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昌河
雎水關(guān)屬于四縣交界的“三不管地帶”。土匪橫行,袍哥天下,煙土販子比糧油販子還多,游勇散兵和逃犯也都到這里來尋“活路”。這里也正是沙汀想要的“小說世界”——?dú)⑷嗽截?、逼良為娼、巧取豪奪、明爭暗斗,是“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縮影”。
1
青麂子在不遠(yuǎn)處薅艾草。楊先生站在山峁上,雙手叉腰,眺望遠(yuǎn)方。楊先生跟著賀胡子跑了幾趟后,不覺有了雙手叉腰這個習(xí)慣,他也有意把這個習(xí)慣保持至今。雙手叉腰,雙腳八字分站,下頜稍微上揚(yáng),目光遠(yuǎn)眺,呼吸順暢些,而且心頭也寬敞了很多。他的余光注意到了青麂子。賀胡子教過他,說,老沙呀,形勢嚴(yán)峻,斗爭殘酷,你們這些文墨人要多向我們這些武夫子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怎么耳聽八方眼觀六路,要隨時保持警惕呀!青麂子薅了一大把艾草在懷里,兩手使勁團(tuán)著,團(tuán)成個草墩。楊先生人還沒走過來,一股子艾草香味兒就像水浪一樣撲過來了。青麂子選了塊平地,將草礅墊在地上,要過來扶他坐。楊先生擺手,不勞他的神。
楊先生坐在艾草墩上,籠罩在一團(tuán)艾香里,真是很好聞,由不得深深地呼吸兩口。青麂子坐在坎下,歪著身子,依在背篼上。這一路跑得急,青麂子的褲腿被撕破了,草鞋袢也斷了,衣衫上盡是白花花的汗斑。楊先生摸摸口袋,墨盤、墨錠、墨水瓶、毛筆和紙張都在,卻少了一樣?xùn)|西,紙煙。這時候青麂子扭臉看著他。他也惦念著呢。以往,每當(dāng)這個時候,楊先生都會摸出紙煙來,拿出一支,細(xì)細(xì)地捋好,遞給青麂子。青麂子照例是要推辭一番,然后勉為其難似的接受,小心地捏著那支煙,等著楊先生摸出火鐮來照火……
青麂子哪里曉得,楊先生已經(jīng)戒煙半月了。楊先生說要戒煙,黃老師想想說,“戒了也對,你一抽煙就咳嗽,對肺不好?!睏钕壬f,“是啊,對肺不好,但這還不是最致命的。有人說才華和咳嗽是藏不住的,你想啊,本來隱蔽得好好的,突然一聲咳嗽,不就主動暴露了嗎?”黃老師立即就憂心忡忡了。她本來想告訴楊先生一個才聽到的消息,就在安昌鎮(zhèn),大前天,他們又砍了幾個人的頭,其中有個是秀水壩子的牛販子,就因為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坨錢,硬把他說成了共產(chǎn)黨。黃老師笑笑,想要輕描淡寫,但是隨著說出的話,還是莫法減輕沉重的分量,“他們是越來越兇殘了啊!”
沒有等到那支煙,楊先生看見青麂子別過去的那張臉上,留下一抹不甘心的殘影。
青麂子又在嘟囔什么。最近這些年頭他老是這樣,總是嘟嘟囔囔,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某人對話,雖然聽不清都說了些什么,但是音調(diào)里夾雜的情緒很清晰,欣喜、不滿、抱怨和恍然大悟。他最開始不是這樣的,走路就默默地走路,悄無聲息,一個人待著就一個人待著,悶聲不響。你要不主動跟他說話,他絕對不吭一聲。那會兒楊先生覺得這人真是好,合自己脾性,不像街頭上那些打王逛的,眼珠子?xùn)|轉(zhuǎn)西轉(zhuǎn),總想湊過來在你這里掏走點(diǎn)兒什么。
青麂子是哪一天變成這個樣子的呢?楊先生之前沒想過,現(xiàn)在想,也想不起來。
青麂子站起來,楊先生以為他們這是要動身了,他還想再坐一會兒,不過這由不得他,腿不長在他的身上。自蟄居到雎水關(guān),青麂子就是他的腿。只要青麂子往下一蹲,不管多忙,他就得丟下手上的事兒,趕緊往背篼里鉆。是鉆山還是躥溝,是蹚河還是跳坎,是向東還是往西,都是青麂子做主。他能做的只是牢牢地抓住背篼,穿林的時候稍微蹲低一點(diǎn)身子,避免被樹梢劃傷了臉面。
青麂子沒有要動身的意思,他去扯了一把草回來,挽起褲腿,往手心里吐了唾沫,在膝蓋上搓揉那些草莖。草莖搓柔軟了,他開始編草繩,然后不慌不忙地補(bǔ)起草鞋來。看樣子要在這里待上一陣子了。楊先生摸出紙筆、墨盤和墨水瓶。墨水瓶是用西藥瓶做的,鵝蛋大,茶色,楊先生很喜歡它,它是黃老師去安昌鎮(zhèn)看病帶回來的。黃老師說,你在外頭磨墨不方便,不好找水,用這個,倒出來就可以寫。黃老師總是抽時間將墨汁研磨好,灌滿小瓶。用的時候,拿出來搖勻就是了。不過,要是在外頭待的時間長,還是要用墨錠的。圖方便,黃老師建議過他用鉛筆。楊先生覺得不好,鉛筆寫字不太顯,當(dāng)然,主要還是鉛筆貴。要說方便稱手,那還是鋼筆。楊先生有一支鋼筆,美國貨,派克。離開延安那天,賀胡子專門跑來送他,摸出那支鋼筆,說:“回去用這個寫,方便?!睏钕壬灰R胡子胡子一撅,眼珠子一瞪:“咋個?嫌棄?這禮物有意義得很呢,是從小日本手上繳獲的!”鋼筆很好用,寫字極流暢。楊先生很喜愛它,把它交給黃老師,讓她藏起來?!昂糜媚阏Σ挥媚兀俊秉S老師說:“出門一疊紙一支筆,多方便呀?!睏钕壬π?,說:“我是怕丟了?!睏钕壬鍪虑榧?xì)致,體貼入微,咋可能把這么金貴的東西丟了呢?黃老師知道,他是怕它落到別人手里,一旦被抓捕了,命都是人家的了,哪里還保得下一支鋼筆。楊先生隨時都做好了出門就回不來的準(zhǔn)備,他跟她談過,“到時候你可一定要堅強(qiáng)。”黃老師面上微笑:“你小心點(diǎn)兒,沒事的,我們一定會迎來勝利?!逼鋵?shí)那一顆心早就碎了,真不敢想象那時自己該怎么辦。楊先生也跟青麂子談過,第一天就很正式地跟他說了,那是在一片密林里,才逃脫保衛(wèi)團(tuán)的追捕,剛剛歇下,青麂子還喘著粗氣,渾身汗泡水流,驚魂未定?!拔覀儾荒軆蓚€都被抓??!”楊先生說,“你逃命的時候記得把這個帶上?!睏钕壬崞鹉侵谎b著紙墨筆硯的口袋,從中取出紙張,拿在手上晃晃,“這個千萬不能丟。”青麂子揩了一把汗水,湊過來瞧,“你寫的?字?”楊先生說,“對?!鼻圜渥诱f,“字比命還貴?”楊先生只是笑笑,他不回答,是怕說出來青麂子不理解。他一有機(jī)會就趕緊拿出紙筆來,他把寫下的每一個字,都當(dāng)成生命里留下的最后一個字。
現(xiàn)在,楊先生都把墨水倒出來了,筆頭子也潤好了,卻落不下筆,他覺得應(yīng)該跟青麂子好好說說話了,這對自己,對于青麂子,都很重要。
“擺幾句吧?!?/p>
說了兩遍,青麂子才扭頭看著他。青麂子指著自己,有點(diǎn)不相信他的要求。楊先生點(diǎn)點(diǎn)頭,“來嘛,我們擺擺?!闭f著將紙和筆放在一邊。青麂子羞怯起來,拿起草鞋又放下,搓著手走過來,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楊先生要他不用放下手上的活路,嘴巴說話不耽擱手上。青麂子聽了話,拿了草鞋和才搓好的草繩,在楊先生跟前坐下來,端端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樣子,倒像是來聽教訓(xùn)的。
“你一天都在講啥呢?我總是聽見你嘀嘀咕咕?!?/p>
“就為這個跟我擺條呀?”青麂子笑起來,露出一嘴黃板牙,“楊先生曉得邱元順嗎?”
2
“錢哪,錢啊,有的人為了錢,哪管啥子國家興旺喲!國法道德,視而不見,兩只眼睛,只看到錢!不顧賣國求榮,辱國喪權(quán),后人咒罵,遺臭萬年!”
楊先生輕聲念唱,上句還沒完,下句就被青麂子搶去了——
“錢哪,錢啊,那些愛錢的當(dāng)不得官。一旦當(dāng)官,肯定要成貪官,狂征暴斂,貪而無厭。一旦上任啊,恨不得把地皮子刮穿。只顧他龜兒子包包滿,哪管你老百姓喊皇天!”
兩人都笑起來。
青麂子顯得很興奮,一張寬厚的大臉,竟泛起了紅暈,像喝多了燒酒。他嘿嘿笑著,把楊先生瞧了又瞧。他是真沒有想到,楊先生竟然也看過《邱元順打令牌》,而且如此稔熟,那念唱的腔調(diào),如果能夠再大點(diǎn)兒嗓門,可真不比戲臺子上的差。楊先生這個先生,可真不是一般的先生??!
不止在雎水關(guān),就算是在愛城,先生也不是隨便稱呼的。首先得是被稱呼的人,他得配。藥鋪里坐診的叫郎中,抓藥的叫抓抓匠,如果醫(yī)術(shù)高明、醫(yī)德高尚,那才能稱之為“先生”,叫“草藥先生”或者“國藥先生”。學(xué)堂里教書的,一般都叫老師,如果教得好,受人尊敬,才能被叫“先生”。此外還有算命的,算得準(zhǔn)的才可能被稱之為“算命先生”,不然就是“算命的”,或者叫“張瞎子”“李瞎子”……
雎水關(guān)認(rèn)識楊先生的,都尊稱他先生。不認(rèn)識的,也都曉得在雎水關(guān)躲藏了個先生。這個先生不是一般人物,就連雎水關(guān)那些個掌權(quán)的、有勢的、混干滾龍和舔刀刃的,講起楊先生來言語也幾多崇敬,不過,他們一般不提楊先生的姓,只說“那個先生”。
知道青麂子和楊先生關(guān)系的,雎水關(guān)不會超過五個人。黃老師和她媽媽黃大娘算兩個。雎水關(guān)的總舵爺胖將和他的管家鎖頭算兩個。楊先生的舅父是胖將的恩公。恩公跟胖將說我有個外甥,總是有人找他麻煩,你雎水關(guān)清靜不清靜?胖將說雎水關(guān)啥都不好,就是山高溝深林盤大,他就是條龍,只要自己想要藏起來,別人打起燈籠火把也找不著的。恩公還是不放心。胖將拍了胸口:“恩公還不放心我這一口氣嗎?袍哥人家,混的就是一個義氣!”
見了楊先生,胖將直嘬牙花子:“你這個樣子,遇到點(diǎn)啥事,咋跑得動?”他叫了鎖頭來,“你去給楊先生找兩條腿來,另外,從今往后,你的這雙眼睛要放亮點(diǎn),遇到有啥子不對,就喊人把他給我背起跑!”又轉(zhuǎn)頭跟楊先生說:“不管這世間有多少兇險,有多大兇險,只要跑得夠快,它們就追不上!”楊先生微微一笑,表示認(rèn)同。
兩條腿找來了,黑黑壯壯個漢子,看起來有點(diǎn)木訥,站在楊先生和胖將面前手足無措。鎖頭介紹,青麂子是雎水關(guān)跑得最快的人,平常往外帶話送信的跑腿事,都是他干,只要鉆進(jìn)山林,多厲害的攆山狗都拿他沒法。
到雎水關(guān)的第三天傍晚,楊先生就跟青麂子上了一趟山。鎖頭親自帶了消息來,要楊先生外頭避避,楊先生和黃老師都很急。鎖頭說,“你們莫急,他們還聽胖將大爺?shù)脑?,胖將大爺叫他們慢慢過來?!睏钕壬庾?,青麂子來了,背著個尖底背篼,往地上一蹲。楊先生不要他背,說自己可以走。鎖頭說:“你要摔了也是大事情。”青麂子擋在門口,楊先生也出不去,只得往背篼里鉆。
出了后門,青麂子背著楊先生一口氣上了山頂,正好趕上漫天晚霞。歇息一陣,賞了晚霞,青麂子背著楊先生下到一道山溝里,在割漆人的漆棚子里住了一夜。青麂子燒了很大一堆火,很暖和,火燒饃饃也焦香好吃。棚子下面就是溪流,流水淙淙,也很好聽。
那時候楊先生的口袋里還會裝一包煙,抽的時候也總會讓青麂子一支。每次青麂子接受的時候都會做出誠惶誠恐的樣子,弄得楊先生想笑,很想說他:“抽一支煙,又不是領(lǐng)圣旨?!?/p>
青麂子從未完整地抽完一支煙,每支他都會留一半,裝在口袋里,拿回去給他的瞎子老爹。瞎子老爹是第一回抽這樣的紙煙,免不了要問他哪里來的。所以,瞎子老爹是雎水關(guān)第五個知道他兒子青麂子和楊先生關(guān)系的人。從這以后,瞎子老爹就再也沒有罵過青麂子。
3
“要不要去看一場?”好像這是一個多么無禮的要求,青麂子先是紅了臉,接著埋下頭。
“看戲?好哇!走!”楊先生手一揮。
下山路,楊先生堅持不要青麂子背。都走出了一截,青麂子又折回身子,把那個艾草墩子撿上。“你不是有痔瘡嗎,以后再坐,就墊屁股底下?!睏钕壬{悶了,扭頭看著青麂子,“你咋知道我有痔瘡?”青麂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見你拉的屎了。”見楊先生愣在那里,很吃驚的樣子,青麂子又一笑:“拉的屎不埋了,要是被追的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還往哪里躲呀?”
下山路陡峭,楊先生走得慢,青麂子說這樣恐怕就趕不上戲。楊先生見他著急,只好鉆進(jìn)他的背篼里。一路如風(fēng),楊先生害怕被兩邊的樹枝荊棘刮了臉和眼睛,只能埋下身子。
下到山腳,有條小河。青麂子放下背篼,扶楊先生從背篼里出來,一邊脫衣褲,一邊呼呼地喘著粗氣。說,“這就是香溪河了,順著河邊小路下去,半個時辰不到,就是桑棗園了。今天逢場,有大戲的?!?/p>
身上汗跑水流,青麂子沒敢直接就往水里鉆,他先是將衫子洗了,擰干了鋪在刺架子上,又摘了幾把艾葉和野薄荷的嫩尖擱在巖石上,這才慢慢把身子滑進(jìn)水里。河水清澈而淺,沒撲騰幾下,就卷起了濁浪。青麂子直叫喚舒坦,問楊先生要不要也下來洗一洗。楊先生笑笑,搖搖頭,背著手,往上游散步去了。
青麂子拿了艾葉和野薄荷的嫩尖來,在身上使勁搓揉,搓揉出了綠色汁液,也搓揉出了清香。
楊先生望望天,天色尚早,但距雎水關(guān)卻是很遠(yuǎn)的了。
對于桑棗園這個地方,楊先生是極熟悉的。當(dāng)然,極熟悉的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桑棗園。那時候他和舅父到處走,舅父從混成旅長的位置上下來,聲望如日中天。楊先生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和舅父到桑棗園的情形,他們騎著高頭大馬,身后一幫隨從。到了桑棗園場口,舵把子易德齋率了堂口一眾兄弟早恭候在此了,一見他們,就奏起鼓樂,迎上前來,為他們掛紅放炮。隆隆鞭炮聲中,馬兒有些受驚,他是提早預(yù)防著的,收緊了韁繩,俯下身子,輕輕拍打馬脖子,告訴它,別緊張,莫害怕。他的騎馬技術(shù),賀胡子都是贊揚(yáng)的,連說了好多個沒想到。他也跟賀胡子講了實(shí)話,“我十一二歲的樣子就跟我那個混哥老會的舅父騎著馬到處跑碼頭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把持桑棗園的還是那個易德齋,但是他早就對舅父不怎么恭敬了。舅父很反對他回來,還發(fā)了火,拍了桌子,“你跑回來干啥子?你曉不曉得現(xiàn)在是啥光景?我胡子白牙巴缺了,沒人聽我的了!還有些家伙要預(yù)備打我的黑槍呢!你回來,不等于是伸出腦殼叫他們砍嗎?”一通火發(fā)完,見他回來的事情已成定局,舅父嘆著氣,詳詳細(xì)細(xì)給他分析了局勢,叫他明白眼下的情形。
其實(shí)楊先生怎么會對眼下的情形不清楚呢?他早就做了分析。幾個好朋友聽說了他的決定,先是來勸,隨后就被他的堅持感動了,終究還是擔(dān)憂。為了叫大家放心,就邀請大家和他一起分析。“我只是想回到我熟悉的那片土地上去寫我熟悉的東西。我熟悉那片土地上的人們,只要聽見一個噴嚏聲,我就知道那個打噴嚏的人是誰,心頭想著什么事兒。我熟悉這片土地,溝壑褶皺,河流樹木,我輕輕松松地就可以把自己融入那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們中去,就像一粒沙子落在河灘……”現(xiàn)在想來,他到底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甚至浪漫了。一個人要想把自己藏起來的確不算是件太難的事,可自己到底不是普通的人呀,是和他們作對的人,是破壞者,是他們的骨中刺眼中釘,是他們的掘墓者?。?/p>
恩來同志尊重了楊先生的決定,顯然也預(yù)想到了他會遭遇的麻煩,憂心忡忡地跟他說:“我囑托你兩句話,你要相信,相信我們一定會勝利!”他看著恩來,等他的第二句話。恩來站起身來,緊握住他的手,輕聲道,“要努力活下來呀!”
再往前,就是個拐彎了。楊先生折回了身子。青麂子已經(jīng)從水里出來了,也穿好了褲子,正坐在一塊平坦的卵石上,抱著腳,拿彎刀削上頭的死繭。當(dāng)然,他又開始嘟嘟囔囔嘀嘀咕咕了呢。楊先生慢慢靠近,在他身邊輕輕坐下,抱著雙膝,耐心地認(rèn)真地聽,要從他的嘟嘟囔囔嘀嘀咕咕中聽出點(diǎn)兒什么來。
青麂子不是在哼唱戲文,他的嘟嘟囔囔嘀嘀咕咕里沒有“邱元順”,而是“耕?!薄般y圓”“房屋”“黃谷”和“女人”。他似乎在算一筆賬,計劃購買一頭耕牛,娶一個女人,修一院房屋,置辦二十畝水田十畝旱地,再購買十石黃谷……所預(yù)備的銀圓明顯不足,買得成耕牛,就娶不了女人,修得起房屋,就置辦不了水田和旱地……于是就得取舍,可哪一樣都是極重要的。女人是應(yīng)該有的,耕牛也是少不得的,二十畝水田十畝旱地是多了點(diǎn)兒,可以縮減到十畝水田五畝旱地,只是那也是很大一筆開銷啊……怎么盤算,那點(diǎn)兒銀圓總是不夠的。這讓青麂子既為難又癡迷。所有東西都擺在那兒了,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解決取舍的問題。
4
進(jìn)桑棗園場口,天已經(jīng)很暗了。這一路,青麂子沒有背楊先生,他走前,楊先生走后。青麂子光著上身,衣衫籠在背篼上,等風(fēng)干。楊先生拄著根棍子,身子筆直,步子沉穩(wěn),像個小學(xué)教員。路上很多人,有進(jìn)桑棗園看戲的,有趕了晚場急匆匆回家的。如果遇到人盤問的話,青麂子也已經(jīng)給楊先生想好了應(yīng)答的話,就說是雎水關(guān)小學(xué)的教員,去縣城盤運(yùn)學(xué)生課本的。只是這一路并沒有遇到盤問,倒是有個醉鬼,跌跌撞撞,一條路都不夠他走。青麂子讓過了,楊先生眼睛不好,沒讓過,差點(diǎn)被撞下水田。
戲在其香居茶館里演。算不得真正的演戲,沒有搭戲臺,就茶鋪?zhàn)永矧v出一塊空地,鋪了床曬席。戲班子也不算正經(jīng)的戲班子,就五六個人,動響器靠這幾個人,扮戲也靠他們。好在本地幾個唱圍鼓的熱情,樂得參與其間,使得演出的陣勢還算從容,不那么局促慌亂。
易德齋坐在靠前,身前身后都是他的鐵心豆瓣,他們喝著茶,吃著茶點(diǎn),湊在易德齋跟前講著恭維話。易德齋不時點(diǎn)頭,不時笑笑。他點(diǎn)了出《安祿山戲?qū)m》,故事講的是楊玉環(huán)在沉香亭避暑,題詩散悶,遇到節(jié)度使安祿山進(jìn)宮奏本,見四下無人,上前戲弄。這出戲只唱到一半,因為易德齋要去吃酒了,他順便也帶走了那個“楊玉環(huán)”?!皸钣癍h(huán)”急得連戲裝都沒卸。
走了“楊玉環(huán)”,留下一個“安祿山”,這出《安?山戲?qū)m》就唱不成了。大家也都習(xí)慣了,“換一出吧,換個好耍的、熱鬧的?!?/p>
易德齋不在堂子里了,都很輕松,搶著點(diǎn)戲。有人要聽《王婆罵雞》,有人要看《滾燈》,有人要聽《迎賢店》,有人要看《三岔口》……爭來爭去,有人說話了。他一說話,大家雖然也沒完全閉嘴,但是出聲就小了,變成了嘀嘀咕咕。不消說,這個人,就是易德齋走后這茶館里第二號鎮(zhèn)堂的人物了。他點(diǎn)了兩出,《二進(jìn)宮》和《南陽關(guān)》。但是只唱了《二進(jìn)宮》,《南陽關(guān)》改成了《邱旺告貧》。
“為啥要改呢?”那個第二號鎮(zhèn)堂人物叫了戲班子的班頭過來,用那慢吞吞的聲氣問道,看他講話的樣子,是要顯露出不怒自威的氣勢。
“因為人家給了錢的嘛?!卑囝^攤開手板心,里頭是兩塊明晃晃的銀圓。
“兩塊銀圓,就把眼睛打瞎了嗎?”第二號人物冷笑一聲,又哼了一聲。都看著他,看他會耍出哪樣的氣勢來。卻沒想到他轉(zhuǎn)念一下就想通,理解了,嘆口氣,嗤笑道,“有人給錢,那就唱嘛,你們也不容易?!睕]了《南陽關(guān)》,第二號人物似乎也就沒了留下來的意義,他起了身,抖抖衫子,環(huán)顧了一下眾人,抓起倚在椅子上的文明棍,往手上一提,麻利地握在手上,像老資格的教諭把玩戒尺那樣輕輕拍著手心,用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問:“是哪個這么大方呢?兩塊銀圓呀,舍得呢!”
“是我,大爺!”有人高舉手,大聲應(yīng)道,“香溪溝的茍土娃,大爺還認(rèn)得嗎?”
“我管你貓娃狗娃還是哪根蔥……”第二號人物冷笑道,“錢是正路來的就好,不要是歪門邪道,砍腦殼的事,可是天天在發(fā)生喲?!?/p>
“大爺放心,我那可是血汗錢呀!”那叫茍土娃的打著哈哈,既已經(jīng)亮了相,索性站出來,拱手向四方作揖,大聲武氣地向茶客和看客們打招呼,說自己某某某,何時辭家,哪里發(fā)財,現(xiàn)今歸來,請個小戲,感謝鄉(xiāng)黨,云云。
看著二號人物背影消失在茶館門口許久,楊先生猛然回想起來,那不就是教諭嗎?姓曾,留過洋,當(dāng)過幾年縣教育局局長,后來好像是因為貪污被搞下了臺。正胡亂想著,戲開了臺——
“叫花子是神仙,無憂無慮沒得愁煩。一不賒,二不欠,早上要睡到那日三竿。幺兒媳婦給我煮好了飯,我睡在床上才把身翻。要學(xué)我也不難,三個月不要梳頭,五個月不要洗臉,自然而然你就成神仙……”
光是請鄉(xiāng)黨們聽?wèi)蜻€不能盡情意,茍土娃又叫了賣瓜子和糖果的小販來,稱了幾斤瓜子和糖果,挨個給大家散。大家自然紛紛表示感謝,夸獎茍土娃仁義。接著就都嗑起瓜子來。
邱旺正唱到餅子鋪,給打干餅子的“吟詩一首”,門口突然進(jìn)來兩個人,斜挎著盒子炮,楊先生一眼瞥見,不由得心頭一緊。那兩人走過楊先生身邊,走到前排的茍土娃面前,“易大爺請你去喝兩杯燒酒。”
“戲看完去行不?”茍土娃說,“就剩點(diǎn)戲鍋巴了。”
“走嘛,酒給你倒起,都晾冷了。”那兩人嘻嘻笑著說。
身邊人勸茍土娃趕緊去,“是易大爺請你,可不是別個!”
“我吃易大爺?shù)木迫チ?,你們接著看,接著看!”茍土娃向眾人拱手道別,那聲調(diào),那做派,頗有點(diǎn)大人物的架勢。
“想首年伯夷叔齊,雙雙餓死首陽山,尚且不食周粟,我今天豈能為了一時之饑寒,哦,你喊我說兩首,我就說兩首?莫得那么怪!要是依了你,豈不是壞了我討口子的規(guī)矩了嗎?豈不是有辱我斯文人這清高了嗎?哎喲,清高倒是清高,肚皮餓了,硬是還招呼不到了……”
戲完了,大家陸續(xù)散場。戲班子收拾行頭,茶鋪?zhàn)盈B桌子架板凳。楊先生跟在青麂子身后。青麂子一邊走,一邊揉著肚皮,口中嘀嘀咕咕,念叨的是邱旺收尾的那番唱詞。
5
回到雎水關(guān),已是第二日傍晚。兩天不見,黃老師正擔(dān)心得坐臥不安。此番躲藏,黃老師覺得有些怪異。她跟楊先生講,下午碰見鎖頭,鎖頭跟她打招呼,問最近些天楊先生身體咋樣,在忙啥子。鎖頭的這個問候,叫黃老師心頭更加不安。
“是的,青麂子不是聽了鎖頭的招呼前來背我上山的。”楊先生說,“他是自己做的主?!?/p>
黃老師愣住了。
“他可能也是出于警覺,出于好心吧。”楊先生笑笑,“這兩天倒也好耍,他把我背到山上跑了一圈,又背我去了桑棗園?!?/p>
“桑棗園?去哪里干什么?”黃老師詫異道。
“去看戲呀?!睏钕壬Φ溃皼]想到這個青麂子,也是個戲迷呢?!?/p>
“他咋把你背到那里去呀?你竟然也肯去!你就不曉得桑棗園是個啥堂子嗎?是個群魔亂舞的地方呀!”黃老師因為擔(dān)心害怕,眼中泛起了淚花。
楊先生扯過黃老師在懷里,握著她的手,笑瞇瞇地看著她,要她別擔(dān)心,說自己也是上過前線的,在重慶,更險惡的事也經(jīng)歷過,他心頭有數(shù)的。一番安慰,黃老師恢復(fù)了平靜,離開楊先生的擁抱,要去收拾家務(wù)。
“你啥時候打聽一下,看懸賞又漲了多少?!睏钕壬f。
“怎么啦?你咋關(guān)心起這個了?”
“我得知道我值啥價錢了呀。”楊先生打了個哈哈。
黃老師照顧楊先生換下鞋子,從一只鞋的底子里摸出一個銀圓,摸另一只,沒有。
“哦,我都忘記跟你說了呢。那個銀圓,請了青麂子的客,請他看戲喝茶、吃飯吃酒,還給他買了幾盒煙?!?/p>
“你咋這么大方呀?那是你逃命的錢呢……”黃老師埋怨的話都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楊先生那么做,必然是有原因的。他把煙都戒了,他還不知道現(xiàn)在過的是什么日子嗎?
正在這時候,傳來敲門聲。以為是孩子們落屋了,站在門口的卻是青麂子。青麂子背著背篼,神情忐忑不安。
“怎么了?又要上山嗎?”楊先生問。
進(jìn)了屋,青麂子放下背篼,從里頭拿出那個艾草墩子遞給楊先生。楊先生連忙感謝,扭臉跟黃老師說:“他親自給我做的,說對痔瘡好?!鼻圜渥訌膽牙锩鰩缀袩?,遞給楊先生。楊先生不接,“你這是怎么了,這是我送你的,感謝你的啊。”青麂子把煙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在楊先生跟前撲通跪下了,這可把楊先生和黃老師嚇了一跳。他們一起要把青麂子攙扶起來,但是氣力不濟(jì),青麂子太執(zhí)拗,根深蒂固似的,根本拽不起來,只好任憑他跪著。
青麂子先是紅眼圈,接著流了淚,囁嚅了老半天,楊先生和黃老師才聽清楚是咋回事。
青麂子回家,他爹揪住他耳朵就給了一頓巴掌。他爹說楊先生給你取一支煙是尊敬和感謝,拿一盒煙,那就是別的意思了。給你這么多盒煙,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青麂子說我沒有呀。瞎老爹說真的沒有嗎?你欺瞞得了自己,你欺瞞得了楊先生嗎?瞎老爹要青麂子趕緊過來,跟楊先生下跪求饒,還要青麂子轉(zhuǎn)述他向楊先生的求乞,求乞楊先生看在他這個老瞎子的分上,原諒青麂子的無知和貪心,希望還能讓青麂子繼續(xù)背他——
“我眼瞎心不瞎,曉得在這個雎水關(guān),不管是哪個來背楊先生,背上了就肯定再也不肯放下來,因為那可是幾百個銀圓呀!但是我兒青麂子不會,請楊先生一定放心!從今往后,我兒青麂子背著的只會是楊先生。這可是我兒青麂子的榮耀呀!”
1
四川人都是竹根親,只要你愿意扯,親戚也就此攀上了。青麂子跟楊先生講,山窩下那家人姓文,就是他家的一門遠(yuǎn)親,依照輩分,他是該叫人家表叔的,只是聽說文表叔的那個獨(dú)兒子文獨(dú)娃要辦喜,他不好貿(mào)然前去,不然,一頓熱茶熱飯那是肯定管飽的。
楊先生覺得奇怪:“咋就不好貿(mào)然去呢?有喜事,正好去呀!”
青麂子說:“遠(yuǎn)親、生親滿月是不走動的,這一上門,曉得人家要辦喜事了,到時候不去又不好,去了就得送禮,送少了沒面子,送多了又沒有?!?/p>
楊先生笑了:“我還真沒想到這一出呢。”
青麂子背著楊先生已經(jīng)在山林里轉(zhuǎn)悠三天了。原來藏身林檎溝的邱大娘家也被他們光顧了,劉家溝更是不能去,劉老三的幺兒子剛參加了秀水的保衛(wèi)團(tuán),正想立功掙表現(xiàn)呢。青麂子說恐怕還得再在林盤里待上一兩天。這回他們的動作確實(shí)搞得有點(diǎn)大,不過他們總不能盤在雎水關(guān)不走嘛!楊先生說能不能找個地方,讓我住下來安安生生寫一陣子字。青麂子說我倒也想啊,在林盤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腦殼轉(zhuǎn)暈了不說,腳桿也轉(zhuǎn)軟了。只是不敢呀。要是被他們發(fā)現(xiàn)蹤跡,釣上了就麻煩了。再說這林盤里又多了幾股子土匪,還有那些攔路邊花兒的,也得時時提防著呢!
青麂子突然停住了腳步,他決定還是下到山窩里一趟,不過這也得看楊先生的意思。楊先生當(dāng)然明白青麂子的心思,“如果你覺得有必要去一趟,那就去一趟,別說討吃的,哪怕是探聽點(diǎn)雎水關(guān)的消息,也是有益的。如果真是要送禮,這禮錢就由我來出吧。”
青麂子下了山,沒多久就回來了。他顯得很興奮。說文表叔昨日才從雎水關(guān)回來,胖將跟縣黨部的那個頭兒在街頭上大吵了一架,胖將要那個頭兒趕緊把人帶起滾,說他們把雎水關(guān)鬧騰得人心惶惶,再盤下去的話,他就要不客氣了。青麂子告訴楊先生,文表叔很歡迎他進(jìn)家里去做客,而且要他寬心,他們都是本本分分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家,沒有半點(diǎn)禍害人的心思。
下到山窩里,見到文表叔,一個精干的小老頭。一伙人在忙碌,清掃庭院,搬桌椅板凳,縫鋪蓋紉被子,挖灶埋鍋燒水,準(zhǔn)備殺豬。一頭花白肥豬把長長的嘴拱埋在泥里,呼哧呼哧地拱著。不少人都認(rèn)得青麂子,跟他打招呼。青麂子自告奮勇去擔(dān)水。文表叔問他找得到水井么,喊了個小娃兒去帶路。
文表叔邀請楊先生進(jìn)堂屋里坐,他說雖然第一次見楊先生,但早就聽說了他的來頭?!澳惴判?,”文表叔指著院里院外那些忙碌的人,“相幫的都是親戚,莫得外人?!?/p>
楊先生表示感謝,說了一番打攪了、添麻煩了之類的客套話。
文表叔讓人倒了茶水來,又點(diǎn)燃了火捻,往水煙袋里裝了煙絲,雙手捧給楊先生,請他吃煙。楊先生要文表叔莫要客氣,他不吃煙。又請了一回,楊先生還是不吃。文表叔就自己捧了水煙袋,咕咚咕咚吸了幾口,就壓滅煙斗,放下煙袋,陪楊先生擺起條來。
文表叔說他祖上其實(shí)姓“聞”,他比畫著說是“門框里有個耳朵”的那個“聞”。祖上在朝廷做官,受奸臣迫害,隱姓埋名,流落到了雎水關(guān)。雖然數(shù)代人都是平頭百姓,但始終遵守著祖訓(xùn),講究仁義禮智信,不怕事也不惹事。
進(jìn)來個年輕人要跟文表叔請示事情,文表叔說你先莫忙,拜見了楊先生再說。那年輕人就朝楊先生鞠躬,說謝謝楊先生不嫌棄肯落屋來,如有怠慢,還請擔(dān)待。楊先生知道,這應(yīng)該就是文表叔的兒子文獨(dú)娃了,要站起來回禮,文表叔摁住他的胳膊,要他坐著。
文獨(dú)娃跟文表叔講,不曉得咋回事,水都快燒開了,殺豬匠都還沒來,實(shí)在不行,就他親自來動刀子。文表叔說你急啥子呢?好事不在忙上。文獨(dú)娃又說,吳先生帶話說他今天不得空過來,看明天有沒有時間。文表叔嘆著氣,“昨天都講好的呀,他這是欺負(fù)我們白眼兒,以前喊你念書,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要不然,又何苦落到去求乞別人……”
文獨(dú)娃領(lǐng)了指示出門去了。文表叔還在慪氣。他跟楊先生講,女人生了三胎就養(yǎng)起這一個,從小當(dāng)成個命肝心,就擔(dān)心寵壞了——
“還好,除了不是那么肯上進(jìn),也沒怎么惹禍。”
楊先生一直在想文表叔剛才和他兒子的對話,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可以幫忙做點(diǎn)什么的。
2
都忙,只有文表叔來幫楊先生打下手了。但他的幫忙,也僅限于將寫好的對聯(lián)從桌上小心地抬起來,鋪到地上等墨干。
楊先生隨身是帶得有毛筆的。但這支毛筆的筆頭子太細(xì),沒辦法寫大字。不過這難不住楊先生。楊先生折了根樹棍,找了截線頭子,從身上的夾襖扯下一撮羊毛,片刻工夫,就做好了一支“毛筆”。墨也是楊先生親自磨的。他特地叫文表叔去拿點(diǎn)醋來,說摻點(diǎn)兒醋的墨汁,寫出來的字更加黑亮,還有股子特別的香味兒。
楊先生每寫好一副,就會念給文表叔聽——
良辰美酒金玉滿堂
春暖金霄喜結(jié)良緣
百年佳偶今朝合
萬載良緣此日成
寫了廊柱的,寫了大門的,寫了新房的,寫了灶屋的,又寫了牛圈豬舍的……
文表叔問楊先生會不會寫神榜,楊先生說不難,比著神龕上的寫就是了嘛。
“照規(guī)矩,寫神榜之前,你得吃三杯敬酒呢?!蔽谋硎逭f。
楊先生覺得稀奇:“還有這規(guī)矩?”
文表叔說:“別的地方什么規(guī)矩我不曉得,我家里,祖輩講究的就是這個規(guī)矩。遇到婚慶喜宴了,遇到滿生大壽了,是一定要換一下神榜的?!?/p>
楊先生說:“好,你說咋來,我就咋來?!?/p>
文表叔在神龕前三叩九拜,奠酒焚香,通白一番,站上板凳,小心地取下舊神榜。又端了三杯酒來,禮敬楊先生,連說幾聲,“麻煩了,請了,謝了!”
楊先生自然也以極恭敬的態(tài)度,書寫神榜。
神榜正中是“天地君親師位”,兩旁小字書寫“文氏堂上歷代高曾遠(yuǎn)祖考妣昭穆之位”“觀音大士竈王府君”及四方神祇,神匾是“祖德流芳”,神聯(lián)是“金爐不斷千年火,玉盞常明萬歲燈”……
一氣寫完,楊先生有些累了。文表叔忙招呼他坐下,執(zhí)意要請他吃上一袋煙。楊先生勉為其難,說之前自己也是要吃煙的,身體不好,就戒掉了。喝了三杯酒,剛才聚精會神一通忙碌,楊先生的臉紅撲撲的,額頭滲出了密密的汗珠。他脫了罩衫,露出那件羊皮夾襖來。文表叔不免好奇,伸手摸摸,嘖嘖道,“這羊毛多密實(shí)呀,穿上它,還不等于是身上穿個太陽呀?!睏钕壬幻獾靡?,“老陜的手藝,一個老伙計送的!”
見還剩下些紅紙,楊先生叫文表叔找把剪刀來,他再幫忙搞點(diǎn)兒喜慶。楊先生先將紅紙折疊,再動剪刀。幾剪子下去,一打開來,就是一個大紅彤彤的“囍”。恰巧一個小媳婦進(jìn)門來取東西,一眼見了,又驚又喜,喚了大家都來看,又迫不及待地要去攪糨糊,往門窗上貼。
“真沒想到楊先生你的手這么巧呀!”文表叔贊嘆著。
楊先生呵呵笑著,“在陜北那地兒,不管男女老幼,誰都會這么兩手。遇到婚嫁,那簡直就是一場比拼了。比拼的可不是男女兩家的彩禮嫁妝,而是這剪紙剪花,看誰家剪出的花樣最漂亮好看,剪出的故事最動人。所以,一遇到婚嫁這樣的喜事,男女兩家都會把村里最心靈手巧的人請到家中,大家也都跟著學(xué)習(xí),各盡所能,那場面,真是又歡喜又熱鬧啊?!?/p>
文表叔要楊先生一定要留下來,明日一早去過禮,后天過門,中午正酒。“住這里,你只管放心,沒有外人,我是敢為你的平安擔(dān)保的!”文表叔拍了拍胸口,發(fā)了狠話,“你在我這里,就是我的貴客,只要誰敢起二心,要禍害你,我跟他不認(rèn)黃!”文表叔看著楊先生,很肯定地說,“楊先生,你是不了解我的,我還是敢耍狠的,惹毛了,動刀子動炮火,閻王老子都不虛他!”
面對文表叔的好意,楊先生自然是連聲感謝。
文表叔說他這個兒媳婦是秀水壩子的,生得乖巧,號稱一枝花。他的親家呢,也是大有來頭的,姓林,秀水堂口的管事老三,為人最重情講義。當(dāng)然,他為了這門親事,也舍得寬綽。文表叔比出四根指頭,“光是明天的過禮,銀圓就是這個數(shù)!”
那頭花白肥豬嗷嗷叫,聽聲氣它已經(jīng)被擒住了,脫不得身,一個勁地嚎,指望搭救。
文表叔說:“楊先生去不去看看鬧熱嘛,殺豬匠可是有名的一刀紅喲!”
3
就算文表叔不特別安排,依照慣例,中午這一頓伙食也應(yīng)該是極其豐盛的。在百姓人家,殺豬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殺豬的前夜,得由女主人給將殺之豬準(zhǔn)備一頓好飲食,早上起來,就把豬放出來,讓它像沒入圈舍之前的小豬崽那樣自由自在地耍上一氣。趁燙豬水燒開之前,男主人會先到神龕告祭先祖,感謝他們保佑一家人的平安,接著還會到圈舍前焚香燒紙,感謝“豬王菩薩”保佑六畜興旺。女主人也會拿平常舀豬食的大木瓢,舀起一瓢潲水潑灑在豬圈邊的墻根上,不忍眼見辛苦喂養(yǎng)肥壯的豬挨刀,紅著眼圈,埋頭進(jìn)屋。忽然記得忘記了件重要的事,趕緊拿了瓦盆,往里撒下半把鹽巴,再舀半勺清水,伸手?jǐn)嚢鑳上拢琶ν膺f出,大聲叮囑:“接紅,接紅!”
幾個男人七手八腳早就將花白肥豬扳倒摁住了,抓耳提尾,掰腳拐蹄,花白豬空有一身氣力,卻因為被拿住了關(guān)節(jié)要害,根本動彈不得,只有干號,一聲大過一聲。它以為主人會來搭救它,卻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主人張羅的。它唯獨(dú)能稍微感到寬慰一點(diǎn)兒的,應(yīng)該是主人沒有親自操刀動手吧。
一刀子下去,號叫聲戛然而止。刀子一抽,血沫咕咚咕咚噴涌,馬上就灌滿了小半盆。
青麂子親手把花白豬送上殺豬凳之后,幫忙打了一陣褪毛刮子。聽見殺豬匠一刀紅說:“恐怕還得多準(zhǔn)備點(diǎn)清水,過彩禮的肉,要整漂亮些,男女兩家都是體面人,好的就是個面子?!鼻圜渥泳婉R上起身,要再去擔(dān)水。
大家干活兒都很賣力。豬已經(jīng)燙白了,就要開邊口了。中午這頓殺豬飯肯定是油分充足的。兩個煮飯婆子過來請示當(dāng)家人文表叔,“中午咋個安排?”文表叔看了一眼身邊的楊先生,“咋個安排?今天來這么大個貴客,總要好生做幾個菜,我是要陪貴客好生喝兩杯的?!?/p>
對聯(lián)和神榜以及那些“囍”字的墨跡都晾干了,糨糊也攪好了,趁著等飯菜上桌的工夫,楊先生和文表叔帶著幾個年輕人,踩著凳子搭著梯子,將對聯(lián)和神榜張貼掛好。楊先生極少有機(jī)會寫這樣的大字,效果看起來還不錯。正欣賞著,突然見青麂子急匆匆從外頭沖進(jìn)來,抓起背篼,往楊先生身邊一蹲,“快走!”
他們又在林盤里轉(zhuǎn)了兩天,這才回到雎水關(guān)。這期間,青麂子無數(shù)次地詛咒“那些王八蛋”。他剛到水井邊,就看見了他們,一行十幾個,扛著長槍短炮,領(lǐng)頭的就是劉家溝劉老三的幺兒。青麂子唬得丟下水桶,一路小跑回來。
“幸好是我去擔(dān)水,”青麂子說,“如果我留在屋里向鍋灶,肯定就遭了!”
回到雎水關(guān),楊先生就讓黃老師去割了一大塊肉。黃大娘親手做了三個菜,豆角炒肉、蘿卜燉肉和爛肉豆腐。深夜里請了青麂子過來,楊先生還陪他喝了三杯酒。
正吃著喝著,青麂子捋起衣襟,揩了嘴巴,突然說,“楊先生,我還是覺得劃不著。你說,要不是那些王八蛋急吼吼趕過來,我們是不是就吃上了?豬血燒豆腐呀,紅白配,想起那顏色來就讓人流口水。我剛跑到院子里就聞到了,沖鼻子的香呀!狗日的王八蛋!”
楊先生夾起一大塊肉,遞到青麂子碗里,呵呵笑道,“這個就不香嗎?”
4
進(jìn)入臘月了。人窮的四處抓活兒,指望能掙上兩斤過年肉。稍微過得起點(diǎn)日子的,就開始清掃庭院,修繕粉刷,掛墳祭祖。而那些富人家,一面四處追債催租,一面請了裁縫繡娘進(jìn)屋,為一家人添置過年新衣,此外還安排了大量的采買,籌備年貨。開店鋪的也因此格外忙碌,要在這年前年后賺上一筆。五匠百業(yè)也都難得閑暇,篾匠忙著打席子,木匠忙著做新桌椅,鐵匠要打出好菜刀,石匠忙著打出新水缸,泥瓦匠要趕緊讓主人家搬進(jìn)新房……一年就要到頭,能完結(jié)的活兒,那就一定不要把尾巴留給來年。
如此一忙碌,似乎倒也清靜了、安全了。楊先生安慰黃老師:“國民黨縣黨部和保安隊的那些家伙也是要過年的呀!”黃老師瞪了楊先生一眼,責(zé)怪道,“你咋能有這想法呢?這想法多危險呀,要時刻警惕著呢。他們現(xiàn)在更加窮兇極惡,是名副其實(shí)的‘年獸’,消滅了他們,老百姓的每一天日子都是過年!”楊先生起身擁抱了黃老師,“你放心吧,我時刻都警惕著呢,我什么時候小瞧過他們呢?”楊先生站起來雙手把著黃老師的肩膀,滿含深情地看著她:“你講得對,他們就是窮兇極惡的年獸,只有打倒了他們,消滅了他們,人民的苦日子才能到頭,那時候,我們天天都是快樂的,就是過年!”
兩人正說著體己話,青麂子來了。
“是不是,就算是年三十夜,他們也不會消停!”黃老師說。楊先生一看青麂子的神情,覺得不是。青麂子很輕松,問楊先生有沒有空,有空,就背他去“走個人戶”。
“走哪個人戶?”楊先生問。
黃老師也覺得奇怪,這雎水關(guān),哪里還鉆出親戚來了。
青麂子笑了,“楊先生你忘記了嗎?文表叔呀。文表叔一直掛念著你呢,說你幫那么大忙,酒肉都端桌子上了,你都沒吃上一口,他歉疚得很呢,就想著找個機(jī)會,把你請到家里,他要好好陪你吃喝幾杯,向你表示感謝!”
“是請你去團(tuán)年嗎?這才臘月頭呢,團(tuán)年還早呀!”黃老師看著楊先生,她到底是不放心的,她的眼神流露著擔(dān)心,她希望楊先生婉拒掉這個邀請。沒想到楊先生爽快地應(yīng)答了,“好啊,我還沒看見那個新娘子呢,文表叔講起他的這個兒媳婦來,可是很夸贊的。”楊先生扭頭跟黃老師講,“那可是秀水壩子的一枝花呢!而且文表叔那個人,也是很有意思的,那天我們就在一起短短幾個小時,就像老早就熟識的,很談得來!”
黃老師暗自嘆口氣,見楊先生來了興趣,也不好再講什么。只是在臨出門的時候,叮囑他注意安全,腸胃不好,少喝點(diǎn)兒酒。
出了場口,青麂子要背楊先生,楊先生不愿意,說難得出來走走,就是去喝個酒,吃個飯,也不趕時間。走了一段上山路,楊先生的步子越來越慢,齁齁地喘得厲害。最近這段時間,國民黨縣黨部和保安隊的那些家伙倒是消停了些,但是身體狀況出了點(diǎn)問題。首先是失眠,徹夜地合不上眼。楊先生沒敢跟黃老師講,這會使她很緊張,必然強(qiáng)烈要求去揀藥。也確實(shí)是該吃點(diǎn)藥的,楊先生自我做了診斷,多半是神經(jīng)衰弱。可是一家人連嘴巴都快糊不圓了,年關(guān)將近,過年肉在哪里都還不知道呢。其次是體質(zhì)太差,動動就冒虛汗,起身稍微猛一點(diǎn),眼前就是一團(tuán)金星。楊先生也據(jù)此自我診斷是營養(yǎng)沒跟上。岳母很照顧他了,煮一鍋稀飯,必然先給他撈上一碗稠的,還從一家人的牙縫里擠出幾個錢來,隔三岔五買回兩三個雞蛋煮了給他。楊先生怎么吃得下去呢?幾個娃兒都是那樣的面黃肌瘦。革命是一定要勝利的,如果殘酷的斗爭讓自己看不到希望,那么,無論如何也要讓這些娃娃有個健康的身體迎接未來,所有的努力和犧牲,不都是為了他們嗎?楊先生總是偷偷將碗里的飯倒進(jìn)鍋里,抹抹嘴巴,裝出很滿足的樣子說,“嗯,我吃得可真是好極了哇!”而那些雞蛋,他也總是悄悄地分給孩子們,他們身子小,一點(diǎn)營養(yǎng)就能讓他們熬過這艱難時光。
仔細(xì)想一想,就覺得悲哀和可笑。楊先生之所以樂意赴約,文表叔自然是有意思之人,這只是此去的堂皇目的。不好講的是,自己的身體確然是急需油葷。想到自己竟然是奔著吃喝而去,楊先生的心底真是感到羞愧。青麂子提出要背他,楊先生沒有再拒絕,嘆息說:“真是太辛苦你了啊,老伙計!”青麂子起了身,呵呵一笑,“我天生就是使力氣的呀,不是我說你呀,楊先生,你還真是得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了,哪里見過你這么枯瘦的人呀,就像一把柴!我背著你,還真跟沒背一樣!”
就像為了證明什么似的,青麂子背著楊先生在山脊上一番奔跑,楊先生只感到耳邊的風(fēng)呼呼叫,刮得臉面生疼?!奥c(diǎn),慢點(diǎn),別跌倒了!”楊先生笑著,拍著青麂子的肩膀,“你跌倒了爬起來就是了,我多半會摔成五花八牙,只怕到時候你收揀不起來呀!”
青麂子放慢了腳步,走了一陣,嘆息一聲:“楊先生呀,文表叔肯定準(zhǔn)備了不少好吃的,你就多吃點(diǎn),多吃兩頓吧!”
5
到了文表叔家,文表叔倒是老遠(yuǎn)就迎出來了,只是沒有表現(xiàn)出楊先生想象中的那般親熱。那些喜聯(lián)和“囍”字還完完好好地張貼著,大紅的顏色都沒怎么褪。真不知道文表叔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他看起來很憔悴,面頰都凹下去了,目光灰暗,兩個眼窩像是裝滿了愁悶和苦楚。這讓楊先生隱隱有點(diǎn)不安,感覺來得不是時候。
文表叔自然也察覺到了楊先生的不安,他打了個哈哈,聲音很大,一聲比一聲爽朗,皺巴的顏面于是就被這笑聲舒展開了?!白罱虑樘嗔?,年關(guān)了的嘛,啥都要操心呀!”文表叔給自己的這副樣子做了解釋。
“你看你這么忙,我還來打擾你,真是不好意思??!”楊先生歉意道。
“哪里話呀,上回幫那么大忙,可是飯都沒吃一口??!”文表叔看著門柱上的對聯(lián),“都說這個字寫得好呢,字體雄渾,氣度非凡!”
楊先生看著文表叔,“咦”了一聲,“這評價高啊,這話誰講的?”
“就是那個啥子吳先生嘛,沾點(diǎn)親,說好的請他來幫忙寫寫對聯(lián)。左請右請,就是不來。還沒見過那般架子大的呢,好像缺了他個紅蘿卜,就做不成席了!”文表叔的神情和語氣,都對那個沾親的吳先生充滿鄙夷。
“你走的第二天半下午,他才懶懶散散地過來,一看對聯(lián)都貼好了,很不安逸,問是哪個寫的。我說,咋個,哪里沒寫對嗎?他不開腔,四處看了一遍才說,寫這個字的人不一般。我說你咋曉得不一般呢?他說,字體雄渾,氣度非凡。字如其人,由此可見這個人不一般!我告訴他,你曉得人家是用啥寫的不?就扯了一撮羊毛,要是用真的毛筆的話,只怕那才叫那些假先生明白啥是真先生呢!”
楊先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哎呀,文表叔呀,你講得我臉上雞虱子都在爬了喲!”
“我講的是真話,我是不會編假話的,活在這人世間,我靠的就是行得正坐得端,天不怕地不怕!”文表叔突然就激動起來,額頭上青筋畢露。這叫楊先生感到突然和不安。為了轉(zhuǎn)移這個話題,楊先生左右看看,他看到了文表叔的那個獨(dú)子,文獨(dú)娃雙手抄在懷中,無所事事的樣子??匆娏藘蓚€年輕人一個牽一個推,正把一只羊子往殺豬板凳邊送,還有兩個女人拿刀拿盆跟著……
“新媳婦兒呢?我還沒見過新媳婦兒!”楊先生笑道。
才進(jìn)院門的時候,文獨(dú)娃就過來跟楊先生打了招呼請了安。那會兒楊先生就想開玩笑叫那個新媳婦兒出來見一面,瞥見文表叔一臉心事的樣子,才沒開腔。
此刻,瞧文表叔那立即黯淡下來的神情,叫楊先生感覺到自己是不是開錯了玩笑。正忐忑,文表叔輕聲說,“她呀,回老家去了!”
羊下水燉湯,羊肉燒蘿卜,還涼拌了一份羊肉,此外還有別的幾樣菜,豆腐干、花生米、臘肉和香腸,香噴噴地擺了一桌子。酒是苞谷酒,文表叔自家釀的,因為溫了的,有些沖。第一口入嘴,楊先生就被嗆住了。文表叔叫兌些蜂蜜進(jìn)去,說這樣喝了,對腸胃也有很大益處。
進(jìn)來個年輕人,看了楊先生一眼,欲言又止。
“進(jìn)門就是自家人,你說就是了?!蔽谋硎逭f。
“他想要喝酒。”年輕人低聲說。
“他要喝酒你就給他喝,他要吃煙,你就拿煙給他吃,肉也管夠……反正,就盡量滿足他嘛!”文表叔說。
年輕人出去了。
楊先生看看屋里,坐滿了一桌,難不成還有啥別的客人?正納悶,文表叔一端杯子,說,“楊先生,稀客,楊先生,貴客,來,請了!”
這一頓飯,楊先生吃得盡興,喝得也盡興。酒醉飯飽,楊先生就準(zhǔn)備要回雎水關(guān)了。青麂子過來跟楊先生說文表叔要留客,而且他也喝了不少酒,山路陡峭,他害怕腳下不穩(wěn)。楊先生看著青麂子那漲紅得跟豬肝一樣的臉盤,猶豫了一下,“我們還是走慢點(diǎn)吧?!?/p>
文表叔過來了,一邊走,一邊吆喝女人去收拾床鋪,“楊先生,你就住下吧,晚上我們接著再喝,再吃,我有好多話還沒跟你擺呢?!睏钕壬匀灰x絕。文表叔說,“我曉得你擔(dān)心啥,你放心,我拿腦殼擔(dān)保,你要出啥事,我一家人的性命給你墊背!”
楊先生只覺得文表叔這話來得太猛,這哪里是留客的話,分明是斗氣呀。青麂子在一旁聽了,有些著急,打著圓場說,“楊先生,文表叔是真心要留你的客呢,咱們再說走,就真是瞧不起他了?!彼贿呏v,一邊給楊先生遞眼色。
把楊先生送到睡屋,為了叫他安心歇息,青麂子講,他會找個高處望風(fēng),一旦有點(diǎn)啥不對頭的,馬上過來背了他就走。
一覺瞌睡起來,已經(jīng)黃昏。楊先生在院子里溜達(dá)了一圈,看見幾個女人在灶屋里忙碌。男人一個也不見,四處都靜悄悄的。楊先生出了院子,沿著小路往下走了一截,不見一個人影,又折回來,順著墻邊的小路,往房背后的山林走去,他看見那里有個牛圈棚子,隱約聽見那里傳來哭聲。沒走幾步,就被斜刺里竄出個人嚇了一跳。是文表叔,他拎著把明晃晃的大砍刀。
“楊先生哪里走???”
“我散散步,睡了才起來?!?/p>
“路不好走,看崴著腳?!蔽谋硎逭f,“還是回屋吧!”
夜里的酒菜和中午差不多,只是桌子上吃飯的就三個人,文表叔、楊先生和青麂子。女人都在灶屋,只聽得鍋碗瓢盆響,不見人出聲。楊先生以為文表叔真有很多話要跟自己擺,但是除了“請酒”“請菜”幾句客氣話,并不見他說別的。
這頓飯吃得很悶氣。
中午吃多酒肉,晚上又是一頓飽滿的,楊先生大半夜都沒辦法入睡。剛要合眼,不知道哪里飛過來幾只夜老鴰,就在房頂上叫,一聲一聲,像哭又像號,聽得叫人毛骨悚然。
文表叔起了夜,罵罵咧咧出了門,接著是一聲火銃響。
第二日早起,楊先生也沒吃早飯,就急急忙忙要回去。文表叔也沒怎么挽留,叮囑青麂子路上把細(xì)??斓仅滤P(guān)的時候,楊先生才說了心頭的疑惑,這兩天雖不見文表叔家發(fā)生啥事情,但總給人一種怪異的感覺,“你知道點(diǎn)什么嗎?”
青麂子說,“我也覺得古古怪怪的,一看文表叔那臉色,我也不敢打聽?!?/p>
這么一講,楊先生也就不好再問什么了。
6
剛過完年,各區(qū)鄉(xiāng)除了原來的保安團(tuán),又陸續(xù)成立了什么“自衛(wèi)隊”“民防團(tuán)”,然后聯(lián)合搞起了“清鄉(xiāng)”??此麄儊韯輿皼?,楊先生知道,此番兇多吉少,必須要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而且能躲多久,就必須躲多久。
黃老師準(zhǔn)備了很多東西。青麂子覺得大可不必,他會把楊先生安置在隱秘的安全的地方,缺什么,隨時回來取就是了。黃老師要青麂子也小心,沒準(zhǔn)他也被盯住了,能不回來,就別回來,不要冒險。
他們在山里轉(zhuǎn)悠,在林盤里轉(zhuǎn)悠,在山溝里轉(zhuǎn)悠。每個地方都不敢待太久。東轉(zhuǎn)西轉(zhuǎn),轉(zhuǎn)眼五天就過去了。這一天,爬上一個山峁,不經(jīng)意間一俯瞰,咦,咋這么熟悉呢?那不是文表叔家嗎?
“是的呢。”青麂子把楊先生從山峁上招呼下來,說站得太高,顯眼。他們下到一片林盤里。楊先生以為這是在往文表叔家去。
“不是,”青麂子說,“我們?nèi)チ硗獾牡胤??!?/p>
“咋個不去看看文表叔呢?”楊先生問。
青麂子停住腳,看著楊先生,“你不是想曉得那天古古怪怪地都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是的呢,”楊先生說,“我一直在等你開口講呢?!?/p>
“文表叔那個叫一枝花的兒媳,老早就有個相好的。按理說過了門就該斷了,但就是藕斷絲連。那個男的時常過來,兩人就在這林盤里鬼混,你瞧,這里離文表叔家才多遠(yuǎn)嘛,活該被撞見。”青麂子長嘆口氣,“文表叔就把一枝花送了回去。聽說那女子連第二天的早飯都沒吃上……”
“啥意思呢?咋沒吃上早飯?”楊先生問。
“你還不曉得嗎?”青麂子又嘆口氣,接著說,“沒過兩天,文表叔的那個親家就把那個男的送上了山。文表叔問那個男的,你有啥子心愿。那個男的說,兩個心愿,冬至節(jié)沒吃上羊肉,希望吃上頓羊肉。文表叔說這個好辦,就宰了頭羊子,讓他吃了個夠。就是那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喝悶酒那會兒,他們把他埋了,臉面朝下,倒著埋的……”
青麂子突然住了聲,看著楊先生。楊先生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楊先生低頭一看,自己正站在一個土丘上。土是新土,松松軟軟,但也生出了不少雜草和野花,看起來似乎比別處更加生機(jī)勃勃。楊先生突然意識到青麂子的眼神里所包含的意思,忙跳了下來。
“這個……”楊先生只覺得心頭一陣砰砰亂跳。
青麂子點(diǎn)點(diǎn)頭。
“不是兩個心愿嗎?還有個心愿呢?”楊先生后退兩步,注視著那個土丘。
“還有個心愿就是指望見到你呀!”青麂子再嘆口氣,“文表叔這人呀,其實(shí)心狠,他把你請到家,只叫那個人聽到你的聲音……咳,讓他見見你,又能怎么樣呢?”
1
大汗淋漓的胖將發(fā)氣似的扯了身上的衫子,丟給鎖頭,然后雙手叉腰呼呼地喘著粗氣。鎖頭懷里抱著一大堆衣裳,自己的,胖將的。鎖頭沒有抓住衫子,懷里的衣裳還掉了一地。鎖頭趕緊往起撿,手忙腳亂。衣衫上沾滿了鬼針子。要擱之前,胖將早罵人了?,F(xiàn)在他只是皺了皺眉頭,輕嘆一聲。
青麂子看著胖將出神。他只知道胖將肥,卻沒想到這么肥,還這么白,肉滾滾,白花花,打個噴嚏,一身肥肉涼粉似的亂顫。青麂子還看清了他前胸后背和手臂上的道道刀疤。
很小的時候,青麂子就聽說了胖將一把彎刀在雎水關(guān)砍了三個來回的故事。那會兒把持雎水關(guān)的大爺姓羅,綽號“羅麻子”。這個羅大爺有多厲害?方圓百里的人都知道“雎水關(guān)的‘鑼’聲震天下”,更清楚“雎水關(guān)的‘鑼’敲不得”。但是胖將偏偏不信這個邪,他在茶鋪?zhàn)永锎舐曃錃獾卣f,“有啥子敲不得的?看老子那天煩到了,把他臉上的麻子揪下來炒了下酒吃!”這等于是公開向羅大爺宣戰(zhàn)了。第二天早上,胖將在前往茶鋪?zhàn)拥穆飞?,被羅大爺?shù)娜藬r住,說羅大爺請他到府上喝早酒,還專門給他“炒了盤麻子”。胖將不去,說不想吃酒,只想吃茶。“文請”請不動,那些人就要“武請”,胖將從褲腰上抽出彎刀就砍,沒兩下就砍翻了十幾個。羅大爺?shù)氖窒聝A巢而出,拿刀拿棍,對胖將進(jìn)行圍追堵截,揚(yáng)言要將他“片了”,“再捶成圓子”。胖將從場口砍到場尾,再一路砍回去。如此三個來回,胖將渾身鮮血,紅通通的,像團(tuán)燃燒的火焰。
胖將的故事激勵了很多年輕人。青麂子也曾經(jīng)幻想,長大后,有朝一日像胖將一樣在雎水關(guān)砍三個來回,接替胖將坐上雎水關(guān)第一把交椅。等他終于長大,才曉得這個想法最好就不要有……別說人了,就是那街頭的野狗,沖胖將多汪汪兩聲,也很難活過對時。
青麂子放下背篼,從背篼里拿出彎刀別在褲腰上,將背篼遞給鎖頭,讓他把衣裳丟進(jìn)背篼里。鎖頭拿出胖將剛剛脫下的那件衫子,把其余的放進(jìn)背篼,卻見青麂子已經(jīng)走到了一邊。很明顯,青麂子沒有要幫他們背衣裳的意思,他只是把背篼借給鎖頭用。
“大爺,穿上吧,山里頭風(fēng)野!”鎖頭把衫子遞給胖將。
一股野風(fēng)過來,胖將打了個寒噤。他接過衫子,胡亂往身上套,袖子不是袖子,領(lǐng)口不是領(lǐng)口,搞得自己像頭鉆進(jìn)了籠子的野獸。見胖將發(fā)了氣,鎖頭趕忙上前幫忙,找領(lǐng)口,扯衣袖。終于伺候胖將穿上了,兩人都松了口氣。鎖頭攙扶胖將在土坎上坐下,胖將渾身不自在,扭來扭去,伸手抓撓后背,又夠不著。鎖頭伸手進(jìn)去幫忙,捏了幾顆鬼針子出來……
鎖頭年歲并不比胖將小多少。他是第一個追隨胖將的人,應(yīng)該還是最后一個對胖將保持忠誠的人。這么多年,他一直是胖將的管家,里外的事都管。胖將對鎖頭很放心,他也一直都在證明自己對胖將是多么忠心耿耿。有多少麻煩的事情鎖頭就去做多少,有多少臟活兒鎖頭也就去干多少,任勞任怨,默默無聞。鎖頭之所以叫“鎖頭”,就是因為手緊、嘴嚴(yán)、肯把家。
但是最近這幾年,胖將一直對鎖頭多有抱怨,據(jù)說有一回還跟他動了拳頭掟子,就因為鎖頭當(dāng)初沒有看好他的兩個兒女,讓他們從自己的眼皮底下溜了。這事兒鎖頭一直覺得窩火,怎么能全賴他頭上了呢,他可沒少提醒胖將。要是胖將當(dāng)初稍微聽他一句話,又何至于是這樣子的呢?再說,現(xiàn)今這樣子,難道不是最好的結(jié)果嗎?當(dāng)然了,究竟是不是最好的結(jié)果,還得見到那個人才定得了。那個人是誰?楊先生。這么些年來,如何對待這個楊先生,胖將沒少問鎖頭的意見,鎖頭也沒少出主意。鎖頭的主意,青麂子是一清二楚的,雎水關(guān)的人也都清楚,這陣子大家可沒少議論他,只等天亮,他和他忠誠了一輩子的胖將一樣,都不會有好下場!
鎖頭是清楚大家的議論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狀況下,跟誰,他撂了句話,“一個人是埋,兩個人也是埋,不過是坑挖深點(diǎn)兒的事?!边@話進(jìn)了青麂子的耳朵,青麂子馬上就感覺出了這話的秤斤。這么些年來,一直跟著楊先生,青麂子感覺眼界越來越寬闊,想事情也越來越清澈。當(dāng)然,心也越來越細(xì),膽子也越來越大,最要緊的是越來越認(rèn)清了那些反動家伙的本性。
“這話可不是一般的狠呀!咱們得小心,狗急要跳墻呀!”青麂子提醒道。
楊先生是越來越瘦了,一陣山風(fēng)刮過,身子直晃蕩,“他們真要上來,那就帶他們上來看看吧!”
楊先生的話可把青麂子嚇了一大跳。
“我也想見見他們!”楊先生雖然枯瘦,但是眼珠子卻很明亮,這是青麂子判斷他身子骨是不是還挺得住的標(biāo)準(zhǔn)之一,他不止一次地安慰黃老師,“沒事兒的,楊先生的眼珠子可亮堂著呢!”眼珠子亮堂,是精氣神充沛的表征。只是,眼珠子如此亮堂的楊先生,怎么能說胡話呢?
“萬萬使不得??!”青麂子叫喚道,“天就要亮了,咱們可不能把尿屙在床上??!”
2
約莫個把月前,那會兒剛立秋,胖將就跟鎖頭吩咐,他想見見楊先生。鎖頭吃不準(zhǔn)胖將這話的意思,再細(xì)瞧臉色,平平淡淡,也看不出來個啥。鎖頭愣在那里,他得搞明白胖將的目的。胖將捧著水煙袋,埋頭咕嘟咕嘟吸了一氣,一旁的丫頭要接過水煙袋來裝煙,胖將擺擺手,讓她出去。擱下水煙袋,胖將抓起帕子,抹了一頭一頸脖子的汗水,解開衫子的紐扣,袒胸露肚,仰躺在椅子里,耷拉著眼皮,瞥了一眼鎖頭,說:“要站,你就站邊邊上,莫把風(fēng)給我擋著了!”
鎖頭趕忙站邊上,抓起大蒲扇,對著胖將打扇風(fēng)。
“你哪里是干這個的呢?去做正事嘛!”胖將說。
“我在等大爺?shù)拿魇灸兀 辨i頭說,“這個楊先生,不好請啊,昨年臘月我就帶信,說大爺講了,楊先生得空,請到府里坐坐,他哪里理會呢?到現(xiàn)在影兒也不見一個呢!”
“你曉得他現(xiàn)在值多少個大洋嗎?”
鎖頭伸手比了個數(shù)。
胖將乜了一眼,冷笑一聲,說道:“那是他們在外頭講的。跟我講的,可不止這點(diǎn)兒啊……”說完,胖將輕嘆一聲,坐起身子,從鎖頭手里抓過蒲扇,對著自己一陣猛扇,就像要驅(qū)散一肚子的煩悶。
既然胖將吩咐了,鎖頭就去照辦。他去了楊先生借住在此的家門口,指望見到黃老師。黃老師家訪去了,只有她的母親黃大娘在家。既然都來了,鎖頭就跟黃大娘講,胖將大爺想要見見她的女婿楊先生。黃大娘待鎖頭還算熱情,端了板凳出來請他坐,又端了開水出來。鎖頭當(dāng)然知道這份熱情是勉強(qiáng)擺出來的,街坊四鄰都看著呢,為了叫他面子上過得去,當(dāng)然也是顯示楊先生一家一貫的大度和寬容。黃大娘跟鎖頭講,他們一家從來都是感謝胖將大爺也感謝鎖頭大爺?shù)?,要不是二位大爺幫忙?dān)待照料,他們又哪里可能在雎水關(guān)安得了身家呢?鎖頭知道黃大娘這講的是客套話,但還是被感動了,因為在這雎水關(guān),就沒有人跟他用這樣的微笑、這樣的輕言細(xì)語說過話。尤其是最近這大半年來,就連平常見了他都躲得老遠(yuǎn)的癩頭討口兒,都敢在背后吐他口水了,“兔子尾巴長不了多久啰!”
“誰說不是呢……”鎖頭訕笑說,“不少人打楊先生的主意呢!”
“那么本分瘦瘦弱弱雞都?xì)⒉凰赖囊粋€人,咋個就那么遭他們恨呢?他是挖了他們家祖墳了,還是咋個了嘛?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你們雎水關(guān)不是有句老話么,做人留一線,日后好見面!禍害人的又有幾個是好下場的呢?”黃大娘突然抬頭看著鎖頭:“你說是不是?鎖頭大爺……”
也不知是哪句話觸動了鎖頭,他開始走神了。聽黃大娘喚他,這才回過神來,倉促答道:“是啊,是??!”
鎖頭把黃大娘的話,原原本本回稟了胖將。胖將正在啃鹵鴨子喝燒酒,身前身后兩個丫頭打扇子,也止不住他滿頭滿臉汗水流。胖將招呼給鎖頭看座,篩酒。鎖頭知道,胖將這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自己商量了。胖將一直都很警覺,只要提說要緊的事情,身邊是斷然不能有旁人的。不能不防啊。這府邸雖然有高高院墻,有高門大鎖,還有胖將立下的嚴(yán)厲規(guī)矩,可要出點(diǎn)什么事兒,只片刻工夫,這雎水關(guān)的關(guān)里關(guān)外,人人就都知道了。“就算這是透風(fēng)的墻,可它為啥只向外頭透風(fēng),不向里頭透風(fēng)?。 鄙贍旊x家出走后,胖將挺著個大肚皮,站在院子里仰天哀嘆。兩年后,小姐又離家出走了,胖將坐在龍門子的門檻上,耷拉著腦袋,擺著手跟鎖頭說,“你莫要去攆了,攆不上,也找不到!”他指著院子里的丫頭婆子和家丁護(hù)院,又指著街頭外,悲嘆道,“這府里府外,他們都是打成一伙的,就你我兩個被瞞著!”
打扇子的丫頭見胖將和鎖頭擺出一副要商量大事的架勢,識趣地就要離開。
“你們想要熱死我???”胖將呵斥道,又招呼燒飯婆子,再弄幾個像樣的菜來。一杯酒下肚,鎖頭站起來要把酒,胖將要他安穩(wěn)坐好,喚了另外的丫頭過來,專門給他們篩酒,吃一杯篩一杯。
鎖頭當(dāng)然清楚胖將的打算,只是他還不知道胖將想要把什么話放出去,就等著他敲響鑼鼓,自己才好跟著板眼念唱詞。
胖將說,“我一直曉得是他搞的名堂!大娃跟他借書看的時候,我就曉得要出事。”鎖頭趕緊跟上一句,“是的呢,我跟大爺提醒過,大爺就沒當(dāng)回事呀!”胖將又說,“我萬萬沒想到,幺女也會被他蠱惑起跑了!”鎖頭說,“這個我也是提醒過大爺?shù)难?,還做了防備!”胖將苦笑說,“我也就這么兩個娃兒,要是再多幾個,他肯定還是會給我蠱惑跑,一個都不給我剩!”
鎖頭看著胖將,他的神情倒不像是生氣,是懶得計較的認(rèn)命,是無可奈何的自嘲。
“我雖然有些恨他,——是嘛,不管哪個當(dāng)父母的,你腔不開氣不出,把人家娃兒日弄起跑了,都是要慪氣的嘛!”胖將大了聲氣,“但我始終都是尊重他的,從來沒有害他之心!”
“是的呢,以大爺?shù)哪芰?,弄他,還不是稀松一袋煙的事!”鎖頭說。
“我不僅沒有絲毫害他之心,明里暗里,我還少幫了他嗎?那一回,省上下了死命令,逮住他就按照煙匪論處,還不是我安排人把他藏起來的?不是我的話,他的骨頭只怕早就敲得鼓響了呢!”胖將說。
“是啊是啊,還有上前年冬天,懸賞令才發(fā)布,惹得各路好漢潮水樣往咱們這雎水關(guān)涌。如果不是大爺你鎮(zhèn)住,就算他藏到天上去,躲到地下去,也會被找出來呢!”鎖頭也大了聲氣。
“所以呀,人得講良心!”胖將端起杯子,招呼鎖頭,“來,我們自己敬一杯,敬我們的問心無愧!”
3
青麂子在山里勸不住楊先生,就回雎水關(guān)勸黃老師,還講了胖將和鎖頭所做的那些歹毒事。其實(shí)這些歹毒事,黃老師才來雎水不久,就不斷地聽人在講,現(xiàn)在再聽,還是忍不住背皮發(fā)涼、心頭發(fā)顫。只是,黃老師覺得還是應(yīng)該聽楊先生的,楊先生決定見他們,那就見他們吧。青麂子沒想到黃老師這么說,她不是最擔(dān)心楊先生安危嗎?每次出門,總會叮囑青麂子慢些、把細(xì)些。從外頭回來,黃老師總會讓她娘做點(diǎn)什么好吃好喝的請青麂子,有時候還親手送他些草鞋衣物什么的,青麂子也很少推讓,一來推讓起來會讓黃老師心頭不踏實(shí),二來自己確實(shí)也是值得的。為了楊先生的安全,自己可真是沒少費(fèi)心思啊,怎么苦怎么累都是應(yīng)該的呀,如何也要對得起楊先生的信任和黃老師的善待啊!
青麂子看著黃大娘,黃大娘在燈下納鞋底,鞋底子很厚實(shí),扎針抽線都很吃力。瞧那鞋底子的尺碼,應(yīng)該是給楊先生做的。青麂子把雎水關(guān)所有的婆婆大娘都拿來和黃大娘做了比較,沒一個抵得上她!黃大娘不止能識文斷字,還會講洋文。那一年有兩個洋人說是專門從綿陽過來看大拱橋,黃大娘和他們在橋上遇見了,咿咿呀呀地說了許久。有一回來了一隊便衣,都是腰別兩把短火的硬角色,他們已經(jīng)摸到了楊先生住家的巷口,從外頭回來的黃大娘一眼瞥見了,大聲吆喝,“來棒老二了”,一下子驚動了街坊。聽到動靜,楊先生早從后門走了。那一隊便衣被街坊鄰居持刀拿棍團(tuán)團(tuán)圍住,進(jìn)退不得。黃大娘趕緊往胖將門口跑,喝問站在門口的胖將,“是不是你讓他們來的?你如果沒點(diǎn)頭,他們咋個有這個膽子?”最后,黃大娘撂了句狠話,“如果我家里人出了啥事,你看我敢不敢跟你潑死嘛!再說,恐怕跟你沒完沒了的也不止我一個喲!”
青麂子是指望黃大娘來勸兩句的,黃大娘卻只是輕嘆一聲。
“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們見到楊先生!”青麂子有些慪氣了,“這么些年,我們跑林盤,鉆山溝,螞蟥咬,蚊蟲叮,受苦受罪,不就是為了讓楊先生躲開他們嗎?你們真曉得他們的陰險歹毒?我可是親眼見過他們逞兇作惡的!”
青麂子最終沒能讓黃老師和黃大娘改變主意。她們讓青麂子帶話給楊先生。黃老師的話是一疊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澳愀v,凡事把細(xì)點(diǎn)兒!”黃大娘晃晃手里的鞋底,“這是我給他做的新鞋子,出雎水關(guān)好穿!”
琢磨了許久,青麂子還是決定這見面的事兒,怎么也得再緩一緩。結(jié)果他剛出楊先生家門,就被鎖頭跟上了。
鎖頭跟青麂子講,半下午的時候才去他家看了他的瞎老爹,送了一袋子米面。傍晚又去了一趟,送了好大幾捆子柴火。
“你們曉得我要回來?”青麂子問。
“不知道?!辨i頭老實(shí)講,“這四下的路口巷頭,都安排人盯著呢。有人說看見個背背篼的,料定就是你了?!?/p>
青麂子說要先回去看看瞎老爹,鎖頭說胖將大爺在等他,就說幾句話,耽擱不了多大一時。哪里只是說幾句話的意思呢,胖將已經(jīng)擺好了酒。青麂子說不餓,才吃了。
胖將問,“黃大娘給你煮的啥?聽說那個老太婆很會上灶,煮的飯菜比成都大館子的還好吃呢!”
“就是呢!”青麂子說著,還故意擠出一個飽嗝來。
“你把楊先生背東背西的,功勞大,苦勞也大,她們就是把心子挖出來給你吃,也是應(yīng)該的?!迸謱⒈亲永铩昂吆摺眱陕?,轉(zhuǎn)頭看著鎖頭:“柴米油鹽都送過去了吧?”鎖頭趕緊應(yīng)聲,各樣都送了多少。胖將扭臉看著青麂子,說:“楊先生在雎水關(guān)住得好好的,哪個敢把他咋樣?你這娃偏偏多事,把他背起來東跑西跑……”
“當(dāng)初喊我背楊先生,可是胖將大爺點(diǎn)的名呀!”青麂子扯出驚訝的腔調(diào),“胖將大爺?shù)挠浶袁F(xiàn)在咋個這么不好喲,跑路錢都是你開的呀!”
胖將像是被噎住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喊你背你才背嘛,我沒喊你背,你咋個去背呢?你是顯你腿桿有勁嗎?”
“胖將大爺,你是貴人多忘事還是咋個了?”青麂子擺出一副講道理的樣子,“‘稍微看到不對頭,就背楊先生上山’——這話是哪個給我講的?還說喊我記得跑了多少趟,跑了好多天,算清結(jié)錢。等到結(jié)錢的時候,又說這里不對,那里不好……”
“亂講!”鎖頭說,“哪一次短了你的?”
青麂子嘿嘿一聲,不想理會。
“楊先生還記得你是我安排去背他的嘛?”胖將問。
“咋不記得呢?還一直感激你呢!”青麂子說。
“你也沒忘記是哪個喊你去背他的嘛?”胖將問。
青麂子點(diǎn)點(diǎn)頭。
“如果不是我安排你去背他,他是不是早落到那些人手上了?他如果記得,咋個說了這么久的見一面,至今還躲著呢?如果你沒忘記是我安排你去背他的,那為啥不帶我去見他?你是不懂規(guī)矩,還是故意和我唱對臺?”胖將問。
“胖將大爺既然這么講,我還說啥子呢?”青麂子笑一聲,滿不在乎的腔調(diào),“這不都落你手上了嗎?你就隨便收拾嘛!”
胖將輕嘆一口氣,說:“你天天背著楊先生外頭跑,都忘記家里還有瞎老爹了嗎?做人,講義氣,更要講孝道!”胖將問鎖頭,“你叫人送柴火過去,也莫要送多了,燒完又送,他莫瞎戳戳地把自己燒死在屋里了!”
“我也想著這個事情呢,就擔(dān)心一不小心,把自己燒成了焦炭都沒人曉得!”鎖頭說。
青麂子冷笑起來,“我說胖將鎖頭二位大爺,你們就莫講這些打柱頭驚磉礅的話了嘛。講這些大話有啥意思呢?我原來啥都不懂,自從跟著楊先生跑,多少也學(xué)精靈了點(diǎn)。再說我那個瞎老爹,眼睛瞎戳戳,心頭卻是亮堂堂的呢,他早跟我講好了,不管是落到啥子下場,都不能去干那些傷天害理的事!”
4
眼見太陽就要落山了,楊先生究竟在哪里呢?鎖頭和胖將心頭都很清楚,青麂子擺明了這是在跟他們繞圈子。
幾十年來,胖將和鎖頭還是第一回走這么遠(yuǎn)的路,兩個人都?xì)獯跤?,喉嚨上就像勒了根棕繩子。“你這是何苦呢?故意整我們的冤枉嗎?”鎖頭呻喚道,“我們都這么大把年紀(jì)了呀,你于心何忍呢?”
“我昨天晚上都講了,你們不聽,我有啥辦法呢?”青麂子說。
胖將和鎖頭都愣住了,他們實(shí)在沒有想到,青麂子竟然是這樣的一根筋。
昨夜里,青麂子講:“要見楊先生可以,胖將大爺一個人去就是了?!辨i頭不同意,“山路,可能也不近,怎么樣也得一乘滑竿,幾個跟班!”青麂子嘿嘿一笑,“還滑竿,還跟班,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看大戲,跟你們講,那些路,滑竿根本去不了,身都轉(zhuǎn)不過?!迸謱⒄f:“不要去那么多人,去多了,還以為是捉他的?!辨i頭說:“三四個人總是要的呀,給楊先生帶點(diǎn)吃的喝的嘛,再說大爺也需要伺候啊?!鼻圜渥佑行╇y以忍受他們的啰唆了,嘆口氣:“都講了,就胖將大爺一個人!”鎖頭說:“他一個人去我們咋個放心?你一掌把他掀懸崖底下去了呢?”青麂子苦笑一聲,無話可說的樣子。
那么,現(xiàn)在,看青麂子的臉色,如果鎖頭還跟在屁股上的話,除了繼續(xù)在這山里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們就別想見到楊先生。
胖將和鎖頭都很生氣,可是,除了嚷嚷幾句又能怎么樣呢?還不能惡言惡語,萬一惹青麂子冒火了,他屁股一甩鉆山林去了,留下他們干瞪眼。胖將悶頭慪了一陣子,要鎖頭回去。鎖頭一再表示不放心胖將大爺,這深山老林的,天又要黑了……胖將擺擺手,要鎖頭別再啰唆了,趕緊走遠(yuǎn)點(diǎn),讓他早點(diǎn)見到楊先生。鎖頭無可奈何,就要下山。
“莫忙!”青麂子叫住鎖頭,指指胖將,說:“胖將大爺,也不曉得你褲襠里墜那么個東西,累不累喲!”
“你娃眼睛尖呢!”胖將訕笑著,從褲襠里掏出一把“掌心雷”,遞給鎖頭。
“還有腳脖子上,也都拿出來嘛,給鎖頭大爺帶回去,你也一身輕松,走得快些!”看著胖將從腳脖子上抽出兩把匕首,青麂子嘆氣:“也不知道拿這些搞啥子?”
“防人之心不可無啊!”鎖頭說。
“不要以為都跟你一樣,成天想的就是怎么害人!”青麂子冷笑道。
胖將發(fā)氣似的將匕首丟在鎖頭面前,以此表明這是鎖頭的主意。鎖頭撿起匕首,還站在那里磨蹭。胖將生氣了:“還不滾?站在這里等酒還是等菜?”
鎖頭的身影消失不見了。青麂子和胖將又坐了一陣,直到太陽落山,晚霞漫天,這才起身。轉(zhuǎn)了個山頭,開始往山下走。走進(jìn)一條山溝,天就黑麻麻的了。全是下山路,胖將的兩只腳杵得酸疼。相比之前走的那些山路,這路面似乎要寬闊得多。青麂子走得快,胖將跟得也急,害怕他一閃身就不見了人影……
青麂子突然立定身子,胖將腳下沒剎住,撞了青麂子一個趔趄。青麂子一把拽住他,說:“到了,就在前頭?!?/p>
沒走幾步,胖將就看見了一團(tuán)火光。火光跟前站著個人,單單薄薄的身子,像個皮影。
5
楊先生跟胖將打了招呼,將屁股底下的草墩子抽出來請他坐,自己拿了青麂子遞來的那一疊紙片湊到火堆跟前看。紙片上字跡太小,寫得又太密,見楊先生看得費(fèi)勁,青麂子往火堆上架了幾根枯樹枝,火苗子裊繞起來,四下頓時亮亮堂堂。楊先生嘴唇翕動著,兩只眼睛被火光映得亮晶晶的,也像是有東西在里頭燃燒。
終于看完,楊先生捏著紙片,一屁股坐下,手上的紙片顫抖著,像捏了一把要飛的蝴蝶??吹贸鰜?,他很激動,“打到秦嶺大巴山了,正往成都過來。”楊先生把紙片疊好,揣進(jìn)懷里,看著胖將,問,“累了吧?”
“這個哈娃把我弄來先轉(zhuǎn)了一上午林盤,又鉆了一下午山溝……”胖將訕笑著,“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胖將一邊說,一邊從懷里也摸出一疊紙片來。是兩封信,被他撕碎了,又拿飯粒粘好的。胖將把信遞給楊先生,楊先生再次湊近火堆,仔細(xì)地看,嘴唇翕動著,一樣的看得很激動。
“兩個娃兒的字都比之前寫得好了,進(jìn)步都很快,都擔(dān)當(dāng)大任了!”楊先生把信還到胖將手上。胖將慢慢地折疊好,也揣進(jìn)懷里。
“他們給我弄了張委任狀來,還送了些銀圓和槍支彈藥。”胖將笑笑說,“我都放在苕窖里呢?!?/p>
“到現(xiàn)在了,你還稀罕那些喲?”楊先生揀了根樹棍,扒拉著灰堆,里頭埋著幾個玉米饃饃,正散發(fā)著濃烈的焦香。
“我要是真的稀罕,早拿你去換了?!迸謱⒄f。
“你就沒打過我的主意?”楊先生笑問道。
“要說沒打你的主意,講出來誰會信呢?”胖將噯口氣,一言難盡的樣子,“當(dāng)初答應(yīng)你來雎水躲難,是為了報答你舅舅的恩情,也為了顯示我胖將大爺?shù)哪苣???龋菚r候,對你這個共產(chǎn)黨也不是好了解,以為是惹了啥子禍?zhǔn)?,像落難的袍哥,避避風(fēng)頭,跑跑灘?!?/p>
“后來呢?”楊先生笑笑,從灰堆里扒拉出那幾個火燒饃饃,揀在手里又吹又拍,遞給胖將一個稍大的,“我曉得你后來是很痛恨我的!”
“如果不是為了娃兒著想,我是真的想把你搞了的。鎖頭那個家伙,方法都想好了幾種?!迸謱⒔舆^饃饃,有些燙手,就放在一邊,繼續(xù)講,“我想了想也覺得不好,兩個娃兒都入了你們共產(chǎn)黨的伙子,我要把你這個楊先生咋個了,他們肯定會逮我娃兒整的!”
楊先生笑起來:“就算你把我弄死了,賬也不會算在娃兒頭上的。我們不像你們,你們總是喜歡搞那些吃不了牛肉鼓上報仇的事。我們不搞連坐,不搞株連,不搞父債子還……”楊先生指著胖將擱在一邊的饃饃,說:“趕緊趁熱吃,冷了就不好吃了?!?/p>
胖將掰了一塊塞嘴里,沒嚼兩下,就覺得味道不對,一股子餿味兒。他看著楊先生,楊先生嚼得津津有味。青麂子一個饃饃早下了肚,他往脖子上掛了兩個竹筒,然后湊近灰堆邊,抓起那個楊先生剛吹拍干凈的饃饃,掰了一半,一邊吃著,一邊摸黑去打水,竹筒磕碰出清脆的梆梆聲。梆梆聲消失了,這不是青麂子走遠(yuǎn)了,而是他突然駐足,兩手捉住竹筒,躡手躡腳地,慢慢地,小心地往回走。他就站在火堆不遠(yuǎn)處,不放心地看著胖將和楊先生。胖將塊頭太大,遮住了半邊火光。
“我是來感謝你的!”青麂子聽見胖將這么說,他撇撇嘴,覺得這家伙真是可惡,跑這么遠(yuǎn),累成那副狗樣,而且都現(xiàn)在這局勢了,見了真神,都還不講真話。
“真的。”胖將說。
“我相信?!睏钕壬f。
“我也是現(xiàn)在才想明白的。兩個娃兒如果跟著我,注定是會和我一樣,在這個骯臟的臭烘烘的世界里腐爛掉?,F(xiàn)在好了,他們要把這個腐爛的世界砸爛,按照他們想的新世界去創(chuàng)造,就像你們共產(chǎn)黨時常講的,這個新世界沒有骯臟齷齪,沒有欺哄瞞騙,也沒有欺男霸女……都是公平的、公正的,陽陽光光?!?/p>
“你講得好,新世界就是這樣的!”楊先生由衷地說。
“這個新世界有我們的立足之地嗎?”胖將問。
“有,但是你們要接受審判,要認(rèn)罪,要接受改造!”楊先生回答。
“我是清楚自己的。這么些年好事沒多做,壞事沒少辦。原來我一直跟兩個娃兒講,這個世道,要心狠,要手毒,要比刀子快、拳頭硬,不然就會淪為別人的下飯菜?,F(xiàn)在世道要變了,不是我們那個世道了。那兩個娃娃現(xiàn)在也為難啊,一面是父子綱常,一面是你們共產(chǎn)黨的原則。血債血償,命債命還,到時候我會走得很利落的,把自己丟進(jìn)垃圾堆里,把地方騰出來,給他們?nèi)ソㄔO(shè)……”
青麂子聽見胖將的聲氣時大時小,時而激動,時而悲傷……終于沉默了。他看見胖將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沖著楊先生那單單薄薄的身子鞠了一躬,然后坐下,拿起那塊火燒玉米饃饃,費(fèi)力地咀嚼著。
等青麂子打水回來,胖將蜷縮在火堆邊,已經(jīng)睡著了。
6
胖將睡得很熟,太陽都上樹梢了,這才醒來,卻不見了楊先生和青麂子的影子。灰堆還冒著青煙,一塊被燒得灰白的石頭上,擺著一個火燒饃饃和一竹筒水。
胖將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從山洼走上來,站在山峁上。山下的雎水關(guān),炊煙裊裊,雞鳴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