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交軍，李國英

（1.貴陽學(xué)院 文化傳媒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05；2.貴陽市青巖貴璜中學(xué)，貴州 貴陽 550027）

“黿鼉出沒蛟鱷橫，浪花遮盡君山青?！保纤侮懹巍对狸枠恰罚{魚作為與恐龍同時代的大型爬行動物，據(jù)說在地球上已生存了2億年，堪稱地球上最古老的資深“居民”之一，有動物界“活化石”美譽。它以頑強的生命力稱雄水陸兩界，主要棲息于熱帶、亞熱帶的河流池沼中。它性情兇猛、動作靈活、攻勢凌厲，捕食魚、鳥、牲畜，“鱷魚似蜥蜴，長丈余，四足，口森鋸齒。居水中，以食魚為本?！保ㄈ龂f震《南州異物志》）［1］718偶亦侵犯人，“鱷魚之狀，龍吻虎爪，蟹目龜鱗。尾長數(shù)尺，末大如箕，芒刺成鉤，仍自膠黏。多于水濱潛伏，人物近之，以尾擊取，蓋猶象之任鼻也?！保纤沃靹俜恰缎闼e居錄》）［1］718為人所忌憚，西方民間認為鱷魚稟性虛偽，俗諺流傳“鱷魚的眼淚”（據(jù)說鱷魚在吞食人畜時，邊吃邊流眼淚，最新科研成果表明：鱷魚流淚實為排泄體內(nèi)多余的鹽分）［2］67之說，常比喻惡人假慈悲。華夏先民對鱷魚并不陌生，上古時已為它專門制符造字、賦義訂音，鱷初文作（見《說文解字》），先秦古文為“海 5.25”“海 5.25”［3］1164，可見鱷早已闖入古人的視野，且是黎民倍加留心的狡獸兇蟲及防范對象。“詞典尤其是大型權(quán)威詞典的精確解釋是我們參照考察的重要依據(jù)，同時也是做出事實判斷與結(jié)論的關(guān)鍵支撐材料?！保?］26系統(tǒng)考察古代鱷魚文化之經(jīng)典文本首推《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因該書作為中國乃至世界的第一部字典，囊括9353字的古形、古音、古義、古訓(xùn)，翔實生動記述著史前至兩漢時期中華民族“自強不息、海納百川的生息感悟、創(chuàng)業(yè)箴銘與文明歷程。”［5］7元代著名文字學(xué)家李文仲評價曰：“體包古今，首得六書之要；其于字學(xué)，處《說文》之先者，非《說文》無以明；處《說文》之后者，非《說文》無以法?！保?］1堪稱洞見?！墩f文》含鱷字族，主要涉及斬蛟屠鱷、驅(qū)鱷逐鼉、崇鱷尚龍等方面，是記錄我們民族秘史的重要史料。

一、斬蛟屠鱷：原始生存視閾下鱷之上古英雄史詩審視

“鱷魚大于船，牙眼怖殺儂。”（唐韓愈《瀧吏》）鱷魚軀體強壯，能爬善泅，習性殘虐，堪稱自然界的霸主，令人聞之色變，蘇軾賦詩慨嘆：“縱橫固已蔑孫鄧，有如巨鱷吞小鮮。”（《記所見開元寺吳道子畫佛滅度以答子由》）《說文》無“鱷”字，始見于左思《吳都賦》：“鼊鯖鱷涵泳乎其中。”《說文》沒有為鱷類動物立部轄詞，而是散佚到全書各部首例字中，需利用詞義聯(lián)系、名物考證等方式對表鱷魚義之字詞進行全面梳理，整理出其動物譜系及文化表現(xiàn)。鱷字異體繁多，如、、、鱷、等，《龍龕手鑒·魚部》：“，舊藏作鱷，魚名?！薄墩滞ā~部》：“，俗鱷字。舊注魚名。”《四聲篇?！~部》：“鱷同，魚名。”《類篇·魚部》：“鱷，魚名?！墩f文》：‘似蜥蜴，長一丈，水潛，吞人即浮。出日南?！蜃鼢{?！摈{字重文或從魚部（因鱷魚主要棲息于水澤，故人們視它為魚類），或?qū)傧x部，（蟲）上古為蛇之本字，乃萬物之總稱，構(gòu)成華夏先民認知事物的基本層次范疇［7］85?！墩f文·蟲部》：“（），似蜥易，長一丈，水潛，吞人即浮，出日南。從蟲，屰聲?！保?］282日南乃漢郡，漢武帝時設(shè)立，在今越南中部，說明東漢時人們對鱷魚之認知已遠涉南越。（鱷）亦同，《類篇·蟲部》：“或作。”、鱷、鱷均屬形聲兼會意字，屰、咢、噩皆為聲符，聲中有義（都含貶斥義）。屰乃逆之本字，表倒立不順義，《說文·干部》：“屰，不順也。從干下屮。屰之也?！保?］50咢字從口形，示喧呶嗷嘈（即爭辯）之本義也，引申為驚愕義，見《說文·吅部》：“咢，嘩訟也。從吅，屰聲?！保?］35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引申為徒擊鼓曰咢。”［9］62噩、咢同字，《玉篇·口部》：“噩，驚也?！保?0］4《4說文·部》：“，寐而有覺也。從宀從疒，夢聲?！吨芏Y》：“以日月星辰占六之吉兇：一曰正，二曰，三曰思，四曰悟，五曰喜，六曰懼?！狈仓畬俳詮??！保?］15《3說文解字注》：“者，嘩訟也。借為驚遻之遻?！吨芏Y》作噩夢。杜子春云：當為驚愕之愕，謂驚愕為夢也?！保?］347根據(jù)對鱷不同形體的描述可知給人們造成的驚愕、不順、喧嘩恐慌等強烈感官刺激，凸顯古人對鱷魚觀察入微、認知充分以及對鱷魚的恐懼厭憎之情。饒有意味的是：受詞義類化影響，民間將鱷、惡視為同義語、等義詞，《輿地紀勝》卷一百“潮州景物（上）”條云：“鱷溪以鱷魚得名，舊傳為惡溪。是自廣、惠而循、潮，順流而下，今程鄉(xiāng)松口俗號惡溪廟，安濟廟乃其所也。廟有鱷魚余骨尚存?！保?1］2416廣東省河源市源城區(qū)有湖名為鱷湖（原名惡魚湖），旁建有鱷湖公園。觀《說文》“鱷”之訓(xùn)詁，許慎描述鱷的形體、動作、脾性諸特征，可見兩漢時鱷魚已為人所熟知，其尤善于入水擊殺各種獵物，甚至對虎、豹、狼、獅等大型猛獸也敢于發(fā)起攻擊，《說文解字注》：劉注《吳都賦》曰：“《異物志》云：‘鱷魚長二丈余，有四足，似鼉，喙長三尺，甚利齒，虎及大鹿渡水，鱷擊之皆中。生子則出在沙上乳，如鴨子，亦有黃白，可食，其頭琢去齒，旬日間更生。廣州有之?！磽?jù)劉注，則不必曰南郡乃有其物也。俗作、鱷、鱷?！保?］672上古時代氣候濕潤，萬物生長，鱷魚橫行，“于是水蟲盡暴，乘渚之陽，黿鼉鳣鮪，交積縱橫?！保☉?zhàn)國宋玉《高唐賦》）《墨子·公輸》亦載：“荊有云夢，犀兕麋鹿?jié)M之，江漢之魚鱉黿鼉?yōu)樘煜赂?。”鱷魚為患給人類帶來危害，人類被迫與它展開驚心動魄的殊死較量，史書典籍忠實載錄許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及神話傳說，為鱷魚文化平添了尚武俠義、陽剛雄健等色彩。

“鱷魚張口奪靈齒，含射人毒如矢?！保ㄔ螣o《公無渡河·九龍爭珠戰(zhàn)淵底》）鱷魚造成的心靈震撼成為人們難以抹去的集體記憶，文人騷客通過詩文典冊承載著對鱷魚的直觀感受與文學(xué)意象，北宋詩人陶弼詩有“巨鱷出時防患害，大雕當北各飛翻”（《望海嶺》）之諄諄告誡；南宋文學(xué)家李處全吟詠“我常欲，利劍戟，斬蛟鼉”（《水調(diào)歌頭·冒大風渡沙子》）之豪情壯志。鼉（tuó）與鱷同類，故常同義連用，古屬水蟲，《說文·黽部》：“（鼉），水蟲。似蜥易，長大。從黽，單聲?！保?］285鼉系（揚子）鱷之象形字，甲骨刻辭作“后 2.37.13”“續(xù)5.27.5”［12］725，金文記為“集成226”［13］1079，先秦古文寫成“海2.9”［3］1351，都突出刻畫了鱷魚頭、腹、足、尾之形。柳宗元《晉問》：“黿鼉詭怪?！笔Y之翹說：“鼉，水蟲，力至猛，能攻陷河岸?！比龂懎^《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亦曰：“鼉形似蜥蜴，四足，長丈余，生卵大如鵝卵，堅如鎧，今合藥鼉魚甲是也?！摈{魚又名魚虎、怪魚、忽雷、驚雷、骨雷等，《正字通·魚部》：“鱷音諤。頭似虎，四足似鼉，長二丈余，喙三尺，長尾利齒。以尾利取物如象用鼻，大為民害。一名魚虎，一名怪魚。李淳風《感應(yīng)經(jīng)》云：河有怪魚，乃名為鱷。其身已朽，其齒三作。《南州志》：斬其首干之，去其齒，旬日間更生，如此者三乃死?！赌虾Ｓ洝罚瑚{一生百耶，及成形為鱷者十二，余或為黿為鼉?！肚⒙勚尽吩唬瑚{別號忽雷，熊能制鱷，握其嘴至岸食之。一名骨雷。潮州舊多鱷。（唐）韓愈移文祭之，一夕雷雨皆從去。宋咸平中陳堯佐判潮州，萬江硫黃邨復(fù)有鱷尾張氏子去食之，無余堯佐捕戮之，有戮鱷魚，文害始絕?！秉儯ㄋ追Q中華鼉）亦有揚子鱷、鼉龍、土龍、陵龍、豬婆龍、河伯使者之號，“鼉長一丈，一名土龍，鱗甲黑色，能橫飛，不能上騰，其聲如鼓。”（晉張華《博物志》）透露出鱷魚乃龍之原型?！短接[》卷九百四十三引《臨海水土異物志》：“陵龍之體，黃身四足。形短尾長，有鱗無角。南越嘉羞，見之競逐?！摈{魚是古代東南方人士嗜好的美味佳肴，“鼉，與鱷魚為近屬，俗稱鼉龍，又曰豬婆龍。長二丈余，四足，背尾鱗甲，俱似鱷魚，惟后足僅具半蹼。生于江湖，我國之特產(chǎn)也?！保ā肚灏揞愨n·動物·鼉》）［14］148《聊齋志異卷二·豬婆龍》載：“豬婆龍，產(chǎn)于江西。形似龍而短，能橫飛，常出沿江岸撲食鵝鴨?；颢C得之，則貨其肉于陳、柯?！保?6］64最新考古資料表明，1965年湖北襄陽市南漳縣巡檢白河川土嶺發(fā)現(xiàn)“南漳湖北鱷”化石（距今約2.4億年至2.3億年），而東夷文化尤其是北辛文化遺址里挖掘出許多鱷魚骨，如（山東）汶上東賈柏村遺址的大溝底部及灰坑內(nèi)“陸續(xù)清理出鱷魚的殘骸，尤以較為完整的鱷魚頭骨為過去所不見?！保?6］486“在臨近的王因、西桑園遺址、北辛文化層中均出土有鱷魚殘骸。東賈柏遺址是繼前者之后又一出土鱷魚殘骸的地點，屬北辛文化中期。西桑園出土的鱷魚殘骸屬早期，王因出土的為晚期。北辛文化從早期到晚期都有鱷魚遺骸出土。”［17］486大量鱷魚遺骸顯然與汶、泗流域一帶北辛文化原始居民食用鱷魚習俗密切相關(guān)，昭示著蠻荒以來東夷人民涉水捕鱷、食鱷之古風逸俗，為鱷魚文化提供了有力歷史證據(jù)。

“扁舟莫浪發(fā)，蛟鱷正垂涎?！保纤螐堅伞兜谴购缤ざ住菲湟唬┍橛[古籍中的“蛟鱷”一詞，表明蛟龍屬鱷、鼉類，為禍蒼生，“（鱷魚）出思良江（北宋梧州境內(nèi)）。在州北二十里，一名多賢水。其中鱷魚狀如鼉，有四足，長者二丈，皮如魚鱗。南方謂之鱷魚，亦以為鲊?？陂L七寸，兩邊生齒如鋸。恒在山澗伺鹿，亦能啖人，故谷汲者往往遇害焉?！保?7］145古代民眾常贊揚斬蛟屠鱷的英勇行為，唐代詩人呂巖頌揚“劍術(shù)已成君把去，有蛟龍?zhí)帞仳札垺保ā督^句》）之志向，詩豪劉禹錫高歌“明日長橋上，傾城看斬蛟”（《壯士行》）之人生快事，北宋著名文學(xué)家黃庭堅抒發(fā)“詩罷春風榮草木，書成快劍斬蛟鼉”（《袁州劉司法亦和予摩字詩，因次韻寄之》）之書劍理想，南宋愛國志士陸游時刻銘記“平生歷畏涂，赤手犯蛟鱷”（《秋夜書感》）之沙場初衷。蛟屬龍，實為鱷，《說文·蟲部》：“（蛟），龍之屬也。池魚滿三千六百，蛟來為之長，能率魚飛。置笱水中，即蛟去。從蟲，交聲?！保?］281蛟屬形聲兼會意字，交為音符，亦表義，因鱷魚慣用粗尾襲擊獵物后用巨嘴緊咬住拽入水中溺亡，蛟命名依據(jù)當取捕殺獵物習性［18］62，《埤雅》卷一：“蛟能交首尾束物焉故謂之蛟也。”《說文解字注》：“蛟，龍屬。無角曰蛟。龍者，鱗蟲之長。蛟其屬，無角則屬而別也。郭氏《山海經(jīng)》傳曰：似蛇，四腳，細頸。頸有白嬰，大者數(shù)圍。卵生，子如一二斛甕。能吞人。按蛟或作鮫。然鮫者魚名，其字不相代也。”［9］670謠傳蛟龍能率魚群飛離池塘，其實鱷魚作為一種水陸兩棲動物，以食魚為生，遇到魚類食物資源缺乏或水源干涸，鱷魚為了生存會遷徙。成年鱷魚遷徙時將小鱷魚含在嘴里一起離開，并非飛騰而去?！按畏嵌夫憎{，燃犀出鱗介?！保ń鹪脝枴队^江漲》）正因鱷危及人畜，古時英雄挺身而出，擔當斬蛟屠鱷之艱巨使命，古傳春秋時楚人次非斬殺繞船兩蛟（即兩只大鱷魚），《呂氏春秋·知分》：“荊有次非者，得寶劍于干遂。還反涉江，至于中流，有兩蛟夾繞其船。次非謂舟人曰：‘子嘗見兩蛟繞船能兩活者乎？’船人曰：‘未之見也。’次非攘臂祛衣，拔寶劍曰：‘此江中之腐肉朽骨也。棄劍以全己，余奚愛焉？’于是赴江刺蛟，殺之而復(fù)上船。舟中之人皆得活。”［19］330無獨有偶，春秋魯人澹臺滅明（孔子弟子）攜帶千金之璧渡河，河伯貪得其璧，遂興風作浪想要劫奪，不料澹臺斬蛟（指鱷）毀璧而去?！端?jīng)注》卷五“河水”條載：“澹臺子羽赍千金之璧渡河，陽侯波起，兩蛟挾舟。子羽（滅明字）曰：‘吾可以義求，不可以威劫?！賱仳?，蛟死波休，乃投璧于河，三投而輒躍出，乃毀璧而去。”史書亦載西晉名臣周處射虎斬蛟（即川澤巨鱷），“處乃入山射殺猛獸，因投水搏蛟，蛟或沉或浮，行數(shù)十里，而處與之俱，經(jīng)三日三夜（處果殺蛟而返）?！保ā稌x書·周處列傳》）［20］1309故后世將周處斬蛟處命名為蛟川（荊溪之別稱，在今江蘇省宜興市南），陸璣《晉平西將軍孝侯周處碑》：“南瞻荊岳，崇峻極之巍峨；北睇蛟川，濬清流之澄澈?！蔽鲿x許旌陽據(jù)說有斬蛟寶劍，明朝郭子章《劍記》云：“西晉寮有旌陽令許遜者，得道于豫章山，江中有蛟為患，旌陽沒水投劍斬之（視其銘，一有許旌陽字，一有萬仞字）?！钡浼涊d東晉猛將鄧遐斬蛟除害英勇事跡，“沔水隈潭極深，先有蛟為害。鄧遐為襄陽太守，拔劍入水，蛟繞其足，遐自揮劍，截蛟數(shù)段，流血丹水，勇冠當時。于是后遂無蛟患。”（南朝盛弘之《荊州記》）［21］101該地名曰“斬蛟渚”，亦謂之“斬蛟津”。因鱷魚危害極大，導(dǎo)致人怨天怒，村野甚至相傳天神特意向朱元璋傳授如何剿殺鱷魚、消除鱷患鱷災(zāi)之秘方，明朝田藝蘅《留青日札·晏公廟》：“太祖渡江取張士誠，舟將覆，紅袍救上，且指之以舟者。問何神，曰晏公也。后豬婆龍攻崩江岸，神復(fù)化為老漁翁，示以殺鼉之法。問何人，又曰晏姓也。太祖感之，遂封為神霄玉府都督大元帥。仍命有司祀之，今江海著靈甚顯?！保?2］301西南地區(qū)廣泛流傳降伏蛟龍（鱷）、制服水怪的二郎斬蛟動人事跡，紀大奎《顯英宮創(chuàng)建大殿東樓碑記》：“天下之神，有可考而知者，有不可考而定者。如我川主顯英王之事跡，則可考而知之；姓名，則不可考而定者也。何言之。王號大安，李姓冰名，秦孝王時為蜀守。鑿離堆，鑄鐵牛，破浪除妖，隨顯屠龍之手，含沙射影，特彰斗牛之秀。儲仙洞，威全川，其子二郎，靈跡數(shù)現(xiàn)，厥功亦偉。宋徽宗封為清源妙道真君，父子崇祀灌口，此一說也。隋青城人趙昱，與道士李旺游，屢征不起，后煬帝辟為嘉州守。時有蛟患，神披發(fā)仗劍，入水斬蛟。奮波而出，江水為赤?！保?3］409甘肅隴東黃土高坡董志塬上的寧縣及其周邊地區(qū)流傳狄仁杰騎神牛力斬九蛟龍的神話傳說，九龍河附近和周圍至今還保留著九縱坡、九縱坡牛蹄窩、爛牛溝等地名，是其歷史遺跡見證；福建莆田荔城區(qū)有“吳公譚”是吳興斬蛟龍犧牲的地方，鱷血染紅的溪水叫“赤溪”；湖南省永州市江永縣有“斬蛟橋”（該橋以銅板鋪底，傳說能斬蛟龍，用以辟邪而得名）；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固原市彭陽縣有“斬蛟頭水庫”（水庫位于斬蛟頭故得名）。

“秋來滿船載明月，直鉤不釣閑黿鼉?！保ū彼侮懨衫稀陡肮贂x陵別端禪師》）鱷魚體壯力健，且潛伏水穴，赤手空拳很難輕易制服?！镑{魚其身土黃色，有四足，修尾，其形如鼉。而舉止疾，口森鋸齒，往往害人。南中鹿多，最懼此物，鹿走崖岸之上，群鱷嗥叫其下，鹿必怖懼落崖，多為鱷魚所得，亦物之相懾伏也?！保ㄌ苿⑩稁X表錄異》）［11］2416人們集思廣益，利用鱷魚貪婪本性發(fā)明釣鱷新招，《夢溪筆談卷二十一·鱷魚》“：土人設(shè)鉤于大豕之身，筏而流之水中，鱷尾而食之則為所斃?！彼未悤叮ㄥ\繡）萬花谷》亦載：“王齊直知潮州，釣得一鱷魚，其大如船，畫以為圖。其形如鼉，喙長牛身，牙如鋸齒，尾如鉤極利。遇鹿豕，即以尾戟而食之。生卵甚多，或為魚鱉，其為鱷不過一二?！保?4］388古人懸掛犬肉誘餌鉤釣鱷魚，防止鱷群于江岸鉆窟營穴導(dǎo)致堤岸崩潰，明嘉靖年間的《國獻家猷》云：“南都（即現(xiàn)在的南京市）上河地（指南京市西面的長江江岸），明初江岸常崩，蓋豬婆龍于此搜決（指搜求選擇）故也。以與國姓同音，嫁禍于黿，及下令捕黿盡而崩岸如故。有老漁曰：‘當炙犬為餌，以甕通其底，貫釣緡而下之，所獲皆鼉?！蠞O曰：‘鼉之大者食犬，即世之所謂豬婆龍也。’”［25］1274即使鱷吞餌上鉤，也須謹慎，《本草綱目·鱗一·鼉龍》：“（集解）藏器曰：鼉性嗜睡，恒嗜睡。力至猛，能攻江岸。人于穴中掘之，百人掘，須百人牽之；一人掘，亦一人牽之。不然，終不可出。時珍曰：鼉穴極深，漁人以篾纜系餌探之，候其吞鉤，徐徐引出。”［26］1278古人利用漁網(wǎng)、礦灰來網(wǎng)鱷藥鱷，清朝方濬師《蕉軒隨錄》卷四“驅(qū)鱷”條云：“伯益掌火烈出澤而焚之，但云禽獸逃匿耳。禹治水，掘地而注之海，但云驅(qū)蛇龍而放之菹耳。韓昌黎作《鱷魚文》，運其雷霆斧鉞之筆，而鱷魚竟徙。蓋浩然中存，足懾丑類?！兑住匪^‘信格豚魚’也。宋陳文惠（堯佐）判潮州，有張氏子隨其母濯于江，鱷魚尾而食之，母弗能救。堯佐命吏拏小舟操網(wǎng)捕鱷。鱷至暴，非網(wǎng)可得，及是竟弭首受網(wǎng)。因作文，肆諸市而烹之。明夏侍郎（原吉）時鱷魚復(fù)出，夏令漁舟五百只，各載礦灰，以擊鼓為令。聞鼓聲，漁人齊覆其舟，奔竄遠避。少頃如山崩龍戰(zhàn)，至暮寂然無聲，鱷魚種類，皆死于海濱。此二事，夏之殄除，容或有之，陳能使鱷魚俯首就網(wǎng)，恐未必然。自來為賢哲作傳，多附會其奇行異聞，以為不如此不足表其氣概。然而為益、禹所竊笑矣。”［27］935足以證明古人智慧無窮。

二、驅(qū)鱷逐鼉：萬物有靈視角下鱷之宗教巫覡儀軌觀照

“到海喧豗勢愈壯，約束蛟蜃驅(qū)鼉龜?！保纤卫盍髦t《送晁子西提刑赴召》）原始社會生產(chǎn)力低下，知識貧乏，人類無力與自然災(zāi)難抗爭，原始宗教尚未形成，人們還不能綜合各種現(xiàn)象加以抽象推理，誤認為動物、植物等宇宙萬物皆有精靈。鱷乃猛獸，很早就被人格化、神格化，古有“靈鼉”“鼉龍”“鼉仙”之辭，“賀靈鼉，賀靈鼉。幾年翠舞與珠歌?？吹饺招豹q未足，涌金門外涌金波?！保纤吸S公紹《瀟湘神》）古人觀察鱷魚產(chǎn)卵于陸地灘穴，《太平廣記鈔》卷七十“鱷魚”條云：“廣州人說，鱷魚能陸追牛馬，水中覆舟殺人，值網(wǎng)則不感觸，有如此畏慎。其一孕，生卵數(shù)百于陸地。及其成形，則有蛇，有龜，有鱉，有魚，有鼉，有為蛟者，凡十數(shù)類。及其被人捕取宰殺之，其靈能為雷電風雨，比殆神物龍類?！保?8］1112古人甚至相信鱷、鱉等動物能隨意互化，《國語·晉語九》“雀入于海為蛤，雉入于淮為蜃。黿鼉魚鱉，莫不能化，唯人不能。”［29］59《3說文·龍部》“：（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從肉，飛之形，童省聲。凡龍之屬皆從龍?！毙煦C曰“：象夗轉(zhuǎn)飛動之皃?！保?］245龍字先秦古文作“汗簡5.62”“四 1.12 汗”“海 1.1”［14］1167。有關(guān)龍的訓(xùn)詁可知其屬冬眠動物，與鱷魚非常相符，且均有穴居習性，龍變化無窮也源于人們對鱷的認知，甚至連龍能行云布雨亦源于鼉鳴致雨，“六月人家井無水，夜聞鼉聲人盡起。”（唐張籍《白鼉鳴》）鱷魚聽覺、視覺異常發(fā)達，對空氣濕潤變化感知遠超其他動物，故古人常聽鼉叫以占雨解厄，唐李賀《江樓曲》：“鼉吟浦口飛梅雨，竿頭酒旗換青苧。”王琦匯解：“《埤雅》：豚，將風則涌；鼉，欲雨則鳴。故里俗以豚讖風，以鼉讖雨?！侗静菥V目》：鼉龍，其聲如鼓，夜鳴應(yīng)更，謂之鼉鼓，又鼉更，俚人聽之以占雨?！弊阕C龍源于鱷，龍文化乃鱷文化之發(fā)展演繹結(jié)果?！拔粽哂硪趾樗煜缕?，周公兼夷狄、驅(qū)猛獸而百姓寧?！保ā睹献印る墓隆罚﹣児乓詠?，人類頻頻遭遇洪水猛獸，殷墟卜辭幾乎都是占卜疾病、預(yù)測吉兇的內(nèi)容，從而演繹出中華先民珍視自然、善待萬物、“和而不同”的上古哲學(xué)、生存智慧與解釋體系。日本著名漢學(xué)家白川靜通過闡析殷商甲金文古文字，判定商民相信自然神、祖靈降下禍，“不過表示禍事的文字幾乎都是用動物的形象來表記的。這可能體現(xiàn)出這樣一種觀念，即認為禍的原因在于某一咒靈。也就是說，可以認為其基礎(chǔ)就是萬物有靈論。”［30］241先民認為語言文字（尤其是圣賢高士為民請命、為天代言之名文鴻篇）具有神奇的魔力，相當于宗教符咒，可讓頑石點頭、饕餮低首、兇獸遠遁，《宋人軼事匯編》卷十九載：“楊叔賢，自強人也。為荊州牧。時虎傷人，楊就虎穴磨崖刻戒虎文，如驅(qū)鱷之類?！秉冇址Q，從它（它乃蛇之古字），意為鼉體長如蛇，且靈異非常，見《爾雅翼卷三十·鼉》：“生南海池澤，今江湖極多，即鼉也。形似守宮、陵鯉輩，而長一、二丈，背、尾俱有鱗甲，善攻岸，夜則鳴吼，舟人甚畏之。其老者多能為鬽。梁周興嗣常食其肉，后為鼉所噴，便為惡瘡?！保?1］234

“雷公電母踏煙霧，天吳海若驅(qū)鼉黿?！保纤侮愘s《游龍祠》）上古巫、醫(yī)同源，巫師往往集巫、醫(yī)、君與主祭諸多身份于一身，成為萬民膜拜的智慧象征與人間典范［32］34，國民相信他們有“入山則使猛獸不犯，涉水則令蛟龍（指鱷）不害”（東晉葛洪《抱樸子·微旨》）的能力。《說文·巫部》：“（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像人兩褎舞形，與工同意。古者巫咸初作巫。凡巫之屬皆從巫。古文巫。”［8］100巫咸乃人名，傳說為堯時人，西晉郭璞《巫咸山賦》序：“蓋巫咸者，實以鴻術(shù)為帝堯醫(yī)?！惫糯ト送吧现煳?，下知地理”博聞強識、才藝超群，是各項發(fā)明的創(chuàng)造者?！伴_懷溟海闊，百怪出蛟鼉?！保ū彼吸S庭堅《定交詩二首效鮑明遠體呈晁無咎》）鱷魚往往突然發(fā)起襲擊或者利用對方驚慌失措、亂作一團時坐收漁利，《淮南子·精神訓(xùn)》：“禹南省方，濟于江，黃龍負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禹熙笑而稱曰：‘吾受命于天，竭力而勞萬民。生，寄也；死，歸也。何足以滑和！’視龍猶蝘蜓，顏色不變。龍乃彌耳掉尾而逃。禹之視物亦細矣。”［33］109可見大禹治水時因疏浚九河對鱷習性頗為諳熟，故能視鱷為平常動物。文化學(xué)者博里亞·薩克斯精辟指出：“鱷魚仍能激發(fā)某種原始恐懼，但它們對我們來講并非完全陌生。人類很難讀懂大多數(shù)爬行動物的眼神，但有時卻能理解鱷魚。據(jù)希臘歷史學(xué)家希羅多德記載，有些地區(qū)的埃及人會宰殺食用鱷魚，而另一些地方的人則會將其視為神明。中國神話中自黃河而出的伏羲氏的龍形象雖然高度寫意難于辨識，但它仍具備類似鱷魚的牙齒與短腿?！保?4］272華夏人文始祖太昊伏羲氏之龍形象即以鱷為主，明朝朗瑛《七修類稿》卷四十三“事物類·鱷魚”條云：“正德間，蘇州白蓮橋漁人網(wǎng)得一物，黿頭鲇尾，四足如鴨，狀類小犬，眼甚赤，鱗甲悉具，時以為怪而放去，蘇人皆不識，都公紀之《譚纂》。予意小鱷也，蓋韓祠有陳堯佐所圖鱷形，但足不同，圖或后世翻刻有差，況《真臘風土記》亦云鱷類龍無角，蓋龍亦似犬也，鱷則《埤雅》《奉草》所未載，因具述于右?！饼垖禀{從鱷可謂共識。

“得君驅(qū)鱷手，不憂潮陽瘴?！保ū彼梧嚸C《再次韻謝之》）古代中國鱷魚遍布各地，四川省瀘州市古藺縣有地名叫鱷魚潭瀑布（相傳多年前該處石灘上棲息著兇猛的鱷魚）；廣東省惠州市惠城區(qū)的鱷湖得名于湖泊“深不見底，潛藏鱷魚”，珠海市斗門區(qū)有島盛產(chǎn)鱷魚，故名鱷魚島。鱷魚繁衍危及人畜安全，人們想方設(shè)法驅(qū)鱷趕鼉。為紀念韓愈驅(qū)鱷功績，廣東省潮州市湘橋區(qū)設(shè)有“祭鱷臺”（相傳韓愈曾于此處設(shè)壇祭鱷，撰有《鱷魚文》）?！缎绿茣ろn愈傳》：“初，愈至潮州，問民疾苦，皆日：‘惡溪有鱷魚，食民畜產(chǎn)且盡，民以是窮?！瘮?shù)日，愈自往視之。令其屬秦濟以一羊一豚投溪水?！保?5］3283韓愈為民除害，特撰《鱷魚文》而“祝之”勸離群鱷，“祝之夕，暴風震電起溪中，數(shù)日水盡涸，西徙六十里，自是潮無鱷魚患?！保?5］3284觀韓氏雄文，義正詞嚴，歷數(shù)“鱷魚睅然不安溪潭，據(jù)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35］3284種種罪惡，要求鱷魚限期離境：“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丑類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35］3284，他強調(diào)如果“鱷魚冥頑不靈”，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35］3284據(jù)說韓愈祭鱷驅(qū)鱷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韓江沒有出現(xiàn)鱷患。事實上一篇《祭鱷魚文》難以根治潮州鱷魚禍患，但韓愈驅(qū)鱷言行卻表達出了大眾的心聲。歷代文人對此事真?zhèn)巫h論紛紛，韓愈寫文驅(qū)鱷實則與唐朝盛行的神物崇拜有關(guān)，“對神物崇拜的態(tài)度足以證明：韓愈作《祭鱷魚文》并非迷信，而是在當時整個社會神物崇拜背景下的一種必然選擇?！保?6］53有學(xué)者強調(diào)“韓愈祭鱷，并未真正把鱷魚趕出韓江流域，之后潮州還有鱷魚的記載?！保?7］165觀唐史群書，潮州鱷難頻頻，說明當?shù)厝祟惢顒蛹觿?，已深入鱷魚棲居水域，激發(fā)了人、鱷沖突；鱷魚向人主動發(fā)起攻擊，說明其食物鏈受到空前影響（可吞噬食物大幅銳減）；暴雨過后堤崩壩潰、溪水枯竭，“竭澤而漁，則蛟龍（鱷）不處其淵。”（《孔子家語·困誓第二十二》）［38］132導(dǎo)致鱷魚賴以存身的豐富水源不再，故鱷群被迫長途遷徙。

三、崇鱷尚龍：中華大一統(tǒng)視野下鱷之民族共同體解密

“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史記·李斯列傳》）鱷因其形體獨特很早就被人類關(guān)注，西方學(xué)者強調(diào)“所有的爬行動物中，鱷魚是代表貪食、殺傷的象征符號中最典型的一個，是因果報應(yīng)的執(zhí)行者，生與死、水與大地的主人。一提起鱷魚，許多人都會頓生一種敬畏感，將它看作說教和道義的象征。西方傳統(tǒng)中有時認為鱷魚是惡龍的一種。但在亞洲的許多地區(qū)，包括中國，鱷魚具有水和大地有關(guān)的正面含義，同時也是鼓和音樂的創(chuàng)始人?！保?9］53盡管鱷魚捕殺牲畜甚至傷害人，然而其皮質(zhì)堅韌，可制成響聲渾厚的樂鼓，《詩經(jīng)·大雅·靈臺》：“鼉鼓逢逢?！标懎^疏：“（鼉）其皮堅，可以冒鼓也。”《初刻拍寄驚奇》卷一：“內(nèi)有一種是鼉龍，其皮可以鞔鼓，聲聞百里，所以謂之鼉鼓?！摈{魚生命力超強，它生活于污濁的沼澤地，經(jīng)常打斗弄得遍體鱗傷卻迅速復(fù)原讓人們驚嘆不已。科學(xué)家經(jīng)過試驗發(fā)現(xiàn)：鱷魚體內(nèi)具有獨特而顯著的生理活性物質(zhì)，可以殺死當前抗生素無法殺滅的致病細菌?？茖W(xué)家還發(fā)現(xiàn)鱷魚血液中的蛋白質(zhì)是艾滋病病毒的克星，換言之這些遠古物種擁有能對付人類最可怕疾病的關(guān)鍵武器［40］43。令人驚奇的是，最新研究發(fā)現(xiàn)，短吻鱷等鱷類動物具有出人意料的爬樹能力，可攀爬高達5米樹枝，從而獲得更佳視野、觀察周圍動靜［41］10。鱷魚爬行速度敏捷，《說文》亦有載錄，如螭（鱷）同，《篆隸萬象名義·夕部》：“，螭，無角龍?！斌す胖更S色無角龍，與鱷魚身呈土黃色相吻合，即屬鱷類，《說文·蟲部》：“螭，若龍而黃，北方謂之地螻。從蟲，離聲?；蛟茻o角曰螭?！保?］281螭為形聲兼會意字，離（chī）表音，亦表義，《說文·禸部》：“離，山神，獸也。從禽頭，從厹從屮。歐陽喬說：離，猛獸也?！保?］308鱷魚具有喜潛伏，神出鬼沒的秉性，《說文解字注》：“《南都賦》曰：‘憚夔龍怖蛟螭。’李注引《說文》‘蛟螭若龍而黃’。左思《蜀都賦》：‘或藏蛟螭?！瘎⒆⒃疲骸泽?，水神也。一曰雌龍。一曰龍子?！埔嘀^蛟螭為一物?！保?］670鱷魚堪稱爬行類適應(yīng)力強、進化最為成功的超級物種，上古氏族部落紛紛頂禮膜拜，且奉為族徽圖騰。

“汾湖簫管驚神鱷，海島旌旗殉野鷗。”（寧調(diào)元《秋興，三疊前韻》）與鱷魚被公認為冷血、殘暴迥異的是，古人認為鱷魚能明辨是非、區(qū)分善惡，屬公正無私的神獸靈獸，古代甚至用它來判斷犯人是否有罪，晉干寶的《搜神記》卷二“扶南王”條云：“（扶南王范尋）又養(yǎng)鱷魚十頭，若犯罪者投與鱷魚，不噬，乃赦之。無罪者皆不噬，故有鱷魚池?！保?2］34利用鱷魚作獸判神判，表明人們相信其是剛直不阿的，犯人沒有被吃掉證明他確屬無辜，鱷魚在此扮演了正義神、守護神等執(zhí)法者角色，《太平廣記》卷四六四“骨雷”條引唐代鄭常《洽聞錄》亦曰：“扶南國出鱷魚，大者二三丈，四足，似守宮狀，常生吞人。扶南王令人捕此魚，置于中，以罪人投之。若合死，鱷魚乃食之；無罪者，嗅而不食。”［43］2251動物學(xué)家、鱷魚飼養(yǎng)者發(fā)現(xiàn)鱷魚是一種非常聰明且懂得知恩圖報的動物。據(jù)報道，扎伊爾尼阿里河有一個叫盧巴蘇庫的漁民，救了一條幼小的鱷魚，取叫“恩加納”，這條鱷魚長大后不但幫助主人捕魚，且能拉船成為尼阿里河上的“最牛擺渡工”［44］44，導(dǎo)致諸多游客慕名而來，成為人與動物和諧共處的佳話。最有名的鱷魚首推非洲沃爾特河上游布基納法索中部薩布湖中的公鱷（當?shù)厝俗鸱Q“老大爺”，據(jù)說近百年來這條鱷魚曾經(jīng)保佑該鎮(zhèn)免遭各種災(zāi)難）和美國北卡羅來納州昵稱“老大娘”的母鱷，它們從沒有傷害過人類的記錄，且與人為善，以致美國知名女博士伊迪絲學(xué)術(shù)報告中鄭重聲稱：“我們在‘老大爺’和‘老大娘’這兩條當今世界最神奇最富人性的鱷魚身上，可以預(yù)見將來的地球，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人與猛獸如同朋友一樣共同生活的伊甸園。”［45］253“鼉梁”源于相傳周穆王伐楚渡江時利用鱷做橋梁，表明先民知曉鱷魚習性故能嫻熟駕馭，《竹書紀年》卷下：“穆王三十七年，伐楚，大起九師，東至于九江，叱黿鼉以為梁?！?/p>

“畫鼓發(fā)船馴巨鱷，青衿擁座聽春蠶?！保麝懭荨端蛷埰蟀恐畯V東提學(xué)》）上古崇鱷馴鱷歷史悠久，如上古舜時御龍氏、豢龍氏喂養(yǎng)的其實是鱷魚，而鱷魚因體壯力健，能馱人負物，經(jīng)馴服后可供人坐騎，如“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兩龍回?！保ā渡胶＝?jīng)·海外西經(jīng)》）“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回?！保ā渡胶＝?jīng)·海外南經(jīng)》）“（從極之淵，深三百仞）冰夷人面，乘兩龍?！保ā渡胶＝?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大樂之野，夏后啟于此舞九代，乘兩龍回?！保ā渡胶＝?jīng)·海外西經(jīng)》）“乘兩龍”實即“騎兩鱷”，說明先民馴鱷騎鱷的風俗。何新認為，皇帝以“真龍?zhí)熳印弊跃樱匆札垶閳D騰）的事實來看，古代帝王稱“孤”道“寡”這種奇特稱謂的來源是以鱷魚自況，出自對作為圖騰的鱷魚崇拜之遺風［46］40。龍作為“具有強大衍生能力的表意構(gòu)件”［47］4演繹躍升為中華民族的標志性符號，其在《說文》內(nèi)單獨立部轄詞集中體現(xiàn)著鱷魚文化的拓展延伸。換言之，鱷魚從未遠離人的視野，以鱷為原型的龍并非虛構(gòu)，而是經(jīng)過無數(shù)仁人志士艱辛努力最終凝固為“中華文明最具代表性、典型性、民族性的語言符號、概念范疇與文化因子?！保?8］55廣西壯族崇拜鱷魚，壯語將鱷魚稱為“圖額”，認為它乃下界龍王，能呼風喚雨，變化無窮。兇殘的鱷魚給古代壯族人的漁業(yè)捕撈影響極大，且在水中傾覆船只，吞噬漁人，壯族人出于恐懼被迫崇拜和祭祀鱷魚，清代陸祚蕃《粵西偶記》：“鬼魚似鱷，壯人仇殺取此魚祀鬼，與人食之輒死，覺之請蠻人咒之立蘇?！保?9］149水邊棲居的壯族人的文身仍是鱷魚圖案。滇文化亦有鱷魚崇拜文化殘留，如銅柱上刻有鱷魚形象，萬家壩型銅鼓上繪有鱷魚圖案，該現(xiàn)象在百濮、百越文化中常見［50］236。楚與三苗文化亦存在承繼關(guān)系，楚國史書名為《梼杌》，“梼杌（古代傳說中的惡獸）”在三苗后裔苗族語言中即為鱷。古時荊楚、南越一帶流行“斷發(fā)文身（身刺花紋，截短頭發(fā)）”風俗，百姓以為可避水中蛟龍（鱷）的傷害，《淮南子·原道訓(xùn)》：“九嶷之南，陸事寡而水事眾，于是人民斷發(fā)文身，以象麟蟲（鱗蟲即鱷魚）?！睎|漢高誘注：“文身刻畫其體，納默其中，為蛟龍之狀以入水，蛟龍不能害也。”鱷魚作為天地強者、自然智者與人間仁者成為上古諸多部落公認的圖騰，促進了各民族的身份認同與大一統(tǒng)意識，“大一統(tǒng)乃古代中國自西周以來立國興邦的基本觀念、核心思想、政治主流”［51］52，鱷魚顯然對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史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

地名如鄂州、鄂城、鄂谷、鄂山、鄂水等與地理環(huán)境、人文知識密切相關(guān)，“是人類社會特有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是對地理實體進行認知化、指稱化、符號化的語言結(jié)果，深刻隱喻著地與人、事及物的各種關(guān)系，是國內(nèi)外各民族研判地方認同、民族歸屬、精神寄寓的重要依據(jù)與文化觀念，對回答‘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將到哪里去’（古希臘柏拉圖語）古老哲學(xué)命題具有認知溯源的導(dǎo)向功能?！保?2］64鄂為湖北省簡稱，古指江夏縣，《說文·邑部》：“（鄂），江夏縣。從邑，聲?！保?］13《4說文解字注》：“江夏縣，今湖北武昌府武昌縣縣西南二里故鄂城是也。江夏有鄂縣。故南陽之縣曰西鄂。顧氏祖禹曰：《史記》熊渠當周夷王時興兵伐庸楊粵至于鄂，又封中子紅為鄂王。孔氏以為南陽之鄂誤矣，時楚兵未能逾漢而北也?！保?］293鄂屬形聲兼會意字，同鱷。（同咢）作聲符，聲中有義，取“（鱷發(fā)聲吼鳴）喧嘩（使人驚愕）”義。湖北號稱千湖之省，遠古時期是一片沼澤洼地，非常適合鱷魚生息，而商代至西周有一群人在此捕鱷為業(yè)，不斷繁衍昌盛，并以鱷命名其氏族，后易鱷為鄂，建立起鄂都、鄂國。據(jù)考古資料記載，早至4000年前，山西省西南部黃河流域和汾河流域之間的鄉(xiāng)寧縣一代，盛產(chǎn)“汾河鱷”（臨近的翼城縣曾出土很多鱷魚化石），相鄰的襄汾縣陶寺遺址出土了鱷魚皮制作的鼉鼓。鄉(xiāng)寧縣黃帝二十五子中的姞姓子孫即為以捕鱷為生的古鄂氏族，并建立了古鄂國。唐代李泰《括地志》云：“昌寧縣有鄂山?！薄端?jīng)注》：“河水南至鄂谷，東北窮澗水，源所導(dǎo)也，西南流注入河。”《讀史方輿紀要》亦曰：“鄂水出（鄉(xiāng)寧）縣東五十里之宋家溝，西流入黃河?！焙笙耐醭ⅲ挠矸鈭蛑笠釣樘坪?，以鄂氏族都城為國都，《史記》索隱：“唐本堯后，封在夏墟，而都于鄂。鄂，在今大夏是也?！倍跏献孱I(lǐng)地與都城被占用后，不斷東移南遷，勢力逐漸壯大，至商紂王時已躍升為輔國大臣，且位列三公，“以西伯昌、九侯、鄂侯為三公?！保ā妒酚洝ひ蟊炯o》）鄂侯被誅后，其氏族遷徙到鄂州（今武昌）等地，繁衍至今，這些古地名可謂“古鄂氏族、鄂國真實存在的可靠證據(jù)?！保?3］254鱷作為一個強大物種，古時曾經(jīng)橫跨黃河、長江兩大流域，是黃河文明、長江文明“上古先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左傳·宣公十二年》）民族秘史的見證者、同盟者、書寫者。”［54］1《說文》含鱷字詞演變史堪稱一部中華民族大一統(tǒng)的創(chuàng)業(yè)史、融合史與進取史，深刻揭示炎黃子孫習焉不察、一以貫之的民族秘史、文明旅程。

“濤波何處試蛟鱷，到白頭猶守溪山?！保ū彼蚊琛栋斯?jié)長歡·送孫守公素》）綜上所述，鱷魚作為一種兩棲動物，已成為極具研判生態(tài)平衡指標的明星動物，先民歷經(jīng)“虎豹在山，黿鼉在水，各有所托。”（《后漢書·宋均傳》）的生態(tài)思想到斬蛟屠鱷、驅(qū)鱷逐鼉至崇鱷尚龍的循環(huán)歷程，不斷驗證著“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國語·鄭語》）上古哲學(xué)的正確性、先進性、前瞻性。以揚子鱷為例，隨著氣候變冷、環(huán)境破壞、濫捕濫殺，鱷魚已退縮至江淮一隅，而野生揚子鱷瀕臨滅絕，引起國家有關(guān)部門重視。1980年在安徽省成立揚子鱷自然保護區(qū)，并進行人工養(yǎng)殖，使揚子鱷重獲生機。以《說文》為代表的含鱷字詞作為語料史料彰顯了中華先民認知鱷魚、體悟生靈、和諧共存的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