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國 林
(皖西學院 文化與傳媒學院,安徽 六安 237012)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濟州巨野人。他不僅擴大了宋初白體詩的題材,也極大開拓宋初白體詩的創(chuàng)作技法,其創(chuàng)作方式更加多樣,詩歌體裁愈為完備,創(chuàng)作技巧獨特,具體技法新穎,詩歌語言與詩歌風格擺脫一味追求淺俗流暢、清麗委婉而呈現(xiàn)出縱橫勁健甚至沉郁蒼涼的特征。這些都極大開拓了宋初白體詩風與技法,使王禹偁不僅成為宋初白體詩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者,也讓他成為引領宋初詩壇走向的重要旗手,并為宋詩健康發(fā)展增加了藝術積淀。
王禹偁注重儒家詩教,關注現(xiàn)實人生,語言風格上推崇通俗易曉,加上相近的思想政治觀點與人生遭際,使得王禹偁對白居易其人其詩甚是推崇。
王禹偁在詩歌技法上追慕白居易,并成為宋初白體詩的杰出領袖。二人均喜用對比手法,將“美”與“刺”并放在一起,突出社會矛盾,引起人們的注意。如白居易在《立碑》中,將雖未立碑卻被百姓懷念的鞠信陵與立碑樹德宣揚自己功德的達官顯貴及“談墓得金”的無恥文人進行對比,使得是非觀念更加鮮明,愛憎情感更加強烈。王禹偁的《金吾》詩,將貪婪殘暴,嗜殺成性的上將軍曹翰晚年生活的富足安泰、子孫滿堂與寒餓堅守名節(jié),龍鐘頭白的老儒士在“賓祀間”卻“貧苦無羊殺”的窘境做對比,以凸顯世道的不公。
白居易的《觀刈麥》《觀稼》《納粟》等,作者不僅僅“坐岸”感嘆,而且在對比之中自責之情十分真誠。王禹偁的《感流亡》《對雪》《對雪示嘉祐》《十月二十日作》等詩篇中也是如出一轍,作者一方面真實再現(xiàn)百姓及冒著嚴寒風雪守邊塞的兵民的苦難經(jīng)歷, 另一方面又包含對自己的“小康”生活與身為諫官卻“曾無一事裨皇猷”的無奈與自責。
白居易詩歌善于使用比興手法,或托物言志,或因事喻理,使詩歌含蓄雋永。如《羸駿》,寫一匹失主的駿馬,因為饑餓瘠瘦被人看成駑馬而遭到殺害為喻,意在揭示封建社會有識之士不僅得不到賞識,還遭到無妄之災的悲劇命運。王禹偁的《啄木歌》《江豚歌》《竹鼬》《烏啄瘡驢歌》等等,以動物為喻,或指正直刺貪的循吏,或喻依仗權勢逐利自肥的貪官,或刺欺壓弱小,貪婪成性的惡吏,或批判陷害賢良的奸佞小人,使詩歌顯得既含蓄委婉又犀利有力。
白居易新樂府詩“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的結構特點,在王禹偁詩歌中也得到很好的繼承,如《不見陽城驛詩》,首句“不見陽城驛”標目, 卒章“德音茍不嗣,吾道當已而;前賢尚如此,今我復何悲?題此商于異,吟之聊自貽”顯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至于白居易詩歌喜用白描手法,不避通俗,直言所見,直抒所感,在王禹偁的詩歌中更是普遍。王禹偁甚至直接化用白居易現(xiàn)成的詩句入詩,足見他對白居易的推崇。對此,當時及其稍后的人們都有一致的論述,如:
永叔《余話》云:“學者品藻當今名賢詩,方之唐人,皆云王元之似樂天,歐陽永叔似退之,梅圣俞似孟東野,蘇子美似李正封,王禹玉似元微之,石曼卿似杜牧之,或以斯言為中的。”[1]
宋初襲晚唐五季之弊,天圣以來,晏同叔、錢希圣、劉子儀、楊大年數(shù)人亦思有以革之,第皆師于義山,全乖古雅之風。迨王元之以邁世之豪,俯就繩尺,以樂天為法。歐陽永叔痛矯西昆,以退之為宗[2]。
宋人詩至歐、梅、蘇、黃、王介甫而波瀾始大,前此楊、劉、錢思公、文潞公、胡文恭、趙清獻輩皆沿西昆體,王元之獨宗樂天[3]。
本朝王元之詩可重,大抵語迫切,而意雍容,如:“身后聲名文集草,眼前衣食簿書堆。”又云:“澤畔騷人正憔悴,道傍山鬼謾揶揄?!贝箢悩诽煲瞇4]。
從宋元到明清,王禹偁詩宗白居易幾成定論,當代學者也有類似的觀點,如王延悌先生認為王禹偁與白居易存在直接的繼承關系[5]、尚永亮先生認為王禹偁在追慕白居易的同時有所超越[6]、趙艷喜女士則較為全面揭示了二人的關聯(lián)[7]等等,可資參考,此處不贅。
方回在《送羅壽可詩序》中寫道:“宋刬五代舊習,詩有白體、昆體、晚唐體。白體如李文正(昉)、徐常侍(鉉)昆仲、王元之(禹偁)、王漢謀。”[8]所謂“白體”,通俗的說就是“香山體”,也稱白居易體。這其實除白氏外,代表詩人還有元稹。他們的作品當時就很熱門,以至“禁省、觀寺、郵候墻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9]。由于元、白詩體制平易曉暢,具有大眾化特點,故很適合宋初文化程度不高的統(tǒng)治集團的胃口,在他們的倡導下,“宋初白體詩”首先盛行于時,形成“士大夫皆宗白樂天詩”的壯觀景象。這其中王禹偁是宋初白體詩的集大成者,其詩風既有宋初白體詩追求悠游閑適,追求平易清麗的共性特征,也有王禹偁縱橫沉郁甚至蒼涼厚重的個人特質(zhì),這極大豐富了宋初白體詩的風格。其風格特質(zhì)的顯現(xiàn)與商州之貶有密切的關系。
王禹偁貶謫商州之前的詩歌多以閑適詩為主,無論君臣之間的賜宴應制,臣僚詩友的酬唱寄贈,還是為官之初的閑游寄懷,內(nèi)容都是悠游閑適,詩風清麗流暢,與其他白體詩人相似,只是語言上更加精煉,正如清人賀裳所言:“王元之秀韻天成,常有臨清流、披惠風之趣,如‘掃苔留嫩綠,寫葉惜殘紅?!m學樂天,然得其清,不墮其俗,此善于取材也?!盵10]這類詩作甚多,如《游虎丘》:
樂天曾守郡,酷愛虎丘山。一年十二度,五馬來松關。我今方吏隱,心在云水間。野性群麋鹿,忘機狎鷗鷴。乘興即一到,興盡復自還。不知使君貴,何似長官閑[11]。
此詩作于為官長洲之時,全詩語言極為平易直露,“乘興即一到,興盡復自還”,雖用典但令人不覺,內(nèi)容自在閑適。
臣僚之間酬唱充滿閑適雅趣,如《和郡僚題李中舍公署》:“樹影池光映曉霞,綠楊陰下吏排衙。閑施屐齒妨橫筍,靜拂琴床有落花。地脈暗分吳苑水,廚煙時煮洞庭茶。青宮詞客多閑暇,按曲飛觴待歲華?!盵11]698詩人身閑心更閑,撫琴、煮茶、落花、飲酒極為閑暇,詩歌寫景細膩,給人清新淡雅之感。
應制之作,語言典雅清麗,雖有阿諛色彩但含蓄有致,如《七夕應制》:“斜漢橫空瑞氣浮,橋邊烏鵲待牽牛。長生殿冷時無事,乞巧樓多歲有秋。菡萏晚花清露濕,嬋娟新月暮煙收。華封禱祝華胥夢,誰道神仙不可求?!盵11]702王禹偁以民間故事入詩,又巧妙摻入頌時歌功之意,尾聯(lián)“華封禱祝”,雖典出《莊子·天地篇》[12],“華胥夢”典出《列子·黃帝》[13],但用典無痕,且韻腳流暢,對仗工穩(wěn),是應制的上乘之作。
貶謫商州之后,王禹偁詩歌內(nèi)容與風格主導方面發(fā)生明顯轉(zhuǎn)折,閑適之作也是如此。前期清新流暢之風雖也時有出現(xiàn),但總給人以故作瀟灑之狀,如在商州時期的詩作:
菜助三餐急,園愁五月枯。 廢畦添糞壤,胼手捽荒蕪。前日種子下,今朝雨點粗。 吟詩深自慰,天似憫窮途[11]738。
——《種菜了雨下》
十畝春畦兩眼泉,置來應得弄潺湲。三年謫宦供廚菜,數(shù)月朝行賃宅錢??绽⑾葞熭p學圃,未如平子便歸田。此身久畜耕山計,不敢拋官為左遷[11]738。
——《偶置小園因題》其一
隨著時光的流逝,作者貶謫心境逐漸平復,閑適詩作走向散淡,如:
大燕引新雛,小鴉哺老烏。青青樹木間,禽鳥聲歡娛。我攜二稚子,東園擷春蔬。可以奉晨饈,采采供貧廚。非肉誠不飽,割身實無余。緬懷宋閣老,同日出京都。謫官不攜家,留妻事老姑。塊然武當下,此樂固亦無[11]659。
——《攜稚子東園刈菜因書觸目兼寄均州宋四閣長》
商州之貶是王禹偁人生道路上的重大逆轉(zhuǎn),濟世之心受到挫折,詩人的心情既憤懣不平又自傷自悼,但更多的是由一己之困看到天下百姓的艱難,對白居易、杜甫等極具現(xiàn)實精神與批判意識的詩歌給予較全面的繼承與發(fā)揚,儒家濟世思想在困頓中得以延續(xù),關注現(xiàn)實,縱橫沉郁,蒼勁厚重逐漸成為其詩歌主流。
這在王禹偁諷諭詩中表現(xiàn)最為突出,對社會現(xiàn)實反映的深度與廣度都是前期白體詩人所望塵莫及的。如《感流亡》,如史詩般地揭露關中大旱之年,百姓的悲慘遭遇,令人不忍卒讀,詩人內(nèi)心充滿自責與痛苦;在《戰(zhàn)城南》詩中“自古控御全在仁,何必窮兵兼黷武”對太宗的黷武深表反感;《江豚歌》《竹鼬》等以象征揭示官吏的奸佞群小的丑惡行徑。這類詩作給人縱橫深沉,凝重蒼涼之美,即使是題材短小的諷諭詩作也是如此,如《秋霖》:
秋霖過百日,歲望終何如。嘉谷就穗生,茁茁垂青須。宿麥未入土,大田多泥涂。河闊不辨馬,原高恐生魚。時政茍云失,生民亦何辜。雨若是天淚,天眼應已枯[11]686。
貶謫之后的閑適之作,情感也復雜起來,酬唱贈寄之作越發(fā)的關注時艱民情,記游閑逸之中常含貶謫之憤與退隱之意,自傷自悼色彩的詩作數(shù)量大增。詩人情感的變化,也使貶謫后的閑適記游多了幾分沉郁與哀傷,不少嘆老傷病之作,給人蒼涼之感。如:
紅桃飛盡綠楊深,獨倚危樓半日吟。六里山川多逐客,貳車官職是籠禽。
蓬沾殘雪經(jīng)秋鬢,葵隔浮云向日心。身世榮衰不能算,且傾村酒沃愁襟[11]722。
——《春日登樓》
年來潘令鬢初凋,瘦馬青衫恥下僚。藥債漸多醫(yī)宿疾,宦情猶切戀明朝。
空江梅雨添幽郁,古縣桃花鎖寂寥。賴有郡侯知己在,每憐憔悴貰金貂[11]696。
——《官舍書懷呈郡守》
當然,后期的王禹偁詩作也有延續(xù)前期悠游閑適,清麗流暢之風,如《公余對竹》:“冠褐飄飄乍退公,引吟留坐一叢叢。買添幽景渾無價,洗卻繁陰別有風。曾任雪欺終古綠,也從桃映暫時紅。此君合是吾廬物,會種嬋娟伴釣翁?!盵11]768但不占主導,其總體風格已經(jīng)發(fā)生逆轉(zhuǎn),并帶動宋初詩壇風向。
王禹偁不僅在詩歌風格上豐富宋初白體詩相對單一的追求平易流暢之風,而且憑借自己杰出的詩才與詩識,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式、體裁選擇、語言結構、修辭手法等方面,對宋初白體詩都有明顯的開拓,王禹偁甚至有博采眾家之長的心胸,并且由宗白進而走向尊杜,并成為引領宋代詩壇走向的重要旗手,具體表現(xiàn)如下:
宋初白體詩在王禹偁之前,不論是白體名家徐鉉、二李,還是一般的館閣翰苑詞臣,應制酬唱是他們創(chuàng)作的主要方式。王禹偁商州之貶前多以閑適詩作為主,創(chuàng)作方式也多應制次韻。商州之貶之后,王禹偁也有數(shù)量可觀的贈答酬和之作,王禹偁還在離開商州前夕將與好友馮伉、畢士安、朱嚴等人的唱和次韻之作編成《商於唱和集》。在滁州、黃州時期都有一定數(shù)量的次韻酬唱詩作,但王禹偁突破較為單一的次韻酬唱和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式變得更為多樣,如紀實抒懷、詠史懷古、借古諷今、記游詠懷等等,而且成為創(chuàng)作方式的主流。
創(chuàng)作方式的豐富也與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多元化密不可分,宋初白體詩人群體,尤其是處于社會中上層的翰苑詞臣,創(chuàng)作心態(tài)基本以優(yōu)游閑適,自得意滿,甚至富貴稱頌為主,沒有多少個人與社會下層的愁滋味。而到了王禹偁之時,無論是諷喻之作,還是閑適之作,作者的聲音愈見清晰,作者心態(tài)也更加多樣。
王禹偁的詩作在體裁上古體、近體兼顧,貶謫之前幾乎是一色的近體詩作,商州之貶之后逐漸重視古體詩作,有效地改變了宋初白體詩人近體幾乎一統(tǒng)的局面,并與田錫、張詠一起掀起宋初復古之風,并影響到整個宋初文壇。
先看王禹偁的近體詩創(chuàng)作,《全宋詩》存王禹偁詩作十三卷六百三十余首,其中律詩占到整整五卷,占詩歌總數(shù)的六成多,其中七律詩歌兩百八十余首,占其詩歌總數(shù)的近五成,五律數(shù)量一百多首,占其詩歌總數(shù)的近兩成。
王禹偁遠遠擴大了律詩的表現(xiàn)范圍,在徐鉉、二李那里,七律只拘束于應制奉和、寄贈酬答、記游山水等相對狹小的空間里,而到王禹偁擴大到登臨詠懷、感時傷事、言志守道等幾乎無所不包的程度,如:
西接藍田東武關,有唐名郡數(shù)商顏。二千石盡非無道,一百年來負此山。
重疊曉嵐新雨后,參差春雪夕陽間。唯供遷客風騷興,醉望吟看不暫閑[11]723。
——《登郡南樓望山有感而作》
年來失職別金鑾,身世漂淪鬢發(fā)殘。貧藉俸錢猶典郡,老為郎吏是何官。
開罇暫喜愁腸破,堆案仍勞病眼看。自笑不歸田里去,謾將名姓掛朝端[11]753。
——《自笑》
人生唯問道如何,得喪升沉總是虛。寧可飛鴻隨四皓,未能魚腹葬三閭。
傅巖偶夢誰調(diào)鼎,彭澤高歌自荷鋤。不向世間爭窟穴,蝸牛到處是吾廬[11]721。
——《放言詩》其四
王禹偁還存有七絕近一百一十首,占其詩歌總數(shù)近六分之一。有詠物之作,如組詩《筍》《池邊菊》;有寫離情別緒的《別北窗竹》《別商山》《別四皓廟》;有閑情逸旨的《長洲種牡丹》《獨游南靜川》《清明日獨酌》;有贈答之作《得昭文李學士書報以二絕》;有詠史之作《讀史記列傳》《后土廟瓊花詩》;有悼念亡友的《哭同年羅著作》;有抒發(fā)隱逸情懷的《南園偶題》等等。
王禹偁七絕在藝術上有偏向說理的成分,如組詩《春日雜興》[11]722,其一以春風“不容”桃、杏,故意過早吹折為喻,流露出自己因直道被貶的不滿;其二以“春云”變化無端,喻反復不定的小人。王禹偁雖詩學白居易,是宋初白體詩的領袖人物,宋人許顗評其詩為“語迫切而意雍容”[14],但王禹偁不輕視杜甫,反而以自己詩歌語言近似杜甫為豪,對此《蔡寬夫詩話》記載道:
元之本學白樂天詩,在商州嘗賦《春日雜興》云:“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shù)枝花?!逼渥蛹蔚v云:“老杜嘗有‘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之句,語頗相近?!币蛘堃字?,王元之忻然曰:“吾詩精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為詩曰:“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期杜甫是前身?!弊洳粡鸵譡15]。
此外,王禹偁還有一些五七言排律,如貶謫商州作長達一百六十韻的《謫居感事》,記錄自己生平事跡與人生抱負,又作《酬種放征君》一百韻記錄自己被貶商州始末及其抵達貶所所思所感;淳化四年由商州遷解州,作《中條山》二十韻,對中條山的高聳挺拔極力稱贊,又作《五老峰》十六韻,渲染此峰的高俊神奇等等。雖總體數(shù)量與質(zhì)量趕不上七律與五律,但也豐富了創(chuàng)作體裁。
王禹偁的古體詩創(chuàng)作成就也十分突出。現(xiàn)存五七言古詩四卷,歌行二卷,詩歌總數(shù)近百首,他與張詠、田錫一起推動宋初古體詩的創(chuàng)作,從而豐富了宋初白體詩作的體裁。張詠、田錫的古體詩不拘泥一家,李白、李賀、白居易甚至魏晉古詩都取其所需,形成自己特色。王禹偁則更有融合諸家之長的氣度,其學李白、李賀神奇的想象,恢宏的語言,縱橫的結構甚是惟妙。如:
六龍銜火燒寰宇,魏王冰井如湯煮。
松枝桂葉凝若癡,喘殺溪頭嘯風虎。
北溟镕卻萬丈冰,千斤凍鼠忙如蒸。
我聞胡土長飛雪,此時日曬地皮裂。
仙芝瑤草不敢茁,湖川竹焦瑯玕折。
西郊云好雨不垂,堆青疊碧徒爾為[11]786。
——《苦熱行》
勸君莫把青銅照,一瞬浮生何足道。
麻姑又采東海桑,閬苑宮中養(yǎng)蠶老。
任是唐虞學姬孔,蕭蕭寒草埋孤冢。
我恐自古賢愚骨,疊過北邙高突兀。
少年對酒且為娛,幾日樽前垂白發(fā)。
安得滄溟盡為酒,滔滔傾入愁人口。
從他一醉千百年,六轡蒼龍任奔走。
男兒得志升青云,須教利澤施于民。
窮來高枕臥白屋,蕙帶藜羹還自足。
功名富貴不由人,休學唐衢放聲哭[11]786。
——《對酒吟》
王禹偁的《苦熱行》一連用了九個比喻寫盡了苦熱之狀,想象極為神奇怪異!《對酒飲》很有幾分李白的身影。王禹偁古體詩學白多得其敘事的思維,批判的精神、比興的手法及其追求淺易詳盡的總體風格,如上文提到的《酬種放征君》《感流亡》《竹鼬》《烏啄瘡驢歌》《啄木歌》《江豚歌》等等,代表著宋初古體詩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
1.語言上平易曉暢與錘煉匠心并存
王禹偁詩歌語言平易曉暢,不避俚俗,這是其詩歌語言上最為突出的特點。也是宋初其他白體詩人詩歌語言的共性。這類詩作俯拾皆是,如《攜稚子東園刈菜因書觸目兼寄均州宋四閣長》:
大燕引新雛,小鴉哺老烏。青青樹木間,禽鳥聲歡娛。我攜二稚子,東園擷春蔬。可以奉晨饈,采采供貧廚。非肉誠不飽,割身實無余。緬懷宋閣老,同日出京都。謫官不攜家,留妻事老姑。塊然武當下,此樂固亦無[11]659。
這是王禹偁在商州貶所寄給好友宋湜的詩作,語言樸素,通俗流暢,感情率真,對自己的艱難毫不掩飾,對老友的緬懷也在平常語中流露出來。敘事是如此,就連言志議論也是質(zhì)樸簡潔,直截了當,如《對酒吟》中說:“男兒得志升青云,須教利澤施于民。窮來高枕臥白屋,蕙帶藜羹還自足?!?/p>
王禹偁也嘗試民間歌謠、世俗俚語入詩,如《畬田詞》就是典型。更有甚者,王禹偁直接化用白居易的現(xiàn)成詩句入詩,如:
何處春深好,春深遷客家。一杯寒食酒,萬里故園花。炎瘴蒸如火,光陰走似車。為憂鵩鳥至,只恐日光斜[16]。
——白居易《和春深二十首》其九
左宦寂寥淮上洛,窮愁依約似長沙。樂天詩什雖堪讀,奈有春深遷客家[11]798。
——《得昭文李學士書報以二絕》其二
當然,王禹偁憑借自己的突出詩才,加上自己貧賤的出身與獨特人生遭際等因素,使得他的詩歌不僅僅在內(nèi)容上大大拓展了宋初白體詩的范疇,也在詩歌語言上糾正宋初白體詩人平熟滑易的毛病。王禹偁的白體詩歌也有講究字句,注重格律,在自然樸素之中創(chuàng)造上佳境界的詩作,如其名作《村行》: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11]786。
此詩作于淳化三年謫居商州之時,全詩中間兩聯(lián)甚是講究,對仗工穩(wěn),寫景獨特,動靜結合,色彩絢麗,似有老杜的雍容不迫。錢鐘書先生對其“數(shù)峰無語”尤是稱贊,他說:“按邏輯說來,‘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題總預先假設著肯定命題。詩人常常運用這個道理。山峰本來是不能語而‘無語’的,王禹偁說它們‘無語’……并不違反事實;但是同時也仿佛表示它們原先能語、有語、欲語而此刻忽然‘無語’。這樣,‘數(shù)峰無語’‘此山不語‘才不是一句不消說得的廢話……改用正面的說法,例如‘數(shù)峰畢靜’,就削減了意味?!盵17]現(xiàn)將字斟句琢的詩句,略舉數(shù)例如下:
南徐城古樹蒼蒼,衙府樓臺盡枕江。甘露鐘聲清醉榻,海門山色滴吟窗。
直廬久負題紅葉,出鎮(zhèn)何妨擁碧幢。聞說秋來自高尚,道裝笻竹鶴成雙[11]690。
——《寄獻潤州趙舍人》其一
習習氣初通,峨峨勢自融。淥波歸舊水,寒片漾和風。暖想千溪綻,吹疑一夜空。鷺翹休映白,魚躍乍翻紅。繒裂方塘上,瓊流巨壑中。漪漣還浩渺,須賴濟川功[11]790。
《東風解凍詩》
王禹偁是北宋尊杜的第一人,稱贊其詩道“子美集開詩世界”,也積極學習杜甫的詩作,不少詩歌也得其含蓄凝練之美,如他的《對雪》《感流亡》無論題材內(nèi)容,還是字句章法,都直追杜甫的名篇“三吏”“三別”;《春日雜興》《杏花》《村行》等閑適之作也有杜甫的神韻,雖“學杜而未至”,但在宋初白體詩人中無疑是最為突出的。正如清人吳之振在《宋詩鈔·小畜集鈔》中所說:“穆修、尹洙為古文于人所不為之時,元之則為杜詩于人所不為之時也?!盵18]
2.結構上敘事與言志結合
王禹偁詩作在結構上具有明顯敘事色彩,尤其在古體詩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這自然受到白居易、杜甫敘事詩的影響。王禹偁在詩歌中真實地再現(xiàn)“故事”的來龍去脈,再由此過渡到言志述懷,如其五古長篇《酬種放征君》就是典型,開頭有大量的文字記敘自己遭貶、奔赴貶所的狼狽概況,然后才是自己的感慨。在諷諭色彩濃烈的詩中更是如此,如上文的《感流亡》,詩人選取典型鏡頭如史詩般反映關中大旱對百姓帶來的災難,而后是對黎民的同情與對自己的自責。
王禹偁在敘事之中流露自己的感慨,喜用對比的方式突出主旨。如諷諭名篇《金吾》,前部寫嗜殺得功,延壽享貴的武人曹翰并給予揭露與批判,結尾卻以“吁嗟為儒者,寒餓守名節(jié)。五十朝大夫,龍鐘頭似雪。無故不殺羊,禮文安可越。何況賓祀間,貧苦無羊殺”作結,把儒者文臣與之對比,同時也可看出儒士們的物質(zhì)貧寒與守護名禮,也有用比較含蓄的比興隱喻的方式揭示詩歌主旨,如《烏啄瘡驢歌》《竹鼬》等,使其結構較為靈活。
即使是近體詩,如七律也有敘事成分,創(chuàng)作思路清晰,有一定的散文化的傾向。如《出守黃州上史館相公》:“出入西垣與內(nèi)廷,十年四度直承明。又為太守黃州去,依舊郎官白發(fā)生。貧有妻賢須薄祿,老無田宅可歸耕。未甘便葬江魚腹,敢向臺階請罪名?!盵11]762詩歌前半部分以敘事的方式記述自己十年為宦生涯。再如《詔知滁州軍州事因題二首》之一:“曉直銀臺作侍臣,暮為郎吏入埃塵。一生大抵如春夢,三黜何妨似古人。不稱禁中批紫詔,猶教淮上擁朱輪。時清郡小應多暇,感激君恩養(yǎng)病身?!盵11]751詩歌前四句寫被召入朝,歷任百日后有遭遇滁州之貶的人生經(jīng)歷,后半部分則寫來滁州之后自己的生活狀況,記敘性很強。其詠史懷古、閑情守道之作抒情言志成分較濃。
王禹偁對宋初白體詩常見藝術技法諸如比興寄托、對仗用典等等都有明顯的開拓。先看比興寄托的運用。這在諷諭詩作中尤為明顯,與白居易是一脈相承的。如《啄木歌》《江豚歌》《竹鼬》《烏啄瘡驢歌》等,以動物為喻,或指正直刺貪的循吏,或喻依仗權勢逐利自肥的貪官,或批判陷害賢良的奸佞小人,使詩歌顯得既含蓄委婉又犀利有力。
再看對仗用典。王禹偁的詩歌尤其是貶謫后的近體詩作,很講究句法章法,中間兩聯(lián)往往對仗精巧,如《登郡南樓望山感而有作》:“西接藍田東武關,有唐名郡數(shù)商顏。二千石盡非吾道,一百年來負此山。重疊曉嵐新雨后,參差春雪夕陽間。唯供遷客風騷興,醉望吟看不暫閑?!盵11]723前文已引的《村行》,數(shù)字、顏色、疊詞等等都對仗工穩(wěn),甚至首聯(lián)也對仗工整,十分顯眼。
王禹偁很重視詩歌用典,貶謫之前用典數(shù)量不多更不深奧,基本都做到化之無痕。商州之貶的詩作,屈原、漢文帝、賈誼、司馬遷、馮唐、四皓、陶淵明等出現(xiàn)的比例很高,以表達自己無辜遭貶后的憤激及其遠害的心理。隨著官場的屢遭不順,老子、莊子、佛禪、道隱的典故逐漸增多,王禹偁退隱的念頭時時浮現(xiàn)心頭。這類作品如《次韻和仲咸感懷貽道友》二:“好齊生死與窮通,古往今來事略同。軒后謾留燒藥鼎,漢皇虛筑望仙臺。鑒中容鬢看看老,夢里榮枯歲歲空。不逐冥鴻天外去,可憐焦爛撲燈蟲?!盵11]794
當然,在王禹偁思想中儒家肯定始終處于中心地位,因而,他在詩中也經(jīng)?;萌寮医?jīng)典中的事典與語典,如《詩經(jīng)》就經(jīng)常被化用,如“青青子衿輩,櫛比曳朝裾”[11]669出自《詩經(jīng)·鄭風·子衿》;“岸上黍離經(jīng)故國,湖邊木脫正高秋”[11]749出自《詩經(jīng)·王風·黍離》;“因感得時留甘棠,更嗟無位泣麒麟”[11]741出自《詩經(jīng)·紹南·甘棠》等等,可見其對儒家之道的熟悉與推崇。
王禹偁的用典使事總體而言比較通俗自然,不為用典而用典,眩才逞氣的成分更少,這與館閣體詩人不同,如其《閣下詠懷》:“正向承明戀直廬,年來華發(fā)已侵梳。官清自比乘軒鶴,心小還同畏網(wǎng)魚。西掖永懷王閣老,北門堪嘆扈尚書。會當辭祿東陵去,數(shù)畝瓜田一柄鋤?!盵11]705結尾處雖用廣陵人召平之典,但即使不知也不影響對整首詩的理解。
總之,作為宋初著名詩人王禹偁,憑借自己獨特的人生遭際使得他的詩歌從模擬前人中走向現(xiàn)實人生,為宋詩開拓了更為廣闊的題材。在詩歌風格上,王禹偁既有悠游閑適,平易清麗的特點,也有瀟灑散淡,縱橫沉郁甚至蒼涼厚重的個人特質(zhì),這突破了宋初白體詩閑適淺易的單一風格。在詩藝技法上,王禹偁追慕白居易,并且憑借自己突出的詩才,在創(chuàng)作方式、創(chuàng)作體裁、語言結構、修辭技巧等方面極大開拓了宋初白體詩創(chuàng)作方法。這不僅使王禹偁成為宋初白體詩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者,也讓他成為引領宋代詩壇走向的重要旗手,并為宋詩健康發(fā)展增加了藝術積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