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燕 楊雪艷 李光林
2021年4月,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將“堅持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依法推進非羈押強制措施適用”列入年度工作要點。司法實踐中,各地辦案機關為降低審前羈押率進行了不少有益探索,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是其中一項創(chuàng)新機制。該制度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賠償意愿且有賠償能力,但因被害人或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的訴求沒有得到滿足,或因雙方矛盾激化等原因而未能達成和解協(xié)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主動表明賠償意愿并向辦案單位、公證機構或雙方認可的第三方機構繳納一定數(shù)額的賠償保證金后,辦案機關對其在程序和實體上從寬處理的辦案制度。
賠償保證金制度貫穿于刑事和解制度之中,近年來又擴大至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貫徹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保障當事人合法權益,促進矛盾化解具有積極意義。但是,該制度的理論基礎與實施效果也存在不少爭議。被追訴人提存賠償保證金后辦案機關可以對其作出不批準逮捕的決定,是不是等于“交錢免捕”?其應當依附于刑事和解制度,還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抑或可以獨立適用?本文首先結合我國司法實踐中的試點情況概括出賠償保證金制度的兩種模式,分析其積極效應與負面風險,繼而抽象出其運行邏輯,提出完善該制度的具體構想,最后,對此種國家介入修復的司法模式的理論圖景及拓展運用進行總結和展望。
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大約在2008年興起,近年內(nèi)又開始獲得各地檢察機關新一輪的推廣和嘗試。浙江、上海、重慶、江蘇、安徽、河南、山東等多地司法機關對此進行了積極探索,一些地方還出臺了專門的規(guī)范性文件,對該制度適用的案件范圍、條件、機制等作出具體規(guī)定。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的兩輪熱度,受到我國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及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推動,并分別以刑事和解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相關法律規(guī)定為依托,形成了兩種典型模式。
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試點的最初法律依據(jù)是2007年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在檢察工作中貫徹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若干意見》。該《意見》第12條提出,對于輕微刑事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認罪悔過、賠禮道歉、積極賠償損失并得到被害人諒解或者雙方達成和解并切實履行,社會危害性不大的,可以依法不予逮捕或者不起訴?!度嗣駲z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第140條亦有類似規(guī)定,并非常明確地出現(xiàn)了“提供擔?!钡臈l文。(1)該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涉嫌的罪行較輕,且沒有其他重大犯罪嫌疑,同時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雙方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guī)定達成和解協(xié)議,經(jīng)審查,認為和解系自愿、合法且已經(jīng)履行或者提供擔保的,可以作出不批準逮捕或者不予逮捕的決定。然而,此處“提供擔?!辈⒉坏韧谫r償保證金,而是指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已經(jīng)達成和解協(xié)議,但和解尚未履行,此時犯罪嫌疑人為履行之目的提供擔保的情形。(2)類似規(guī)定可參見2011年《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當事人達成和解的輕微刑事案件的若干意見》。
依據(jù)上述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獲得被害人諒解或雙方達成和解是犯罪嫌疑人獲得不捕或不訴處遇的重要條件。然而,因實踐中被害人存在不合理賠償要求或者時間緊促等原因,雙方暫時未能達成和解的情形時有發(fā)生。一方面,受此條件拘束,一些罪行輕微的犯罪嫌疑人被批準逮捕,但逮捕后判處輕緩刑的比率很高,影響了逮捕的質(zhì)量和效果。以浙江某區(qū)人民檢察院為例,2016年批捕的故意輕傷害案件中,捕后輕緩刑比例高達69.2%。另一方面,在未能達成賠償協(xié)議而批捕的案件中,有部分案件是由于被害方訴求不合理而導致和解未果。被害人“漫天要價”,要求高額賠償,達不到目的就要求逮捕,動輒上訪鬧訪,干擾了正常的辦案秩序。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出現(xiàn)的初衷就是為了解決和解不成導致的不當羈押問題。
因此,以刑事和解為依托的賠償保證金制度的基本定位是彌補刑事和解的不足,提高逮捕質(zhì)量,其制度構建也主要圍繞刑事和解與逮捕的條件展開。在地方司法機關初期進行的試點規(guī)范中,賠償保證金制度存在著鮮明的刑事和解取向,同時兼顧了不批捕的考量因素,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兩個面。
第一,案件范圍對應于既能夠適用刑事和解,也存在不批捕可能的輕微刑事案件。一方面,賠償保證金制度適用于造成被害人物質(zhì)損失的輕刑案件,在案件范圍上與刑事和解的案件范圍存在很大程度的重合,包括因婚姻家庭、鄰里糾紛等民間矛盾激化引起的輕傷害案件、一般過失案件、交通肇事案件、其他輕微刑事案件。(3)浙江、山東、河南等地的試點均包括該類案件。部分辦案機關在規(guī)范性文件中明確排除了涉及公共利益的案件,如致輕傷后果的尋釁滋事案、妨礙公務案、非法拘禁案等。另一方面,賠償保證金制度適用的案件主要限于可能判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和罰金的案件,契合司法實務部門掌握的適用不批捕或者相對不起訴的案件范圍。未成年人犯罪案件、老年人及殘疾人犯罪案件、過失犯罪等案件也納入試點范圍。這些案件類型均為最高人民檢察院相關司法解釋列舉的可不予批準逮捕的考量因素。(4)參見《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第140條第3、6、7款;《關于在檢察工作中貫徹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若干意見》第7條。
第二,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的案件有較高的和解率和緩刑率。例如,浙江省J區(qū)人民檢察院在試點賠償保證金制度三年多來,適用36件42人,已對41人作出終結性處理,其中40人最終達成和解,被宣布不起訴或宣告緩刑,和解率及不起訴緩刑的比率均達97%。(5)該信息來源于筆者對浙江某市人民檢察院具體負責人的訪談。賠償保證金制度的適用能有如此高的和解率,具有多個成因。第一,案件范圍大多屬于具有和解基礎的民間糾紛類案件。該區(qū)檢察院將案件適用范圍限定于故意傷害案(輕傷)、一般過失犯罪案件及其他輕微刑事案件。在實際適用時,熟人關系之間的故意傷害案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這類案件雙方具有較高的修復社會關系意愿,隨著訴訟程序進展,雙方趨于冷靜和理性,在大多數(shù)案件中都能自行和解。第二,法院對這類案件的處理通常把握“不和解不判處緩刑”的原則,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追求和解效果提供了制度動力。第三,承辦檢察官為防止被害人發(fā)生涉檢上訪,積極促成雙方當事人達成和解。檢察官在準備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的過程中,通常會做一些調(diào)解工作,對確有困難的案件,則移送到人民調(diào)解委員會進行調(diào)解。
總體而言,以刑事和解為依托的賠償保證金制度運行良好,但也存在案件范圍過窄的局限。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的案件主要是故意傷害(輕傷案)。試點單位大多將交通肇事等案件納入案件范圍,但通常交通肇事案件由保險公司理賠,保險公司不能及時理賠的個別案件才會涉及該制度的適用。若要充分發(fā)揮該制度減少逮捕數(shù)量,提高逮捕質(zhì)量的功能,還應當合理設定適用條件,拓展案件的適用范圍。
2018年以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推行使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獲得了新的發(fā)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賠償保證金之間存在天然的聯(lián)系,具體表現(xiàn)為:第一,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情況是逮捕“社會危險性”條件的重要考量因素?!缎淌略V訟法》第81條明確規(guī)定,“批準或者決定逮捕,應當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涉嫌犯罪的性質(zhì)、情節(jié),認罪認罰等情況,作為是否可能發(fā)生社會危險性的考慮因素?!?第二,被追訴人是否賠償損失是認定“認罰”的依據(jù)。《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第7條規(guī)定,“認罰”考察的重點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悔罪態(tài)度和悔罪表現(xiàn),應當結合退贓退賠、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因素考察。第三,從寬處理不以被追訴人與被害人達成和解協(xié)議為前提。針對被害人“漫天要價”的情形,《指導意見》第18條作出了回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并且愿意積極賠償損失,但由于被害方賠償請求明顯不合理,未能達成調(diào)解或者和解協(xié)議的,一般不影響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從寬處理?!北M管如此,被害人獲得民事賠償?shù)暮戏嘁婵赡軙淇?,從而影響案件辦理的社會效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能夠保障被害人的經(jīng)濟賠償權獲得實現(xiàn)。
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依托的賠償保證金制度旨在擴大案件的適用范圍,貫徹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同時保護被害人的合法權益。這類賠償保證金制度仍以“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未達成賠償諒解”作為適用的前提,但也根據(jù)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條件發(fā)生了相應變化。
第一,適用案件范圍擴大到輕微刑事案件之外的普通刑事案件。除了可適用刑事和解的輕刑案件之外,辦案機關還將普通刑事案件,包括盜竊等涉及追繳退賠(而不是賠償)的案件也納入試點范圍。例如,重慶市J區(qū)人民檢察院試點的10起案件中,涉及罪名包括故意傷害罪、盜竊罪、詐騙罪、交通肇事罪、職務侵占罪、妨害公務罪。該區(qū)的試點規(guī)范性文件規(guī)定,對刑事案件中造成了被害人人身、財產(chǎn)損失的認罪認罰案件,均可以適用刑事案件賠償保證金提存制度,但可能危及國家安全、公共安全、社會影響重大、群眾反映強烈以及其他不宜適用該制度的案件除外。該規(guī)定擴大了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的適用范圍,同時也充分體現(xiàn)了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具體要求。
第二,適用條件通常要求被追訴人自愿認罪認罰,且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本前提。此外,在我國,適用速裁程序和簡易程序均要求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對被追訴人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也應當具有充分的事實基礎,即被追訴人的確實施了犯罪行為并造成損害后果。因此,不論是依托刑事和解還是依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賠償保證金制度,通常都要求案件符合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條件。
第三,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的法律效果獲得了延伸。提存保證金不僅可以作為是否批準逮捕、變更刑事強制措施的依據(jù),也可以作為不起訴、建議法院從輕處罰或者法院從寬處罰的依據(jù)。辦案機關最初進行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的試點時,需要綜合考慮案件的社會效果和輿情,對這類案件適用不起訴和緩刑的標準掌握較嚴,法院通常僅對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輕刑案件才判處緩刑。賠償保證金制度直接效用體現(xiàn)為非羈押性強制措施的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及“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出臺拓展了賠償保證金制度在后續(xù)訴訟程序中的作用。因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積極賠償損失是實體法的量刑情節(jié),賠償保證金制度的法律效果能夠延及案件的實體處理。
從司法實踐來看,賠償保證金制度在降低逮捕率、保障被害人經(jīng)濟賠償權、化解社會矛盾方面都發(fā)揮了明顯的積極作用。浙江省J區(qū)人民檢察院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的3年以來,適用覆蓋偵查、審查逮捕、審查起訴階段,收取賠償保證金共計人民幣270余萬元,41人全部采取取保候審,40人已與被害人達成和解。重慶市J區(qū)人民檢察院對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開展試點一年以來,對8名犯罪嫌疑人不批準逮捕,2名變更強制措施,提存金額65萬余元。上海市徐匯區(qū)檢察院自試行賠償保證金提存公證制度以來,對9名犯罪嫌疑人不批準逮捕、3名變更強制措施,有7名被害人同意諒解。(6)林中明、章斌、孫鈺程:《為愿意賠償?shù)谋桓嫒饲宄系K》,載《檢察日報》2021年10月18日,第2版。賠償保證金制度的積極作用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三個方面。
1. 促進非羈押措施的適用
我國逮捕制度本身存在的問題促成了實踐中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的產(chǎn)生。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緩和這些問題,從而達到降低逮捕率的效果?,F(xiàn)行逮捕制度存在的問題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社會危險性條件的審查流于形式。社會危險性要件是否成立是一個相對主觀的判斷。在司法實務中,偵查機關通常沒有收集和移送證明犯罪嫌疑人社會危險性的證據(jù),也未對其社會危險性高低進行說明。由于社會危險性條件難以準確把握,承辦檢察官對逮捕條件的審查側重于證據(jù)條件和刑罰條件,構罪即捕的現(xiàn)象仍然存在。辦案人員認為,賠償保證金制度為“社會危險性”判斷提供了客觀支持。犯罪嫌疑人自愿繳納賠償保證金的行為表明了其悔罪態(tài)度和賠償意愿,有利于其作出不批準逮捕或變更羈押措施的決定。
第二,徑行逮捕的范圍過于寬泛。我國審前羈押率高的原因不僅在于辦案人員對社會危險性條件把握不嚴,還部分地源于立法規(guī)定的不合理。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81條第3款增加了徑行逮捕的規(guī)定,(7)即有證據(jù)證明有犯罪事實,可能判處有期徒刑以上刑罰,曾經(jīng)故意犯罪或者身份不明的,應當予以逮捕。但對“故意犯罪”的嚴重程度及實施時間未作任何限制。例如,在司法實務中,故意傷害案(輕傷)的犯罪嫌疑人多年前曾有故意犯罪的前科,即使其罪行輕微、社會危險性低,依據(jù)法律規(guī)定也應當逮捕。由于該條“應當”的拘束,承辦檢察官必須作出逮捕決定。賠償保證金制度可以用于矯正“徑行逮捕”在適用于個案情形時出現(xiàn)的不合理現(xiàn)象。辦案檢察官可以靈活運用賠償保證金制度,結合犯罪嫌疑人的前科、工作、生活狀況等具體因素,通過羈押必要性審查程序將徑行逮捕變更為取保候審。(8)信息來源于2021年12月筆者對重慶市某區(qū)人民檢察院的調(diào)研訪談。
第三,司法實務中被害人諒解、賠償損失往往成為不批捕的決定性因素。在一些地方,輕傷害和交通肇事這兩類犯罪而被批捕的犯罪嫌疑人中,有近三分之一屬于當事人能積極合理賠償而被害人高價索賠達不成和解協(xié)議而逮捕。(9)參見邢春利、法立新:《賠償保證金制度:辦理輕微刑事案件的新路徑》,載《中國檢察官》2010年第10期。對于批捕時雙方當事人未達成刑事和解或者未退賠退贓的情形,部分辦案人員擔心不批捕會激化社會矛盾,作出逮捕決定,以促成犯罪嫌疑人退賠退贓或達成和解。盡管這種“以捕促賠”的舉措有助于取得較好的社會效果,但與強制措施的合目的性原則存在背離。
2. 保護被害人的合法權益
賠償保證金制度成為被害人獲得經(jīng)濟賠償?shù)挠辛ΡU?。被害人?jīng)濟賠償權的實現(xiàn)在刑事司法實踐中是一個常見的難以解決的問題。不論是刑事和解還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都通過對被追訴人的從寬處理來激勵其對被害人進行賠償。獲得賠償?shù)那疤崾潜缓θ伺c被追訴人達成和解協(xié)議,或者達成賠償諒解。從司法實踐來看,審查批捕階段處于訴訟前端,在案發(fā)后短時間內(nèi)加害人與被害人較難達成和解。(10)例如,2016年某區(qū)人民檢察院和解成功的42起案件中,在審查逮捕階段適用刑事和解的案件僅2件,審查起訴階段的共有40起案件。參見張健康、易長川:《檢察機關適用刑事和解制度的實證研究:基于認罪認罰從寬背景》,載《福建警察學院學報》2019年第2期。犯罪嫌疑人尋求和解、諒解無果,在逮捕之后很可能產(chǎn)生消極對抗情緒,導致被害人不能及時獲得賠償,法院附帶民事訴訟的判決也會因其不配合淪為空判。對于漫天要價而不接受賠償?shù)谋缓θ耍浣?jīng)濟賠償權可能最終落空??梢?,賠償保證金制度至少能夠通過公權機關的介入,保障被害人的物質(zhì)損失獲得法定數(shù)額的補償。
在部分案件中,賠償保證金制度有助于被害人及時獲得賠償,同時允許其保留暫不接受和解的權利。在一般情形下,被害人僅能在和解、調(diào)解協(xié)議達成后,才可能在審前階段獲得賠償。但部分案件的被害人及家庭因為支付醫(yī)療費、喪葬費等費用存在及時賠償?shù)男枰?。對這類有急需的被害人,浙江J區(qū)檢察院創(chuàng)立了提前支付機制,考慮案件的具體情況,經(jīng)被害人家屬申請和檢察機關審核,可以先行支付部分賠償保證金,從而增強了制度適用的靈活性,更好地滿足了被害人的需要。
3. 化解社會矛盾糾紛
合理運用賠償保證金制度,能夠為雙方矛盾的化解提供基礎。首先,賠償保證制度的適用,能夠促使被害人合理調(diào)整賠償?shù)念A期并提供了雙方會面溝通的機會。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具有兩個附帶的積極作用。一是辦案機關主動介入和釋法,有助于被害人了解其合法權益并接受和解。為了促成賠償保證金制度的適用,辦案機關通常會主動聽取雙方當事人的意見,做好釋法說理工作,在一些地方還形成了規(guī)范的工作機制。例如,事前“二聽”,即及時聽取被害人實際損失、賠償訴求、諒解意愿等情況,聽取犯罪嫌疑人一方的賠償意愿及賠償能力;事后注重“二告”,即告知被害人關于案件的處理情況并積極開展釋法說理,推動促成雙方賠償諒解。(11)參見林中明、章斌、孫鈺程:《為愿意賠償?shù)谋桓嫒饲宄系K》,載《檢察日報》2021年10月18日,第2版。二是犯罪嫌疑人獲得非羈押處遇,有利于其與被害人的會面與溝通。公訴案件當事人的刑事和解蘊含了恢復性司法的理念內(nèi)核,并以此區(qū)別于普通的經(jīng)濟賠償?;謴托运痉◤娬{(diào)“會面”和“對話”,在此過程中,所有與特定犯罪有利害關系的各方聚在一起,共同商討如何處理犯罪所造成的后果及其對未來的影響。(12)Marshall, T. Rtorative Justice: An Overview, Home Office Occasional Paper, London: Home Office,1999, p.5.面對面、非正式的自愿會面幾乎總是對修復而言最好的過程。(13)參見[比]洛德·瓦格瑞吾:《適用恢復性司法而施以痛苦》,向燕譯,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當犯罪嫌疑人處于羈押狀態(tài)時,通過其近親屬轉達的形式化的道歉和賠償愿望,可能難以獲得被害人的真正諒解,甚至引發(fā)了被害人報復性求償?shù)男膽B(tài),導致和解破裂。倘若犯罪嫌疑人能通過賠償保證金制度獲取審前釋放,就能夠為實現(xiàn)真正的會面和溝通提供基礎。并且,賠償保證金制度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主動自愿作出的提存行為,保證金的數(shù)額通常高于法定賠償額。這一具有建設性的舉動表明了被追訴人和解和賠償?shù)囊庠概c決心,為雙方當事人的溝通與和解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并為其落實和解內(nèi)容提供了物質(zhì)擔保。因此,很多適用賠償保證金的案件,被害人最終能夠和被追訴人達成和解,從而化解矛盾糾紛,減少社會對抗,促進社會和諧。
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在執(zhí)行中可能偏離逮捕和刑事和解的制度本意,產(chǎn)生負面的效果。
第一,賠償保證金制度成為逮捕功能異化的產(chǎn)物。司法實踐中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的部分案件是即使被追訴人不賠償也不應逮捕的案件。逮捕的性質(zhì)是保障訴訟順利進行的程序性措施,而不是提前報應犯罪或安撫被害人的刑事政策措施。因此,不能將被追訴人是否賠償、是否取得被害人諒解作為采取非羈押性措施的前提。只要被追訴人逃避、妨礙訴訟,繼續(xù)實施犯罪的風險低,即使未能取得被害人諒解或雙方未能達成和解協(xié)議,也不應逮捕。當然,被追訴人未能積極賠償損失,就不能就該量刑情節(jié)獲得從寬的處理。
第二,相較刑事和解制度,賠償保證金制度不能全面滿足被害人的需要。賠償保證金制度僅解決物質(zhì)損失賠償問題,但無法觸及刑事和解具有獨特意義的象征性賠償。與傳統(tǒng)刑事訴訟程序不同,刑事和解重視被害人與被告人之間關系的修復乃至社區(qū)秩序的恢復。對被害人而言,重新獲得在犯罪時被犯罪人奪走的控制感非常重要。犯罪嫌疑人表達的后悔和歉意使其與被害人之間的關系得到糾正。通過表達后悔,犯罪嫌疑人再次肯定了被害人的平等地位并撤回、否定其在犯罪中表達的看法,即認為被害人地位低下,可以被隨意用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進而實現(xiàn)了一種精神方面的象征性補償。(14)參見[英]格里·約翰斯通、[美]丹尼爾·W.范內(nèi)斯主編:《恢復性司法手冊》,王平等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25頁。以悔過為主要形式的象征性賠償對恢復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的關系,使雙方重新融入社會具有重要的意義。盡管在我國的刑事和解實踐中,大多數(shù)案件仍以經(jīng)濟賠償為主要形式,但賠禮道歉始終是刑事和解的主要內(nèi)容。與之相對照,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并不重視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的會面溝通和悔意的表達。在一些地方規(guī)范性文件中,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只需要犯罪嫌疑人“有賠償?shù)哪芰鸵庠福敢饫U納賠償保證金”。即使有的地方要求犯罪嫌疑人“認罪、悔罪”,也無須向被害人表達,而是向辦案機關表示即可??梢?,盡管賠償金制度能夠有效保障被害人獲得法定數(shù)額的賠償,但在被害人發(fā)揮程序的主體作用、獲得心理撫慰、修復社會關系方面均存在不足。
第三,賠償保證金制度的適用不當,則可能產(chǎn)生忽視被害人權益,引發(fā)新的社會矛盾的負面效應。在司法實務中,被害人的主體性在一定程度上被邊緣化。例如,一些辦案機關通常會告知被害人提取了保證金,但沒有告知其被追訴人獲得非羈押的處遇,導致被害人并不完全了解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的法律后果。在一些地方,被害人也會對該制度產(chǎn)生“交錢免捕”的質(zhì)疑。即使犯罪嫌疑人繳納了賠償保證金,但倘若與被害人期望的數(shù)額有較大落差,或者經(jīng)濟賠償本身無法滿足被害人的心理需求,都可能存在被害人申訴上訪的問題。此時,不僅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的關系沒有獲得修復,還會造成被害人與辦案機關的對立,導致社會矛盾的進一步激化。
綜上,賠償保證金制度是在我國現(xiàn)行逮捕制度的約束之下,平衡被追訴人與被害人權利保障的一項制度創(chuàng)新。倘若能夠破除當前逮捕制度的一些不合理的規(guī)定,如不再將被害人諒解、和解作為不批捕的前提,強化偵查機關對社會危險性條件的舉證責任,限縮徑行逮捕的適用范圍,運用賠償保證金制度減少羈押率的必要性就會大大降低。但是,賠償保證金制度在保障被害人經(jīng)濟賠償權、促進社會矛盾化解方面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據(jù)此,可以在嚴格貫徹少捕慎訴慎押刑事政策的前提下,立足于此對該制度進行改革完善。
賠償保證金制度應當依附于刑事和解制度,或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還是可以獨立適用?如何設計賠償保證金制度,才能使其最大限度地平衡被追訴人權利與被害人的合法權益?歸根結底,賠償保證金制度的本質(zhì)究竟是什么?對此問題,需要在理論上進一步探究賠償保證金制度的運行邏輯。
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實際上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刑事訴訟過程中主動履行的一種修復行為。修復是指被追訴人主動地對犯罪所造成的損害進行彌補。由于犯罪帶來的損害涉及不同層面,修復行為也包括多種:對犯罪造成的物質(zhì)損失的賠償;對被害人因犯罪產(chǎn)生的心理傷害和精神損害的修復;對犯罪所破壞的社會關系的恢復。賠償保證金制度主要圍繞經(jīng)濟方面的修復展開。修復體現(xiàn)了被追訴人人身危險性的降低,因此,對犯罪造成的損失進行彌補的被追訴人,不論是否適用刑事和解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都可以在實體法層面獲得從寬的處理。在一些案件中,被害人漫天要價,拒不接受和解,公權機關主持下的賠償保證金制度就為有賠償意愿和能力的被追訴人提供了有效的修復途徑。由于賠償損失同時也是刑事和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要求,因此,賠償保證金制度也為后者的適用奠定了基礎。此種作為量刑情節(jié)的賠償保證金繳納與強制措施的適用無關,可以適用于刑事判決作出前或雙方和解協(xié)議達成前的任何階段。
若將賠償保證金制度用于決定逮捕措施的運用,其建構的主要法律依據(jù)應是逮捕必要性條件的判斷,即結合犯罪嫌疑人提存賠償保證金的行為及具體案件的其他情形,能否得出犯罪嫌疑人社會危險性較低的結論。筆者認為,就審前階段強制措施的運用而言,賠償保證金制度除了經(jīng)濟層面的修復之外,還應當要求被追訴人悔過?;谶^是指被追訴人承認自己實施了犯罪行為并帶來了損害,從而在思想上悔悟,并通過具體行為使這種內(nèi)在的主觀體驗具有外在的表現(xiàn)形式。例如,被追訴人向被害人表達悔意,賠禮道歉,積極追求與被害人和解等。將“犯罪嫌疑人悔過”作為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的條件,并強調(diào)此種悔過應由犯罪嫌疑人向被害人(而不是僅僅向辦案機關)表達,主要是基于以下原因的考慮。
第一,悔過區(qū)分了履行賠償責任的行為與“交錢免捕”。在審前階段,由公權機關主持或推動下的提存賠償保證金行為,必須要解決為什么賠償?shù)膯栴}。一方面,經(jīng)濟賠償行為是否構成“修復”,與該行為的目標緊密聯(lián)系。如果被追訴人拒不承認犯罪,其繳納保證金的行為在性質(zhì)上就不是履行賠償責任的保障,而是“交錢免捕”。另一方面,在法院作出正式判決之前,保證金的提存不是對被追訴人相關財產(chǎn)的最終決定,但其作為對公民合法財產(chǎn)權的限制,應當遵循自愿原則。賠償保證金制度的自愿性原則要求“悔過”的要素。如果被追訴人根本不承認實施了犯罪行為,或者雖承認犯罪但拒不悔過,他所作的賠償保證更像是迫于逮捕的壓力作出,而不是對犯罪造成損害的自愿彌補。當然,被追訴人可以不同意檢察機關其實施行為性質(zhì)的認定,他甚至可以認為自己的行為并不構成犯罪。只要他承認其實施了該行為并因此對被害人造成物質(zhì)損失,表達了悔悟之情,就不影響“悔過”的認定。
第二,結合悔過的修復行為更有可能表明犯罪嫌疑人社會危險性的降低。根據(jù)我國《刑事訴訟法》第81條的規(guī)定,社會危險性主要涉及三個方面:一是可能實施新的犯罪;二是具有妨礙訴訟的風險;三是具有逃避訴訟的風險,即企圖自殺或者逃跑。單純的經(jīng)濟賠償行為不能表明被追訴人社會危險性的降低。被追訴人可能蓄意利用金錢手段獲得釋放,從而逃避訴訟或實施妨礙訴訟的活動。但是,如果犯罪嫌疑人真心悔過并修復犯罪造成的損害,則可以推論,其逃避和妨礙本次訴訟的風險會顯著降低。在刑事和解的試點實踐中,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審前未被羈押的740名加害人中,因刑事和解而自始未羈押或者因參與刑事和解由羈押轉為非羈押的有132人,占全部未羈押人數(shù)的17.8%。(15)參見宋英輝等:《公訴案件刑事和解實證研究》,載《法學研究》2009年第3期。被害人諒解、刑事和解可以作為不批捕的考量因素而非必要前提,這不是基于安撫被害人的考慮,而是因為“悔過”與“逃避、妨礙訴訟風險小”具有一般性的情理關聯(lián)。盡管賠償保證金制度能體現(xiàn)犯罪行為人的悔過和修復,但仍應當結合被追訴人的其他行為和因素綜合判斷被追訴人的社會危險性。悔過和修復通??梢员砻鞅蛔吩V人逃避、妨礙訴訟的風險小,但不能據(jù)此推斷其實施新的犯罪的風險小,或是沒有危害國家安全、公共安全或者社會秩序的現(xiàn)實危險。例如,被追訴人雖對被害人表達了悔意并進行賠償,但其以犯罪所得為主要生活來源,或系黑社會組織犯罪的主要成員。因此,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一定要結合個案情境進行判斷,是指“可以”而非“必然”采取非羈押措施。
第三,要求犯罪嫌疑人對被害人表達悔過有利于促進社會矛盾的化解。倘若不要求悔過的要素,犯罪嫌疑人只需要提存保證金就能獲得審前釋放和從寬處理,這樣的制度設計就會激勵犯罪嫌疑人越過被害人,直接向公權機關尋求自身利益的實現(xiàn),從而忽視了被害人情感的需要和獲得社會認可的需要。刑事和解制度及其追求的修復社會關系、促進社會和諧的價值目標就會被輕易架空。法律應當通過制度表達鼓勵犯罪人對其犯罪行為承擔積極的責任,鼓勵不僅僅是金錢形式的修復手段,從而避免社會矛盾的激化,從更廣義的角度追求犯罪的妥善解決。
據(jù)此,在當前的逮捕制度之下,賠償保證金制度需要區(qū)分兩種情形適用。一是對被追訴人社會危險性非常低的案件,如部分交通肇事案件、醉駕案件、過失犯罪案件,無須要求被追訴人悔過和賠償損失,即可適用取保候審。換言之,根據(jù)被追訴人及案件的具體情形,被追訴人妨礙、逃避訴訟及繼續(xù)實施犯罪的風險已經(jīng)非常小了,其是否悔過、是否賠償損失,都不應成為適用非羈押措施的前提。然而此時,保障被害人及時獲得經(jīng)濟賠償仍然具有積極意義。因此,可以以自愿原則為基礎,以實體從寬處理為激勵對被追訴人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二是對其他不屬于上述情形的案件,即可捕可不捕或者原本應當逮捕的案件,可以將賠償保證金制度的適用作為判斷被追訴人社會危險性的因素之一。據(jù)此采取非羈押措施,應當要求被追訴人具備悔過和修復的要素。
我國司法實務中一種常見的做法是將賠償保證金制度依附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側重于追求訴訟效率,需要達到快速審判的目的。因此,“認罪”和“認罰”具有特定的內(nèi)涵。賠償保證金制度旨在完成被追訴人的社會危險性與承擔賠償責任的判斷,“悔過”的含義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要求有所差異。
賠償保證金制度中的悔過不等同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認罪。根據(jù)《刑事訴訟法》及《指導意見》的規(guī)定,認罪是指,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并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賠償保證金制度的適用要求被追訴人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承認實施了指控的犯罪事實,即“認事”(可以不同意其犯罪的法律性質(zhì)及罪名),體現(xiàn)了被追訴人的悔過態(tài)度,也是其自愿承擔賠償責任的前提。但是,賠償保證金制度不要求被追訴人對自己的罪行作出自愿如實的供述,即不需要被追訴人提供一份“在法律上具有證據(jù)能力和證明力的完整口供”。(16)孫長永:《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本內(nèi)涵》,載《中國法學》2019年第3期。拒絕提供口供配合控方的追訴,是對抗式刑事訴訟模式下被追訴人的一項基本權利,它與犯罪嫌疑人承認指控犯罪事實并主動賠償被害人不矛盾。犯罪嫌疑人可以承認“是我做了這件事,我愿意彌補被害人因此遭受的損失”,但“我拒絕提供關于犯罪的詳細供述”。倘若犯罪嫌疑人不如實供述,綜合考量其犯罪手段、危害后果、事后行為等方面的因素,表明其仍然具有較高妨礙訴訟、實施新的犯罪的可能性,則不宜決定適用非羈押措施。
賠償保證金制度不應要求犯罪嫌疑人認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側重于優(yōu)化司法資源配置、提高刑事訴訟效率的價值目標。庭審程序的實質(zhì)性簡化依賴于被追訴人對犯罪事實與量刑建議的認可,否則,法庭調(diào)查和法庭辯論環(huán)節(jié)就無法獲得簡化或者省略。賠償保證金制度旨在完成社會危險性的判斷。在審查起訴階段,被追訴人是否接受人民檢察院的量刑建議,不影響該制度的適用。因此,賠償保證金制度允許了這樣一種可能性:犯罪嫌疑人可以通過主動彌補犯罪造成的損害獲得從寬處理,并可能在審前獲得釋放,但同時保留了其自主選擇適用何種刑事訴訟程序的權利。將賠償保證金制度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相剝離,對保護被告人和被害人的合法權利,修復犯罪造成的損害,擴大該制度的適用率,都具有重要意義。
總之,賠償保證金制度與認罪認罰從寬、刑事和解制度是緊密聯(lián)系但相對獨立的關系。賠償保證金制度主要考察賠償行為對社會危險性的影響,它不要求被追訴人認罰,也不以獲取被害人的諒解為前提。在嚴格貫徹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前提下,可以通過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保障被害人的合法權益。賠償損失本身即是量刑情節(jié)。對有賠償能力并積極賠償被害人的被追訴人,可以同時適用刑事和解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相關從寬處理的規(guī)定。
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意味著傳統(tǒng)刑事訴訟程序中出現(xiàn)了一種民事責任履行的保障方式,即在法院尚未通過判決正式確定被追訴人的民事責任之前,國家支持或推動被追訴人積極采取修復行為,彌補犯罪造成的損害,從而保障了民事責任的履行。在此過程中,程序的非羈押處遇與實體的從寬處理起到了制度激勵的作用。國家介入的修復構成了對刑事和解及恢復性司法的拓展。刑事和解賦予了被害人在傳統(tǒng)刑事訴訟程序中前所未有的法律地位,表現(xiàn)在被害人對訴訟程序及結果的高度控制力。關于對犯罪作出什么樣的修復和補償是充分的,需要由當事人依據(jù)其自身情形自主決定?!盎謴托运痉康脑谟谶_成一個令特定被害人和犯罪人都滿意的結果”,(17)參見[英]格里·約翰斯通、[美]丹尼爾·W.范內(nèi)斯主編:《恢復性司法手冊》,王平、王志亮等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2頁。此種置于具體語境中犯罪行為人與被害人溝通交流的結果,往往具有很強的個別性,必定存在部分被害人追求天價賠償?shù)默F(xiàn)象。因此,以恢復性司法為支撐理念的刑事和解制度重視被害人的主體地位,但也會產(chǎn)生因向當事人充分授權而導致的過度懲罰問題。在此情形下,賠償就不僅僅是對犯罪損害的補救,還具有了私人懲罰的性質(zhì),造成對被追訴人的顯著不公。賠償保證金制度對克服刑事和解自治性的固有弊端,矯正被害人不合理的賠償訴求具有積極意義。國家介入修復行為也并未破壞刑事和解的自治性原則。賠償保證金制度僅是通過國家支持的方式,為犯罪行為人履行賠償責任提供保障,但沒有阻斷雙方當事人在后續(xù)訴訟程序中達成高于法定賠償數(shù)額的和解。同時,國家機關在此過程中可以通過釋法說理的活動,將比例原則及賠償?shù)姆ǘ〝?shù)額等信息傳達給被害方,以和解適用更高從寬幅度的制度激勵和解的達成,對雙方的訴訟行為形成引導。因此,這是一種積極的,但不具有強制性的弱國家干預。
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最初旨在解決“不賠償就不能取?!钡膯栴},在適用過程中其功能得到了擴展,實現(xiàn)了被追訴人、被害人與辦案機關的利益兼得。若將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作為少捕慎訴慎押政策的一項實施機制,其制度目標可以定位為三重:一是保障被害人的經(jīng)濟賠償權;二是實現(xiàn)少捕慎訴慎押;三是促進社會矛盾的妥善化解。需要強調(diào)的是,促進社會矛盾的化解應當成為賠償保證金制度的基本目標。對被害人而言,糾紛的化解能夠為其提供支持并獲得安全感。對犯罪行為人而言,恢復社會關系對于確保其堅持遵守法律并實施有益行為至關重要,很顯然,與其他守法公民和群體建立良好的社會關系是遏制犯罪的主要因素。(18)參見[英]格里·約翰斯通、[美]丹尼爾·W.范內(nèi)斯主編:《恢復性司法手冊》,王平、王志亮等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95頁。對國家而言,社會矛盾的化解及在此基礎上的社會和諧,是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和政治穩(wěn)定的前提和基礎。立足上述制度目標,下文分別從案件范圍、適用條件和運行機制三個方面對后者的具體構建進行說明。
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的構建需要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和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推動非羈押強制措施的適用。為達成這一目的,賠償保證金制度的案件范圍不應局限于輕罪案件,也無須受到刑事和解的案件范圍的限制。對于侵犯公民人身權利與財產(chǎn)權利的刑事案件,這類案件一般都有明確、具體的被害人,也有賠償損失的必要性。只要犯罪嫌疑人有賠償意愿與賠償能力,但因被害人賠償要求過高、賠償數(shù)額暫不能確定等客觀原因暫未能達成和解,或者因客觀原因無法退贓,被追訴人及親屬主動要求賠償?shù)模瓌t上即可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此外,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要求“該寬則寬,該嚴則嚴”。賠償保證金制度不應適用于主觀惡性深、社會危險性大的被告人。例如,嚴重危害國家安全、公共安全的犯罪;具有重大社會影響、群眾反映強烈的案件;涉黑涉惡案件等。
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的適用條件應從以下方面來考慮。一是能夠確定被追訴人的賠償責任和社會危險性。對被追訴人社會危險性很低的案件,其是否悔過和修復,均不影響取保候審的適用,但其主動賠償損失,可以成為獲得從寬處理的依據(jù)。二是對可捕可不捕或者原本應當逮捕的案件,被追訴人的行為應當體現(xiàn)悔過和修復,才可能獲得非羈押的處遇。據(jù)此,適用條件可擬為以下三個方面。第一,案件的事實清楚,有確實、充分的證據(jù)能夠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犯罪行為造成了被害人的人身、財產(chǎn)損失。作此要求,一則為民事賠償責任的履行提供事實基礎;二則主要證據(jù)收集和固定工作完成,被追訴人毀滅、偽造證據(jù)等妨礙訴訟的風險??;三則具有實踐操作性,契合我國司法實踐掌握的逮捕高證明標準要求。第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承認實施了犯罪行為,對被害人賠禮道歉、積極協(xié)商賠償?shù)形催_成和解或諒解,且具備賠償能力與賠償意愿。目前各地試點大多強調(diào)犯罪嫌疑人須具備賠償能力與意愿,但只有同時具備前兩個條件,才能體現(xiàn)犯罪嫌疑人實質(zhì)性的悔過,反映其社會危險性的降低。第三,賠償數(shù)額能夠基本確定。
1. 風險評估機制
即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滿足賠償保證金制度適用條件,能否對其采取非羈押措施不能一概而論,還需要對其社會危險性進行全面審查。辦案機關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要嚴格把好制度關口,做好對社會危險性的風險評估。
評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社會危險性大小,可以引入算法量化評估模型,并注意吸納多元化主體參與。算法量化評估模型是以“逃避訴訟可能性”“再犯可能性”等為評價基準,篩選相關因素,并依據(jù)各要素風險等級的大小將涉及到的風險因素及其影響量化,根據(jù)一定的規(guī)則建立的綜合算法評估模型。(19)張春霞:《算法風險評估在審前羈押程序中的應用》,載《四川警察學院學報》2019年第6期。以算法為核心的風險評估建立在大量數(shù)據(jù)分析的基礎之上,較之辦案人員個人的主觀裁量而言具有更高的準確性。在目前國內(nèi)量化評估模型發(fā)展尚未成熟的情形下,也可以汲取域外國家的風險因素變量,作為辦案人員評價社會危險性的指標因素,如年齡、犯罪情況、人際關系、個性、家庭情況、工作經(jīng)歷、經(jīng)濟狀況、犯罪記錄、婚姻、受教育情況等。辦案人員也可以委托社區(qū)矯正機構及其他社會力量對被追訴人的社會危險性進行調(diào)查評估。必要時,可以舉行風險評估聽證會,聽取犯罪嫌疑人、被害人、律師、社區(qū)組織等對適用取保候審的意見。既然是對未然情況的評估,必定不能完全準確地預判被追訴人妨礙訴訟的風險。犯罪嫌疑人事后出現(xiàn)了脫逃或者其他妨礙訴訟的行為,除非辦案人員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的違反相關法律規(guī)定的瀆職行為,否則不應以結果倒追其決定取保候審的責任。
2. 提存與給付機制
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繳納的賠償保證金應當足額和合理,一方面要保障被害人獲得充足的物質(zhì)賠償,另一方面要考慮案件的實際情況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賠償能力。在不能確定準確賠償數(shù)額時,應當由辦案機關對同類案件法院判決的民事賠償數(shù)額進行估算確定。倘若被追訴人自愿繳納遠遠高于法定賠償數(shù)額的款項,也應當允許。
目前各地試點的保證金提存和給付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由辦案機關管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按規(guī)定的數(shù)額辦理賠償保證金繳存手續(xù),繳費憑證提交辦案單位。賠償保證金繳存到辦案單位的暫扣款銀行賬戶,并隨案移送。另一種是由司法局指定的公證機構管理。公證機構向犯罪嫌疑人出具收款憑證,并將刑事賠償保證金存入專用賬戶。對于雙方達成和解協(xié)議或調(diào)解協(xié)議的,當事人可憑和解協(xié)議到公證機構申請給付刑事賠償保證金;未達成和解、調(diào)解協(xié)議的,經(jīng)人民法院判決確定賠償數(shù)額后,由當事人持人民法院的生效法律文書到公證機構申請給付刑事賠償保證金。從司法實務來看,兩種提存與給付機制皆運作良好。倘若考慮避免給公眾留下“辦人情案”“交錢免捕”的印象,由中立的公證機構負責提存與給付更為適宜。對被害人及家庭有支取賠償款急需的情形,應當由被害人或其近親屬申請,人民檢察院審核,根據(jù)其實際需要預先支付部分或全部保證金。
3. 促成雙方和解機制
保護被害人合法權益,化解社會矛盾糾紛,促進社會和諧穩(wěn)定是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的重要目標。在執(zhí)行賠償保證金制度之時,應當讓雙方當事人理解該制度適用的意義與法律后果,避免留下矛盾激化的隱患;在執(zhí)行賠償保證金制度之后,仍應當盡力促成當事人和解,實現(xiàn)案結事了的良好社會效果。結合《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第17條的規(guī)定,可以確立如下促成和解的機制。
第一,聽取意見并釋法說理。辦案機關在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作出決定前,應當及時聽取被害人對于實際損失、賠償數(shù)額的意見,聽取犯罪嫌疑嫌疑人對適用賠償保證金制度的意見,了解犯罪嫌疑人的實際賠償能力等,并對聽取意見的情況及時做好書面記錄。同時應做好釋法說理工作,使雙方當事人明確自身權利義務以及適用該制度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在對犯罪嫌疑人作出不予逮捕或者變更強制措施的決定后,辦案機關應制作詳細的不捕理由說明書,寫明犯罪嫌疑人認罪悔罪及賠償情況。不捕理由說明書要著重對犯罪嫌疑人已無逮捕必要性的理由進行說明,并抄送被害人,公開接受人民群眾的監(jiān)督??傊?,通過釋法說理,一方面引導被害人理性看待案件處理結果,從而能夠基于事實提出合理訴求;另一方面,推動犯罪嫌疑人以更加真誠的態(tài)度獲得被害人的諒解,減輕雙方的對立情緒,從而實現(xiàn)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有機統(tǒng)一。
第二,告知和解從寬并事后回訪。被追訴人繳納賠償金,通??梢砸罁?jù)“積極賠償被害人經(jīng)濟損失”或者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獲得從寬處理,不必努力追求與被害人的和解。但是,刑事和解不論對被害人、犯罪嫌疑人的關系修復,還是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而言,都具有積極價值,應當通過量刑從寬幅度給予其更大的激勵。兩高聯(lián)合印發(fā)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正確地區(qū)分了積極賠償、賠償諒解、認罪認罰、刑事和解四種量刑情節(jié)的關系,給予了刑事和解更大的從寬幅度。(20)積極賠償被害人經(jīng)濟損失并取得諒解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40%以下;積極賠償?shù)珱]有取得諒解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30%以下。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30%以下。刑事和解可以減少基準刑的50%以下;犯罪較輕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50%以上或者依法免除處罰。認罪認罰且具有賠償諒解、刑事和解等情節(jié)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60%以下,犯罪較輕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60%以上或者依法免除處罰。參見《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第三部分第11、12、14條。對此,不同訴訟階段的辦案機關應當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進行告知,促使其為取得被害人諒解,達成和解協(xié)議作出積極努力。對尚未達成和解的被追訴人,檢察機關也應通過事后回訪的機制,積極追蹤和參與后續(xù)的和解。
第三,運用檢調(diào)對接,促成糾紛化解。對于當事人系熟人關系,存在和解基礎,但雙方因矛盾較深難以自行和解的案子,檢察機關應當積極介入調(diào)解。由于檢察機關受到辦案時間和日常工作量的影響,在調(diào)解不成時,可以充分運用檢調(diào)對接機制,移送人民調(diào)解委員會開展專業(yè)調(diào)解,或者聯(lián)系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參與調(diào)解。調(diào)研表明,人民調(diào)解委員會作為和解的促進者,具有更強的專業(yè)性,能夠促進雙方當事人化解矛盾,修復社會關系。檢察機關也可以運用羈押聽證、不起訴聽證會的形式,保障司法公開,化解社會矛盾。
除了刑事賠償保證金制度之外,國家介入修復的司法模式近年來也在環(huán)境犯罪中獲得了拓展運用。環(huán)境犯罪中修復責任的承擔,是指基層檢察院、法院在辦理破壞環(huán)境資源案件時,要求被追訴人采取提供勞動、給付貨幣等方法,補植復綠、增殖放流,恢復環(huán)境生態(tài)功能。在審前階段,被追訴人可以通過刑事和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獲得審前釋放,在此期間提前履行生態(tài)修復的責任。部分法院將履行生態(tài)修復責任作為判決內(nèi)容,但由于生態(tài)修復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被告人能否執(zhí)行難以得到保障。法院也靈活運用賠償保證金制度,促使被告人履行修復責任。一方面,可以有效解決相關民事責任執(zhí)行不到位的問題,另一方面,也能通過公權機關的介入鏈接行政機關和專業(yè)資源,確定損害范圍,評估修復方案和修復效果,甚至可由專業(yè)的第三方公司進行代償修復。
國家介入修復的制度創(chuàng)新,實質(zhì)是在刑罰制度上通過報應刑與預防刑的結合,將被追訴人事后積極補救的修復行為融入量刑評價中,同時,運用實體法和程序法的從寬激勵保障修復行為的履行。國家介入修復的司法實踐應當滿足三個前提。第一,遵循自愿原則。國家介入的修復往往是在法院作出判決之前,即要求被追訴人為履行修復責任提供保障。對于不屬于涉案財產(chǎn)范圍內(nèi)的被追訴人及其親屬的合法財產(chǎn),公權機關沒有正當根據(jù)對其課以負擔,僅能以實體法與程序法的從寬激勵促使被追訴人自愿履行。第二,具備充分的事實基礎。一方面,國家介入的修復是由辦案機關在刑事訴訟過程中主持或推動,體現(xiàn)了對被追訴人負有修復責任的官方判定,應當具備相應的事實基礎;另一方面,具備充分的事實基礎也構成對被追訴人權利的保障,亦可以防止法院作出相反認定后,之前進行的無效訴訟行為導致的資源浪費。第三,應當遵守逮捕、認罪認罰從寬、刑事和解等相關法律制度的基本原則和具體規(guī)范。國家介入的修復以充分的事實基礎和被追訴人的自愿履行為前提。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刑事和解蘊含了上述兩個要素,非羈押措施的采取為被追訴人提前履行修復責任提供了便利和制度激勵,往往可以結合適用。在適用上述法律制度時,應當嚴格遵守法定條件,不能違背其制度意旨和強制性規(guī)范,尤其不能將審前釋放作為制度激勵,適用于本來就不應當逮捕的被追訴人。在切實把握好事實基礎、自愿原則和法律規(guī)定這三條底線的前提下,國家介入修復的司法模式值得倡導和進一步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