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承 銘
(長春社會主義學院 長春中華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41)
《靈應傳》作為晚唐小說僅有的幾個單篇之一,近年來漸受學界重視,也取得一些初步的研究成果,但總體而言,對文本內容的探究,特別是思想內涵的挖掘仍然不夠深透。此文也尚不足即稱深透,唯愿所陳淺見對人們做進一步研究略有裨益。
小說究竟作于何時?程毅中主張作于乾符五年后[1],石昌渝、李劍國等則認為作于廣明以后僖宗、昭宗時期[2~3]。僅就能夠掌握的佐證材料,要確認具體的寫作時間無疑具有較大難度,這使得劃定出一個大致時間范圍成為目前最切實可行的選項,但依據(jù)小說文本內容,把寫作時間僅是籠統(tǒng)定為廣明以后的僖宗、昭宗時期既過于寬泛,也缺少實際利用意義。小說中的主要人物涇原節(jié)度使周寶在文本中先后五次被稱為“相公”,其中,九娘子4次,九娘子部下“青衣者”1次。這一特殊稱謂為我們推定小說的成文時間提供了重要線索和依據(jù)。周寶是晚唐時期有一定影響的政治人物,《新唐書》辟有本傳,《舊唐書》《資治通鑒》等亦對其行跡有零星記載。寶早年因“善擊球”而獲補軍將以及武宗的超拔[4],并“以球喪一目”。小說對此在敘述中也間接涉及:“是月三日晚衙,于后球場瀝酒焚香,牒請九娘子收管。”小說特別拈出“球場”作為人神互動的重要場所,與其“善擊球”的專長與愛好不能說絕無關系,也說明作者對周寶其人情況還是比較熟悉了解。其任涇原節(jié)度使未詳始自何年,但在故事發(fā)生時亦即乾符五年正在任上無疑,及至乾符六年(879)十一月乃調任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又制以神策大將軍周寶檢校尚書左仆射,兼潤州刺史、鎮(zhèn)海軍節(jié)度、浙江西道觀察等使”。(《舊唐書·僖宗本紀》)中和元年(881)十一月又以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復加宰相銜,“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周寶同平章事”[5]?!跋喙痹谔拼菍哂性紫嗌矸莨賳T的尊稱,使用限定十分嚴格,能被稱為“相公”的只有“真相”或“使相”兩種人[5]3177,“真相”是指中書令、門下侍中以及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等在朝廷實際擔任宰相的官員,“使相”則指在鎮(zhèn)節(jié)度使加帶宰相虛銜,有其名位而無其實權者,此外,任何人都不能妄稱“相公”。據(jù)史載,周寶鎮(zhèn)涇原時加帶的官銜僅為“檢校工部尚書”[4],即使后來又有加銜“神策大將軍”以及“檢校尚書左仆射”等都不足以尊稱“相公”。要之,乾符五年涇原節(jié)度使確系周寶,但此時尚非“相公”,中和元年雖系“相公”,然已非涇原節(jié)度使,說明故事雖屬虛構,但所借用的“周寶”這個歷史人物又可能確有一定的現(xiàn)實依據(jù)。相對確切的寫作時間應是僖宗中和元年(881)十一月后。
小說究竟是幾個人的故事?一部分學者認為小說所寫僅是關于一個人物的故事,亦即善女湫龍女九娘子的故事,具體言之是“把龍女離婚再嫁的故事改造為龍女守節(jié)拒婚的故事。”[1]237“講述了一個龍女拒婚的故事。”[6]另一部分學者則認為小說所寫是關于兩個人物的故事,即九娘子與制勝關使鄭承符的故事,具體言之是“傳在記龍女之貞淑,鄭承符之智勇”?;蛑^:“鋪陳九娘子之貞潔,鄭承符之智勇,振奇可喜?!盵7]由于秉持“二人說”者主要是魯迅與汪辟疆先生,遂為多數(shù)學者所接受,成為當今學界的主流意見。主張一個主要人物與一個敘事核心的“一人說”和主張兩個主要人物與兩個敘事核心的“二人說”共同之處在于,一致認為涇原節(jié)度使周寶不是其中的主要人物,更不足以構成敘事核心。周寶能不能算作主要人物,是否具有獨立存在的意義與價值,是一個很值得商榷的問題,同時也直接關乎對小說內涵的理解和認識。周寶比起九娘子與鄭承符,人物形象的豐富飽滿程度固然遠遜前者,但有兩點決定了他也應該而且必然是主要人物之一,而非一般陪襯性人物,更不屬于可有可無的多余人物。首先周寶是作為故事前半部分的敘事立場與核心而出現(xiàn)在小說中的。在鄭承符未登場的前半部分內容,亦即關于周寶與九娘子反復商量溝通如何實施援助的這段故事,小說主要是以周寶為視點,從周寶的立場出發(fā),以周寶為敘事核心來構置人物和展開情節(jié),故事主要矛盾沖突在于周寶能否施以援手和如何施以援手,“愿聞其說”“寶遂許諾”“遂差制勝關使鄭承符以代孟遠”等周寶的言行與態(tài)度,特別是他“君子殺身以成仁,狥其毅烈,蹈赴湯火,旁雪不平,乃寶之志也”。的價值觀念與價值追求成為這一部分乃至全文賴以成篇的關鍵因素和決定性環(huán)節(jié)。在這一部分,九娘子所著筆墨之多和刻畫之細固然都遠勝周寶,但在矛盾沖突中卻始終不是具有主導作用的矛盾主要方面,真正決定整個故事走向與結局以及引發(fā)后面情節(jié)發(fā)生和人物出場的,顯然不在她,而在周寶。其次小說講述的是三個人的故事,而并非一個人或兩個人的故事。小說中確乎凸顯了一個人“守節(jié)拒婚”或九娘子與鄭承符兩個人物的德行與品格這樣一些內容,但卻不能據(jù)此判定就是一個人或兩個人的故事,依據(jù)小說陳述的全部事實,是三個人共同完成了一個人心愿的故事,周寶在其中的地位與作用不可或缺。“若非相公之殊恩,將軍之勇武,則息國不言之婦,又為朝那之囚耳。永言期惠,終天不忘?!本拍镒诱J識和評價自己最終能夠守住“終天之誓”,關鍵是有相公周寶和將軍鄭承符的傾力相助,尤其是周寶“憫其孤惸,繼發(fā)師徒,拯其患難”的“非常之惠”更有決定性的意義。對九娘子“守節(jié)拒婚”而言是如此,對鄭承符的施展平生“智勇”又何嘗不是!鄭生時僅為周寶治下一關使,“平生志氣,郁而未申”,死后魂赴龍池,遂因戰(zhàn)功而被龍女“尋備禮拜平難大將軍,食朔方一萬三千戶。別賜第宅,輿馬,寶器,衣服,婢仆,園林,邸第,旌幢,鎧甲”。所獲榮寵之高,放在有唐一代的真實歷史中可謂無人可及,連號稱再造社稷,位列三公,被皇帝尊為“尚父”的郭子儀,其食封總計也不過二千戶而已(《舊唐書·德宗本紀》)。盡管鄭承符是以犧牲陽壽博取這場榮華富貴,所付代價不謂不慘重,但在他本人看來這不僅不是人生悲劇,反而是實現(xiàn)了其“扇長風,摧巨浪”之“大丈夫”理想的人生喜劇,特別是在前呼后擁中得以找到了人生感覺,由是“氣概洋洋然”。這樣結局,悲也罷喜也罷,其始作俑者無疑是周寶。對鄭承符而言,建功立業(yè)的平臺是九娘子的,而建功立業(yè)的機會卻來自周寶,如果周寶最后“牒請九娘子收管”的另有其人,那么他有縱天大本事與抱負也是徒然。
人物對話引經(jīng)據(jù)典究竟意欲何為?當代學界普遍認為九娘子自述身世時大段的引經(jīng)據(jù)典,完全出于作者炫耀才華的目的,對刻畫人物和表達主題沒有什么幫助和作用,是小說的敗筆。“九娘子自述引經(jīng)據(jù)典,剌剌不休,良多贅詞。要之,作者逞才之跡過露,而失自然之韻,此其病也?!盵8]“作者有意賣弄才學,引經(jīng)據(jù)典,雖詞采華茂,駢章儷句,卻顯得繁冗空泛,人物形象也不夠鮮明。”[9]對話之中引經(jīng)據(jù)典過于冗長繁復,不能簡明扼要、直奔主題,言贍而意寡的是文病,如若從另一方面看“年可十七八”的年輕女子之言談竟然出經(jīng)入史,言必有宗,渾身散發(fā)著與其年齡性別外貌都極不匹配的教師爺說教般的酸腐味道,這就構成了一個值得充分注意的特點了。至若謂作者“有意顯示才學”[1]237,則更是站在今人的立場,以今人的思維臆測古人,特別是比照今人普遍的教育經(jīng)歷和知識構成而得出的結論??疾煳谋舅玫慕?jīng)史內容,概不超出唐人所謂“五經(jīng)”“三史”以及“三禮”“三傳”范圍,如《詩經(jīng)》之《鄘風·柏舟》、《召南·行露》,以及《毛詩序》之邵伯聽訟,“春秋三傳”與《史記》之伍子胥鞭尸、申包胥乞秦師等。而這些經(jīng)文內容與史典故事,對唐代讀書人而言不過是盡人皆知的常文熟典而已,引證這些當時文人應知應會的內容在當時不可能被認為是有才學的體現(xiàn),更不必說會博得廣泛稱道。這一點作者比我們要清楚。自高宗永徽四年長孫無忌等奉敕修訂孔穎達《五經(jīng)義疏》為《五經(jīng)正義》畢,“五經(jīng)”遂為唐代文士必讀之書,必考之題,“詔頒于天下,每年明經(jīng),依此考試。”[10]雖進士科,亦莫能外,考試形式一般為貼經(jīng)、墨義、策論等。“五經(jīng)”者,《詩經(jīng)》《尚書》《禮記》《周易》《春秋》也,《五經(jīng)正義》作為官修教科書,內容不僅涵蓋了“五經(jīng)”文本,還包括“春秋三傳”“毛詩”“鄭箋”等歷代相關的傳注疏等。長慶二年二月諫議大夫殷侑奏文云:“伏惟國朝故事,國子學有文史直者,弘文館弘文生,并試以《史記》、兩《漢書》、《三國志》?!堉们凹房?,每史問大義一百條,策三道。義通七,策通二以上,為及第?!盵10]1199據(jù)此可知,唐以“三史”為科舉考試科目由來已久。合而言之,“五經(jīng)”“三史”實乃當時生徒之必讀、科舉之必試書目,熟悉了解和掌握其中內容,乃彼時文人士子的一項基本功與尋常事。回歸歷史,認為作者欲以當時眾人盡知或者至少是本應知曉的一些經(jīng)文典故去炫耀學識,這樣的認識就顯得甚是不合邏輯。至于《梁四公記》與《柳毅傳》更是出自本朝文人的手筆,且晚唐之世小說數(shù)量幾倍從前,寫作、傳閱、編纂小說殊為時尚,小說中所引有關內容雖然在當時未必家喻戶曉,但對讀書人而言也絕對算不得冷文僻典,對炫耀才學同樣不會有太大幫助。既然這些經(jīng)典起不到炫才的作用,那么作者是基于何種目的加以引用,而且還是大段大段的引用,難道就是由冗長文風所導致的一種累贅之病嗎?會否還有更深的思想涵義?這就必須要等到我們真正把握和理解了這篇小說時,才有可能做出回答。
九娘子在他人幫助下究竟戰(zhàn)勝了誰?一些學者認為《靈應傳》是 “一部頗為詭譎熱鬧的妖神大戰(zhàn)的長篇傳奇”[11]?!吧袢嗽谌碎g的支持下戰(zhàn)勝邪惡?!盵12]“既保全了龍女九娘子的貞節(jié),又懲罰了惡勢力,伸張了正義?!盵13]“小說宣揚九娘子不事二夫的婦德,同時也贊美她不屈從于惡勢力的抗爭精神和鄭承符為人間雪不平的俠士心腸?!盵14]對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做出了明確的道德評價與價值判斷。那么在這些學者眼中誰人是神誰人是妖?何者為正義何者又是邪惡?不言而喻,神當然是指誓死不二嫁的龍女九娘子,妖也當然是指強迫九娘子改嫁的朝那小龍;支持九娘子不嫁是正義,逼迫九娘子再嫁就是邪惡。這樣的道德評價與價值判斷未免過于簡單和武斷,而更為重要的是不僅有違小說本意,也不會被唐人普遍認同。朝那被龍女及其同黨稱為“賊”,蓋因其以武力逼婚有害龍女從一之志也,然在作者筆下則不僅與龍女享有同樣的神格,并且其神通功德竟還在龍女之上,“朝那鎮(zhèn)之北有湫神,因地而名,曰朝那神。其肸蚃靈應,則居善女之右矣”。這段文字說明,朝那非但也是神,而且還是一位澤被鄉(xiāng)里有求必應的善神。求聘寡婦為妻之事,新舊《唐書》多有載錄,在唐代從上層貴族官僚到底層庶民百姓皆視之為尋常事,絕少有人以為不妥,甚至連皇帝也不厭棄再醮之婦。以小說為例,《謝小娥傳》中謝小娥的“誓心不嫁”與“里中豪族爭求聘”同時受到作者充分肯定并非出自偶然。朝那小龍為未婚之季弟“潛行禮聘”,盡兄長應盡之責任本無可厚非,錯只錯在未以禮數(shù)而竟以武力脅迫龍女就范,但小說于此則特別強調指出朝那之“縱兵相逼”不是自作主張的率意而為,而是遵照“我王”“家君”之“令”,換言之,是老龍王普濟欲假朝那之手對叛逆的女兒行允婚與教訓之實,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替其父教其女,故而當朝那兵敗就擒時普濟王即亟命人傳語曰:“朝那之罪,吾之罪也。汝可赦之,以輕吾過?!币笈畠翰坏霉肿锍?。龍女與朝那圍繞能否再婚的斗爭只是一種表象,其本質乃是父女在道德觀和價值觀上的分歧與對抗,“罪魁”是普濟王,最后主動站出來承擔責任的也是普濟王,這在小說中均有明明白白的交代,沒有什么模糊與歧義。父親從親子之愛角度出發(fā)要求女兒放棄腐朽道德束縛,重啟幸福人生之旅,在唐代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并不乏其例,兩唐書《列女傳》有所反映,現(xiàn)今存世和考古發(fā)現(xiàn)的唐代婦女墓志碑銘尤有一定體現(xiàn),置于現(xiàn)代道德與價值體系加以衡量,無疑是應予肯定的歷史進步與文明。小說中真正矛盾沖突的焦點是,父親有父親的主張,女兒有女兒的意志,父親出于愛女之心而命其奪情改嫁,父親的主張和做法,本質是疼女愛女而非坑女害女,結果女兒非但不理解不領情,還予以強烈反抗與抵制;朝那支持父親的主張和做法失敗了,周寶與鄭承符支持女兒的選擇勝利了,如此而已。以此論之,在朝那與龍女之間根本談不上有所謂孰善孰惡,孰是孰非,以及誰代表正義誰又代表非正義的問題,朝那逼婚不對,但為弟求婚沒錯,而逼婚之舉事出有因,不可簡單否定;龍女有權利拒絕再嫁,而單純?yōu)橹撤N信念或抽象的價值觀而甘愿葬送青春年華和終生幸福則不值得肯定。把女子夫死是否應該再嫁的分歧歸屬為善與惡、正義與非正義兩個陣營及其對立與斗爭,在小說研究上脫離了文本實際,作為理論觀點更是不應有的歷史倒退。
作為以龍女為核心的故事,她與各方面錯綜復雜關系構成塑造人物與展開情節(jié)的特定環(huán)境和背景。除了與周寶、鄭承符、朝那小龍這幾個重要人物之間的關系負載著一定的思想內涵,還有一些沒有實際登場,甚至沒有具體指向的一類人物關系,如與父命、夫家以及眾生的關系也同樣負載著不容忽視的思想內涵與意義。
在孝親與守節(jié)的矛盾沖突中凸顯貞節(jié)地位優(yōu)先。龍女夫死還家,作為返室女再次置身于父權的監(jiān)管之下,父親令其再嫁,而龍女竟抗命不遵,堅決抵制?!案改敢智苍傩小薄案改概鋭偭?,遂遣屏居于茲土之別邑,音問不通,于今三紀”,甚至“乃令朝那縱兵相逼?!钡@些都無濟于事。對于父母之嚴命置若罔聞,“妾終違命”;對于父母的恩情無動于衷,因不恭順而與嚴父慈母長期隔絕,甚至不通音訊,“慈顏未復,溫靖久違”,卻從無愧疚自責之意,相反還十分心安理得,“甚為得志”;對于父親一手策劃的逼婚鬧劇,更是針鋒相對,直面還擊,毫無顧忌,“亦率家僮五十余人,付以兵仗,逆戰(zhàn)郊原”。種種舉動,都表明此實逆子,絕非孝女。所以會如此,是因為在龍女看來女子守節(jié)乃是“天賦”使命,一切綱常倫理都不足以與守節(jié)相比擬,“天賦孤貞,不從嚴父之命”。守節(jié)既是天經(jīng)地義,為守節(jié)就該無視孝道、親情;“貴主以父母再通音問,喜不自勝”“昔吾違命,乃貞節(jié)也。今若又違,是不祥也”。貞節(jié)的崇高地位與價值是絕對的,而孝道與親情只有以不妨礙貞節(jié)為前提,才能成為重要的人倫道德與價值,不妨礙守節(jié)的父命即樂從之,有害于守節(jié)的父命則怒爭之,孝親和父女情、母女情與守節(jié)發(fā)生矛盾沖突時,必須無條件讓位于守節(jié)。
在守義與守節(jié)的矛盾沖突中凸顯貞節(jié)價值獨立。象郡石龍一家招致天譴,慘遭滅門,“覆宗絕嗣,削跡除名”,家破、財散、人亡、名滅,唯龍女因外姓之身而“僅以獲免”。夫死族滅后重回娘家,又以“公主”身份再現(xiàn)于家庭和社會,在觀念上并不認同夫家為本家,或曰從未把自己當做石龍家族的成員,在經(jīng)濟上不依靠夫家生活,在責任義務上沒有管理家產(chǎn)與撫育后代的任務,而尤為重要的是與其夫石龍少子婚后生活并不幸福。二人共同生活時間原本就很短暫,“未及期年”,而少子品德極差,生性兇殘暴虐,非禮壞法,并非佳偶良配,“良人以世襲猛烈,血氣方剛,憲法不拘,嚴父不禁,殘虐視事,禮教蔑聞”。夫妻之間既缺少你敬我愛的情分,龍女也從未盡勸夫從善的妻子之責,表面上看似門當戶對,旗鼓相當,而實則是一樁冷漠而不幸的婚姻。《禮記·昏義》于夫妻關系強調“男女有別”的同時,也強調“夫婦有義”,關于這個“義”古今解說紛紜,且多有分歧,然概括起來大體無外兩端,即恪守夫婦道德與珍重夫婦情義。龍女之守節(jié),與夫婦之義無關,其抗拒父命,堅守從一而終的“終天之誓”,一不因其家,二不為其夫,也非出于主婦應有之責任與使命,而只為身是“孀婦”這樣一個事實和“笄年配于象郡石龍之少子”身為人妻這樣一個名分。在龍女看來,夫死守節(jié)是五經(jīng)(如《詩經(jīng)》)之大義,先圣(如召公)之遺教,具有獨立于其他人倫道德之外的意義與價值,不應設前提,無需有條件,更不要拷問應不應該、值不值得,無論夫族之存與亡,“良人”之賢與愚,以及夫妻情義之深與淺,甚至有與無,都必須一體遵行。
在仁愛與守節(jié)的矛盾沖突中凸顯貞節(jié)選項優(yōu)越。龍女守節(jié)除了涉及到與本家以及夫族的關系,還間接地涉及到與包括人在內的眾生靈之間的關系,在眾生性命與女子貞節(jié)二者必選其一時,小說的設計與安排是毫不猶豫地犧牲前者,而保全后者。九娘子曾明確表示,如周寶不能借兵助戰(zhàn),她就組織發(fā)動內外昆季、八水鷹揚“扇巨風,翻暴浪”,不惜“傷生害稼,懷山襄陵”“涇城千里,坐變污潴”,并且特別強調為守住貞節(jié)她會不顧一切的決戰(zhàn)到底,即便遭受天譴也不會畏懼退卻:“君若不悉城款,終以多事為詞,則向者之言,不敢避上帝之責也?!比绻@還僅是一時的憤激之辭,那么在此前后發(fā)生的激烈爭斗給無數(shù)生靈造成的滅頂之災則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先是“傷人害稼,其數(shù)甚多”,然后又是 “血肉染草木,脂膏潤原野,腥穢蕩空”“死者如麻”“所經(jīng)之處,但聞雞犬”,人的生命、財富以及其他眾生的性命都無可選擇地成了貞節(jié)的祭品,而更可怕的是連久經(jīng)沙場的鄭承符見此情景都未免“頗甚酸辛”,肇事者龍女卻毫無罪惡感,不僅從未為此流露過愧疚不安,而且還表現(xiàn)出一種驚人的理直氣壯—連古人最敬畏的“上帝之責”竟也都不在她的話下?!胺t問仁。子曰:愛人?!?《論語·顏淵》)“仁者,愛人?!?《孟子·離婁下》)“仁者愛人,不在愛我。”(《春秋繁露·仁義法》)“愛人”是封建時代的核心價值“仁”之內涵的最本質性規(guī)定,是全社會始終不渝的價值崇尚和追求。在“仁”與“貞節(jié)”、“愛我”與“泛愛眾”之間,九娘子的選擇與作為,顯然是將“貞節(jié)”凌駕于“仁”“愛我”凌駕于“泛愛眾”之上。
貞節(jié)高于孝,優(yōu)于仁,重于天,不為“三從四德”所制約,具有至高和絕對獨立的地位與價值,在貞節(jié)面前其他一切社會人倫道德都變得微不足道。守護貞節(jié)可以無所顧忌,不必畏天,不必敬父,也不必考慮會傷害無辜,甚至摧殘和犧牲自己的身體和性命也要在所不惜。滲透在小說故事中的這些思想,不用說唐及唐以前聞所未聞,就是后來提出“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的宋儒,也僅僅是把貞節(jié)凌駕在個體生命之上而已,而不敢這樣大膽又公然地表達如此離經(jīng)叛道的主張。有如此不尋常的思想內容,就使這篇小說在唐代小說史以及整個古代小說史,甚至中國思想史上都顯得極具個性,不容忽視。
女子守節(jié)何以竟被小說強調到這般極致?考察二十四史《列女傳》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許多節(jié)婦烈女都是產(chǎn)生在兵戈四起,王朝動搖,社會動蕩的亂世。凡遭逢這樣的時代,廣大婦女除了要與夫家或父族一同承受生存和生命威脅的苦難,還要獨自面對來自各種惡勢力的強搶、強占和強暴,于是有人選擇了逆來順受,有人則選擇了誓不從賊,拼死頑抗,寧做玉碎不為瓦存,從而演繹出一幕幕悲壯而凄厲的歷史故事。返觀《靈應傳》,應該就是這樣的社會土壤催生了隱含其中的那些荒唐而奇怪的思想。以小說問世于僖宗中和元年十一月后這個時間點論之,在其前后的幾十年間先有裘甫在浙東起義,龐勛在淮西起義,后有王仙芝、黃巢在山東起義,中間還經(jīng)歷了沙陀部落叛亂等事件,這段時期的歷史面貌大體上可用“燒”“殺”“淫”“掠”幾個字來概括。僅摭拾史家記述數(shù)條以證之:“裘甫分兵掠衢、婺州?!薄坝址直用髦荨!薄百\又遣兵掠臺州?!薄案ψ詫⑷f余人掠上虞,焚之?!薄八^俘其少壯,余老弱者蹂踐殺之?!盵5]3104“與勛同舉兵桂州者尤驕暴,奪人資財,掠人婦女,勛不能制,由是境內之民皆厭苦之,不聊生矣!”[5]3123“(黃巢)與仙芝攻剽州縣,橫行山東?!盵5]3139“賊帥柳彥璋剽掠江西?!盵5]3143“沙陀焚唐林、崞縣。”[5]3147“黃巢寇掠蘄、黃?!盵5]3145“賊轉掠湖南。”[5]3146“居數(shù)日,各出大掠,焚市肆,殺人滿街,巢不能禁;尤憎官吏,得者皆殺之?!盵5]3158“大索城中能為詩者,盡殺之,識字者給賤役,凡殺三千余人?!盵5]3161其中,黃巢軍對生民之殘害和社會破壞之劇烈可稱史無前例,尤其是僖宗廣明元年十二占據(jù)長安稱帝后更是極盡兇殘與狼戾,“乃下令洗城,丈夫丁壯,殺戮殆盡,流血成渠”[15]5394。“巢復入京師,怒民迎王師,縱擊殺八萬人,血流于路可涉也。”[4]6460“賊俘人而食,日殺數(shù)千。賊有春磨砦,為巨碓數(shù)百,生納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盵15]5397財帛、婦女尤是暴徒所愛:“甫數(shù)日,因大掠,縛箠居人索財,號‘淘物’。富家皆跣而驅,賊酋閱甲第以處,爭取人妻女亂之?!盵4]6458不止叛軍如此,本該平叛治亂的各路官軍也乘勢縱暴作惡,“官軍暴掠,無異于賊,長安室屋及民所存無幾”[5]3176?!败娛酷尡氲谏崧咏鸩?、妓妾?!盵5]3161“昭義兵還至代州,士卒剽掠。”[5]3148在“奪人貨財,掠人婦女”方面,官軍之害比之叛軍有過之無不及。從廣明元年十二月兩京陷落僖宗倉皇出逃興元、成都,至光啟元年(885)正月平定黃巢起義僖宗還京,唐代社會完全陷入強強爭斗、弱肉強食、四分五裂和殺人如麻的混亂血腥狀態(tài),在這樣的時代里人民的安定生活被徹底剝奪,生命和財產(chǎn)沒有保證,廣大婦女作為社會弱勢群體更是面臨著宰割和摧殘的命運,無數(shù)人因戰(zhàn)爭、動亂而失去家庭、親人、貞潔以至生命。這是唐代歷史上最悲哀的時代,而其中廣大婦女又是那個時代最可悲哀的人。更為悲哀的是,面對“王業(yè)于是蕩然”的空前危機,朝野上下尤其是最高統(tǒng)治者和統(tǒng)治集團卻無人做出應有的深刻反省與反思。中和二年淮南節(jié)度使兼侍中高駢上書朝廷公開指斥僖宗昏庸,甚至直截了當?shù)貙⒅Q為“亡國之君”:“奸臣未悟,陛下猶迷,不思宗廟之焚燒,不痛園陵之開毀。”僖宗不僅拒不承認過錯,還命鄭畋草詔切責之,略云:“宗廟焚燒,園陵開毀,龜玉毀櫝,誰之過歟!”“‘奸臣未悟’之言,何人肯認!‘陛下猶迷’之語,朕不敢當!”[5]3169在此生死存亡之際,比起王室與社稷安危、宗廟焚毀、園陵開掘以及黎民百姓的空前劫難等國家和蒼生大事,唐代的統(tǒng)治者似乎更關心和關注女子的守節(jié)這些細枝末節(jié)問題。中和四年(884)黃巢及其余黨被誅,七月獻俘于成都:“秋,七月壬午,時溥遣使獻黃巢及家人首并姬妾,上御大玄樓受之。宣問姬妾:‘汝曹皆勛貴子女,世受國恩,何為從賊?’其居首者對曰:‘狂賊兇逆,國家以百萬之眾,失守宗祧,播遷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一女子,置公卿將帥于何地乎!’上不復問,皆戮于市。人爭與之酒,其余皆悲怖昏醉,居首者獨不飲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肅然?!盵5]3182皇帝親自審問罪囚,從總結為政教訓的角度出發(fā),當時可問和該問的問題何止千萬,可放著所有軍國大事不問,卻只單單對女子為何失身于賊頗有興趣,一方面說明在戰(zhàn)亂帶來的諸多社會問題中,女子失貞喪節(jié)也成為一個相對突出的社會問題,另一方面說明咎責女子失貞已是當時比較普遍的社會思潮?!鹅`應傳》正是這樣特定的社會背景和思想土壤孕育與產(chǎn)生的一篇小說和演繹出的一個荒誕故事。
守節(jié)不嫁完全出自孀婦九娘子的個人意志和選擇,是她的道德自覺和自愿,沒有任何主客觀因素強迫她去這樣做,但最終完成守節(jié)愿望卻又不是憑她一個人力量辦到的,而是在各方面支持和幫助下才實現(xiàn)的結果。由此,夫死守節(jié)也就由女子的個人私事,而順理成章地上升為地方官府的一樁公事以及一些英雄豪杰藉以建功揚名的一件大事。孀婦九娘子有守節(jié)不嫁的意愿,地方軍政長官涇原節(jié)度使周寶贊同并傾力支持九娘子的意愿,懷有“奮其鷹犬之心,為人雪不平之事”抱負且智勇雙全的軍將制勝關使鄭承符統(tǒng)兵指揮幫助九娘子最終實現(xiàn)了意愿,這就是小說的主要故事梗概和脈絡。沒有九娘子矢志守節(jié),就沒有故事的賴以發(fā)生因由和敘事核心;沒有周寶的三次派兵遣將,就沒有故事的層層展開和步步深入;沒有鄭承符掛帥迎戰(zhàn),就沒有驚心動魄的故事高潮和耐人尋味的故事結局。以人物刻畫與審美需要為視角,固然是九娘子以及鄭承符顯得比較生動與突出,以表達思想與演繹主題為視角,則可見是三個人物各有分擔,各有側重,共同完成了孀婦守節(jié)不嫁的故事,每個人物都有不可替代的價值。以不同人物為立場和出發(fā)點,必然會概括出彼此不同的思想內容和得出不盡一致的結論,但若從三個人物共同演繹一個故事,即同一事件由不同相關人承擔不同的責任而最終完成的角度出發(fā),小說的主要思想內容就是“龍女之貞淑,鄭承符之智勇”或“龍女守節(jié)拒婚”等這樣一些觀點所涵蓋不了的,更勿論完全撇開女子守節(jié)這一敘事核心和主線的所謂“異類相通和拯人患難的主題”[16]。縱觀全篇,小說雖然是以女子守節(jié)為敘事核心和敘事線索,但小說的敘事重點卻又進而集中在女子如何才能守得住節(jié),而非女子要不要守節(jié)以及為什么守節(jié)等問題上。分別以三個人物為核心的三組故事,是從三個方面對這個問題做出的具體回答。首先,當事女子真心和一心守節(jié)是有志守節(jié)女子能夠守得住貞節(jié)的根本。具體言之,即能夠頂?shù)米碜约彝鹊那楦屑m纏、倫理困擾以及家庭外的暴力脅迫,能夠始終把貞節(jié)視為高于孝道、高于生死、高于一切的最高人生價值來對待。龍女作為喪夫還家的返室女,其地位、生活、權利、責任和義務均等同于在室女,公主身份是娘家賦予,生活用度全靠娘家提供,權力來自娘家,城池為父王別邑,身邊侍從盡是父王臣民,掌握支配的財物也莫非父王之所有,并且她在觀念上也有著極其強烈的家庭歸屬感和自豪感,不僅對娘家的宗族歷史深感榮耀,與周寶對話歷數(shù)先祖之輝煌,尤其是沾沾自喜于父親普濟王“陰靈普濟,功德及民”“威德臨人,為世所重”,而且凡指事言物皆習慣以“娘家人”身份自居,言必稱“妾家”“先人”“先宗”,以及“我王”“家君”。這樣的一種境況,意味著龍女在夫死再嫁問題上服從父母之命改醮他門原本是順理成章,況且出嫁女聽從父祖之命而再行改嫁在唐代現(xiàn)實中向來也不乏其例,兩唐書以及存世的唐代墓志碑銘均有不少這方面的記載。另外,唐代《戶婚律》等法律條文也明確規(guī)定父母或祖父母等嫡系血親享有責令出嫁女或孫女再嫁的絕對權力(《唐律疏議》),同時,唐人思想觀念中早就有視女子再嫁為人倫常事的一面,如貞觀初年楚王李靈龜薨,妃上官氏寡居,諸兄姊力勸其再嫁時即云:“妃年尚少,又無所生,改醮異門,禮儀常范,妃可思之。”[15]5143但是,龍女九娘子面對貞節(jié)與孝道、親情、仁義以及個人生命等價值選擇時,卻能夠超越現(xiàn)實羈絆,超越傳統(tǒng)影響,超越血脈親情與倫理道德束縛,為了貞女不二嫁的信念和追求,不惜逆孝道、悖人倫、棄仁義而一往無前,嚴父不足以撼其意志,慈母不足以動其感情,涂炭生靈、殃及無辜不足以感其良心,大軍壓境、三戰(zhàn)三北不足以怯其英勇,內心從無矛盾,選擇一貫分明,斗爭始終堅定無比,女子守節(jié)能做到不顧一切、堅決果斷,達到無不安、無糾結、無牽絆、無顧忌、無畏懼,如此干脆決絕之境界者在古代小說史中再無第二人。其次,地方主官高度重視并給予實質性的支持,是有志守節(jié)的女子能夠守得住貞節(jié)的關鍵。周寶作為位同古代諸侯的一方軍政長官,其在封境內所推行教化可與史上親自聽訟、支持女子守節(jié)的古之大賢召公相媲美,“今則公之教可以精通幽顯,貽范古今。貞信之教,故不為姬奭之下者”。就周寶本人而言,不僅久有“蹈赴湯火,旁雪不平”的救世濟人之志,而且在聽了九娘子遭遇后即“心許”其夫死不嫁的選擇和決定,不惜紆尊降貴,三番五次為九娘子挑選兵馬,給與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以最堅定有力的支持和幫助。最難能可貴的是,他的支持不僅體現(xiàn)在派出對他已沒有實際意義的陰兵,更體現(xiàn)在毫不猶豫地抽調出對他注定要有一定影響的守軍一千五百人(對于當時一般只擁有幾萬人馬的節(jié)度使而言上千人馬絕不是小數(shù)目)“戍于湫廟之側”以聽龍女調遣,尤其是在藩鎮(zhèn)割據(jù)斗爭加劇的晚唐之際抽調拱衛(wèi)封境安全的邊關大將去為他人統(tǒng)兵更屬冒險之舉;而且他為之選派兵馬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先后三次,而如果沒有這關鍵的最后一次,就恰恰未必能有九娘子的如愿以償。第三,具有庇護能力的人物實際出手加以庇護是有志守節(jié)女子能夠守得住貞節(jié)的保證。九娘子守節(jié)拒婚主要體現(xiàn)為決心和意志,而非誓死相搏的行動,是鄭承符替她戰(zhàn)勝了朝那小龍的武力凌逼;鄭承符的真正出彩處不在于幫助龍女戰(zhàn)勝了朝那,而在于他具有足以戰(zhàn)勝朝那的非凡指揮才能,亦即為魯迅與汪辟疆等交口稱道的“智勇”,鄭掛帥龍?zhí)斗瞧渲鲃诱埨t,而是受遣而行,要不要幫助固然取決于上司周寶,是不是幫助得了,亦即有沒有實施幫助的能力則在于給與幫助者本人的稟賦,如鄭承符所具備的“素諳其山川地里,形勢孤虛”“分布要害”“設三伏以待之”“明懸賞罰,號令三軍”“千里轉戰(zhàn),四面夾攻”等帶兵、籌劃和作戰(zhàn)指揮能力。如果周寶不選派鄭承符,或派了鄭承符而他并不具備戰(zhàn)勝朝那的那些“智勇”,即如同先前的都虞候孟遠那般無能,九娘子即使再剛毅再貞烈,也終將難逃被強暴的結局,故九娘子最后有總結概括之語曰:“若非相公之殊恩,將軍之雄武,則息國不言之婦,又為朝那之囚耳?!币≌f實則是要告訴人們,女子守節(jié)并非一人之事,既要有九娘子這樣的“貞女”以守志不移為“終天之誓”,也要有周寶這樣政教不遜于姬奭的“相公”以推行“貞信之教”為己任,還要有鄭承符這樣擅于統(tǒng)兵的“權謀之將”藉庇護“孤惸”以立身揚名、伸展“平生志氣”;女子守節(jié)也不單純是個人之事,必需個人、官府和社會幾個方面各盡其責,共同努力,協(xié)同行動,個人要做的是下定決心和堅強意志,官府要做的是推行教化和給與支持,家庭與社會要做的是贊成而不阻止、庇護而不旁觀。在僖宗中和元年后,在戰(zhàn)事連年,兵匪相繼,無數(shù)人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時代背景下,針對上至皇帝下到庶民百姓普遍關心的因戰(zhàn)亂造成的當時眾多婦女貞節(jié)不保,提出一套應對方案和辦法以期解決婦女難于守節(jié)的問題。這才是小說的思想主題所在。
這個故事和這個主題的進步意義在于,在女子守節(jié)問題上表達了貞女之“志誠”與“相公之殊恩”“將軍之雄武”三位一體、缺一不可的主張,指出了想不想守節(jié)與能不能強有力地支持及庇護守節(jié)是同等重要的兩個方面,在強調個人的決心與意志的同時,也強調了國家與社會的責任與作用,而沒有片面地將失貞喪節(jié)全部歸罪于當事女子本人。中唐以后隨著社會政治動蕩不安形勢的日趨加劇,特別是經(jīng)歷幾次大規(guī)模農(nóng)民起義后,迫使許多婦女不得不選擇以犧牲貞節(jié)與人格尊嚴以保留性命的茍且求生之路,這確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這種選擇主要是基于身處亂世的無助和無奈,在無助和無奈的背后折射出的主要是國家和社會缺失了責任。廣明中,“黃巢犯闕,大駕幸蜀,衣冠蕩析,寇盜縱橫”“骨肉分散,無所依托”,時有鳳翔李姓少女孤身一人逃難,路途上為求有人庇護,主動對同行者董生以身相許,及至蜀則提出分手,并語董生曰:“喪亂之中,女弱不能自濟,幸蒙提攜,以至于此。失身之事,非不幸也。”[17]由此可見,亂世之中為求活命,迫使許多女子看淡貞操,甚至還有個別女子會主動出賣貞操。當事者不認為是個人的“不幸”,那就是國家和社會的大不幸。女子貞節(jié)是涉及并影響兩性關系的一個重要問題,從來都受到男性世界的高度重視和廣泛關注,而且越是在動亂時期往往越是不能接受和容忍、體諒女性失貞。晚唐時期,在諸多社會問題中,女子守節(jié)所以會成為當時被廣泛討論的一個重要話題,完全是由男人的立場、男人的利益和男人的價值觀決定的,而且必然要主張女子失節(jié)的責任完全在女子個人意志不堅,沒有真心與決心守節(jié),即女子能不能守節(jié)主要是能不能放下心中的貪戀和羈絆。也正是緣于此,才會有皇帝出面指斥女子背棄國恩,如僖宗在成都審訊罪囚之發(fā)問;官員斷言“女子之性,尤昧義方”[15]5152,如大中五年兗州節(jié)度使蕭俶的奏議;道學家從夫家立場出發(fā)對女子守節(jié)提出嚴格要求,如《女論語》等女教書的問世;詩人對貞女烈婦的傾心贊美,如白居易《蜀路石婦》“夫行二十載,婦獨守孤煢”。孟郊《琴曲歌辭列女操》“貞婦貴徇夫,舍生亦如此”等;小說家把眾多紅杏出墻,主動投懷送抱的婦女形象形諸筆端,如《李章武傳》之王氏子婦、《飛煙傳》之步飛煙、《郭翰》(《太平廣記》卷六十八)之織女等等。這些現(xiàn)象背后,既反映了對女子守節(jié)問題的認識,也反映了對女子守節(jié)責任的確定與態(tài)度以及解決問題的立場與辦法。相比之下,《靈應傳》強調女子個人責任,也強調國家與社會責任,主張的是“邵伯聽訟,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強暴之男,不能侵凌貞女也”。態(tài)度公允,方法也比較可行。邵伯是輔弼大臣,也是地方長官,貞信之教的興與衰,主導權也是在朝廷與官府,而不是在社會與民間。如果強暴之男的強暴行徑能夠得到及時有效的制止,則貞女之貞節(jié)自然可保無虞。這樣的主張就等于是把矛頭指向了朝廷和各級官府,具有封堵朝廷、官府與官員推卸和逃避責任之借口與退路的意義。這一思想使它在唐代同類小說中顯得十分突出。
另外,小說把周寶塑造成一個“貞信之教”的推行者和維護者形象,與史上真實周寶的所作所為形成反差,也可能別有寓意?!侗眽衄嵮浴肪硭摹洞奘吓頌橹軐毱蕖芳摧d,乾符中崔姓宰相有姊妹寡而幽居,周寶竟“逾垣而竊之”,致使“相國不得已而容之”[17]1836。把一個破壞女子守節(jié)者美化為幫助女子守節(jié)者,反話正說,是否寓有對當政者的嘲諷之意,也很值得重視。
這個故事和這個主題暴露出的問題,一是把貞節(jié)強調到極端程度,不顧仁義,特別是公然否定被《孝經(jīng)》稱為“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被玄宗稱為“德之至,道之要”(《孝經(jīng)注疏·開宗明義章第一》)被奉為“天經(jīng)地義”之至高無上價值核心的“孝”和“孝道”,無視作為“天性”的“父子之道”,擅改人倫道德規(guī)范,撼動封建宗法統(tǒng)治制度的思想基礎和根本,擾亂封建思想體系,借衛(wèi)道之名,行逆道亂常之實,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晚唐時期在社會政治大混亂的同時,思想觀念的大混亂也同樣十分突出,二者相互鼓噪的結果必然是一個封建王朝的大崩潰??鬃釉疲骸耙邿o上,非圣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孝經(jīng)》)所言正是此意。有論者認為小說的用意是在維護腐朽的封建禮教,顯然是沒有看到問題的實質。二是以女子守節(jié)和幫助女子守節(jié)為救時濟世的良策反映了唐人認識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膚淺與狹隘。小說不顧“寶玉遷徙,宗社凌夷,萬乘之靈,不能庇先王之朽骨”這種天下大亂,王室如毀的社會現(xiàn)實,看不到強暴之男所以能夠肆意侵凌貞女的根本癥結在于封建統(tǒng)治的全面崩潰,許多婦女喪貞失節(jié)不過是天下大亂的諸多后果之一,責任在封建王朝及其統(tǒng)治的失德和無能,是腐朽政治的深重災難在廣大婦女身上的體現(xiàn),不著眼根本問題,回避主要社會矛盾,而侈談什么“貞信之教興,強暴之男不能侵凌貞女”,希圖以“貞信之教”來解決包括社會道德淪喪在內的社會秩序的大失控和大混亂,未免淺薄幼稚。尤為可笑的是,小說讓龍女九娘子把向周寶借兵自比歷史上的申包胥乞秦師,與“復楚退吳,僅存亡國”的歷史與現(xiàn)實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把女子守節(jié)視為救濟國家危亡的大計,反映出封建文人思想深處對婦女之偏見和歧視的根深蒂固。小說在女子守節(jié)的責任上雖然主張三分論定,不惟一方之罪,但骨子里堅持的依然是中唐以后主流社會意識一貫主張的女人禍水和女人禍國論思想,這一點與譴責婦女失貞喪節(jié)的大多數(shù)并無本質上的不同,若不然也不會將當時男人們都不肯擔當也擔當不起的那么沉重政治和社會責任一股腦地都壓在女子和女子守節(jié)的問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