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合
(洛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洛陽 471934)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的合作化運動,為了解決抗美援朝、大煉鋼鐵、三面紅旗等戰(zhàn)爭和大規(guī)模生產造成的勞動力短缺的問題,動員婦女加入到轟轟烈烈的生產勞動的大軍中來。自上而下的“動員—響應”模式對千百年來積淀形成的鄉(xiāng)村文化倫理觀念的沖擊也不會取得立竿見影的效果,尤其是約定俗成的不成文法已內化為女性生活和行為方式的指南,在潛意識中會左右女性的思維模式和價值判斷標準。在固有的人際觀念和生產關系并沒有發(fā)生根本變革的情況之下,單純靠生活環(huán)境變革造成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是收效甚微的。因此,國家必須“借助政策和行政力量,從合作化開始形成并完善一套以生產隊為基礎的行政組織系統(tǒng),強化大眾傳播媒介的影響,造成輿論壓力,形成鼓勵婦女參加社會勞動的風尚”[1]。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念和先進的文化理念可以借助行政力量和輿論宣傳,改塑農村婦女的勞動態(tài)度,但改塑的效果能否得到鞏固和保持需要一整套的制度和措施來保障。同工同酬蘊含的男女平等意識,在傳統(tǒng)的妻子是丈夫的附屬品和私有財產的倫理觀念濃厚的鄉(xiāng)村是很難貫徹實施的;女性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聰明才智的充分發(fā)揮理應得到社會的人格尊重的現代文化觀念,也很難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鄉(xiāng)村文化中找到生根發(fā)芽的土壤;頂天立地的鐵姑娘形象的榜樣示范,在考驗女性生理承受能力的極限的同時,對于男性以陰柔為美的倫理觀念的改變效果也是存在疑問的。反映在十七年的當代農村題材小說中,敘事者以女性作為倫理觀念的載體,表現在勞動的過程中獲得解放的自豪感和自信心的時候,實際上采取了敞亮與遮蔽的敘事策略,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做了有意的迎合。在傳統(tǒng)分工意識的破除、女性主體地位的確立、家庭倫理觀念的變革等方面進行濃墨重彩的鋪排和渲染,目的就是為了讓新中國的農村婦女破除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迷信和他信意識,在私人空間和公共場所的生產和生活中,都要牢固樹立主人公的自信和自強觀念。
傳統(tǒng)的男女分工是由一家一戶的小農耕作模式和女性的生理狀況所決定的,內外有別的判斷標準就將女性拘囿于家庭的“狹的籠”中,安心做傳宗接代的工具和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作為一種無形的價值觀念對人們的思想和行為的束縛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女性在濃郁的男權文化氛圍中,不自覺地以男性的審美和利益訴求內化為自覺遵守的標準的時候更是如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合作化運動就是要以新的文化觀念和倫理標準要求女性從家庭走向田野,從“天天圍著鍋臺轉”的逼仄的私人空間進入集體勞動的廣闊的公共空間中施展自己的才華和智慧,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依附意識中解放出來,成為具有自我意識、平等觀念和開拓精神的農業(yè)社的新社員。這樣,“新主體將家門內外的兩個世界結構在其統(tǒng)一的生活方式之內,而家門內外的兩個世界的打通,同時也意味著傳統(tǒng)現代,個人集體,私人公共時空的有機關聯?!盵2]39勞動作為女性靠自己勤勞的雙手和機智養(yǎng)活自己的最重要途徑,對女性的價值觀念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家庭的瑣碎勞動被先天判定為意義和價值都非常渺小的倫理觀念,終于被新的制度和法律保障所打破,離家出走的女性不是墮落為男人的玩偶就是回歸傳統(tǒng)家庭的二元選擇的模式,已被參加合作社的勞動所代替,這對女性的解放和獨立自主人格的養(yǎng)成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不過,理論與實踐、理想與現實、現代與傳統(tǒng)之間的巨大差距也意味著傳統(tǒng)分工意識的徹底打破是一個比較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不是簡單地進行輿論宣傳和先進理念的灌輸就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是需要靠實際的易于操作的制度和措施來保障女性參加勞動的積極性不被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挫傷。當代農村題材小說作為對社會生活的鏡像式的反映,對婦女參加農業(yè)社勞動后發(fā)生的與男社員之間的矛盾沖突做了淋漓盡致的刻畫和描摹,對婦女勞動帶來的倫理觀念的嬗變留下了可供思考的敘事空間。
“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普世價值觀念的形成與領袖的輿論倡導和現實的緊迫任務有密切的關系,但在十七年的合作化運動中首先看重的是女性的比較廉價的勞動力資源,從普世的文化理念到比較狹窄的勞動力資源的內涵特質和功能所指的變化都深深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勞動力資源極端匱乏的現實境遇決定了要盡可能多地動員婦女主動參加社會主義的農村建設。農民務實的精神和物質話語的激勵機制是要比單純的輿論宣傳更富有動員效力的,所以在當代農村題材小說中,對婦女要求同工同酬的物質話語在“脫物質化”的精神和“去私化”的政治倫理觀念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中游離出來,在敘事的癥候和裂縫中為自己找到了合法言說的空間,其中的倫理意味特別值得咀嚼。當然,同工同酬所包含的男女平等意識是合作化運動中遇到的難以解決但又必須解決的難題,當代農村題材小說的敘事者也在情節(jié)的鋪排和場面的渲染中對兩種倫理觀念的交鋒進行了精致的刻畫。
對于婦女參加勞動后要求以男勞力的標準計量女性的付出與報酬,原則上是沒有問題的,它所體現的公平公正,有男女平等的憲法和其他法律提供的強有力的保障為前提條件和基礎。但它觸犯的是祖祖輩輩約定俗成的不成文法對女性的分工職責的區(qū)分和要求,這樣的先入為主的倫理觀念是與小亞細亞的耕作模式形成的閉關鎖國的封閉狀態(tài)相適應的,一旦耕作模式和生產關系發(fā)生了重要的轉變,無形的文化觀念和倫理道德就會落入尷尬的境地之中,不同的倫理價值觀念的沖突就成為小說表現人物的思想境界高低的一個重要參照點。十七年的當代農村題材小說也是把傳統(tǒng)分工意識的打破作為建構小說情節(jié)結構的核心來謀篇布局的,西戎的《糾紛》中男女社員圍繞評工分發(fā)生的糾紛,表面上看起來是由于男女同工不同酬,違反了社章的明文規(guī)定,實際上有規(guī)定卻不遵照執(zhí)行的背后卻體現出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男權文化意識。在以張老五為首的男社員看來,作為女性就應該天經地義地待在家中為男人操持家務,所以他們對女隊長李秀英帶領女社員在烈日的暴曬下打整棉花的行為很不以為然,對她們干活按照質量的標準,與男社員一樣的評分要求感到自尊心受到侮辱和傷害,在他的心目中的娘們是不能和男社員相比的。最后在李秀英的再三追逼下理屈詞窮無言答對,只好用“你們有本事尿得高些”的露骨譏諷為自己壯膽的行為,卻無形中暴露出他對女性的本領存在的先天歧視心理。張老五后來的思想意識和情感心理的轉變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社長賈松茂的政治權威話語對婦女上個月割麥、打場、鋤苗子、給莊稼治蟲、壓了幾千斤綠肥、挖了三條水渠等功績的肯定,意味著女性的分工勞作得到了上級部門的認可,自己作為普通的社員在政治話語權和事實的雙重壓力下,只能放棄自己固有的倫理觀念和評價標準。二是擔心如果固執(zhí)己見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檢討輕視婦女的封建思想,尤其是當著全社婦女的面檢討思想,對他的自尊和面子造成的傷害讓他望而卻步。這種無形的壓力是促使他即使是口服心不服,也要放棄看不起婦女的男權意識的最根本的因素,因為“群體壓力與權威命令不同,它不是由上而下明文規(guī)定的。也不強制個體改變自己的行為,而是通過多數人一致的意見,形成壓力去影響個人的行為”[3]197。所以如此固守傳統(tǒng)的分工模式的他,也只好同意妻子到地里打整棉花掙工分的要求。對妻子“今黑夜怎么不到大會上去說說”的質問,只是干瞪眼無話可說的表現,凸顯了群體的壓力對個體的行為方式和價值觀念的潛移默化的改塑。當然,對女性的歧視心理和固有的文化價值觀念的約定俗成造就的男權意識,必然地存在于比較落后的男性社員身上,整個男權社會的文化和文明對女性的本質內涵和生存地位的界定,也會在代代相傳的過程中潛隱在所有男性的他者視角為標準的打量和評定之中,當代農村題材小說對積極分子的內心深處存在的文化意識對女性的分工歧視卻更引人深思。在楊干華的《我的妻子》中對原來的隊長“我”的心理和行為的自曝其短,也是對工分造成的女性勞動積極性的消極影響的形象展示。由于敘事者“我”的大男子漢主義的思想觀念作祟,所以生產隊的勞動定額就按照男人每天十分、婦女七分的記工方式執(zhí)行,這嚴重影響到春耕生產的進度。后來,在妻子選為生產隊長之后,按照同工同酬的公平方式制定定額方案就使得棘手的問題迎刃而解。小說雖然以“我”的態(tài)度和觀念的轉變的大團圓結局,表現傳統(tǒng)的落后文化意識已失去了用武之地,但對眾多的男社員對“我”的擁護和“我”對男社員的偏愛的描述,還是不經意之間暴露了傳統(tǒng)文化的巨大惰性。
傳統(tǒng)的分工意識在十七年的特定歷史與文化語境中如此迅速的破除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經濟效益合謀的結果,這一點從女性在源遠流長的封建倫理道德的熏陶下形成的安于內化和異化的處境就一目了然。在母權制被推翻的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中,女性閉鎖于家中所從事的相夫教子、洗衣做飯、端茶倒水、掃地除塵等瑣碎的工作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從家庭的總體收入來說,女性的貢獻幾乎為零的狀態(tài)也注定了傳統(tǒng)文化把女性限定為附屬男性的“第二性”的位置,“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的依附地位和三從四德的文化規(guī)訓,已將中國女性置于做奴隸而不自知的麻木混沌狀態(tài),所以“依自不依他”的啟蒙文化的缺失很難將沉睡在鐵屋子中的女性喚醒。十七年的合作化運動,之所以以摧枯拉朽之勢將固若金湯的封建倫理道德和束縛女性的沉重的枷鎖統(tǒng)統(tǒng)打碎,首先是強大的主流文化價值觀念保證婦女在政治和文化地位上享受男女平等的權利,列寧《在全俄女工第一次代表大會上的演說》中曾說過,“沒有廣大勞動婦女的積極參加,社會主義革命是不可能的”“從一切解放的經驗來看,革命的成敗取決于婦女解放運動的進程”[4]。社會主義革命建設需要從傳統(tǒng)的父權、夫權、族權和神權中解放女性,在革命的洪流中挖掘婦女的勞動潛能和創(chuàng)造智慧,尤其是在合作化運動的高潮中出現的大規(guī)模生產與勞動力短缺的矛盾日趨緊張尖銳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因此,鼓勵女性走出家門積極參加農業(yè)社的勞動生產就上升到國家政策的高度,當時人民的領袖毛澤東就多次強調婦女下地勞動的重要的價值意義,他說:“中國的婦女是一種偉大的人力資源。必須挖掘這種資源,為了建設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而奮斗?!盵5]97領袖固然更多地是從國家經濟建設的層面,高屋建瓴地指出婦女的勞動功能和工具價值,但財富的創(chuàng)造帶來的經濟地位的提高對政治身份的鞏固也起了關鍵作用。
政治身份地位的提高和法律政策的保障,只是十七年合作化運動中的婦女參加勞動的外在因素,真正讓女性打破傳統(tǒng)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陳規(guī)陋習走向田野的關鍵內因,還是婦女切身感受到的經濟利益的激勵機制。盡管在傳統(tǒng)的耕作模式熏染下形成的小家庭的分工理念,不會在短暫時間內就消除干凈,但身處家庭的逼仄空間中受到的壓制和委屈,決定了女性要通過勞動創(chuàng)造的財富證明自己人生價值的決心,尤其是分工后掙得的工分記錄在自己的名下獲得的經濟權和話語權,也堅定了婦女在勞動中大顯身手的信心。正如《三里灣》里的青年積極分子菊英所說:“咱們村自從有了互助組以后,青年婦女們凡是干得了地里活的人,誰還愿意去織那連飯錢也干不出來的小織布機呢?”[6]由此可見,參加集體生產之后的婦女以勞動的工分為參照系,發(fā)現了拘囿于男耕女織的傳統(tǒng)模式中的勞動力是多么廉價。因此,經濟效益作為“他者”的標桿對女性的生活和生產方式的變革所起的刺激作用是巨大的,使她們明白了在家庭中單位時間創(chuàng)造的勞動價值不被認可而遭歧視的真正原因。所以小說《李滿發(fā)夫婦》中的妻子只有參加農業(yè)社的勞動、依靠自己勤勞的雙手為家庭帶來物質財富的時候,才用無可辯駁的事實讓丈夫認識到自己的價值,夫妻之間因經濟關系產生的情感裂痕也悄然愈合。西戎的《賴大嫂》中的家庭副業(yè)組長立柱媽在生產隊的統(tǒng)一部署下,率先養(yǎng)的三百多斤的肥豬之所以成為轟動全村婦女的重要新聞,是因為她用領的賣豬款買了讓婦女們嘖嘖驚嘆的好東西:洋磁洗臉盆、紅絨衣、花格格燈芯絨、印花頭巾等。自由支配所掙得的款項帶來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以及無形中產生的廣告效應都會對婦女的勞動觀念產生深遠的影響,鮮活的事實富有雄辯地教育了像只為自己打算的賴大嫂之類的婦女,敘事者讓所有的婦女全身心地投入到合作化事業(yè)中來的倫理教化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在這些小說中,敘事者通過鮮活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教育左右搖擺的婦女要堅定立場,毫不動搖地按照合作化運動的方針政策的要求,加入集體勞動的大家庭的動員效果是顯而易見的,眾多婦女勇敢地邁出了男性統(tǒng)治的狹小的家庭空間就是最有力的明證。但在具體表述的過程中,用婦女的勞動積極性來掩飾物質利益的訴求的教化目的,也留下了敘事的裂縫和癥候。其實,在十七年的合作化運動中,婦女走出家門參加勞動的思想境界,并沒有達到輿論宣傳的“舍小家顧大家”的無私高尚的層次,小農意識和合作化政策的搖擺性也對婦女的勞動熱情造成了一定的傷害和影響。尤其是用物質話語的激勵機制達到“去物質化”的倫理目標出現的手段與效果的悖反現象,是敘事者絞盡腦汁需要解決的一個敘事難題,也包括在勞動的過程中體現的婦女解放的烏托邦敘事,如何能達到以理服人自圓其說的目的。因此,在敘事的過程中關鍵是要把握婦女下地勞動的潛在動力的“度”的問題,而這個“度”在理論的客觀明晰性與實踐的主觀模糊性之間的永恒矛盾,為小說的情節(jié)沖突埋下了伏筆。在當代農村題材小說中出現如此多的圍繞婦女工分的糾紛問題就是明證,比如在《鍛煉鍛煉》《糾紛》等小說中重點描繪的婦女不出工帶來的農活無法按照季節(jié)的交替完成農時的任務,而靠天吃飯的耕作模式意味著自然節(jié)氣對農作物生長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必須調動婦女勞動的積極性來應對勞動力匱乏的現實需求。定額的高低帶來的工分不公正的問題在小說中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婦女都不愿意出工的無聲抗議就是定額太低、男女同工不同酬的鮮明表征,定額高了讓“小腿疼”“吃不飽”“賴大嫂”之流的自私鬼揩集體的油,也違背公平和公正的原則。當代農村題材小說在表現婦女參加勞動的復雜動機的同時,也為在特定的年代里打破傳統(tǒng)的分工模式留下了真實的面影。
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和男權文化對女性的規(guī)訓和懲罰,形成了中國婦女的溫順依從、逆來順受、自卑謙恭的性格特征,男人是一家之主的文化理念也就由最初的蠻橫霸道變成了天經地義的輿論信條。習慣成自然的不成文法在宗法文化的熏染下,也就成為女性自我規(guī)訓和遵守的規(guī)則,這無形中掩飾和遮蔽了女性與生俱來的主體性和本體性特征。對于男權文化對女性的歧視和主體性的去勢,如果采取譜系學和發(fā)生學的方式追根溯源不難發(fā)現,所有強加于女性的虛假的本體特征,都是男性一廂情愿地按照自己的利益訴求和審美觀念模塑扭曲的結果。所以法國著名的女權主義者波伏瓦曾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任何生理的、心理的、經濟的命運都界定不了女人在社會內部具有的形象,是整個文明設計出這種介于男性和被去勢者之間的,被稱為女性的中介產物。”[7]女性后天形成的順從型的性格特征和賢妻良母的典型形象都是男權文化物化和異化的結果,都不是女性先天具有的本質特征和本真面目。主體地位的喪失、經濟來源的匱乏和生活空間的逼仄是造成傳統(tǒng)女性依附性格和人格的重要因素,而十七年合作化運動帶來的從鍋臺到田地的空間的改變,以及勞動產生的經濟權的保障作用都為女性主體性的獲得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尤其是1949年后男女平等的憲法條文的明確規(guī)定和“女人能頂半邊天”的輿論宣傳,讓中國的女性揚眉吐氣,倍感驕傲和自豪。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的作者按照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有意地凸顯女性的自信樂觀的文化心態(tài)和獨立自主的價值觀念,“在這些人物身上集中地融入了社會主義文化所應有的理想和精神價值的特質,他們作為被著重描述的‘社會主義新人’,一改被人同情的弱者、愚昧落后的國民形象,以其理想性與象征性,成為對未來強有力的昭示?!盵8]可以說,勞動作為女性走向解放和自立的媒介,對她們的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念的改塑起了關鍵作用。合作化運動中的女積極分子、女干部和女勞模的層出不窮,就是她們的主體性得以充分挖掘和展示的典型表征。敘事者根據現實生活的原型進行概括、集中、提煉和升華的過程,也是宣傳教化婦女改變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的過程,其中盡管有人為拔高和虛構的成分,對人物形象的真實性造成了一定的傷害,但從這些小說所具有的歷史價值和對民眾的思想文化觀念的影響所產生的實際作用來看,女性的樂觀昂揚的心態(tài)、一心為社的高風亮節(jié)和強烈的主人公意識所體現的主體性表征,無疑具有激動人心的魅力。
當代農村題材小說中所表現的這些具有鮮明主體性的勞動婦女,在階級出身、價值觀念和思想意識等方面都是與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密切相關的。她們的解放意識、主人公精神和主體性的表征,也是在社會主義的政治文化和法律制度的保障下得以充分展示的。正如蔡翔所說:“中國革命對下層社會的解放,并不僅僅是政治或者經濟的,它還包括了這一階級的尊嚴……而離開尊嚴政治的支持,下層社會的主體性無法完全確立?!盵9]所以,婦女的主體性地位的確立和根正苗紅苦大仇深的身份特征的邏輯關聯是有目共睹的,幾乎所有以主人公的意識要求自己、一心為社的婦女都有一個童養(yǎng)媳或孤兒的不幸身世,備受虐待的不堪回首的生活遭遇與新社會合作化建設帶來的快樂幸福的對比,為婦女以社為家的情感歸屬提供了邏輯依據。舊社會遭受的苦難和摧殘的深淺與新社會煥發(fā)的生機和活力體現的主體性一般是成正比的,所以婦女無論老少都以一顆紅心奉獻自己的聰明才智。駱賓基的《夜晚》中雇農出身的團支委員柴桂英,對合作社的無限熱愛是發(fā)自肺腑的,新舊社會的對比感受到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激發(fā)起她作為一個積極分子的壯志豪情。強健的身體和樂觀昂揚的精神猶如催化劑,對她的聰明才智的激發(fā),也只有在社會主義的尊嚴政治的支持下,才能得到淋漓盡致的發(fā)揮。她的坦率、正直、公道建立的威信,對她的同伴韓大嫂、彭武媳婦和何小蘭等人都產生了一種向心力和凝聚力,使她們在任何時候都要根據合作社的需要適時地隨機應變,發(fā)揮自己的主體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力?!渡洁l(xiāng)巨變》中的積極分子盛淑君,在單親的家庭中長大卻沒有沾染母親的不良習氣,相反,苦難的生活養(yǎng)成了她為社會主義建設貢獻自己的青春和才智的無私精神,對合作化運動的熱情支持和向落后民眾積極宣傳鼓動的行為都體現出她鮮明的主體性特征。這種主體性還體現在婦女不僅改造生產條件,化被動為主動爭取大豐收,也表現在對人的改造上。這在馮金堂的《桂梅和小惠》中得到了充分展示,小說中的桂梅在分組包工問題上思考的“要是都爭著包好地、近地,要勞力好的人,遠地壞地叫誰包?勞力不強的叫誰要”的問題,是合作化時期的勞動競賽分組中面臨的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既要體現公平公正的友誼競賽的目的,又很難達到客觀條件絕對平衡的糾結關系,意味著稍不留神,可能就傷害了彼此的和氣。桂梅和西琴在挑選組員的勞動能力強弱和土地的遠近貧瘠等生產條件的時候,所表現的不同的文化價值觀念,讓二者的道德品質和心胸情懷的高低判然有別。桂梅坦然面對和接受西琴挑剩的不利條件,千方百計地改變既有的生產勞動現狀,正是她的主體性得到充分發(fā)揮的鮮明表征,尤其是她在勞動的過程中,對愚笨的小惠和尖刻的劉白妮因人施教取得的巨大成功,更突顯集體勞動蘊含的現代倫理價值觀念對婦女的主體性的確立所起的重要作用。
集體勞動的氛圍和情感交流的過程,不僅為比較年輕的婦女為人處世的獨立性提供了轉變的人生舞臺,讓眾多的新中國的青年女性沐浴在獨立自主的主體性的光輝中,充分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也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飽經滄桑和憂患的老年婦女改變傳統(tǒng)的依附意識,成為農業(yè)社的楷模。也許老年婦女更多地感受到舊社會在男權文化的無情壓制下遭受的難以言說的困苦和痛楚,才會讓她們在新中國的政治文化觀念的支持下,理直氣壯地尋繹到實現自我價值的突破口,人老心不老的上進心更多地體現了心理學家馬斯洛所說的尊重和自我實現的更高層次的需要。王汶石的《老人》中的北順的奶奶,在舊社會靠山山崩、靠水水流的情況下,作為一個寡婦為了養(yǎng)活自己和唯一的孫子,還是按照傳統(tǒng)的倫理價值觀念,嫁給一個老漢作為生活的依靠。也正因為如此,飽受寄人籬下的依附意識帶來的創(chuàng)傷性情結留下了痛苦的陰影,所以在感受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帶來的生活的巨大變化后,她要以百倍的精神和熱情加入農業(yè)合作社來回饋和報答黨的恩情。因此,偌大年紀的老人為了農業(yè)社的棉苗出得又齊又好,不辭辛苦地一遍遍篩選飽滿、整齊的棉籽,自覺地嚴格按照粒選法的標準和要求,使得她選出的種子的成色比一般的社員要高出一籌,因此成為農業(yè)社棉種的義務驗收員。自己的付出得到社員和領導的認可所產生的自豪感和激勵作用,就使得她的主體性和創(chuàng)造性在良性循環(huán)中進一步得到鞏固。沙丙德的《老姐妹倆》采用巧合的方式,設置的姐姐和妹妹為農業(yè)社的發(fā)展相互交換經驗的情節(jié),無疑也體現出敘事者歌頌和倡導婦女也要學習這一對“老來紅”一心為社的良苦用心。姐姐的養(yǎng)豬經驗和妹妹編柳條筐的技巧的相互傳授,解決了各自所在的生產隊棘手的難題,廣播站以“百事通曉,一心為隊”為題,對妹妹為農業(yè)社的發(fā)展獻言獻策所做出的突出貢獻的表揚,其實也是對姐姐全心全意為生產隊的發(fā)展無私奉獻的側面烘托。不是政策文件的要求,也不是其他社員的監(jiān)督,更不是為了所謂的表彰和榮譽的純粹的動機,更體現出她們的主體地位的確立所包蘊的正能量的風采。
其實,在十七年合作化運動中涌現出來的一大批女隊長、女社長、女書記,這些走上領導崗位的婦女,更充分體現出女性的主體性。畢竟面對著千變萬化的社會現實和復雜的人際關系產生的許許多多的問題,只有開動自己的腦筋、協調各方面的矛盾因素,才能保證工作正常有序的展開,而這樣的工作經驗和對難題的處理,都必須依靠女性的獨立思考和果敢判斷才能獨當一面。因此當代農村題材小說的敘事者對女干部的形象塑造,更加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也使得“婦女能頂半邊天”的輿論宣傳,不僅在勞動力的財富創(chuàng)造上,也在管理崗位上落到實處。當然,在一個“與政治相依為命、高度一體化的社會中,作家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成為集體的一分子,融入主流之中,并以自己的‘創(chuàng)造’為主流觀念提供形象化的解釋和佐證”[10]。拋開小說中塑造的女干部與現實生活中的原型人物有多大的差距不談,至少是如此眾多的充滿智慧和主體性的女干部的形象譜系,為婦女的解放留下了可貴的面影,卻是無可避諱的文學史事實。李滿天的《“穆桂英”當干部》中的綽號“穆桂英”的中年婦女當農業(yè)社的小組長的時候,就對隊長布置的不太切合實際的任務,按照自己的想法進行反駁。隊長解決農活兒擠成了疙瘩的問題方案,是不顧社員的身體和家庭狀況的日夜突擊,她卻在別的小組長還沒發(fā)表意見的情況之下,就勇敢地站出來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見:天長夜短的中伏天氣對社員們本來就出汗多、睡覺少的身體健康不利,再加上夜戰(zhàn)對身體機能的傷害造成的后果,也不是短期就能恢復過來的,需要當領導的根據節(jié)氣早點計劃布置的意見。直接指向隊長做事情沒有比較周密的計劃的要害,充分顯示出作為一個女性在其位謀其政,不顧地緣倫理關系利害的斗士風采。由于她做事用心思、通盤考慮勞動力的合理配置,以及敢于對傳統(tǒng)的不合時宜的倫理觀念作斗爭的精神深深贏得了民眾的愛戴,所以社員一致選舉她為新的生產隊長。張賢華的《女耕山隊長》中的紅石耕山隊的女隊長英英是個跌倒也不彎腰的共產黨員,不僅是政治身份決定了她要以大公無私的胸懷和堅忍不拔的毅力戰(zhàn)勝困難,修復被山洪沖垮的山田,更重要的是她在黨的方針路線的指引下,能夠堅持實事求是的精神和靈活變通的方式所體現出的女性的主體意識。白夜的《大隊女支書》中臨危受命的東仁宕大隊的女支書高彩柳,在農具缺、耕牛缺、肥料缺等困難面前,首先提綱挈領地抓大隊長鄭銀叨和會記黃正寬的工作作風問題,讓領導干部的模范帶頭作用落到實處,顯示出一個女性不僅以身作則深入群眾,更能夠在紛亂的頭緒和復雜的工作的糾纏中,善于開動腦筋迎難而上的主體意識。牟崇光的《在大路上》中的石角夯的生產隊長張素蘭,對小王莊生產隊長趙建明驕傲自滿情緒的勸說,充分顯示出巾幗不讓須眉的高瞻遠矚的謀略。李準的《兩代人》中的高秀貞和女兒珠珠從接生站站長、高級社的女社長、管理區(qū)的婦女主任的職務交接,到高秀貞成為公社酒廠的廠長,在每一個領導崗位上總是懷著樂觀積極的心態(tài)盡快熟悉新的工作環(huán)境,盡心盡力采取各種措施將各項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因此母親干一行、愛一行、專一行的模范帶頭作用,作為寶貴的革命財富對女兒的行為和性格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她踏著母親的腳印,借鑒母親的比較成熟的經驗,以現代的道德意識和文化觀念對落后民眾的陳腐思想進行積極開導教育的行為,充分說明新一代女性的主體地位已在傳統(tǒng)的文化氣息濃厚的鄉(xiāng)村中牢固樹立。由此可見,這些小說塑造的女干部,盡管有官職的大小、脾氣的緩急、性格的內外向之別,但面對困難挫折和合作化道路上出現的形形色色的問題的時候,總是依靠黨的正確領導、群眾的集思廣益和個人的聰明才智,找到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法。并且在事情初露端倪時,就能夠敏銳地把握問題的關鍵所在,從而提出對癥下藥解決問題的方式,確實體現出婦女主體性的充分發(fā)揮,為合作化運動的健康發(fā)展所起到的無可估量的積極作用。
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觀念的變革,不僅需要家庭成員的個性意識和主體觀念得以從依附的狀態(tài)中凸顯出來,還需要有外在的法律制度和政治文化環(huán)境的保護和支持。這種觀念變革的外在和內在條件,在十七年的合作化運動提供的特定的文化語境中得以實現。一方面,借助合作化運動中勞動力資源得以充分挖掘的有利條件,婦女走出家門參加集體勞動,為她們走向解放邁出了關鍵一步。恩格斯指出:“婦女的解放,只有在婦女可以大量地、社會規(guī)模地參加生產,而家務勞動只占她們極少的功夫的時候,才有可能?!盵11]婦女能否獲得與男性平等的地位和集體勞動的權利是家庭倫理觀念變革的首要條件,人格的獨立和尊重其實是受勞動產生收益的多寡決定的,十七年時期的婦女終于可以通過工分獲得的收益支配自己的消費。與此同時,農業(yè)社利用公益金建造的托兒所、食堂、養(yǎng)老院等配套設施,將婦女從繁重的家務勞動中解脫出來,也打破了小亞細亞耕作方式所形成的閉塞保守的家庭結構模式,對女性的思想意識、主體地位和文化觀念的壓制與束縛。另一方面,男女平等的法律意識借助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輿論宣傳,對僵化的不合理的男權文化也進行了打壓和去勢,家庭大事的參與權、知情權和決定權,也不再按照傳統(tǒng)的倫理價值觀念所倡導的丈夫為一家之主的方式獨斷專行。更重要的是女性借助政治權威,對父權和夫權的勢力進行有力、有節(jié)的抗爭,對傳統(tǒng)的男權文化進行去勢和消解,得到了主流文化的支持和保護,這是十七年的農村題材小說中的女性,能夠比較容易地走出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文化建構的埃舍爾怪圈的更為重要的因素。
首先是妻子對夫權文化的反叛。女性從“父家”到“夫家”的依附心態(tài)和從屬地位,被新社會的獨立平等意識所代替,女性在家庭中的價值,從在合作化運動得到的話語權和經濟權中得到了充分展示。原來處于夫權文化壓抑和遮蔽狀態(tài)中的女性,也因主體意識的覺醒重新獲得了自我命名的權利。女性的這種從籍籍無名的狀態(tài)到全縣甚至全國聞名的模范人物的嬗變歷程,也從側面顯示出婦女地位的提高;反過來婦女從公共空間獲得榮譽稱號所代表的個人能力,也對依靠傳統(tǒng)倫理文化觀念支撐的男性造成了一定的威壓和去勢,公共空間具有的話語權力,也就對私人的家庭空間中的文化觀念進行了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倫理要求的改塑。這在李準的代表作《李雙雙小傳》中得到了鮮明的反映,十七歲就嫁給了喜旺的李雙雙,在傳統(tǒng)的“三從四德”的壓制和束縛之下,處于一種麻木混沌的不自覺狀態(tài),所有的行為方式和價值觀念都是依據“他者”的標準來衡量的,所以雙雙結婚之后可沒少挨喜旺的打,就是丈夫按照傳統(tǒng)的倫理標準對不符合條件和要求的妻子實施的規(guī)訓和懲罰。進入夫家的門之后,從眾鄰居按照血緣和地緣關系的稱呼“喜旺家”“喜旺媳婦”“喜旺嫂子”,到丈夫依據生活空間、生養(yǎng)孩子和身份功能的隨意命名“俺小菊她媽”“俺那個屋里人”“俺做飯的”,都充分顯示出女性尷尬的無名狀態(tài)。她必須依附于丈夫和孩子,才能獲得自己的不是名字的稱謂的怪異特征,就是千百年來婦女在家庭中的真實寫照。“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閹割和異化,就將李雙雙這樣的農村婦女固定在永無出頭之日的男權文化的恥辱柱上。大躍進后借助文字的力量,通過大字報的鳴放形式,名不見經傳的李雙雙躍上了被鄉(xiāng)里羅書記和老支書都贊不絕口的政治的舞臺,此時缺席的李雙雙已借助政治權威的力量,對丈夫的大男子漢主義造成了一定的壓力。其實,從合作化以后實行男女同工同酬的政策,對出工勞動的李雙雙的價值的衡量,就悄悄改變了喜旺對妻子的態(tài)度。不再完全依賴他養(yǎng)活的現實,使得雙雙在家庭中擁有了一定的話語權,喜旺辦事也得和她商量的態(tài)度轉變,無疑是雙雙在家庭中地位提高的最好明證。因雙雙大公無私的情懷一再得到社員和領導的支持,她對深受傳統(tǒng)文化浸染和影響的丈夫,按照不得罪人的老好人的模式,混淆是非、顛倒黑白的思想行為進行針鋒相對的斗爭,“情理不順我就要管”的豪言壯語顯示出的主體意識,也是對傳統(tǒng)家庭女性角色的顛覆和消解?!坝纱?,新女性主體展開對農村已婚婦女刻板倫理生活規(guī)范的破除,在宣示傳統(tǒng)鄉(xiāng)土倫理秩序失效的同時,包含著婦女新生活的展幵?!盵2]39在小說中按照夫權的文化倫理觀念,對妻子不合規(guī)范的行為予以懲罰的喜旺,最終被妻子以政權支持的現代公平、公道、平等意識所說服。結尾喜旺對到公社報喜的老支書再捎上一條,讓他匯報時就說李雙雙那個愛人如今也有點變化的小小要求,以小見大地喻示夫妻關系的微妙變化。
如果說李雙雙是通過參加勞動散發(fā)出了聰明才智的魅力,深深地觸動喜旺“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麻木的神經,使得他也像魯迅的《一件小事》中的“我”一樣,覺得結婚十多年與自己朝夕相處的老婆,忽然比自己高大起來;那么還有許多婦女憑借著自己的大公無私、勤勞肯干、善于統(tǒng)籌安排的智慧和能力,成為領導丈夫的一名基層官員,她們借助主流政治觀念的要求對夫權文化的改塑過程,也在十七年的農村題材小說中得到了鮮明展示。按照傳統(tǒng)文化的要求,丈夫天經地義就是一家之主的倫理觀念根深蒂固,小家庭中的男人,無論是在私人空間,還是大庭廣眾之下都是妻子的絕對主宰。因此,在當代農村題材小說中的妻子利用政權對夫權的壓制,總會讓丈夫感覺到難以忍受。這種不同的文化價值觀念和倫理意識的沖突,在楊干華的《我的妻子》中得到了形象的描摹。小說以第一人稱敘事者的身份,對“我”在隊委改選中生產隊長名落孫山的結果并沒有感到委屈,對自己擔任隊長的時候,主觀強、脾氣猛、群眾關系不好等缺點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和反思,唯一讓他不服氣的是新選的隊長竟然是他從來就看不起的妻子。他首先想到的是妻子的生產隊長的身份,對他的夫權制的文化倫理觀念的巨大威脅,在勞動的公共場合和大庭廣眾之下,他要無條件地接受妻子的領導,由此產生的男人的面子和自尊讓他無處安放。但妻子在支書和群眾的支持下,打破傳統(tǒng)的男女社員享受的不平等的待遇之后產生的威信,終于讓“我”心服口服,甘愿放下所謂的大丈夫的尊嚴接受妻子的教導。吉學霈的《一面小白旗的風波》中的副社長葉俊英,對組長李良玉領導的鋤地小組插上白旗引起的家庭風波,實質上是作為妻子的政治權力話語對丈夫的男權話語形成的“威壓—反彈”的必然結果。妻子按照農業(yè)社制定的政策標準,對只顧速度不顧質量的丈夫領導的生產小組的鋤地效果的評比引發(fā)的矛盾沖突,顯然是對公不對私的現代倫理觀念和對事不對人的行為標準,與傳統(tǒng)的人情社會養(yǎng)成的“情理大于天”的評判模式格格不入的結果。尤其是眾目睽睽之下,葉俊英直接給丈夫勞動的地里插上白旗的行為,觸動了男人的自尊意識和面子,使得問題的側重點發(fā)生位移:丈夫不再為干活比較粗糙,給農業(yè)社的生產造成一定的損失感到羞愧,而是為妻子故意在眾人面前給他難堪而感到憤恨。所以他要對在小家庭的私密空間中的妻子,施以男權力量的懲罰,故意給溫言溫語向自己講道理的妻子難堪,直到妻子在大會上對遭受批判的丈夫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之后才心回意轉。小說的最后,妻子要求的在工作中絕不遷就丈夫,與丈夫主動要求妻子多幫助之間達成了完全的和解,但其中妻子在職務上具有的政治權威對丈夫的男權意識造成的壓制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在當代農村題材小說中,也有一些作家對婦女干部在家中對不符合要求的丈夫教育和發(fā)號施令的行為,進行了精致的刻畫和描摹,此時的夫妻地位和主宰家庭的關系,完全和傳統(tǒng)的倫理文化格格不入。在這方面最具有代表性的是王汶石的《新結識的伙伴》,小說中描繪的闖將張臘月作為婦女隊長不僅在工作中干練潑辣,而且對丈夫拉自己后腿的落后習氣也毫不客氣地批評教育。從她對新結識的伙伴李淑蘭無所顧忌地稱呼自己的丈夫為“死鬼”“這路貨”,要經常教育免得他們絆手絆腳的言談舉止,可以看出她在家庭中的主導地位。當然也是她們在勞動中出眾的能力和領導生產有方得到上級主管部門的認可,才會使她們有信心教育自己的男人,丈夫甘心情愿地接受妻子的教導而不置一詞,也是顧忌到她的干部身份。所以張臘月打斷自己的丈夫與吳淑蘭的對話交流,讓他先攏一盆火來讓人烤烤衣服的指示,從傳統(tǒng)的文化倫理標準來衡量簡直大逆不道,但他的丈夫毫無怨言地按照她的要求端來一盆旺火,并用鐵筷子把火架好的舉止表現,確實印證了她經常教育丈夫的現實。在這里,婦女借助勞動解放的東風和政治權威對男性權力的壓制去勢的有利時機,獲得的女性的主體意識是非常值得深思的。婦女生活的比較深厚的傳統(tǒng)倫理文化的土壤,會對她們的思想行為和情感心理產生或深或淺的影響,因此像張臘月那樣毫不留情地訓斥自己丈夫的行為,在廣大的鄉(xiāng)村還是比較少見的,即使是凸顯女性對男權文化的反叛,也無需用極端的方式取而代之。因此大多數當代農村題材小說中表現的婦女干部對丈夫的批評教育,采取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剛柔相濟的方式,還是比較符合實際的。它顯示出婦女背著因襲的賢妻良母的重負、心靈上鐫刻的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會作為一種無意識背景,對婦女的心理和行為產生一定的影響。
其次,女兒對父權文化的沖擊?!霸诩覐母浮钡膫鹘y(tǒng)文化價值觀念是女兒在家的“狹的籠”中必須遵循的規(guī)則和信奉的教條,這當然與女兒沒有經濟權作為自己與父權文化抗爭的資本有內在的邏輯關系。十七年的合作化運動使得眾多的年輕女子完全能夠依靠自己勤勞的雙手,掙得工分分紅養(yǎng)活自己,這樣為可以按照自己的價值觀念和審美標準尋求稱心如意的戀人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趙樹理的《三里灣》中的中學生王靈芝參加農業(yè)社之后,在同為中學生的馬有翼和離婚的發(fā)明能手王玉生之間,自由地選擇其中的一位作為自己的終生伴侶,所表現出的不符合傳統(tǒng)的婚戀文化觀念的主體性行為方式,并沒有受到父母的干涉。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作為共青團員的王靈芝經濟上的獨立帶來的先進的文化理念,對傳統(tǒng)家庭倫理文化的沖擊,甚至是女兒以主流政治文化為武器,對不熱心集體事業(yè)的退坡黨員的父親范登高進行“治病”。小說中專門設置的治病競賽的情節(jié),就非常有意味地顯示出父權文化在家庭倫理關系中的影響已如昨日黃花。在合作化運動中,父權文化作為文明發(fā)展的遺形物,逐漸退出歷史舞臺的現象,在駱賓基的《父女倆》中也得到了充分展示。在油莊集老槐樹底下擺豆腐攤的香姐兒是個寡婦,她的父親邢老漢按照封建的倫理觀念對年輕的香姐兒的愛情和人性的壓制,在合作化運動之前是非常有效的。香姐兒也深受傳統(tǒng)的三從四德的影響,對自己愛美的天性和情感的火花進行自我束縛??墒窃趨⒓愚r業(yè)社的生產勞動遇到了意中人——民兵隊長張達之后,她對父親的依賴心理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對父權文化的反叛和現代婚戀觀念的熱烈擁護所形成的鮮明對比,同樣體現出香姐兒作為農業(yè)社社員的主體性的覺醒,對父親固守的封建文化的巨大沖擊。當然,這種深受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浸染的父權文化的改塑,也會對父輩的心理造成一定的傷害,畢竟千百年來代代相傳的文化觀念,在自己的手中卻無法約束女兒過分的行為,況且女兒比較先進的現代文化價值觀念,以及借助政治的權威對父輩的壓制更讓他們難以忍受,于是只能采取消極的態(tài)度對抗女兒的批評。這在駱賓基的《夜晚》中的農業(yè)社的積極分子柴桂英和父親的沖突中刻畫得細致入微,雇農出身的柴樹堂既不滿意自己的女兒把瓜園子歸社,他非常想留下這塊年年用豬欄糞鋪底的肥沃的土地當菜地;也埋怨女兒把他從土改時保護下來的李子樹為修水庫刨掉了,但女兒作為柳河耕作區(qū)的團分支委員的身份,是他一個普通的社員無法壓制的。尤其是女兒的干練爽快、機智利落、一心為公和辦事公道帶來的聲譽和尊重是消極怠工的父親難以正面交鋒的重要原因。他只能采取借酒澆愁、白天睡大覺不出勤的方式,對女兒做沉默的反抗,由此可見父權文化的價值觀念,在強大有力的政治權威面前進退失據的尷尬狀態(tài)。女兒以社為家形成的大家庭的文化觀念,就對封閉保守的小家庭不合時宜的父權文化造成了巨大沖擊,而父親由一家之主到被女兒領導的從屬地位的轉變,也幾乎是所有的婦女干部共同面對的局面,只不過是父親的頑固或開明的區(qū)別,決定了他們在小家庭中的話語權的界限范圍。
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中所反映的家庭倫理觀念的變革是全方位的,不僅是家庭成員中的女性,對帶有血緣關系的父權文化和姻親關系的夫權觀念中的不合時宜的部分進行徹底的反叛和顛覆,而且對家庭的結構和功能,也會采取與時俱進的方式改塑傳統(tǒng)的文化觀念。一方面,從女性參加合作化以后所表現出來的現代文化觀念的開放性來看,未過門的少女對準公公的落伍的文化觀念的教育,確實是對傳統(tǒng)的三綱五常觀念的徹底顛覆。李準的小說《兩代人》中的珠珠,聽到未來的公公并不愿意自己搞計生工作之后,用現代的倫理觀念對公公的傳統(tǒng)保守的文化理念的開門見山的說服,讓他啞口無言,自己主動找到公公談論一個少女難于啟齒的工作問題,所表現出來的樂觀自信與傳統(tǒng)文化規(guī)訓的羞羞答答的形象簡直有天壤之別。浩然的《艷陽天》中的馬翠清對未來的公公韓百安的態(tài)度也引人深思,她明確表示,如果在尖銳的階級斗爭中,公公不能站到蕭長春那邊,就讓他的兒子揍他,合作化運動提供的新理念和“親不親階級分”的倫理標準,將孝文化徹底顛覆。浩然的《新媳婦》中的剛過門的媳婦邊惠榮,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膽小怕事的公爹進行勸導,根源于對“上炕認識筷子碗,下炕認識一雙鞋”的傳統(tǒng)文化中的陳規(guī)陋習培育的退縮型人格的強烈不滿,公爹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老好人式的行為方式和價值觀念,在新媳婦的心目中都是過時的老皇歷,因此她才以先進的倫理觀念,對長輩進行理直氣壯的批評。另一方面,家庭倫理觀念的變革也與家庭的結構和功能在合作化運動中的變化有密切的關系,傳統(tǒng)的四世同堂的文化結構,在小家庭的沖擊和包圍下分崩離析。婦女從鍋臺的狹小空間中走出,迎來的是家庭分工模式的集體化、細致化和單純化的美好局面,幼兒園、托兒所、食堂、縫紉組等不同的集體單位的生產和生活功能,代替了傳統(tǒng)的婦女承擔的家庭重任。在趙樹理的《三里灣》中的范靈芝和未婚夫王玉生暢想結婚后無須另立門戶,吃飯去食堂、穿衣服到靠臨河鎮(zhèn)的裁縫鋪、工分記在各人的家里、只是晚上住在一起的婚后生活的藍圖,實際上就將家庭的傳統(tǒng)功能無情地拋棄掉了,婦女從家務勞動的困擾中徹底解脫出來,才能保證女性的解放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烏托邦。
十七年合作化運動對鄉(xiāng)村女性打破“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魯迅語)的傳統(tǒng)婦女的命運軌跡所起到的促進作用是顯而易見的,女性從閨閣的牢籠到自由的田野中參加農業(yè)社的勞動,對個性解放和社會解放的價值意義是無法抹煞的。恩格斯曾在書中寫道:“在任何社會中,婦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12]由此可見婦女解放所釋放的巨大能量,對于國家和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發(fā)展具有的重要性,對于我國來說,農業(yè)社的勞動在方針政策、法律保障和宣傳動員上對婦女的傳統(tǒng)文化觀念和生活方式的沖擊,為女性走向解放提供了最有利的條件。正是在集體的勞動中結成的姐妹情誼,讓女人在彼此的對話和交流中堅定了自信心,由此產生的一心為社的主體意識和傳遞的正能量,也是有“在地性”的現實依據的。作為對現實生活的鏡像反映的當代農村題材小說,盡管為了達到更好的輿論宣傳和教化民眾的目的,所描繪的故事情節(jié)有人為拔高之嫌,但塑造的女英雄、女勞模、女干部的形象作為想象的共同體,對婦女所產生的誘惑力,只有放到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中,才能有一個深切的把握。曾經跪拜在神州大地上的婦女,為何能夠比較迅速地擺脫傳統(tǒng)文化的羈絆,積極響應合作化運動的號召,其中榜樣的示范力量和走向解放的切實可行的路徑所帶來的尊嚴和自豪,正是女性解放的動力。盡管從婦女解放的實質上來看,“婦女解放不僅包括婦女勞動的解放,還包括愛情婚姻的解放、個性意識的解放、性愛意識等感性欲望的解放以及生育等女性選擇權利的解放?!盵13]當時的勞動條件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還不能提供婦女全面解放的有利時機,但歷史無可避諱,婦女勞動和生活方式的改變對傳統(tǒng)的文化倫理觀念的沖擊是無可估量的,在婦女走向解放的歷史鏈條中作為不可缺少的“中間物”盡到了歷史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