國文化的滯后,被西方文明超越。他自然不能不站出來予以批判,消除惡劣影響了。
批判辜鴻銘歡迎泰戈爾的人因兩人同為東方文明的提倡者而將兩人捆綁在一起予以痛擊,而堅持中國文化優(yōu)越于西方文化的辜鴻銘則因泰戈爾對中國文化的批評并希望以基于印度文明的東方文明取而代之而對泰戈爾予以批判。殊途同歸,都是擔心泰戈爾的學(xué)說會影響中國的進步:茅盾、陳獨秀等擔心的是中國青年中了泰戈爾的毒,就會大大消解革命的斗志;而辜鴻銘擔心的是泰戈爾的學(xué)說會讓中國青年脫離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造成中國文明的停滯。不管是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捍衛(wèi)者的辜鴻銘,還是認為只有顛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才能強國的辜鴻銘的批判者,對泰戈爾所期待的中國,顯然都是無法接受的。
中國文化激進分子眼中的文化保守主義者辜鴻銘,在對待泰戈爾的態(tài)度上,變成了保守的激進主義者,并與自己的批判者站在了同一陣營。所不同的是,辜鴻銘在批判中仍堅持了他“曾為之驕傲,并作為其同胞美德的中國禮儀”,而其批評者在批評泰戈爾時,卻“令人遺憾地喪失殆盡”。
泰戈爾與辜鴻銘的分歧是本質(zhì)性的。這兩位本被視為可在東方文化的旗幟下并肩前進,在西方也同被視為東方圣人的人,卻因所本東方文化的傳統(tǒng)內(nèi)涵不同,結(jié)果在中國東西方文化沖突的特定語境下貌合神離,握手道別。
泰戈爾是愛印度的,也是愛世界的;辜鴻銘是愛中國的,也是愛世界的。但在共同向世界傳播東方文明,并致力于用東方文明拯救西方文明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彼此所立足的文化土壤同中有別。兩人除了在清華園留下一張合影外,仍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追求東方文化復(fù)興之夢,最終未能攜手并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