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習之,袁玉立
(1.西藏民族大學 文學院,陜西 咸陽 712082;2.安徽省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安徽 合肥 230053)
《春秋公羊傳》云:“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者諱?!盵1]2244后世多稱《春秋》“三諱”,也常以“為尊者諱”代之[2]65-70。此即中國古代避諱文化的核心內容。按照認知科學的理解,文化不僅是人的創(chuàng)造,是一種知識積淀,更是人類特有的一種認知方式,是最高層級的認知。
中國古代避諱文化的初始內容是“諱名”,此即“為尊者諱”的初始價值。作為禮俗,避諱大致起源于周初。《疏》:“自殷以往,未有諱法,諱始于周?!盵3]1914不過,這時期的“諱”或“避諱”,主旨是“諱名”。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因禮崩樂壞及受孔子“正名”思想影響,避諱的目標與指向發(fā)生轉移,主旨則變?yōu)椤爸M恥”,即依“春秋筆法”抹去或隱瞞不光彩的歷史,《春秋谷梁傳》中即有所記載:“晉欒書帥師伐鄭。不言戰(zhàn),以鄭伯也。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4]2421諱名與諱恥同是我國避諱文化的產物,也可以說是避諱文化先后產生的亞文化,分屬兩種不同的亞文化背景,因而具有不同的文化認知方式和不同的文化認知價值。避諱作為一種特殊的語言現(xiàn)象,最早來源于古人對鬼神的信仰。原始社會的古人認為名字是身體的一部分,語言是福禍的根源,以避諱的方式趨利避害,避免說出一部分名字和事物,正好迎合了古人對認知以外事物恐懼的心理。因此避諱最早是通過避名諱來體現(xiàn)對未知事物的畏懼或尊敬。這一認知也直接促進了“字”的出現(xiàn)。古代男子二十歲便舉行冠禮,以“字”為稱呼,為了表示尊敬,名則不再被同輩人使用。周代把尊者、親者、賢者作為避諱的對象。這種避諱制度是宗法關系在語言使用中的體現(xiàn)。諱恥的亞文化背景與孔子的正名和“知恥”思想有關。儒家非常強調“知恥”的重要性。儒家強調:“恥”意識是道德的基礎,“羞惡之心,義之端也”[5]2684,并把“禮、義、廉、恥”稱為“四德”,當作為人處世的根本。《禮記·哀公問》曰:“物恥足以振之,國恥足以興之。”[6]1632孟子又說:“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5]2768他甚至認為:“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盵5]2684儒家的“有恥”意識無疑會從根本上維護和鞏固古代倫理秩序,但是卻受到“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無情挑戰(zhàn)??梢哉f,“諱恥”是孔子的“正名”思想在帝王威權擠壓下的產物,一經產生就成了避諱文化中最具有實質性價值的一部分。所以,如果說諱名是避諱文化在西周早期“為尊者諱”的認知價值的話,那么,諱恥則是春秋時期在孔子儒家思想沖擊下“為尊者諱”的認知價值。其時,諱名和諱恥共同支撐著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避諱文化,構成各國史書中“為尊者諱”的基本價值。
不難看出,諱名與諱恥互為表里,作為西周避諱文化重要價值的“諱名”,其認知形式簡單粗放,只是在表面上尊重“君父尊親”,而春秋時代的“諱恥”,才是“為尊者諱”的內在價值,是一種更為深刻的文化認知價值,其實質是為了體現(xiàn)對于禮樂秩序的堅持與維護。作為諱名的本質,諱恥的認知形式更加復雜。它一方面要維護“君父尊親”的名望,另一方面又主張“君父尊親”要“知恥”,于是選擇了“諱恥”這一文化價值,試圖既保護他們的名聲,又希望能揭示“君父尊親”恥于見人之處,這是一種中國色彩的關于“羞恥”的文化認知??梢?,諱名的認知價值不過是:通過對于“君父尊親”名字的避諱,確立和維護“親親、尊尊、長長”的封建等級制度,并維持封建宗法秩序。因為他們的名字是他們的等級身份乃至身體的一部分,繞開他們的名字既表示對他們的等級身份地位的尊重,也是對他們身份和身體及利益的保護。那么,諱恥卻是對春秋以降倫理秩序的維護。當歷史到了孔子的時代,因缺乏“羞恥”而導致禮崩樂壞已經成為常態(tài),孔子的“正名”思想與“知恥”思想構成禮樂和道德的基本內容時,“諱恥”自然成了比“諱名”維護宗法秩序和倫理秩序更為重要的挑戰(zhàn)性任務。貴族社會的“非禮”實際上就是“無恥”的表現(xiàn);而“無恥”更牽涉到封建宗法“身份”和“名聲”,在深層次上破壞封建宗法秩序和倫理秩序。如何做到既維護既定的封建宗法秩序的“名字”和“名聲”,又要反對和制止“無恥”的“非禮”行為,在兩者的緊張之間取得平衡,用“微言”“婉辭”“隱語”這些曲筆遮蔽君父尊親的“羞恥”就成為必要的“春秋筆法”;這種“回避”“羞恥”的方法,與其說是“遮蔽”不如說是“揭露”或“暗示”、批評這種“羞恥”。可見,“諱恥”實在是春秋時君王威勢之下一種不得已的有限的揭露“羞恥”的方法,是一種在威權背景之下堅持“史義”,勇敢批判“無恥”的正義的認知和行為。
隨著時間的推移,諱名這一禮俗逐漸難以適應時代的需要。如果說發(fā)端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為尊者諱,旨在以周禮為準則還能通過諱名與諱恥婉言表達對“非禮”的拒斥,那么到了秦漢之際,這種“婉言”表達就可能由于權勢不滿而招來殺身之禍。因為相對于分崩離析的春秋戰(zhàn)國,大一統(tǒng)的秦漢統(tǒng)治者更難以寬容這種暴露家丑的行為。所以,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比起早前問世的《春秋公羊傳》和《春秋谷梁傳》,在堅持為尊者諱恥的原則之上,更講求諱名與諱恥的策略。董仲舒運用的策略即“遠者以義諱,近者以智畏”。有關“義諱”的解釋,按照周桂鈿的譯注,這里的“義”即不誹謗尊貴者[7]6。結合前后文,其所指是對于過往“所聞”或“所傳聞”的尊貴者之“非禮”事態(tài),“微其辭”時應當持“名副其實”的態(tài)度,理性表達但不能誹謗。“智畏”則是進一步強調“義諱”的策略。在董仲舒看來,之所以“道而不顯”,既是由于“等尊卑”而不能“義不訕上”,又是出于“智不危身”的考慮。
董仲舒的義諱與智畏在文化認知上,不僅是春秋文化的產物,還有著秦皇漢武時代的文化背景,因此具有更為微妙的文化價值。就是說,義諱與智畏是對春秋戰(zhàn)國乃至秦皇漢武政治文化的觀察與總結,因而是對這個時期“諱恥”的進一步認知,豐富了其概念內涵和文化認知價值。因為這個時期的歷史和文化更復雜也更豐富了。“不同的社會活動使得人類從事不同的認知任務,……逐漸地內化這些社會活動,發(fā)展出比較高級的認知結構?!盵8]726董仲舒“義諱”和“智畏”的提出,從儒學原則和策略的統(tǒng)一性上揭示了“諱恥”內蘊的文化價值和深刻意義,使“義諱”與“智畏”構成“諱恥”這一認知結構中兩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就是說,到了董仲舒的時代,人們對“為尊者諱恥”的認知,因為發(fā)現(xiàn)了“義諱”和“智畏”兩個內在價值或內在規(guī)定,自然推動了人們在更高階的認知結構上認識“諱恥”的文化價值。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董仲舒將這兩個價值的有機結合,只要史家出于“仁義”之初衷,而非誹謗尊貴者之惡意,去“為尊者諱恥”,就是“義諱”,就是“智畏”。尊貴者因為聽懂了“義諱”之義涵,“用則天下平”,不用則沒有“訕上”的罪名,可以保證自身安全。這樣,既符合忠君愛國之大局,又符合“明哲保身”之人格,實在是一種“微言大義”。這是孔子修訂《春秋》的原則,也是史家需堅持的《春秋》之道。
當然,我們也可以說,義諱與智畏是一種文化認知方式下的兩個價值。這種文化就是秦漢建立的“威權”文化;這種文化情境下的認知,要求若堅持儒家思想原則,若堅持孔子以正名為核心價值的春秋大義,必須進一步強調和細化“春秋筆法”。如果說,春秋時期,寫“史例”講“史義”,還只是出于史家“求實”“正直”而不太擔心君王迫害的話,那么,自秦漢建立威權制以后,史家闡述“史義” 就要講求原則和策略的統(tǒng)一,就要講求必要的堅持和必要的妥協(xié)的統(tǒng)一。然而,董仲舒的這兩個對于“微言大義”的認知價值存在難以預料或難以克服的內在矛盾,即堅持“史義”的度與采取“智畏”的度根本上掌握在君王的強勢文化認知中,史家并無多少文化上的自主權,事實上也無法解決這個矛盾,以致自秦漢以后,只有司馬遷的《史記》堅持了“史義”,智慧地處理了“史例”,但卻是以付出巨大犧牲為代價的。所以,董仲舒的“義諱”之“義”和“智畏”之“智”在后世并無多少貫徹,而獲得繼承的只有“諱惡”?!八抉R遷以后之史,皆遵《春秋》諱惡之禮,《史記》乃成絕唱。”[2]65-70
董仲舒首先揭示《春秋》之道在于“微其辭”而“義與畏兼”,不可謂不夠“微言大義”,但仍令歷代史家著史生畏,談史色變,英雄者寥寥。究其根由,乃在于史家因皇家威勢而不敢堅持實事求是,即堅持正名主義;皇家因威勢無所制約而摒棄人性羞恥感。正名與知恥遂成為歷代史家與皇家圍繞著史博弈的焦點,更是史家堅持史義的終極追求。早在戰(zhàn)國時期,左丘明即對由“為尊者諱”所表現(xiàn)的“微言大義”作出概括:“《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3]1913左氏認為孔子的“懲惡而勸善”思想是成為“圣人”的精髓?!洞呵铩芬蛱N含孔子的仁義之思而產生懲惡勸善的作用。所謂“為尊者諱”之“諱”并非躲避善惡評價,而是用“婉辭”給出對于善惡愛憎的態(tài)度。故董仲舒和劉歆所稱之“大義”雖可泛指儒學以“仁義”為核心的一般“道理”,但就《春秋》而言是指孔子對于“善惡”所持的強烈褒貶的正名主義思想。在《春秋》中,孔子的“正名”思想表象上看是運用“寓褒貶”的方法,而更深層次上則是通過“微其辭”“為尊者諱”而實現(xiàn)為尊者知恥,有恥,以實現(xiàn)家國禮治,天下歸仁。
孔子的“正名”與“知恥”這兩個重要價值,同時是儒家文化乃至中華文化的兩個基本價值,迄今仍閃耀著理性的光輝。從文化認知的視角看,我們發(fā)現(xiàn),早在孔子時代,儒家文化以其內蘊的合乎人性的價值日益成為文化主流,到了漢武時期因“獨尊儒術”而確立主體地位。其時,中國古代的避諱文化開始在“諱名”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以至畸變?yōu)楦鞣N形式主義和宗教色彩的東西,唐代韓愈對“諱名”的嚴肅批判,可見一斑①。但是“諱恥”“義諱”以及“智畏”并沒有在史學領域蔚成風氣,孔子的“正名”“知恥”等主流的文化價值并沒有上位。雖然儒學日漸興盛,但“史義”未見彰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孔子的“正名”與“知恥”觀念因威權壓迫未能顯著見諸歷代史書②。這里有威權政治的原因,但也有我們民族文化認知的原因,其中認知價值未能合理有效轉換是一個重要原因:這就是對“諱名”與“諱恥”的混淆、誤讀,以致往往混為一談,在正史中“談恥色變”。這就是今天本文繼續(xù)強調“正名”的正義內涵與“知恥”的正面價值的根本原因。就是說,一種文化認知不光是簡單地一概地走向較高級的認知結構,它也可能因社會歷史活動的差異導致文化價值的差異而不是進步。
《春秋》“為尊者諱”與“為尊者諱恥”可以說在意涵上是統(tǒng)一的?!盀樽鹫咧M”主旨不在“諱名”,而在“諱恥”;而“諱恥”意在“知恥”“有恥”。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天子的“尊貴”,諸侯的“威勢”,迫使史家不得已在傳統(tǒng)價值“尊尊、親親”與儒學價值“有恥”“正名”之間做出平衡。這種平衡的智慧結晶便是以微辭記述歷史,義諱與智畏兼具的《春秋》之道。它要求對歷史采取一種正確的態(tài)度,即為尊者要從歷史中反思自己的不足,知恥而后勇,有恥而守禮。“諱名”即 “避名諱”,是由周代禮俗演變?yōu)榍貪h之時的“律法”,現(xiàn)象層面表現(xiàn)了對“諱名”的強化,實質上反映了古代帝王專制對于“無恥”的堅持和對于“史實”的反動。不論是“諱恥”還是“諱名”,春秋大義皆在于告誡為尊者知恥、有恥。
“文化在認知上的差異,就來自于由于歷史形成的社會活動的經驗差異,使得不同社會的人所習慣的行為和活動以及活動所使用的工具都會很不一樣,而這些不一樣就導致了他們認知活動的差異?!盵8]726將諱恥與諱名混為一談,恰恰是混淆了它們的差異。兩種不同的文化價值本應向顯著差異變化,但是被抹殺了區(qū)別后,最終只是被避諱文化同化了。這里顯然有“漢語言文字和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對中國文化的決定作用”的問題[9]138-149,但根本的還是主流政治文化對于兩種價值的扭曲。
縱觀上述“為尊者諱”的文化認知價值,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的結論:首先,“為尊者諱”的要義不是諱名,而是諱恥;諱恥的目的是提示尊者、親者、賢者要克己復禮,行己有恥。為什么要提示呢?因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崩樂壞,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周孔之禮,孔子之仁等儒學價值遭遇空前挑戰(zhàn)和巨大破壞,尤其是來自極具威權的君王的漠視。在這樣一個歷史大變局時期,自覺肩負華夏文化理性的孔子及其門人,通過修訂《春秋》和解讀《春秋》,“有所褒諱貶損”,“以正禮樂”[10]1701?!洞呵铩啡M正是出于“有所褒諱貶損”又“不可寫明”,口授弟子又惟恐弟子各安其意易以失其真,證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又防范權勢加害人身,于是,自《左傳》始,至《春秋谷梁傳》以“諱恥”一辭以撇之,旨在闡明孔子“禮義”精神。可見,春秋時“諱恥”與“諱名”并無什么瓜葛,也不需要撇清。只是秦漢之后,諱恥免談,諱名日甚,諱名與諱恥才混為一談并取代諱恥。其實,在儒家核心價值觀影響下的“正史”所“諱”不應是“諱名”,唐代韓愈早就說清楚了:“夫諱始于何時? 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 周公作詩不諱??鬃硬黄M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11]67但是,《春秋》三諱之“諱”主旨是否明確是“諱恥”,后世則語焉未詳。
其次,為尊者諱恥之要義是要求尊者、親者、賢者講求義諱。義諱自然不能離開大義,不能不用儒學“禮義”精神記述史實;同樣,義諱不能離開智畏,不能不用“微言”表達義理。所以微言大義即義諱與智畏兼用之要義?!洞呵锓甭丁吩诜治觥洞呵铩返摹盀檗o之術”時,概括了“好微”的特點:“《春秋》之好微與其貴志也,《春秋》修本末之義,達變故之應,通生死之志,遂人道之極者也。是故君殺賊討則善而書其誅,若莫之討則君不書葬,而賊不復見矣。不書葬,以為無臣子也,賊不復見,以其宜滅絕也?!盵7]75“好微”即“微言”?!稘h書·藝文志》云:“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盵10]1701關于“微言”,古人李奇的解釋是:“隱微不顯之言也?!盵10]1701指的是含蓄、委婉等手法。君王死了,也已經葬了,《春秋》卻不寫明已葬,以此表示臣子沒有盡責為君王報仇,含有貶義?!洞呵铩窞槭裁础昂梦ⅰ保恳驗樵诜饨ㄍ醭y(tǒng)治下,書寫歷史,用詞稍有不慎,即會帶來殺身之禍。因此不得不運用委婉表達的筆法?!洞呵锓甭丁分赋?“義不燦上,智不危身,故遠者以義諱,近者以智畏,畏與義兼,則世逾近而言謹矣,此定哀之所以微其辭。以故用則天下平,不用則安其身,《春秋》之道也。”[7]55“微其辭”即“好微”之意。董仲舒還把這種表達方式稱為“《春秋》之道”[7]55?!洞呵锓甭丁返摹冻f王》《祭義》等篇還提到“微辭”,也都是指的含蓄、隱晦、委婉等手法。必須指出,董仲舒提示以義諱而諱恥,其主觀意愿或許是堅持儒家禮義精神,但此時的文化背景已不同春秋之際,秦皇漢武已樹立絕對權威,尊儒也絕對服從尊君,且尊儒實際上是為了尊君,仁義禮智信已服從天地君親師,故“義諱”原則之大義,漸淡化策略,而“智畏”策略之微言,漸升高為原則。此后史書,微言難覓,“諱恥”一辭及其本義也漸從正史中湮滅。
再次,為尊者諱恥就要遵循儒家正名主義,去正尊者、親者、賢者“名”之實,去糾正他們的“羞惡”與“不恥”??鬃诱J為,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歸根結底是“名不正言不順”,是“不恥”之事。孟子說:“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倍懊敝畬嵕褪且行邜u之心,做誠實之人。失之禮義,則多為羞惡之事??鬃诱f:“知恥近乎勇?!盵6]1632知恥,即謂有羞惡之心。又說“行己有恥”[12]2506,說的是對仁政與職事的底線要求。春秋時期著名思想家管子就提出了“禮、義、廉、恥,國之四維”[13]2的思想。他認為,立國有四大綱,而恥居其一。缺了一綱,國家會傾斜不正;缺了二綱,國家會危殆不安;缺了三綱,國家會顛覆不立;四綱都不存在了,國家就會徹底滅亡[13]2。一般認為,恥感只不過是個人的一種羞恥之心,關聯(lián)的只不過是一個人的行為和品質而已。何以管子如此看重知恥之心在國家治理中的作用,把恥提到關乎國家生死存亡的高度?這不能不令人深思。在《牧民》篇中,管子把恥規(guī)定為“不從枉”[13]2。枉即邪枉不正。知恥也就是不隨從邪枉,不追隨不正,羞于為非。無恥也就是沒有是非、善惡、榮辱觀念,喪失了起碼的正義感和尊嚴感,曲從不正,追隨邪惡。當一個人無恥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呢?明清之際思想家顧炎武說:“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14]303《五代史馮道傳》論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者之中,恥尤為要,故夫子之論士曰:‘行己有恥?!献釉唬骸瞬豢梢詿o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又曰:‘恥之于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匀徽?,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禮犯義,其原皆生于無恥也。故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盵15]612可見,為尊者諱恥,旨在提防并糾正“國恥”也。
最后,“春秋三諱”的“諱”,作為一種書面語言,在這一時期不同階段的使用,還體現(xiàn)了不同的文化認知價值?!拔幕侨祟愓J知中最高層級的認知。文化對認知的影響是最穩(wěn)定的?!盵16]6-17根據(jù)認知五個層級的規(guī)律,語言思維的認知雖然決定文化的認知水平,但一定的文化又反過來影響,甚至強勢影響語言思維的認知[17]58-78?!盀樽鹫咧M恥”的“諱”,在周孔至秦漢時期的語義變化,就體現(xiàn)了這樣一個語言、思維和文化認知的規(guī)律以及文化認知價值的變化?!爸M”從西周出現(xiàn),到近現(xiàn)代,大致受到三種文化的影響:其一是習俗文化的影響。上古至商周時的避諱還只是習俗文化,大致到了西周,此種習俗正在禮樂社會的積俗成禮過渡中,受其影響,諱的意蘊只是諱名,諱名的“諱”只是由“避諱”這一本義體現(xiàn)“不要說”“不要書寫”這樣一些內涵,“諱名”主要指回避名,不要有名,不書名。因為是習俗或禮俗,只是“入門”才需要“問諱”的俗,若犯諱了并無嚴肅的懲罰。其二是周孔之禮的文化影響。春秋時禮崩樂壞,官學衰落,文化下移,儒學興盛,孔子倡“克己復禮”“行己有恥”,儒家文化主導避諱文化,孔子修訂《春秋》,出于遵循“周禮”之“親親為大”“尊賢為大”原則,又不滿“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不恥之亂象,遂以“諱恥”之隱語微言書寫史例,此時“諱”的認知價值也有變化,含義變?yōu)椤氨堋敝芰x,即“隱”,所指為“不要直說”,這樣一來,“諱恥”其認知價值就變?yōu)殡[晦地不要直接地去書寫尊親的“不恥”。這是在儒家文化強勢影響下,“諱”與“恥”構詞時必然體現(xiàn)的那個時代的認知價值。其時,值得注意的是,“諱恥”體現(xiàn)的認知價值主要已不屬于避諱文化,而屬于儒家禮義文化的一部分了。其三是秦漢威權文化的影響。董仲舒的“義諱”與“智畏”的提出,首先是對《春秋》及《春秋三傳》 “微言大義”的揭示,因而也是對“春秋三諱”的儒學文化認知價值的揭示。但是,董仲舒時代是一個文化轉折與變遷的時代,避諱文化已經或正在過渡為大一統(tǒng)的威權文化的一部分,威權文化不是禮樂文化而是禮法文化,是儒表法里的文化。所以,雖然“義諱”對“為尊者諱”做了恰當?shù)慕庹f或揭秘,但由于漢代以后威權文化的嚴酷性,不論是諱名還是諱恥,“諱”的語義或認知價值竟從此蛻變?yōu)椤敖^不能說”“絕不能書寫”;不僅“恥”“絕不能說”,就是“名”也“絕不能說”了。
綜上所述,避諱作為中國古代文化的一部分,作用不僅在于“諱名”。其“諱恥”的初始價值在歷史長河的波瀾下掩蓋了千百年,雖經歷權力的威壓而出現(xiàn)了“義諱”與“智畏”的應對策略,但找回其“正名”與“知恥”的本質才是認識到避諱文化認知價值的真正要義。
注釋:
①參見韓愈《諱辯》。韓愈就青年詩人李賀諱名不舉進士一事,以及唐中期愈演愈烈的“諱名”潮進行了剖析和批判。
②在彭學紹看來,漢武以降,“獨尊儒術”異變?yōu)椤白鹁保爸M惡”壓倒“知恥”而成為官府主流價值。參見彭學紹《論〈春秋〉三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