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利

《屈原列傳》與《蘇武傳》之所以成為千古名文，不僅是因為其記敘和描寫了中國歷史上兩個光彩照人的偉大愛國者形象，而且得力于其高超的敘事藝術(shù)。下面我們就把兩篇名文作一對讀，從其刻畫人物形象的特點及高超的敘事藝術(shù)方面品其同，鑒其異，領(lǐng)略中國史傳文學的博大與精彩。

一

屈原與蘇武這兩個偉大的愛國者，他們分別生活在戰(zhàn)國與西漢兩個不同時代，他們經(jīng)歷不同、遭遇不同、結(jié)局不同，但并不妨礙他們有共同之處。他們對國家民族一往情深，不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都心系國家，不離不棄，拳拳愛國之心沒有因個人榮辱升沉而有絲毫動搖。

愛國丹心，一片赤誠，堅貞不渝，九死未悔，敢于與邪惡勢力抗爭并絕不與之妥協(xié)，正道直行是屈原、蘇武愛國情懷及性格的核心。

屈原“系心懷王”，“存君興國”。在“王甚任之”時，他“圖議國事”，“應(yīng)對諸侯”，勤于政事;在“王怒而疏”時，依然志潔行廉，正道直行，初心不改;在“既絀”，懷王被騙被囚，客死于秦時，依然“眷顧楚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在被“頃襄王怒而遷之”，“被發(fā)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時，依然“獨清”“獨醒”，不愿“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愿隨波逐流，同流合污;最后，“自投汨羅”，以身殉國。在昏君饞臣的重重包圍中和種種高壓下，在“舉世混濁”“眾人皆醉”的環(huán)境中，依然剛正不阿、潔身自好、寧折不彎，其人生選擇、道德堅守、九死未悔的愛國情懷日月可鑒。

蘇武留胡這十九年，其人生可謂“波瀾壯闊”。出使匈奴，因變被扣，為了避免“重負國”和“屈節(jié)辱命”，覺得“何面目以歸漢”，或“欲自殺”，或“引佩刀自刺”，兩次欲自殺殉漢，均未果。其守節(jié)不辱、剛烈不屈的性格躍然紙上。衛(wèi)律勸降時，或“舉劍擬之”，施之以威脅;或以“賜號稱王，擁眾數(shù)王，馬畜彌山”之富貴相引誘，而蘇武不怕死，不逐利，巍然如山，不為所動。李陵的勸降不同于衛(wèi)律勸降的劍拔弩張，而是把酒言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利，是典型的攻心戰(zhàn)術(shù)，但依然毫無收效，反而讓勸降者“泣下沾衿”，慚愧而去。

衛(wèi)律與李陵的勸降，徙之“北海上無人處”的嚴酷環(huán)境，絕其糧、斷其歸的威逼，都改變不了其忠于漢王朝的初心，依然“心存漢社稷”，“心如鐵石堅”，絕不背漢叛國，顯示出大漢臣子的凜然正氣。壯哉，大漢的偉丈夫！

《屈原列傳》把屈原的遭遇與楚國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敘述其與楚國內(nèi)部奸佞邪惡勢力的矛盾沖突，通過“任”“疏”“絀”“遷”“投”幾個人生階段來展示其性格與愛國精神，而《蘇武傳》則是通過蘇武留胡十九年的遭遇來表現(xiàn)，且側(cè)重表現(xiàn)的是其民族氣節(jié)與人格操守。

兩個偉大的愛國者，皆忠心可鑒日月，但屈原略顯概念化，多見其風骨，少見其血肉;而蘇武則血肉豐滿，鮮活動人。

二

濃郁的悲劇色彩涵蓋其文，亦涵蓋其人。屈原與蘇武，兩個悲劇的愛國者。

車爾尼雪夫斯基說過，悲劇是崇高的最高、最深刻的一種。悲劇的產(chǎn)生，是一切社會矛盾惡化導致的必然和最終結(jié)果。

屈原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毀滅——“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蘇武雖未身死，但其結(jié)局依然是充滿悲劇色彩的，其“留匈奴十九年，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fā)盡白”。十九年啊，滯留茫茫大漠，“北海上無人處”的苦寒之地，“蹉跎了歲月，傷透了情懷”。人生的壯年，有幾個十九年，而且是家破人亡——兄與弟皆非正常死亡，母親“已不幸”，妻子改嫁，妹妹二人、兩女一男三個孩子皆“存亡不可知”。

這身心俱受摧殘的悲劇結(jié)局正是矛盾惡化導致的。屈原、蘇武作為矛盾斗爭中的正義力量的代表遭受了無可避免的苦難或毀滅。

屈原與代表邪惡勢力的“聽之不聰”的楚王、“蔽明”“害公”的“饞諂”“邪曲”之徒——上官大夫、靳尚、鄭袖、令尹子蘭等進行了斗爭。結(jié)果因為對方力量的強大，自己力量的弱小而失敗，最后以死殉國。一個“存君興國”，在種種打擊迫害、至死不容于世的情況下，愛國的癡心依然不改的忠貞之士，竟然“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走向絕路，有價值的東西終于被毀滅了。

如果說，屈原的悲劇是楚國內(nèi)部矛盾斗爭的結(jié)果，那么蘇武的悲劇則是大漢與敵對民族匈奴矛盾惡化的結(jié)果。

作為漢王朝的使者，蘇武處于矛盾的風口浪尖上。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大漢天子的臉面和大漢王朝的尊嚴。蘇武投降與否已經(jīng)與國家尊嚴連在一起，所以匈奴單于竭盡辦法欲使蘇武投降。在這場維護尊嚴與操守的斗爭中，先是為了避免“重負國”及“屈節(jié)辱命”，曾兩次自殺，后匈奴通過衛(wèi)律、李陵的威逼利誘的勸降依然失敗，把他移到北海，斷水絕糧，企圖從肉體、精神上使之屈服。面對一切威逼利誘，蘇武做到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在這場斗爭中，蘇武取得了勝利，卻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其崇高與深刻之處在于身處困境，遭受種種磨難，“依然是志向不改，依然是信念不衰”，依然直面慘淡的人生，堅守理想和操守。屈原的希望、失望、絕望，以至自投，皆讓人感慨萬端，唏噓不已。蘇武身處荒煙大漠，歸路已斷，與寂寞相吊，守望十九年，其人其情，讓人凄神寒骨，痛入骨髓，悲涼之霧，揮之不去。

三

對人物的言行進行正面描寫是塑造形象的重要途徑，而通過對比與反襯來刻畫性格也必不可少。司馬遷與班固就是此中高手。

且看《屈原列傳》的對比。

屈原與昏君佞臣的對比。一方是勢力弱小，形單影只，孤軍奮戰(zhàn);一方是權(quán)重勢大，占據(jù)要津，自私自利。這是正義與保守邪惡的角逐，是忠心愛國與投降賣國的斗爭。一正一反，對比鮮明。其正直、忠誠、賢明、廉潔于此可見。

屈原與漁父。二者正反相形，假托成文，漁父其實是隱者的化身。其是作為屈原的襯托者而出現(xiàn)，其勸屈原“隨其流而揚其波”，“餔其糟而啜其醨”，與人同混濁共昏醉。而屈原卻要“獨清”“獨醒”，保持清白正直之身。

屈原與宋玉等人的對比。宋玉等人“好辭而以賦見稱”，且“祖屈原之從容辭令”，但“終莫敢直諫”。以宋玉等人的不敢直言敢諫來襯托屈原的端方正直，直言不諱。

通過對比，突出了屈原公正無私、忠于楚國、志潔行廉、堅持操守、以死保節(jié)、寧折不彎的人格魅力。

再來看《蘇武傳》的對比。

張勝與蘇武的對比。張勝沒有政治頭腦，糊里糊涂幫助緱王謀反，事后又貪生怕死，變節(jié)投降。而蘇武知道事情嚴重，會引起兩國紛爭，欲以死息禍，寧死不屈。

衛(wèi)律與蘇武的對比。衛(wèi)律賣國求榮，陰險狡詐，氣焰囂張，不可一世，利欲熏心，毫無節(jié)操。而蘇武為國效命，不卑不亢，一身正氣，忠貞不二，不為威逼利誘所動 。

李陵與蘇武的對比。李陵為一己之私，叛國投降，性格懦弱，意志不堅，矛盾痛苦，勸降不成，反而自慚形穢。而蘇武唯國家利益為重，面對蘇武推心置腹、聲淚俱下的勸說，依然無怨無悔。

這些對比最能表現(xiàn)蘇武的氣節(jié)和操守?！凹诧L知勁草，板蕩識誠臣”，面對死的威脅、利的誘惑，多少所謂的英雄豪杰都經(jīng)受不住考驗而變節(jié)投降，而蘇武面對軟硬兼施的威逼利誘卻心如磐石，不計較個人恩怨，一心報效國家民族，赤膽忠心，九死不悔。張勝、衛(wèi)律、李陵等人對蘇武起到了對比反襯的作用，一高一低，一正一反，衛(wèi)律之流如伏地而行的侏儒，而蘇武堪稱頂天立地的偉丈夫。

四

《史記》《漢書》都繼承了忠于歷史、秉筆直書的實錄精神，都巧于構(gòu)思、精于剪裁、長于表達，敘事藝術(shù)高超。但《屈原列傳》與《蘇武傳》卻具有不同的敘事風格。

《屈原列傳》敘議結(jié)合，“傳”“評”結(jié)合，或寓評于議，或夾敘夾評，更像人物評傳。

作者記敘了屈原“王甚任之”“王怒而疏”“王怒而遷”及“自投汨羅”等人生主要階段，雖不乏細致描寫，但更多的是概括性的敘述或插入其中的大量的議論。

作者或夾敘夾評，在記敘了屈原的才能及與上官大夫的矛盾之后，對《離騷》的創(chuàng)作原因、內(nèi)容及特點進行了闡釋評價;或敘議結(jié)合，既寫了楚國內(nèi)憂外患的形勢，也表現(xiàn)顯屈原“眷顧楚國，系心懷王”的愛國情懷，凸顯屈原在楚國國運興衰中的重要作用;或寓評于敘，通過詩人與漁父的對話，表現(xiàn)屈原絕不同流合污，絕不明哲保身，而保持高潔、正道直行的人格魅力;或寓評于議，在敘述屈原對后世的影響的同時，表現(xiàn)屈原對于楚國的價值和意義;或作者直接點評，抒發(fā)復雜的思想感情。

作者以評傳結(jié)合、敘議結(jié)合的方式揭示屈原個人的身世浮沉與楚國生死存亡的關(guān)系，流露出司馬遷的郁郁不平之氣和對屈原命運的嘆惋之情。

司馬遷一改其寫《鴻門宴》《廉頗藺相如列傳》等的筆法，在敘述中大膽加入抒情議論，邊敘邊議，敘議結(jié)合，而且竟然也形成了回腸蕩氣的藝術(shù)感染力，充滿纏綿悱惻的情感。其一是由于屈原其人其事，先秦史籍均未記載，史料有限，故作者只能兵行險招，概述其生平事跡，粗筆勾勒。所以較少細致描寫，也沒有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其二是由于因“史公與屈子，實有同心”，“意有所郁結(jié)”，與屈原惺惺相惜，故借前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欲借此“善善而惡惡，褒正而嫉邪”，其心其情躍然紙上。

當然，議論抒情成分遠超記事敘述，太過于注重抒情和發(fā)議論，固然能起畫龍點睛的作用，卻也使得屈原形象不夠豐滿。?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蘇武傳》按時間順序敘述，脈絡(luò)清晰，有頭有尾，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完整，一波三折，既有濃墨重彩的場面，也有生動感人的細節(jié)。作者生動敘事，不發(fā)議論，卻“于敘事中寓論斷”。

作者截取最能體現(xiàn)蘇武本質(zhì)特征的在匈奴的十九年的經(jīng)歷，選取最具代表性的片段，按奉命出使—因變被扣—自殺殉漢—衛(wèi)律勸降—幽置大窖—苦守北海—李陵勸降—獲釋歸漢的情節(jié)來展現(xiàn)，情節(jié)因果相系，前后勾連，故事性極強，發(fā)展的線索脈絡(luò)非常清晰。而《屈原列傳》的幾個片段之間或無關(guān)系，或雖有關(guān)系，卻不是很清晰，幾乎沒有什么故事性。

善于選取典型細節(jié)來塑造人物性格。《蘇武傳》中細節(jié)眾多，俯拾即是，每一個細節(jié)均緊扣蘇武性格展開，如兩次勸降，一次劍拔弩張，場面激;一個把酒言歡，卻綿里藏針。一次是勸降者威逼利誘，被勸者既不怕死，也不愛財，正義凜然，反唇相譏，充滿蔑視;一次是勸降者交誼加感化，被勸者恪守倫理，堅守道義，不惜殺身成仁。最后勸降者，一個是悻悻而去，一個是慚愧不已。眾多的細節(jié)描寫，使蘇武的形象鮮活豐滿，栩栩如生。

班固用自己如椽大筆將蘇武的傳奇經(jīng)歷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自己沒有站出來發(fā)表觀點并進行評價，而是如顧炎武所言，“于敘事中寓論斷”，把自己的褒貶善惡之情隱藏在生動的細節(jié)和平靜的敘述之中。這與《屈原列傳》中太史公直接站出來發(fā)表對人物的看法和評價的寫法是不同的。

總之，從文學欣賞的角度看，無論是《史記》還是《漢書》，最精彩的篇章無疑是人物傳記，但《屈原列傳》與《蘇武傳》卻形成了迥然有別的風格?？础肚袀鳌废窨凑稳宋锛o錄片，看《蘇武傳》像看英雄傳奇大片。

責任編輯? 晏祥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