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宇泰
(西南民族大學 法學院,成都 610041)
近年來,中小學校園欺凌現象逐漸呈現加害人的規(guī)模性,被害人的固定性,加害行為的隱蔽性、持續(xù)性、復雜性,以及身體、精神損害的長期性等聚合性特征[1]。“欺凌”主要是基于雙方力量不均衡的恃強凌弱,當行為的法益侵害和主觀惡意超過法定閾值時,其可能涉及具體的刑事犯罪[2]。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77條的指導原則,“教育、感化、挽救”仍是相應防治工作的核心,但在司法實踐中,這種“恢復性”處斷原則有時卻可能是對刑事規(guī)制的懲治功能的異化。同時,“校園欺凌”在刑法中暫不是規(guī)范化罪名,中小學生可借助“欺凌”的行為屬性來掩飾法益侵害的嚴重性,并阻礙相應證明標準的建構以及證據的采納、采信。若證據缺乏適格性,或因證據證明力不足導致加害人拒絕認罪認罰,可能使案件追訴失敗或延滯審理進程,從而難以對觸及刑法的“欺凌”行為定罪量刑。因此,我們需立足“多元求真印證”的證據適用范式,全面反思相應的困境與對策。
首先,校園欺凌案件中難以找到實物證據。其一,被害人往往缺乏證據意識,比如欺凌涉及性犯罪時,一些有效物證因為洗澡、衣服換洗等行為可能消失;其二,欺凌的隨機性較強,案發(fā)空間囊括廁所、寢室、小巷等監(jiān)控死角,監(jiān)控音像結合傷情鑒定的印證有時也無法作為刑事犯罪的直接證據,對于間接、輔助證據如何以合理方式對其進行轉化解釋是困難的;其三,在偵查環(huán)節(jié),證物的保存和鑒定過程偶爾也可能產生證據瑕疵,使客觀證據的性質判定出現與案件事實的偏離,增加了檢方審查起訴時的難度。
其次,“網絡欺凌”得以顛覆傳統(tǒng)的欺凌空間和表現形式,通過網絡媒介呈現、傳播的惡性校園欺凌刑事案件的音頻數據,也是對被害人的二次傷害。上述證據在司法實踐中雖已逐漸被重視,但其認定適用仍存在困境。同時,個別加害人在欺凌過程中,也可通過調整行為的頻次幅度,來同時達成權益侵犯和責任規(guī)避。
最后,精神損害鑒定等證據難以適用。欺凌行為的定罪需基于刑法的罪量原則,觸及犯罪的欺凌往往是之前“校園欺凌”的量化積累所致,但諸如隨機性的“推搡”行為,就單次的行為幅度和損害結果而言,難以達到“輕傷”的法益侵害量化標準。而在精神損害認定時,由具備鑒定資格的機構出具的關于被害人“重度抑郁癥”的病情證明等,也難以成為不滿16周歲的未成年加害人于自由刑層面法益侵害結果及“情節(jié)嚴重”的直接證據,往往只能證明民事侵權。
首先,被害人出于應激反應和恐懼心理,有時難以精確地陳述案發(fā)細節(jié),而其陳述的證據適用在庭審階段也可能受到沖擊。一方面,當事人的面對面會干擾被害人的心理狀態(tài),對其造成“威懾”或“二次傷害”;另一方面,加害人的辯護人或律師在質證被害人時,可能設置具有攻擊性、迷惑性、誘導性的問題,若法官缺乏對庭審的控制力,就可能使被害人的陳述和回答形成邏輯上的沖突,進而降低證據的證明力。
其次,個別證言的真實性或準確性存在瑕疵,有時難以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即使不存在威脅情形下直接的利益交易,出于“趨利避害”的證人證言也可能淡化欺凌行為的主觀惡性和法益侵害。此外,證人證言對于共同犯罪中各主體的身份定性與刑事歸責會起到重要影響,偶爾可能出現對被害人角色身份的“污蔑”,需審慎辨析。
最后,加害人的供述辯解在司法實踐中會干擾“主觀惡意”的認定?!皭阂狻卑ㄟ`法性認識、錯誤行為的可譴責性認識、行為危害性的嚴重性認識、惡性意志能力的強化認識與錯誤行為的指引性認識等[5]。若辦案人員缺乏對未成年犯罪心理和校園欺凌行為的本質理解,加害人通過表演性質的“悔罪”,就可能換取辦案人員的同情,獲得誠懇認罪認罰的定性。
社會調查報告是校園欺凌所涉刑事犯罪的重要量刑參考依據,但其在司法實踐中的證據效力及法理正當性的證成卻始終存在局限。第一,在證據定性上,其作為特殊法定證據是“無證據能力的證據”,還是作為提請批準逮捕和移送審查起訴的依據,又或是用作“辦案參考”與“量刑參考”,都存在學理和實踐爭議。第二,調查主體層面存在司法機關等職權主體和授權執(zhí)行主體間的角色沖突。第三,辦案人員的專業(yè)性有待提升,在對加害人調查時,缺乏就詳細成長經歷和社會關系網絡厘清加害人的犯罪動因和主觀惡意等[6]。第四,對被害人的調查是一種“權利的救濟”,而實踐中的調查內容卻缺乏對其性格特質、成長經歷等的重視,會削弱調查報告的關聯(lián)證明力。
刑事印證證明的誤區(qū)主要包括:違法取證,強求印證;只看證據事實,忽略案件的“綜觀式驗證”;違背證明規(guī)律,忽略心證功能[3]。基于“校園欺凌”中主體、客體、場域的特殊構造與未成年刑事案件中的政策宗旨、價值準則、技術路徑等,為了防范辦案人員追求片面的“形式效率”而忽視實質正義,比如操控證據類型、轉化證據形態(tài)等[4],可在嚴格印證的基礎上,做到“多元求真”地補強證據,進而增益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落實打擊犯罪的正義價值。比如基于被害人的權益保障立場,可擴張印證的證據范圍,對于欺凌行為所“掩飾”的故意傷害,當監(jiān)控或傷情鑒定不能充分印證案件事實時,提升“重度抑郁癥”等精神損害鑒定的證據效力,結合加害人的社會調查報告等酌定量刑的證據材料,可進一步明晰其主觀惡意,從而厘清案件事實。當然,印證標準的寬松也可能造成程序上的公平失衡。因此,對于適用自由心證的酌定量刑事實也需考量證明標準的平衡性,完成間接、輔助證據對直接證據及案件事實推論證明的邏輯閉環(huán)[7]。
首先,現行法律為“網絡欺凌”的證據材料收集和犯罪行為定性確立了規(guī)范文本基礎?;凇秱€人信息保護法》的立法宗旨和法律規(guī)范,要在源頭發(fā)揮行政監(jiān)控體系的預防管控功能。監(jiān)管部門若發(fā)現通過網絡傳播的對被害人造成身心傷害的證據材料等,應遵守刑事訴訟法中關于電子證據的取證方式,立即對其進行管控、核實、保存,并通知公安機關等相關部門。
其次,學校對情節(jié)嚴重的校園欺凌行為具有強制報告義務,這也是證據材料得以及時保全的前提。若學校對諸如監(jiān)控音像等證據采取銷毀、隱瞞等措施,又或是對負有作證義務的同學、老師等證人進行威脅、壓制,根據造成的危害后果,負有監(jiān)督、報告義務的相應人員需接受行政責任的處分或刑事責任的懲戒[8]。
再次,為了印證人身損害的傷情鑒定證據并合理解釋加害人行為的社會危險性,可在法律解釋中擴充關于被害人“精神損害認定”的實質判斷標準,并根據偵查問詢、社會調查中得到的侵害行為的持續(xù)時間、幅度頻次、損害規(guī)模等數據,借助心理學模型來提升精神損害鑒定的證明力,從而科學衡量加害人的主觀惡意。
最后,對客觀證據機制的增益,可通過完善庭前證據的分類、說明和質證。根據刑事訴訟法,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應將屬于關系到被告人無罪或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關鍵性證據提交至法院。上述證據直接影響甚至決定校園欺凌案件的實體結果和程序走向,在現有的證據展示與解釋流程下,一旦控方的證據鏈遭到諸如被告人“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等證據的攻擊,就可能被破壞而呈現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等情形。而若考慮由辯方先行展示相應證據,法官就可根據爭議焦點建議檢方補充材料或撤回起訴,進而保障關鍵證據的證明力,并提高訴訟效率[9]。
一方面,言辭證據的證明模式與審查標準,可從追求外在、客觀、統(tǒng)一轉向允許內在、主觀、多維[10]。為了防范被害人的“誠實性”風險,也為了明晰加害人的“悔罪”真實性,對言詞的細節(jié)可結合犯罪學、心理學、社會學等專業(yè)化視角進行分析;同時,辯護人可能會以高強度詢問來對被害人與相應證人進行“攻擊”,從而導致證據解釋方向產生非客觀性偏離。法官作為庭審主導者和案件裁決者,需頂住壓力,可主動地對被害人和證人進行針對性但更溫和的詢問,避免該類特殊案件中激烈的控辯對未成年造成心靈沖擊并干擾言詞證據[11]。
另一方面,多元求真印證要將證據類別、犯罪事實等與相應證人證言進行實質性勾連與合理性辨析。比如,第一,需查清證人與被害人、加害人間是否存在相應利害關系。若證言側重于印證加害人的主觀惡性,需排除相應誣告、陷害的可能;若其證言側重于淡化加害人行為的法益侵害性或營造“不完美受害人”形象,需排除其不公平針對的可能。第二,未成年證人心智可能不夠成熟,其證言難免存在猜測性、推斷性、評論性要素,根據意見排除規(guī)則予以排除后,仍應保留其對客觀事實的闡述作為證據。第三,可基于專家鑒定人制度和科學技術,對證人的心理狀態(tài)、舉證能力和證據內容等進行評估,從而為法官的心證形成完善說理材料。
社會調查報告是印證未成年加害人法益侵害行為、人身和社會危險性,以及主觀惡意間邏輯聯(lián)系的重要參考,其證明力受到法律規(guī)范的限制,需和其他證據相互印證并接受司法機關的審查[12]。校園欺凌案件的社會調查程序中,檢察機關的主導功能要進一步明確,應以其統(tǒng)籌相應委員會、教育部門等執(zhí)行主體的調查工作。必要時,公檢法系統(tǒng)中擅長處理未成年犯罪案件、熟悉未成年身心特點的專業(yè)工作人員,可在法定條件下開展全面調查。在調查過程中各方主體需保持規(guī)范程序基礎上的充分協(xié)調,而調查程序也應貫穿偵查批捕、審查起訴、審判執(zhí)行等刑事訴訟的全過程。同時,社會調查的內容也需擴展??山梃b世界各地的少年司法制度,在犯罪心理學和犯罪社會學的方法視角下借助談話走訪、心理測試、查閱卷宗等形式使證據鏈的印證過程更為嚴謹。比如調查內容可囊括加害人的性格特質、品德修養(yǎng)、智力發(fā)育、身心健康、成長經歷、生活習慣、社會階層、家庭氛圍、社交環(huán)境、宗教信仰、犯罪前科、藥物病史等,從而推理和印證加害人的犯罪動機目的、人身和社會危險性,以及悔罪態(tài)度和接受教育矯治的可能性等[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