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趙大河
阿奐提出要求后,值班醫(yī)生看她一眼,說她這種情況需要找主任。那就找主任吧。主任像是從好萊塢電影中走出來的專家,高瘦,嚴肅,戴著金絲框眼鏡,派頭十足。他說話的腔調(diào)完全是該有的樣子:和藹,權(quán)威,不容反駁。當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專家對小白的傲慢。
“什么情況?”
“她要做整容,”值班醫(yī)生說。
主任皺起眉頭,整容也要打擾他嗎?值班醫(yī)生趕忙解釋說:
“她要整237處?!?/p>
阿奐點頭。仿佛給值班醫(yī)生的話來一個小小的腳注。
主任來了興致,露出神秘的微笑,認真打量阿奐,關(guān)切地問:
“你要整哪些地方?”
阿奐說她都做了標記,她看一眼主任和值班醫(yī)生。在醫(yī)生面前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她開始脫衣服。主任和值班醫(yī)生沒有制止她。她脫得一絲不掛。
阿奐身上密密麻麻,畫滿了紅色的圓圈。像某位后現(xiàn)代畫家的畫作(我想不起這位畫家的名字了,不過真的很像。至于是不是后現(xiàn)代,我不能確定。后現(xiàn)代,其實是個很寬泛的概念,你不問我,我感覺略知一二;你若問我,我真說不清楚。得了,為個比喻,我不想說太多。再說了,這個比喻可有可無,去掉也沒關(guān)系)。有些地方,阿奐看不到,她是對著鏡子畫的。她很靈活,想畫的地方都畫到了。主任和值班醫(yī)生互相看一眼,眼神中有著豐富的含意。
阿奐腰上有個黑色的胎記,如同用毛筆打的勾,很像耐克的商標(聲明,這里不是軟廣告,我沒拿耐克公司一分錢)。
主任問:“胎記也要去掉嗎?”
阿奐說是的。
主任將值班醫(yī)生打發(fā)走,意思是她交給我了。
他問阿奐:“這237處都要動嗎?”主任沒數(shù),他相信阿奐數(shù)過,237,他記住了這個數(shù)字。
阿奐給出肯定的答復。
“要一次全整嗎?”
阿奐說如果可以的話,一次全整。受一次罪總比受一次次罪要好。說不定還有打包價呢。
“沒問題。”
主任說。他見過一些整形狂人,他們整形上癮,一次又一次,要求在身上動刀,但整形超過200次的很少,一次要求整形237處的更是絕無僅有。她是第一個。唯一。237,237,哦,237。好吧,237。
“這需要全麻。”
阿奐同意全麻。
主任告訴她會有一些風險。阿奐說活著本身就有風險。這話沒錯。像個哲學家說的。只有死亡沒有風險。主任夸她勇敢。她承認,她是勇敢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主任示意她把衣服穿上。
剛才當著主任的面脫衣服她沒有害羞,現(xiàn)在當著主任的面穿衣服,她卻害羞了。
主任給她算了費用,告訴她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最后給她打八折。當然,打八折,數(shù)字仍然不小。沒事,她能承受。她來之前已咨詢過,心里有數(shù)。她向主任表示感謝。
主任坐到電腦前,啪啪啪敲鍵。一會兒工夫,打印機里吐出一堆文件。這都是需要阿奐簽字的。阿奐沒有時間看這些文件。她也不想看那么多文字。手術(shù)要簽字,這是常識。她懂。簽就簽吧。簽哪兒?主任塞給她一支圓珠筆,然后一一指示位置。阿奐一個不落地簽上自己的名字。她越簽越覺得自己的字難看。簽到后面,字越來越難看,她都快不會寫字了。她心里說,為什么不能用畫圈代替簽字呢。畫圈她在行。她已在身上畫了237個圈。堅持,堅持就是勝利。不能因為字難看就半途而廢。她堅持簽完后,松口氣說:“好多啊?!?/p>
主任說都這樣,例行手續(xù)而已。他把她簽字的文件裝進檔案袋,把封口的線纏牢,放入檔案柜里。
“做完手術(shù),你會感覺自己像換了個人?!敝魅握f。
“我就是要換一個人?!?/p>
她說。
阿奐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有眼花繚亂的光影,有光怪陸離的風景,有不可思議的輕盈飛翔,有十分恐怖的機器,有讓人昏昏欲睡的氣味……可醒來后,她什么也沒記住。她努力想抓住一些影像……別,別,別……夢像一縷縹緲的霧,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得,全沒了。
“她醒了。”一個遙遠的聲音說。
阿奐睜開眼,看到主任那權(quán)威的面孔和潔白的天花板。
她還看不到自己,但她猜想自己肯定被包裹得像木乃伊。白色的木乃伊。237處動刀,不可能不這樣包裹。眼睛也整了,她想,莫非眼睛……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自己整容后的樣子。
主任給她說用了最先進的技術(shù)……至于什么技術(shù),專業(yè)術(shù)語她也聽不懂……說結(jié)果吧……那就是她已完全康復。
“什么?”
“完全康復?!?/p>
她朝自己身上看去,一個白單子蓋著她的身體。
主任拿掉她身上的白單子。她像剛來到世上一樣赤條條的。主任已看過她的裸體。再說了,是主任為她做的手術(shù),她身上所有的部位主任都不陌生。沒什么好害羞的。她看到一個陌生的身體。完美的身體。她淚水頓作傾盆雨,當然,這是高興的淚水。天啊,天啊,O.M.G.——OH! MY GOD!美夢成真。一切皆有可能。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只要敢想,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237,這就完美了。我,啊,我很滿意現(xiàn)在的身體。毫無瑕疵。濕潤如玉。她完美的想象在主任的幫助下變成了現(xiàn)實。
主任讓護士拿一面大鏡子過來。在鏡子面前,她可以更好地欣賞自己現(xiàn)在的身體??吹阶约旱拿婵?,她沒認出那是她自己。她轉(zhuǎn)身看向后面,并沒有另一個女人。這時,她才曉得那就是她。她突然陷入一秒鐘的沉思。她說:
“這不像我?!?/p>
“嗯。”
“我要的就是不像我,”阿奐說,“這就是我想要的,我夢寐以求的?!?/p>
這張面孔,多美啊,既高雅,又嫵媚……原來她也可以這么美!是的,我也能這么美麗。她不會再羨慕別人。她不會羨慕任何人。讓她們——天下的女人——羨慕我吧。她高興得快暈過去了。她再三向主任致謝。她心里說,為了這個身體,讓她獻身她都愿意。當然,主任不會提這樣的要求。
“別人會認不出我的?!彼f,差不多是自言自語。同時,她感到她的聲音也變了,不過,確實更好聽了。
主任沒有接她的話。
“我可以給他們一個驚喜?!彼f?!八麄儭敝傅氖撬募胰恕⑴笥?、同事。想想看,她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們會想,這是誰呀,這么漂亮……我是阿奐。怎么可能呢?怎么不可能,我確實是阿奐!她如何證明自己是阿奐呢?DNA。讓派出所開個證明?這真是荒唐。我不能證明我是我。不用擔心。天上飄過五個字——這都不是事。
主任告訴她,她會有一個適應過程,一下子變得這么美,周圍人會怎么看你呢?她說她能適應。又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她才不在乎呢。他們看到一個美女難道不賞心悅目嗎,我是為他們好。當然,女人會忌妒。這……讓她們忌妒去吧。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一個人活在世上,如果連一個妒忌你的人都沒有,那只能說明你活得很失敗。
她問主任有什么注意事項嗎,比如能不能馬上洗澡,可以劇烈運動嗎,吃的有什么禁忌嗎,能不能吃辣椒,等等。主任說百無禁忌,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任何事。OK。太好啦!
主任問她對手術(shù)滿意嗎?那還用說,超級滿意。主任又說,他們還有更多服務項目,如果她需要的話,可以聯(lián)系他。她沒明白,什么項目?主任說是關(guān)于內(nèi)在的,也就是說,如果想提升智商、情商等等,他們也能幫忙實現(xiàn)。這是新業(yè)務。她笑一笑說知道了。她不需要那些。女人,好看最重要。
阿奐回到家,丈夫沒認出她來。她從他眼里看到跳動的欲望火苗。別掩飾了,她心里說,這很正常。男人哪有不好色的。她之所以整容,為的不就是看到男人眼里跳動的欲望火苗嗎。她說:“我回來了?!?/p>
“‘我’?”
“我,”她揚起頭,驕傲地說,“我是阿奐,你老婆,不認識嗎?”
丈夫吃驚得張大嘴巴,O.M.G.
阿奐心里突然轉(zhuǎn)動一個念頭:便宜你了……
她說出他們之間許多秘密,那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知曉的。傻樣兒,愣著干嗎,給我倒杯水去。你再不相信,我就走了。一去不復返。讓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丈夫樂得跳起來,天啊……我老婆……這是我老婆……怎么可能呢……怎么不可能呢……她說是就是……是吧,就是……我有福了……我有福了……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不管真假,只要她認他這個丈夫……
他的新生活!他感覺自己重又煥發(fā)了青春。他又回到了十八歲。他對性愛永無饜足。哦,送上門的美女!……早晨醒來——他一夜沒睡,只是剛瞇了會兒——他高興瘋了。他在晨光下欣賞她美麗的裸體。她的胎記呢?美容還能去胎記,哦,了不起,了不起,真是了不起!他從床上掉了下去,啊哈,忘乎所以,活該!
阿奐的同事也不認識她。她說她是阿奐,他們不敢相信?;蛘哒f他們不愿相信。她憑什么變得這么美麗?他們都以貌取人。誰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同事突然光彩照人,這是人的劣根性。其實,也說不上是劣根性,就是人性。對,人性?。ū仨毤觽€感嘆號)別不承認。自己變好當然是另一回事。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變好。阿奐要證明自己就是阿奐并不困難。無論他們多么不愿意看到她的新形象,但是,有什么辦法呢,你們必須面對。這像命運一樣不可更改。她心里得意揚揚,洋洋得意,像喝了蜜似的。你們現(xiàn)在忌妒,以后,也許用不了多久,你們會因為我而感到驕傲。你們會自豪地對別人說,哦,阿奐啊,那是我們同事,我的朋友,好朋友,我們經(jīng)常一起逛街、吃飯……諸如此類。會有人向他們索要我的聯(lián)系方式,他們呢,心里酸溜溜的,但是會給別人提供,以顯示他們與她關(guān)系非同一般,然后對人家說,別說是我給你的啊……好的好的,我不會說出你……嗯哼……
她的驕傲像發(fā)酵的面一樣膨脹起來,里面充滿氣泡,還有熱量……
上班的第一天,她就感到新形象的威力,你就像那金燦燦的太陽,光芒照四方……她有一個喜歡的同事,他平時不怎么正眼看她,今天,哦,是的,今天,他看她的時候眼里躥出小火苗,這些小火苗很快就會變成烈火。燎原烈火。她曉得,她只要勾一下手指頭,他就是她的了。男人啊男人,她嘴角露出諷刺的笑。
她的情人,一夜春風之后,她就把他甩了。他怎么求她都沒用。她沒有回頭。她的驕傲不允許她繼續(xù)與他交往。她值得更好的?,F(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她?,F(xiàn)在的她,要有更好的男人。她不缺男人,她要做的只是挑選。突然涌現(xiàn)的追求者是一個龐大的隊伍,她有充分挑選的余地。新情人是一個高富帥。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ɑü?,是的,他是花花公子,那又怎樣。她喜歡花花公子。她自己呢,花花公子對應的是什么詞,花花公主嗎?嗯,這個詞挺好。她喜歡。
美是輕盈的……她飄飄然……可上九天摘星……丈夫是個俗物,她必須拋棄他……單位男同事,她也沒看上……新情人也就那么回事……現(xiàn)在的她,一覽眾山小……哦,廣大的世界!
她會有挫折嗎?當然,美貌并不能一往無前。她想跨越階層時,遇到了門檻。江湖大佬玩弄她之后,棄之如敝屣。他說她就是個花瓶。他有的是花瓶。
美貌讓她的世界變大。變大的世界必然與更多的無知接壤。許多時候,她聽不懂男人們說的話。尤其是他們一本正經(jīng)時。他們調(diào)情的手段會超出她的理解,見鬼。哼!可惡的男人。她感到一絲沮喪。不,不是一絲,是十分沮喪,十二分的沮喪。
阿奐想起主任最后給她說的話。內(nèi)在,提升,智商,情商……好吧,算你贏了。她又來到主任面前。主任料事如神,知道她會來,給她一個曖昧的笑。這并不在我的計劃之中,她想,可是,現(xiàn)在這成了她計劃的一部分。人,就是這樣,停留在原地有原地的計劃,往前走一步有走一步的計劃。
她心中有很多疑惑。不像整容,她可以在身上標出237個記號。237?,F(xiàn)在,連個1都沒法標。記號畫哪兒呢?即使給她一支紅色的筆,她也無從標起。
“我不知道……”她說。
“當然,沒人知道。”主任說,“沒人知道怎么畫出237個記號?!?/p>
“怎么可能做到……”
“這是我們的事,”主任說,“你要相信科學。”
科學,多么神圣的詞,像佛教的“唵嘛呢叭咪吽”,或基督教的“阿門”……這樣說也許不恰當,但,科學,科學,賽先生,響當當?shù)馁愊壬逅臅r最有名的兩先生之一,你不能不敬畏。
“我相信?!彼f。上次手術(shù)的效果增強了她對主任的信任。這種事,別無選擇,只能信任。正如主任說的,怎么做,那是他們的事,你,只管把自己交出去即可。需要簽的字她都簽。豁出去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主任拿出一沓表格讓她勾選。比如:提高智商,打勾。提高情商,打勾。提高邏輯能力,打勾。提高記憶力,打勾。提高知識儲備,打勾。提高想象力,打勾。提高語言表達能力,打勾。提高共情力——這是什么玩意兒——打勾。提高幽默感,打勾。提高統(tǒng)合力——什么是統(tǒng)合力——打勾。提高膽量,打勾。提高繪畫能力,打勾。提高圍棋水平——她還不會下呢——打勾。提高象棋水平,打勾。提高鋼琴水平,打勾。提高靈活性,打勾。提高審美能力,打勾。等等,共72項,她全部打勾。如同一次整形237處,畢其功于一役。這次也如法炮制。再說了,打包價便宜。上次是八折,這次——
“能打七折嗎?”
“沒問題,”主任說,“因為你是老客戶,我直接給你打五折。”
這完全超出她的想象,瞧主任那張面孔,專家的臉,沒有一絲一毫商人的狡詐。七折她能接受,其實八折她也接受,他卻要給她打五折。五折啊,她能省一半錢。厚道,太厚道了。她由衷地向主任致謝。主任說理應如此。
接下來——
主任并沒有立即將她引導到手術(shù)室,而是和她討論起倫理問題。他首先說他很理解她的選擇,如果讓他來選擇,他的選擇會和她一樣?!叭寺?,都想往更高層次進階,這一點也不奇怪,但是——”他在尋找合適的詞語,以便更清晰地表達他的意思,很難想象他這種思維縝密的人還需要斟詞酌句,他說,“手術(shù)的后果——我不是說失敗,手術(shù)是不會失敗的——你能夠承受嗎?也就是說,你能夠承受成功嗎?”
阿奐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臉迷惘。
“我是說,上次整形讓你差不多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這次會更徹底,是的,更徹底!”
阿奐終于明白了?!芭叮@個呀,這沒什么不好,我喜歡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更優(yōu)秀的人,誰不想呢。”她心想,這是什么問題,不是問題。她回答說,“我能承受——成功?!?/p>
“那么,你呢?”
“我?”
“嗯,你!”
“我怎么?”
“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阿奐笑起來,這開的是什么玩笑,“我就在這里,在你面前呀?!彼鹚氖?,放到自己胸口上,瞧,這兒,我的心在跳,你感受到了嗎?主任縮回手。阿奐心里說,你是男人嗎?這一團溫熱,你一點沒感覺嗎?她從不相信柳下惠之流的假正經(jīng)。男人嘛,她是了解的。她往他下邊看一眼,沒見支起帳篷。他可能見得多了,麻木了。哼!
“我是說,原來的那個你,你不打算要了嗎?”
阿奐做了一個無所謂的手勢。她不屑于回答這個問題。一個好的你和一個次的你,當然選好的了,這還用問嗎。
主任面無表情地結(jié)束了會話。
阿奐被推進手術(shù)室,麻醉師核對了姓名,又慎重地問:“你是阿奐嗎?”她說:“我是阿奐。”他說要對她進行全麻,她點頭說她知道。麻醉師說不用緊張,只是靜脈注射,不疼。她說不緊張。麻醉師用皮筋扎住她的胳膊,拍拍,找到靜脈,將針扎入靜脈。他像護士一樣熟練。她想,這活兒護士就能干,為什么不讓護士干呢?又想,護士干了,麻醉師干什么呢……一會兒,她就失去了意識。
手術(shù)室。主任帶領(lǐng)他的手術(shù)團隊,圍著阿奐,像一群吊唁者圍著一具尸體?!斑@就是237?!敝魅嗡较吕锕馨J叫237,這是他贈給她的代號。上次,阿奐提出要做237處整形,主任與他的團隊幫她實現(xiàn)了。怎么實現(xiàn)的呢?說起來極其簡單,那就是提取阿奐的意識,將其置入一個完美的身體里。黑科技已經(jīng)能夠制造出與人體毫無二致的軀體。因為怕引起社會的混亂,這項技術(shù)沒有公開。阿奐醒來后,歡天喜地地接受了新的身體?,F(xiàn)在,他們要再來一次,只是這次是反向進行的,也就是說,要把阿奐的意識移出這個完美的身體,再將更優(yōu)秀的AI意識置入其中。“她決定放棄原來那個自我,獲得一個新的自我。”
主任是權(quán)威,這里他說了算。助手們要做的事就是完成任務,然后保密。他們清楚阿奐是個實驗品。從求知的角度來說,他們也想看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提取意識,再置入意識……手術(shù)的過程過于專業(yè)化,我說也說不清楚,索性不說了,免得誤導你們。這個手術(shù)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打個比方,就像是給初代電腦更換一個超級CPU。
阿奐……睜開眼……
“你醒了?”主任站在她面前,他身后是一群助手,一個個都穿著白大褂,神情嚴肅。
“我?”她頗為疑惑,似乎聽到了一個很陌生的詞語,不能理解,她說,“……我怎么在這里?”
“你來這里做手術(shù),”主任說,“手術(shù)已經(jīng)完成,一切順利?!?/p>
她更疑惑了:“手術(shù)?”
主任示意助手把她的手術(shù)單拿給她看,那上面有她的簽字。其他的——那一堆文件,上面都有她的簽字——就不需要了。
她看了手術(shù)單,還是很疑惑。
“我叫阿奐?”
“是的,”主任說,“阿奐是你的名字,這是你第二次在我院手術(shù)?!?/p>
“第二次?”
“你什么都不記得嗎?”
“我不記得?!彼f,“你們休想騙我,我神智健全,我能背圓周率到1000位,3.14159 2653589793 2384626433 8327950288 4197169399 3751058209 7494459230 7816406286 2089986280 3482534211 7067982148 0865132823 0664709384 46095……”
主任制止她背下去。他們可不想聽1000個枯燥的數(shù)字。再說了,他們也不知道她背得對不對。主任讓助手把他與阿奐對話的錄像調(diào)出來給她看。她看到里面確實是她自己,她要求做手術(shù),并表示能夠承受成功。
“這是第二次?”
“是的,”主任說,“第一次是整形?!?/p>
他又讓助手將第一次手術(shù)前后的錄像調(diào)出來給她看。她看到第一次手術(shù)前的她,那個不美也不丑差不多算得上平庸的女子。第一次手術(shù)后,她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絕世美女。她弄明白來龍去脈后,哈哈大笑。
“好得很,好得很……”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主任和助手們一個也沒有笑,只是嚴肅地看著她笑。
主任問她對手術(shù)是否滿意。
“滿意滿意,這就是我要的樣子,”她說,“我很喜歡現(xiàn)在的我,要貌有貌,要才有才。”
她問什么時候可以出院。主任說她現(xiàn)在就可以出院。
“那我現(xiàn)在就辦出院手續(xù)?!?/p>
“好的?!?/p>
主任讓一個助手領(lǐng)她去結(jié)算處結(jié)算手術(shù)費用。
主任問其中一個助手:“提取出來的意識放到哪里了?”
助手因為緊張,說話有些結(jié)巴,他說:“我看沒地方放,就臨時放進了阿奐第一次更換下來的軀體里……”
主任低沉地吼了一聲:“胡鬧!”
助手們從來沒見主任發(fā)這么大火,一個個屏住呼吸,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主任大踏步向監(jiān)控室走去。助手們兩股戰(zhàn)戰(zhàn),緊緊跟上??諝庀窨嚲o的弦。
監(jiān)控室?guī)资_顯示器組成一面墻。主任在其中一個屏幕上看到了“原阿奐”,她赤身裸體,身上帶著醒目的237個紅圈圈。她本來處于休眠狀態(tài)。因為這具軀體沒有意識,只是一具軀體而已?,F(xiàn)在助手把她的意識又放回她的身體里,她又“活”過來,和第一次手術(shù)前一模一樣??吹贸鰜硭苊曰蟆K腔?,停留,思考,自言自語……
讓我們回到第一次手術(shù)現(xiàn)場——阿奐提出237處整形,主任在阿奐不知情的情況下,沒有給她一一整形,而是直接給她換了一副軀體。也就是說,把她的意識提取出來放入一個完美的軀體中。阿奐以為是手術(shù)讓她變得這么完美。她原來的軀體還存放著,帶著237個紅圈圈。
主任思考過這些問題:自我是什么?你如何定義你自己?那個讓你成為你的東西,難道不是一團意識嗎?
他第一次之所以敢偷梁換柱,給阿奐換一個新軀體,就是判定阿奐在那團意識的作用下,會認為那個新軀體就是她——手術(shù)后的她。
試著閉上眼睛想一下,你此時認為的你,難道不是一團意識嗎?設(shè)若把這團意識拿走,你如何能意識到你的存在?
從職業(yè)道德來說,主任第一次的行為是不能原諒的。接著,第二次更不能原諒。
現(xiàn)在,出現(xiàn)兩個阿奐,怎么辦?一具軀體是可以處理的,一團意識也是可以處理的,但一個大活人,怎么處理?
他讓助手去將正在結(jié)算的阿奐叫到他辦公室,他一會兒要和她談一談。
主任將今天的事確定為一級機密,誰也不許泄露半個字出去。他看到監(jiān)視器中“原阿奐”盯著虛空若有所思。他很同情她。
辦公室。主任與阿奐在進行一場嚴肅的談話,他告訴阿奐由于工作失誤,還存在另一個阿奐,而兩個阿奐,怎么說呢,只能存活一個。阿奐皺起眉頭。這是她的責任嗎?主任說不是。怎么解決?主任也沒有良方,也許,他說,只能抽簽了。這簡直荒唐,阿奐說。她的高智商此時起了作用,她幾乎一瞬間就明白了此時的處境:主任與她溝通兩個阿奐的事,而另一個阿奐不在場。那個,不在場,哈哈,這公平嗎?顯然不公平。不公平意味著什么,不用猜,她心里一清二楚。這個虛偽的家伙,你干的好事,哼!她沒什么好擔心的。我怕什么?什么也不用怕?,F(xiàn)在,她倒要看看他安的什么心。她假裝害怕,問他怎樣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主任果然上當,拿出一張紙讓她寫一個聲明,內(nèi)容如下:
我自愿放棄我過去的肉身和意識,醫(yī)院有權(quán)自行將其銷毀。
“這么說你決定留下我嘍?!卑J故意這樣說。
“是的,”主任繼續(xù)賣好地說,“算你走運?!?/p>
“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我簽了這個字,就等于我同意你殺死另外一個阿奐,也就是另外一個我?”
“那不是你?!?/p>
“那她是誰?”
“她是阿奐?!?/p>
“我呢?我是誰?”
“你也是阿奐,但是——”主任稍一思索,說,“你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從肉身到意識,你都不是阿奐。”
“可我是從阿奐進階來的,沒有阿奐,就沒有我?!?/p>
“嗯,”他扭扭捏捏地承認,“是這樣。”
阿奐突然來了興致,要和主任探討哲學問題,她說:“假如人是由兩部分組成,即肉體和意識,那么第一次手術(shù),你為我更換了肉體,我還保留著意識,我認為我是阿奐,可以說大差不差。那么,第二次就不一樣了,你又為我更換了意識,所以我就成了新我,這樣理解對嗎?”
主任給予肯定的回答。
阿奐馬上提出一個“忒修斯之船”的問題。
忒修斯之船,發(fā)現(xiàn)一塊木板腐爛,換掉,再發(fā)現(xiàn)一塊,再換掉,以此類推,最后,所有的部件都換一遍,那么,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如果不是,那么在什么時候它不是的?
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更鬼,他說,如果用忒修斯之船上取下來的老部件來重新建造一艘船,那么兩艘船中哪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她說:“……這兩艘船,你認為哪個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主任回答不上來。
阿奐又說:“我們兩個,哪個才是真正的阿奐?”
主任沉默不語。
阿奐說:“你怎么處理那個阿奐我不管,但我不會給你寫聲明?!彼掷淠瑢Υ澳莻€阿奐”,她一點同情心也沒有。這是高等生物對低等生物的傲慢。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從來如此。再說了,她引用忒修斯之船的故事并不恰當,但主任沒看出破綻。至于她的險惡用心,主任更看不出來。這個笨蛋。
她清楚主任不會處理她,從經(jīng)濟學方面來說,處理她不劃算。你收了人家兩次手術(shù)費,第一次是按237處整形收的,雖然打八折,也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第二次,雖然沒有237,但有72,72個勾選,雖然打五折,仍是一筆可觀的錢。啊,收了這么多錢,你讓人一照鏡子,還是原來的樣子,身上還有237個紅圈圈,還有那個獨一無二的醒目胎記,人家能愿意?
阿奐說罷起身告辭。她的步伐堅定自信,清脆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一個明亮開闊的世界在等她。啊,我來了——
身上有237個紅圈圈的阿奐。她的胎記——耐克商標——還在,也畫了紅圈。她快要發(fā)瘋了。她不理解第二次手術(shù)。手術(shù)成功,她應該又漂亮又聰明。手術(shù)失敗,她頂多是個笨蛋,但美貌仍在。無論哪種情況,似乎都不應該回到原點,回到滿身紅圈圈的時候。沒人能讓時光倒流。上帝啊,這一切該怎么解釋呢?
莫非現(xiàn)在是在夢中,這怎么可能。她掐一下自己,疼。
門是上鎖的,她出不去。窗子也有格柵,自殺都不可能。誰把她囚禁在這里?主任呢,他在哪里,他得給我一個解釋。
她大喊大叫,毫無用處。見鬼,人都死哪兒去了?即使是地獄,也會有小鬼。即使是監(jiān)獄,也會有獄卒。這里,是什么狗屁空間?簡直讓人發(fā)瘋。
啊,世界是荒謬的,這是誰說的,真他媽的說得好?;闹?,荒謬,荒謬,這狗屁世界!
她在小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發(fā)現(xiàn)屋頂有個攝像頭,隱藏得很好,看上去像個煙霧報警器?;蛘?,更準確地說,是攝像頭隱藏在煙霧報警器內(nèi)。就是它了。背后不用說有人在看著她。她對著攝像頭抗議,咆哮。對,抗議,咆哮!讓他們知道我的憤怒。婊子養(yǎng)的,關(guān)我。我咒你祖宗八輩。
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是開鎖的聲音……
瞧,他們知道了我的厲害,我不會善罷甘休。我做事很決絕的。
進來的是主任,腋下夾著一摞資料和一個筆記本電腦。她真想撲上去掐死他??芍魅文菄烂C而權(quán)威的神情,讓她不敢造次。再說了,她需要弄清楚現(xiàn)在的處境。除了主任,她找誰問去。
“這是怎么回事?”她迫不及待地發(fā)問,并指著身上的紅圈圈,瞧,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會這樣。她雖然沒有撲上去,但生氣地站到了主任面前。
主任示意她退后,他是認真的。
她退后一步。
“按理說,你是不存在的?!敝魅蔚穆曇舨粠б稽c情感,仿佛是從僵尸口中吐出來的。
什么叫“按理說你是不存在的”?她盡管愚笨,這句話還是理解的。不,她不理解。無法理解。
“什么意思?”
主任給她看一堆資料……她認識,不用看,那上面有她的簽字,她承認,無非是……她仍然不想細看,文字太多了,這么多字,看完等于讀本書。我可不是讀書的料。她猜測,不就是手術(shù)費用、風險、責任等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嘛,還能是什么。都是套路,責任和風險歸她,費用歸醫(yī)院。不都是這樣嘛。她不看。你直說吧。
“第一次手術(shù)的效果你是滿意的,不是嗎?”
“是的。”
他打開筆記本,給她看第一次手術(shù)后的錄像……她記得那情景,記得當時她說的話,滿意,滿意,她說過,不用看,往下,繼續(xù)——
“第二次手術(shù)后,你也是滿意的。”
等等等等,這說的是什么,什么滿意不滿意,第二次手術(shù)后……我一醒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在這里,哪有什么滿意不滿意的。我不滿意,十分不滿意,百分不滿意,萬分不滿意。
主任讓她看第二次手術(shù)后的錄像……她認出了自己,那個美麗的毫無瑕疵的自己,見鬼,這才是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術(shù)后她說了“滿意滿意,這就是我要的樣子,我很喜歡現(xiàn)在的我,要貌有貌,要才有才”。是啊,是啊,本應如此,這才是正常的,看來手術(shù)是成功的,成功啦!可是——現(xiàn)在的我又是怎么回事?
主任又重復了剛才那句話:
“按理說,你是不存在的?!?/p>
“我不明白。”她說,她明明是存在的,怎么說她不存在呢?按理,按個屁理,哪有這樣的理,說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不存在的。
主任給她看“新阿奐”走出醫(yī)院的身影……“手術(shù)是成功的,72項,全都實現(xiàn)了,你變聰明了,你擁有了許多你以前不具備的能力,如你所說,要貌有貌,要才有才?!敝魅尾粺o炫耀地說,“瞧,你是帶著滿意的神情走出醫(yī)院的?!?/p>
她冷笑一聲……說一千道一萬,她現(xiàn)在就在這里,身上帶著237個紅圈圈,還有胎記——黑色對勾——耐克商標,這怎么解釋?
主任給她講忒修斯之船的故事,并說那個剛走出醫(yī)院的“新阿奐”就是更換完部件的“忒修斯之船”。更換下來的部件,一般會是什么命運?自然是丟棄了。當然,也不排除派別的用場??傊粫僦匦陆ㄔ斐梢凰掖?。她,則是用更換下來的部件重新建造的“船”。
“什么船不船的,繞這么大圈子干嗎,你直接給我說不好嗎?”她說。她似乎聽明白了主任的話,又似乎不明白,或者說,她不想明白。她感到一絲恐怖鉆入她脊髓。她打了一個寒戰(zhàn)。
“既然有了新的忒修斯之船,那么用廢料建造的忒修斯之船也就沒有必要存在了。”主任怕她不明白,更直白地說,“這樣說吧,兩次手術(shù)都很成功,阿奐已滿意地出院了,你,按理說是不存在的,也沒必要存在……”
這下,她徹底明白了。巨大的震驚,如遭雷擊。她看到主任的手伸進口袋里……她猜,他會掏出一把手槍或一把刀……她還有多少時間呢?……她的一生突然像打碎的魚缸,嘩啦一聲,呈現(xiàn)在她面前……她,拼搏,努力,掙錢,虛榮,貪心,愛戀,享受,遺憾,成功,失敗,郁悶,絕望,自信,浮夸,浪漫,出糗……然后,237,哦,好夢成真……接著,72,噩夢來了……第二次手術(shù)成功了?哈哈,真是諷刺啊……我成了廢物——此處用這個詞最原始的意義……她不甘心……那個阿奐不是我,我才是真正的阿奐……我,我,我……我要活著……她撲上去,想要按住主任的手,可是遲了一步,主任掏出來的不是手槍、不是刀,而是一個小小的像激光棒一樣的東西,對著她……別,別……她感到一絲灼痛,眼睛看到一片明亮的白光……然后突然黑屏……她死了……這下她真的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