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相岑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1620)
為保障普通民眾訴權、高效解決糾紛以及減輕普通程序壓力,實現程序有效分流,我國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改時于第一百六十二條規(guī)定了小額訴訟程序,作為簡易程序特別條款適用該規(guī)則。作為保護小額訴訟請求的具有特殊規(guī)則的制度設計,小額訴訟程序成為多元審判程序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民事程序分流這一價值功能?!白罡呷嗣穹ㄔ簩徟形瘑T會專職委員杜萬華曾指出,全國法院小額訴訟案件將占到全部民事案件的30%左右,對人民法院的審判工作格局將產生重大影響。”近幾年,人民法院面臨“案多人少”的現實壓力,傳統(tǒng)小額訴訟程序簡便快捷的制度優(yōu)勢日漸凸顯。同時信息化、智能化是現代司法改革的方向,將小額訴訟程序與現代電子信息技術結合,即小額訴訟程序電子化改革是司法順應歷史潮流的表現。
《人民法院報》小額訴訟程序適用情況工作報告資料顯示,小額訴訟程序的適用率低。民事訴訟繁簡分流改革試點以來,武漢法院小額訴訟程序審結案件22868件,程序適用率為16.52%。合意適用小額訴訟程序的適用率僅為2.2%左右。①截至2020年10月31日,濟南市全市法院適用小額訴訟程序案件19533件,適用簡易程序案件為65093件,僅為適用簡易程序案件的30%。②江蘇常熟法院適用簡易程序審結一審民商事案件12564件,其中適用小額訴訟程序審結案件3562件。③小額訴訟程序適用率相比試點改革以前顯著提升,但仍低于預期目標。同時,在裁判文書網上以“小額訴訟程序、民事案件、民事一審”等關鍵詞進行檢索后得出小額訴訟程序在民事案件中的適用情況,從2015年至2021年5月,小額訴訟程序適用率分別為0.52%、1.05%、0.97%、1.06%、1.21%、2.60%、2.93%,小額訴訟程序適用率遠遠低于立法初期法院系統(tǒng)的預期目標。④
檢索《人民法院報》近3年有關小額訴訟程序試行的報告資料可得,改革試點以來武漢15家區(qū)法院適用小額訴訟程序審結的案件中,調解結案的占比為19%,撤訴結案的占比為45%,判決結案的占比為35.5%;2020年四川天府成都片區(qū)人民法院小額糾紛訴前調解率高達17.8%。⑤廣西玉林玉州區(qū)法院速裁團隊分流案件占全院民商事案件的40.8%,審結3133件,其中調撤1334件。⑥小額訴訟案件調撤率如此之高究其原因有二。一是當事人不愿承擔訴訟風險,小額訴訟程序一審終審無法通過上訴再次獲得救濟;二是小額訴訟程序一審終審后,當事人只能通過再審或信訪尋求救濟,法官因面臨績效考核和信訪維穩(wěn)的雙重壓力更傾向于適用前者。
如前文所述,小額訴訟程序作為簡易程序的特別條款被引入立法,試行效果與法院系統(tǒng)預期相差甚遠。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于第十二章(第271條至第283條)及第十八章(第426條)對小額訴訟程序規(guī)則進行細化,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實踐可操作性,但仍未獨立于簡易程序規(guī)則被適用。在英美法系國家小額訴訟程序是不同于普通訴訟程序的特殊程序,在大陸法系國家被認為是普通訴訟程序簡易化的衍生品。[1]有學者認為《民事訴訟法》第162條確立了小額訴訟制度,卻未構建獨立的小額訴訟程序。[2]小額訴訟程序應是一種獨立程序,并非簡易程序的附屬程序或分支程序。反觀我國立法將小額訴訟程序簡單地融入簡易程序,是將本質不同的兩種程序同質化處理。
與普通訴訟程序相比,小額訴訟程序使得當事人能夠更為快捷地進入訴訟,而不因程序的煩瑣與高額的費用放棄尋求司法救濟,即構建訴訟程序的價值基礎在于保障小額當事人的訴權,使得司法貼近普通民眾。[3]無論是英美法系還是大陸法系在闡釋這一程序的法理基礎時均將焦點聚集于保障訴訟當事人合法權益。而我國在構建這一程序時,將關注點僅集中于程序分流,為解決“案多人少”這一現實問題提供解決方案。這是以法院本位主義為出發(fā)點,未考慮小額訴訟程序實際是尋求更為快捷的解決大量民事糾紛,[4]拉近司法與普通民眾的距離從而樹立司法權威而構建的,實現程序分流只是該程序的價值之一。若僅從法院的角度出發(fā),而未考慮當事人合法權益,小額訴訟程序將難以實現獨立性,日本的簡易法院便是前車之鑒。
隨著現代經濟的迅猛發(fā)展,大量民事糾紛涌現,有限的司法資源與尋求司法救濟的需求矛盾日益突出,法院面臨巨大的審判壓力,“案多人少”成為當前司法改革面臨的頑疾。[5]小額訴訟程序的構建使得當事人從煩瑣復雜的普通程序中脫離出來,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司法需求和司法供給矛盾。與普通程序相比小額訴訟程序在裁判文書以及審理組織等方面更為簡化,以其具有的高效、便捷等程序優(yōu)勢為基礎,輔以互聯(lián)網電子信息技術的支撐,實現從立案到作出判決全流程電子化,但是這并非將小額訴訟程序與互聯(lián)網電子信息技術機械簡單疊加,而是在該程序電子化構建的進程中發(fā)現隱藏的問題,做到提高訴訟效率。[6]
司法應當保障每個當事人的訴訟權益,發(fā)揮服務社會的功能。[7]普通訴訟程序往往耗時耗力,這使得小額案件當事人實際上難以尋求司法救濟,普通民眾的訴權無法得到保障。小額訴訟程序打破了這一僵局,使得小額債權人也可以參與到訴訟中來。[8]小額訴訟程序電子化構建旨在進一步拉近司法與普通民眾距離,克服傳統(tǒng)訴訟規(guī)則非大眾化和形式化的弊端。如當事人可以在線查看案件審理的進程,法官也可以針對當事人的請求進行及時回復;尤其在當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防控期間,可以實現異地審理并及時解決糾紛,做到司法親民、為民,鼓勵民眾信賴、運用司法。
信息技術的快速發(fā)展對傳統(tǒng)訴訟規(guī)則體系產生巨大沖擊,當事人可以利用互聯(lián)網參與訴訟,法院可以依托互聯(lián)網解決糾紛。與傳統(tǒng)的訴訟方式不同,電子訴訟具有異地、便捷迅速的獨特優(yōu)勢,域外法治發(fā)達國家積極構建電子訴訟制度,以滿足糾紛高效解決要求。[9]歐盟以建構小額訴訟程序為起點推行電子訴訟保護成員國之間的民商事交易。[10]反觀我國,電子訴訟規(guī)則處于萌芽階段,僅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互聯(lián)網法院審理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互聯(lián)網法院規(guī)定》)作為特別規(guī)范適用,2019年2月發(fā)布的《人民法院第五個五年改革綱要(2019-2023)》是司法改革者對小額訴訟程序電子化構建的有益探索。[11]
社會經濟的高速發(fā)展對法院解決糾紛的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為深化訴訟制度改革,推進案件繁簡分流,最高人民法院制定《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試點實施辦法》(以下簡稱《實施辦法》),對完善小額訴訟程序以及健全電子訴訟規(guī)則作出具體安排。2021年5月13日通過《最高人民法院網絡安全和信息化領導小組工作報告和下一步工作安排》《最高人民法院信息化建設五年發(fā)展規(guī)劃(2021-2025)》提出建成人民法院信息化3.0版本,推動實現全業(yè)務網上辦理的新要求,是傳統(tǒng)訴訟規(guī)則重構的重大歷史機遇。[12]
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試點工作啟動以來,各個試點法院以《實施辦法》為依據,確保各項機制在該框架內有序運行,并在預留空間積極探索。杭州互聯(lián)網法院在2020年1月17日在線審查受理了一起網絡購物合同糾紛并依法適用小額訴訟程序,于同年1月21日公開在線開庭審理,從立案到開庭僅用四天,證據在線提交,開庭時間僅持續(xù)了十分鐘。⑦同日,杭州鐵路法院也審理一起小額訴訟案,案由為公路貨物運輸合同糾紛,在線開庭審理當庭作出宣判并送達電子裁判文書。[13]這兩個案件是杭州在互聯(lián)網司法領域對小額訴訟程序規(guī)則電子化建構的有益探索,在改革試點工作中取得突出成果。在繁簡分流和電子訴訟高度融合的背景下,杭州法院在電子送達方面進行積極探索,率先實現送達地址協(xié)同平臺數據共享,實現了小額訴訟全流程電子化辦案,彰顯了司法與技術融合的效率優(yōu)勢。僅2020年1月中旬,杭州互聯(lián)網法院審結案件數適用小額訴訟程序的占比為36.94%。[14]依托互聯(lián)網,適用電子訴訟規(guī)則,為充分發(fā)揮小額訴訟程序的效率優(yōu)勢奠定基礎。四川省崇州市人民法院啟動試點以來,小額訴訟適用率提高到28.21%,達到預期效果。⑧江蘇常熟法院積極完善小額訴訟程序,適用互聯(lián)網時代訴訟規(guī)則,依托信息化平臺,提高小額訴訟程序適用率。⑨
我國司法與技術的互動處于動態(tài)進程,從2012年新增“電子數據和電子送達”,到首家互聯(lián)網法院在杭州掛牌,實現了電子訴訟從內部到外部的覆蓋。[15]電子送達的方式、智慧法院以及互聯(lián)網法院的試點推動現代司法的變革,對傳統(tǒng)的訴訟規(guī)則體系提出了新要求。法院內部電子化包括各種電子設備和終端的安裝以及電子訴訟平臺的建設等,可以將信息虛擬化后裝入載體,便于管理,法官可以利用工作賬號和時間查看案件的處理情況,并及時對案件進行審查;法院外部的電子化旨在發(fā)揮服務民眾的功能,如當事人也可以登錄訴訟平臺查看自己案件的情況并可以與法官進行溝通,節(jié)約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即電子化小額訴訟程序兼顧“管理論”與“服務論”的功能。[16]
美國于20世紀70年代開始探索訴訟電子化變革,最早體現在“電子數據”這一應用,隨著互聯(lián)網快速發(fā)展,電子訴訟開始被廣泛應用。[17]美國聯(lián)邦電子法院的工作人員可以通過電子檔案系統(tǒng)對案件進行分類存檔,減輕了法院工作量,對我國電子小額訴訟系統(tǒng)建設具有重要借鑒意義。2009年英國最高法規(guī)定可以遠程展示證據,且訴訟當事人可以通過視頻參與訴訟。[18]德國對電子訴訟文書進行改革,經認證的電子簽名可以取代親筆簽名。[19]奧地利電子訴訟的安全傳輸數據系統(tǒng)由僅限當事人單方向法院傳輸資料發(fā)展到對所有當事人開放。[12]韓國電子訴訟覆蓋民事、行政領域,多部法律法令配套適用,形成了較為完備的電子訴訟法律體系。[20]
小額訴訟程序電子化應不應該成為一種當事人訴訟義務,需要持審慎態(tài)度。首先,小額訴訟程序電子化對受制于時間、地域的當事人具有極大便利性,如涉外案件,當事人因遠在國外存在應訴困難等問題,但小額案件部分當事人因訴訟能力低難以優(yōu)先有效適用,須區(qū)別對待。域外法對國家機關、律師以及商業(yè)主體等科以優(yōu)先適用電子訴訟義務。如在韓國,國家機關是推廣電子訴訟的急先鋒;在法國,加入協(xié)會的律師有義務使用電子訴訟;而德國、奧地利和澳大利亞聯(lián)邦法院也要求律師運用電子技術。美國紐約州已于2010年開始強制商事主體電子起訴。 對于訴訟能力較強的國家機關、法人組織以及律師等法律服務行業(yè)應優(yōu)先適用電子化小額訴訟程序。
其次,對于訴訟能力低或者不具備固定終端設備或移動電子訴訟條件的當事人選擇適用電子訴訟的,各級法院應建立一些專門法庭提供電子訴訟服務,糾紛當事人可以就近起訴應訴。
實踐表明,法院電子訴訟的推廣與訴訟當事人的程序選擇處于互相對立的狀態(tài)。一方面是法院對訴訟效益的追求,另一方面是當事人對電子訴訟持懷疑的態(tài)度,尤其是互聯(lián)網法院創(chuàng)設的異地異時審理制度,使得當事人對傳統(tǒng)庭審具有的嚴肅性和權威性的追求落空,對適用電子訴訟程序主動性弱,這一點在電子訴訟發(fā)展初期便得到印證。即若使當事人自由選擇程序,則法院推廣電子訴訟將步履維艱。但有學者主張,電子訴訟的推廣離不開所有當事人的同意。因為訴訟當事人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選擇符合訴訟效益的糾紛解決機制既符合司法規(guī)律,也為電子訴訟制度賦予正當性基礎。與非訴程序相比,小額訴訟程序對抗性較弱、有爭議性且對程序保障要求較高,不宜強制適用全程電子化。但與普通程序相比,小額訴訟程序旨在對權利保護迅捷性的追求,符合電子訴訟的價值要求,可以倡導適用訴訟全流程電子化。
小額訴訟程序原則上應適用全程化電子訴訟,即電子信息技術將應用于該程序全部流程,所有的實體問題和程序問題由電子法院進行審查并處理。相比普通程序和簡易程序因需口頭聽證作為基礎程序保障,小額訴訟程序的價值在于對效率的追求,程序保障要求較低,且受案范圍較小,救濟途徑特殊,故具備全程化電子訴訟的可能性。小額訴訟程序全流程電子化推動《實施辦法》提出“構建獨立于簡易程序的小額訴訟程序規(guī)則”這一改革目標的實現。作為電子訴訟發(fā)展切入點的小額訴訟程序,在歐盟國家已經得到了長足發(fā)展,當事人可以通過電子訴訟平臺提交申請書、繳納訴訟費用并隨時查看程序進度。 程序設計上我國可以借鑒歐盟國家的通行做法。1.起訴。法院建立固定或移動電子訴訟平臺,當小額糾紛發(fā)生時,當事人通過核實本人身份,完成注冊后登錄該平臺,查閱小額訴訟程序的適用條件,根據不同糾紛分類標準在線提交申請。2.立案。法院在收到當事人的申請并審查后,認為應適用小額訴訟程序的案件告知當事人本院將受理,原告可以在線查看程序進度。同時應將案件信息電子送達被告,被告通過核實本人有效身份信息進行應訴答辯;審查后發(fā)現不符合適用條件的,應以通過電子郵件等方式告知原告不予受理的理由。3.審前程序。法官可登錄電子訴訟平臺,與雙方當事人在線進行交流,審閱訴訟資料和訴訟證據,借助電子技術,通過視頻方式聽取當事人陳述,促進雙方調解。4.在線庭審。法官依據雙方提交的訴訟資料和證據,對糾紛作出裁決。必要時,可以通過視頻方式或電話會議等方式進行。
相比線下進行的小額訴訟程序,線上訴訟活動受干擾較大,安全性低,真假難辨,訴訟文件可能面臨失控的風險。對于電子訴訟安全,我國實踐中已出現使用專用賬號和密碼作為當事人身份標識,通過證件證照以及生物特征識別等核實當事人身份信息的做法。但小額訴訟程序電子化運行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在服務器選擇方面,應當利用政府或者采用專門服務器以保障司法審判活動的安全性。
訴訟當事人提出電子訴訟申請后,根據誠實信用原則,應當積極行使訴訟權利和履行訴訟義務并承擔法律責任。若當事人無正當理由未及時提交訴訟資料或證據,將產生視為撤訴或缺席判決的法律效果;違背禁反言原則和訴訟真實義務將承擔結果意義或行為意義上的證明責任。
歐盟國家將構建電子化小額訴訟程序作為推廣電子訴訟的出發(fā)點以保護成員國之間的民商事交易行為,旨在提高訴訟效益和拉近司法與普通民眾的距離。反觀我國,對小額訴訟程序價值理念認知方面存在偏差,使得本來的制度設計未發(fā)揮實際功能。為了使普通民眾相信司法以及實現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的目標,我國需要對小額訴訟程序進行完善。電子訴訟的浪潮為小額訴訟程序規(guī)則構建提供了重大歷史機遇,同時結合改革試點積累的實踐經驗,進行規(guī)則重塑與流程優(yōu)化,以實現司法親民的社會效果。
[注 釋]
①李雙利,楊 丹,褚金麗,王兆忠.完善小額訴訟程序充分激活制度效能.人民法院報,2021-06-24(8).
②王 鑫.讓小額訴訟改革紅利惠及當事人.人民法院報,2021-04-08(4).
③閆繼勇.讓“試驗田”長出“效率果實”.人民法院報,2020-12-07(1).
④中國裁判文書網[2021-5-13].https://wenshu.court.gov.cn.
⑤案例152四川省崇州市人民法院——構建分層遞進小額訴訟程序引導機制 充分釋放程序效能.人民法院報,2020-08-10(4).
⑥費文彬.訴調聯(lián)動 速調速判.人民法院報,2020-08-08(4).
⑦杭州互聯(lián)網法院(2020)浙0192民初279號民事判決書.
⑧王鑫.激活“小程序”推動“大變革”——四川蒲江縣法院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工作紀實.人民法院報,2020-08-02(4).
⑨鄭衛(wèi)平.釋放程序潛在效能 強化多元解紛功能——江蘇常熟法院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工作紀實.人民法院報,2020-11-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