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健

（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南開封475000）

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是南宋中期獨樹一幟且對后世影響深遠(yuǎn)的詞壇巨匠。后世多將他與宋季極力推崇他的張炎并稱“姜張”，以示白石詞在宋末元初文人中的地位。關(guān)于姜夔的詞風(fēng)、生平、行跡、著述與交游等方面的情況，夏承燾先生的《姜白石詞編年箋?！匪蚜_完備、考辨精到。陳書良先生又在《姜白石詞箋注》的前言部分予以了進(jìn)一步闡發(fā)。后人很難再取得實質(zhì)性的突破。唯未能全面考察姜夔的文藝批評理論及其與白石詞風(fēng)的關(guān)系。對姜夔兼涉諸藝的學(xué)問涵養(yǎng)的揭示也尚有不足。因此，本文擬依《白石詩說》《續(xù)書譜》中相關(guān)的批評觀念，闡釋白石“風(fēng)雅”詞風(fēng)，并結(jié)合具體詞作加以分析。

一

談到姜夔的詞風(fēng)，前人常拈出“清”字加以概括。如張炎《詞源》：“白石詞如《疏影》《揚州慢》《暗香》《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1)夏承燾，蔡嵩云．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 0 1 8．又錄《暗香》《疏影》二曲，謂其“清空中有意趣”(2)夏承燾，蔡嵩云．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 0 1 8．。沈義父《樂府指迷》：“姜白石清勁知音，亦未免有生硬處?！?3)夏承燾，蔡嵩云．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 0 1 8．周濟(jì)《宋四家詞選序論》：“白石脫胎稼軒，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蕩?！?4)周濟(jì)．宋四家詞選［M］．北京：中華書局，1 9 8 5：4．白石詞確以清凈之字面、清超之句法、清空之意蘊取勝，但這只是與周邦彥、吳文英一路相比較而言的，并不能很好地概括白石的詞風(fēng)。若深入研究姜夔在詩詞與書學(xué)方面的創(chuàng)作主張，我們便不難發(fā)現(xiàn)白石詞的追求實不出“風(fēng)雅”二字。實際上，這是對南宋中葉社會文化風(fēng)尚的一種反映。

范成大曾稱贊姜夔：“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5)周密．齊東野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1 2．追求蕭散自然之風(fēng)骨是白石藝事的一個核心要義。其傳世的兩部文藝?yán)碚撝鳌独m(xù)書譜》《白石詩說》（以下簡稱《詩說》）對此有相關(guān)的表述?！栋资娬f》指出：“陶淵明天資既高，趣詣又遠(yuǎn)，故其詩散而莊、淡而腴，斷不容作邯鄲步也。”(6)姜夔，等．六一詩話白石詩說滹南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 9 6 2：3 0．《續(xù)書譜》批評唐代歐虞顏柳的楷書“應(yīng)規(guī)入矩，無復(fù)魏晉飄逸之氣”(7)閔文新．宋姜夔《續(xù)書譜》解析與圖文互證［M］．北京：中國書店，2 0 1 9：2 9、1 3 7、1 9 0、8 0-8 2．。而在此書批評體系中占核心地位者當(dāng)屬王羲之。姜夔寫道：“《蘭亭記》及右軍諸帖第一，謝安石、大令諸帖次之，顏、楊、蘇、米亦后世之可觀者?！?8)閔文新．宋姜夔《續(xù)書譜》解析與圖文互證［M］．北京：中國書店，2 0 1 9：2 9、1 3 7、1 9 0、8 0-8 2．

今觀白石《絳帖平》（《絳帖》為潘師旦翻刻《淳化閣帖》而成，所收法帖大多為漢至?xí)x期間的名家手跡）“山字卷”對王羲之二十六帖的逐一評談便可知其對右軍書法的推崇?！独m(xù)書譜》提到：“藝之至，未始不與精神通。”(9)閔文新．宋姜夔《續(xù)書譜》解析與圖文互證［M］．北京：中國書店，2 0 1 9：2 9、1 3 7、1 9 0、8 0-8 2．若姑且將此“精神”曲解為人品氣質(zhì)，那么白石藝術(shù)精神的根本實在晉宋士人的風(fēng)神與骨力。只不過這一時期可供借鑒的文學(xué)作品不是發(fā)自肺腑胸襟的直白流露（陶淵明），就是時勢所致的“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玄言詩），加上題材單一、傳世量少，所以“斷不容作邯鄲步也”。我們自然無法加以字面上的直觀比附，然其間插疏筆、“理言”與以健筆寫柔情之用心又何嘗不合于魏晉精神的本質(zhì)？近年來，一些學(xué)者不僅抓住“清空”不放，還以禪理妄加附會，竟謂白石詞之清境是受禪宗的影響。這當(dāng)中雖有合理之處，但顯與姜夔的真性情不相符合。

《白石詩說》還有這樣一番話：“詩有出于《風(fēng)》者，出于《雅》者，出于《頌》者。屈、宋之文，《風(fēng)》出也；韓、柳之詩，《雅》出也；杜子美獨能兼之。”(10)姜夔，等．六一詩話白石詩說滹南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 9 6 2：3 0．姜夔以《詩經(jīng)》為準(zhǔn)則，謂屈宋、韓柳僅能得其一端，而對內(nèi)容與形式高度統(tǒng)一的杜詩贊賞有加。在他看來，文學(xué)作品不但要有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還少不了藝術(shù)上的修飾與錘煉。對于清婉綺麗的大歷與晚唐詩，他秉持的是積極學(xué)習(xí)借鑒的態(tài)度，并在詞作中常加活用。正因其取徑唐詩（尤其是中晚唐詩）以上追《詩經(jīng)》風(fēng)雅，白石詞并不單方面追求疏峻飄逸之氣，更注重以合乎法度的形式技巧修飾文辭，從而達(dá)到文質(zhì)相兼的效果。實際上，這在他的書論中也有體現(xiàn)。如上文所引“顏、楊、蘇、米亦后世之可觀者?！闭劦浇啦輹嗖豢捎^時，《續(xù)書譜》更將敗壞風(fēng)氣的矛頭指向了江西詩派的鼻祖黃庭堅。姜夔認(rèn)為古人作草書未嘗茍且，雖變化多端，然未嘗亂其法度。張旭、懷素看似最野逸卻未失此度，而“近代山谷老人，自謂得長沙三昧，草書之法，至是又一變矣。流至于今，不可復(fù)觀?！?11)閔文新．宋姜夔《續(xù)書譜》解析與圖文互證［M］．北京：中國書店，2 0 1 9：2 9、1 3 7、1 9 0、8 0-8 2．姜夔這種書法評鑒的態(tài)度與他對當(dāng)時江西末流詩干枯乏味的不滿無疑是一致的，所以他才要用中晚唐詩救其流弊?！独m(xù)書譜》還提到：“歐陽率更結(jié)體太拘，而用筆特備眾美，雖小楷而翰墨灑落，追蹤鐘王，來者不能及也?！苯绲男】裁黠@帶有初唐法度（雖然他對唐楷的“應(yīng)規(guī)入矩”予以批評）。

因此，姜夔文藝批評的標(biāo)準(zhǔn)實包含了兩個方面：一是魏晉蕭散飄逸之內(nèi)在風(fēng)骨，于其詞中體現(xiàn)為句式、章法上的活脫、空靈與遒勁（直接來源是江西詩）。二是唐詩雅潤典麗之外表韻味，于其詞中體現(xiàn)為字面與造境的含蓄蘊藉。前者可以“風(fēng)”字來形容；后者可以“雅”字當(dāng)之。這便是筆者主張以“風(fēng)雅”二字來概括白石詞風(fēng)的依據(jù)。

二

白石詞的風(fēng)雅首先體現(xiàn)在字面與句法上。詞最初被稱作“詩馀”，是作為一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文學(xué)形式出現(xiàn)的。因此，不少北宋詞都會受到俗語、口語的影響。這在奉旨填詞的柳永身上尤為顯著。沈義父《樂府指迷》就提到：“康伯可、柳耆卿音律甚協(xié)，句法亦多有好處。然未免有鄙俗語。”(12)夏承燾，蔡嵩云．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 0 1 8：5 0、3 1、3 6．《詞源》亦謂康與之、柳永“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13)夏承燾，蔡嵩云．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 0 1 8：5 0、3 1、3 6．，且其詞“亦自批風(fēng)抹月中來”而“為風(fēng)月所使耳”(14)夏承燾，蔡嵩云．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 0 1 8：5 0、3 1、3 6．。這大概是北宋初年的詞尚未能從教坊樂工的鶯吭燕舌中脫離出來，朝著案頭化賞讀的方向發(fā)展。更何況，柳永還是流連曲坊、往來歌妓間的專職填詞者。以流行于市井的教坊習(xí)用語入詞，也就成了他自覺的審美追求與必要的謀生手段。這種現(xiàn)象在后來不少名士詞作中仍不少見，就連大文豪蘇軾也偶用活潑親切的俗語來增強(qiáng)表現(xiàn)力。如《減字木蘭花》下闕：“今來十四。海里猴兒奴子是。要賭休癡。六只骰兒六點兒?！保ǜ祹帧蹲⑵略~》：“海猴兒，言好孩兒。六點兒，言沒賽也?！保?15)劉尚榮．東坡詞傅幹注校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1 6：3 3 7-3 3 8．后來，李清照詞更是因俗語多而引起了張炎的不滿：“至如李易安《永遇樂》云：‘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嗽~亦自不惡，而以俚詞歌于坐花醉月之際，似乎擊缶韶外，良可嘆也?！?16)夏承燾，蔡嵩云．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 0 1 8．張炎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南宋詞一直朝著由俗入雅的方向演進(jìn)。到宋季之世，以往“付之歌喉”的率俗之作不再為大多數(shù)文人所接納，對雅詞的追求達(dá)到了空前的地步。與此同時，出現(xiàn)了《復(fù)雅歌詞》《樂府雅詞》等以“雅”命名的詞選?！稑犯该浴芬惨浴盁o一點市井氣”的清真詞為冠絕，而康與之、柳永、施梅川與孫惟信的詞作卻都因“未免有鄙俗語”“雅正中忽有一兩句市井句”而遭貶抑(17)夏承燾，蔡嵩云．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 0 1 8．。

姜夔即對推動雅派詞發(fā)展起到過重要作用的領(lǐng)軍人物。就字面來說，白石詞是十分合乎“下字欲其雅”“用字不可太露”的標(biāo)準(zhǔn)的，少有以俗語、口語入詞的，而是多見對內(nèi)含深情之景物的鋪敘。其《探春慢》以衰草、愁煙、亂鴉、平野之實景起興，又以“梅花零亂春夜”之設(shè)想作結(jié)，滿是人生飄泊無定、離多會少之感慨。又《點絳唇》上闕的“無心”“商略”皆用擬人，飛翔的燕雁、太湖、遠(yuǎn)山、黃昏與雨等意象動靜分明，構(gòu)成了一幅清幽的山水畫，準(zhǔn)確地表達(dá)了詞人孤獨壓抑而無處可訴的內(nèi)心狀況。

《白石詩說》云：“雕刻傷氣，敷衍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過；拙而無委曲，是不敷衍之過。”(18)姜夔，等．六一詩話白石詩說滹南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 9 6 2．其《琵琶仙》上闕從畫船中眺望到似曾相識之人寫起，接著對此人動作與外貌予以近距離特寫：“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然后以秀勁之辭對晚春景致一筆帶過，引出舊地重游之傷感。又《齊天樂》的“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jī)杼”，以空間位移法對無處不在的蟋蟀聲展開泛泛的描寫，并交代由此引發(fā)的思婦難眠。詞至此未免有些敷衍露骨了，所以姜夔又隨即轉(zhuǎn)入了對室內(nèi)一角的刻畫：“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于是，詞境也徹底地由幽冷轉(zhuǎn)為更深一層的悲涼。可見，姜夔填詞是注重雕琢字句的，但又善于把握尺度，使詞中各處詳略得當(dāng)，從而避免了如“七寶樓臺”般堆砌至人不可曉的極端夸飾?！对娬f》云：“難說處一語而盡，易說處莫便放過?！?19)姜夔，等．六一詩話白石詩說滹南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 9 6 2．意即填詞要疏密相參。讀白石詞常常會隱約感到一種疏快明朗而不流輕滑的節(jié)奏美。而此中難處蓋在于“疏”，而非在“密”。張彥遠(yuǎn)《歷代名畫記》論畫有疏密二體，又以張僧繇、吳道子“筆不周而意周”勝于以往顧愷之、陸探微“筆跡周密”。所謂“筆才一二而像已應(yīng)”實在是很難辦到的。能發(fā)揮到極致者惟八大山人而已，非有內(nèi)含之骨力豈能臻至？此理于詞亦同。姜夔生于柳永、周邦彥后，自然有其典麗秾艷的一面，然能遒之以骨氣，疏之風(fēng)神，故可出入于疏密二體之間。這種疏密相參的句法可謂是姜詞有別于周、吳二家的另一體現(xiàn)（與風(fēng)骨相比更為外顯）。《詞源》特設(shè)“句法”一節(jié)，且云：“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襯副得去，于好發(fā)揮筆力處，極要用工，不可輕易放過，讀之使人擊節(jié)可也。”(20)夏承燾，蔡嵩云．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 0 1 8．張炎單從“密”處著手，主張通過有選擇地集中雕琢求得詞句的活脫與頓宕，似乎不如《詩說》之疏密并用來得高妙。

正如《藝概·詞曲概》所謂“詞以煉章法為隱，煉字句為秀”，章法是每一位詞人不得不推敲的關(guān)鍵之處。白石詞的風(fēng)雅更是體現(xiàn)在其章法的多方面上?！独m(xù)書譜》謂字之向背“如人之顧盼、指畫、相揖、相背。發(fā)于左者應(yīng)于右，起于上者伏于下。大要點畫之間，施設(shè)各有情理?！?21)閔文新．宋姜夔《續(xù)書譜》解析與圖文互證［M］．北京：中國書店，2 0 1 9．姜夔填詞也本著此原則，因而常在章法的安排上煞費苦心。

白石詞的寫景、敘事、說理與抒情總是渾融一體，既沒有溫庭筠詞精雕細(xì)琢的晦澀，又克服了江西末流詩游戲文字的干枯。這可謂白石詞與陶淵明詩的相通之處。例如，《踏沙行》下闕：“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yuǎn)?；茨橡┰吕淝剑ぺw去無人管?！痹~中的女主人公與情郎離別后頻寄書信，別時針線也時刻在身，相思之離魂隨郎行遠(yuǎn)，又正值冷月輝映千山的寂靜深夜，思愁也由此更為凸顯?！兑惠嗉t》上闕移步換景，下闕承上之登臨定王臺，以設(shè)問與答語起首：“南去北來何事？蕩湘云楚水，目極傷心?！敝链?，筆鋒一轉(zhuǎn)，興盡悲來，就連“朱戶黏雞”“金盤簇燕”的歡樂景象也未能感染詞人，反使他為時光流逝而哀嘆。下句馳聘往昔，以西樓雅集的舊事點明詞旨。“想垂楊還嫋萬絲金”一句又以想象虛寫嫩綠柳絲萬縷垂之景，“還”一字更加深了此想之深切（此句情景交融），然詞人身在千里之外，最后唯有反諸現(xiàn)實，為歸去時“只怕春深”而嘆惋。張炎《詞源》謂白石詞“不惟清空，又且騷雅”，又以為陸淞《瑞鶴仙》、辛棄疾《祝英臺近》，二詞皆“景中帶情，且存騷雅”(22)夏承燾，蔡嵩云．詞源注樂府指迷箋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 0 1 8：1 7．。其實白石詞之所以顯示出風(fēng)流雅致，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敘事、寫景、議論與抒情并重，常是興會標(biāo)舉而又含蓄蘊藉。這正合乎《詩經(jīng)》賦、比、興兼?zhèn)淝摇皹范灰Ф粋钡膫鹘y(tǒng)。《白石詩說》也強(qiáng)調(diào)要運用好各種表達(dá)方式來營造章法：“說理要簡切，說事要圓活，說景要微妙”“乍敘事而間以理言，得活法者也”“意中有景，景中有意”，且對《詩經(jīng)》贊賞有加：“三百篇美刺箴怨皆無跡，當(dāng)以心會心?！?23)姜夔，等．六一詩話白石詩說滹南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 9 6 2：2 9-3 1、3 0、3 3．這些主張可與其詞作比而觀之。

白石詞在章法上還善用健峭的轉(zhuǎn)折以求深長之味。正如劉熙載所言“一轉(zhuǎn)一深，一深一妙，此騷人三昧。倚聲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24)劉熙載．藝概［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 0 1 7：1 1 8、1 1 9．，轉(zhuǎn)折的好壞常直接影響到詞作的高下。一方面，姜夔常將當(dāng)下所見與想象虛設(shè)或?qū)ν舻挠洃浄旁谝黄鸺右詫Ρ?。例如，《揚州慢》下闕對杜牧重游揚州之感受予以設(shè)想后，緊接“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之實景，可謂于平易中見跌宕。又《暗香》與前述《一萼紅》下闕皆以“（長）記曾”敘舊，表達(dá)今時不同往昔的感傷。另一方面，姜夔還于正面描摹外巧妙地插入對相關(guān)事物的刻畫。這類間插多是極盡想象之瀟灑放逸，又正值興會標(biāo)舉之時，往往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所寫可比之吳帶當(dāng)風(fēng)，常是筆未到而氣已吞。如《疏影》：“昭君不慣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薄洱R天樂》：“正思婦無眠，起尋機(jī)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前者昭君與梅花、后者思婦與蟋蟀的搭配看似突兀，然細(xì)讀便知：詞中的昭君愈清高，梅花的孤傲才愈加凸顯。思婦無眠的孤獨悲涼的背后，也正是蟋蟀聲無處不在的凄切撩人。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云：“空中蕩漾，最是詞家妙訣。上意本可接入下意，卻偏不入，而於其間傳神寫照，乃愈使下意栩栩欲動。”(25)劉熙載．藝概［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 0 1 7：1 1 8、1 1 9．此“蕩漾”之妙姜白石有之（多是“下意”的蕩漾）。竊以為其妙處不僅在于氣勢上的跌宕與飄逸，還在于前后兩事物間的疏密互顯?！独m(xù)書譜》云：“書以疏為風(fēng)神，密為老氣……當(dāng)疏不疏，反成寒乞，當(dāng)密不密，必至凋疏?！?26)閔文新．宋姜夔《續(xù)書譜》解析與圖文互證［M］．北京：中國書店，2 0 1 9：1 8 7．此理于其詞亦然。疏則句活而風(fēng)致遠(yuǎn)，密則意詳而詞旨深。疏密兼有，便得風(fēng)雅。

白石詞以格高韻響?yīng)殬湟恢??！对娬f》就有“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馬”“篇終出人意表，或反終篇之意，皆妙”(27)姜夔，等．六一詩話白石詩說滹南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 9 6 2：2 9-3 1、3 0、3 3．之論，且以《莊子·田子方》的溫伯雪子作喻，以為辭意俱不盡者“不盡之中，固已深盡之矣”，故目為最高妙之境(28)姜夔，等．六一詩話白石詩說滹南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 9 6 2：2 9-3 1、3 0、3 3．。其填詞尤喜為深美宏遠(yuǎn)之結(jié)響。茲舉數(shù)例：

甚日歸來，梅花零亂春夜。（《探春慢》）

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念奴嬌》）

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惜紅衣》）

姜夔早年的詩深受黃山谷的熏沐，后來見重于蕭德藻，并先后與楊萬里、范成大、尤袤等大詩人相識。這些詩壇老輩都有舍江西趨晚唐的議論，并影響到姜夔的創(chuàng)作觀念。然而，姜夔沒有全盤否定江西派的詩法。黃庭堅曾提到“換骨奪胎法”：“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29)惠洪，費袞．冷齋夜話．梁溪漫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1 2：1 3-1 4．其意即取資前人名篇，點化名句，加以活用。俞成《螢雪叢說》的“文章活法”條對此有詳細(xì)的論述(30)俞成．螢雪叢說［M］．北京：中華書局，1 9 8 5：7-8．。姜夔不僅以巉削無閑字的健筆填詞，更在深入領(lǐng)會唐詩意境的基礎(chǔ)上出之以己言。這也使其詞多了幾分清峻的典雅味。如《惜紅衣》上闕：

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余無力。細(xì)灑冰泉，并刀破甘碧。墻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

此自度曲的理趣乃自杜甫《夏日李公見訪》“水花晚色靜”之意境，并于其間酌情化用杜句。杜云：“僻近城南樓?！薄案粑輪疚骷遥鑶栍芯撇?？”他熔鑄為：“墻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倍旁疲骸叭~密鳴蟬稠?！彼淖鳌案吡硐s”。這正是“不易其意而造其語”的換骨法。又如《暗香》“何遜而今漸老”取自杜句“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妒栌啊贰盁o言自倚修竹”化用《佳人》“日暮倚修竹”；“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用《詠懷古跡》“環(huán)佩空歸夜月魂”?！稘h宮春·次韻稼軒》“知公愛山入剡，若南尋李白，問訊何如”熔鑄李白《秋下荊門》與杜甫《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之成句。

姜夔不僅如其《詩說》所言推崇陶淵明、杜甫與蘇軾，而且還致力于大歷以后的中晚唐詩。他對《極玄集》的點評便是明證(31)莫友芝．藏園訂補(bǔ)郘亭知見傳本書目［M］．傅增湘，訂補(bǔ)．北京：中華書局，2009：1513．。這也使得其詞朝選聲揣色的方向發(fā)展的同時，增添了幾分超然世外的孤獨與凄涼。姜夔早年曾為晚唐杜牧的俊爽峭健之筆、風(fēng)華流美之致所傾倒。他最早的《揚州慢》化用小杜句就達(dá)五處之多。又《琵琶仙》“宮燭分煙”化用韓翃“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堕L亭怨慢》歇拍數(shù)句“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規(guī)仿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天若有情天亦老”與李商隱《蟬》“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之意，并自出機(jī)抒，加以層次上的轉(zhuǎn)折，化為己言，尤得翻騰之妙。以上均是風(fēng)雅之于白石詞的字面、句式、章法與造境等多方面的體現(xiàn)。

三

白石詞的風(fēng)雅蓋自姜夔性情中來。其涵養(yǎng)與學(xué)問雖有合于“風(fēng)雅”，然又絕非此一詞所能概括。以下再作一點補(bǔ)充：（一）姜夔論詩注重氣勢（這與白石詞的轉(zhuǎn)折和結(jié)句有相通處），這似乎是受到了兵家之言的啟發(fā)?！对娬f》云：“波瀾開闔，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陣，方以為正，又復(fù)是奇；方以為奇，忽復(fù)是正。出入變化，不可紀(jì)極，而法度不可亂?！?32)姜夔，等．六一詩話．白石詩說．滹南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又云：“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馬?！痹诖酥埃袊糯恼撗詺鈩菡卟⒉簧僖?，而有明顯規(guī)仿兵家言痕跡者當(dāng)舉《文心雕龍》。其《定勢》有言謂：“淵乎文者，并總?cè)簞荩浩嬲m反，必兼解以俱通；剛?cè)犭m殊，必隨時而適用?！?33)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3：279．這可謂是白石之論的先導(dǎo)。當(dāng)然，《詩說》中的“兵家之陣”可能只是白石臨時打的比方，其靈感可能來自諸如《老子》、《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一類的書論或其時可見的詩詞論著（引兵家為說的詩話以江西一派為最多，然姜夔之前似只《潛溪詩眼》）。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所欽佩的杜牧曾在曹操舊注的基礎(chǔ)上重注過《孫子兵法》。對他有深刻影響的單煒又是“武舉得官，仕至路分”的名士。再者，姜夔專注于藝事，然其詞亦間有憂時傷國、譏刺偏安之作（如《揚州慢》《凄涼犯》《翠樓吟》《滿江紅》）。他還與主張北伐的辛棄疾有過交往。他自謂稼軒深服其長短句。其《永遇樂·次稼軒北固樓詞韻》《漢宮春·次韻稼軒》《漢宮春·次韻稼軒蓬萊閣》諸作更有不少契合辛詞風(fēng)格的“經(jīng)史中生硬字面”。可見他與辛棄疾的交情非同一般。這么看來，姜夔似乎并非不理世事的游惰文人，他“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的背后可能是無處施展的無奈與苦悶。（二）姜夔還兼善書法。其書蓋深得于沅陵單煒。單氏字法本楊凝式，而微加婉麗。《齊東野語》云：“單煒炳文者……博學(xué)能文，得二王筆法，字畫遒勁，合古法度，于考訂法書尤精?！?34)周密．齊東野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20．《皇宋書錄》記曹谷中謂其“善書，有所刻《定武蘭亭》傳于世?！庇衷疲骸肮戎袊L取其《絳帖辨證》刻于襄陽者重刻于《星鳳帖》后?！?35)董史．皇宋書錄［M］．北京：中華書局，1991：38．姜夔與單煒相識很早，其別單詩作于淳熙十三年，那時他才32歲。單煒曾言：“堯章得吾骨?！苯鐣囈泊_與他的老師很合拍。他不僅上追二王，習(xí)《蘭亭》廿余年，且以《定武》為最佳，并著《絳帖平》以正本清源，嘉泰間又寫有《保母志》與《定武蘭亭》跋。今故宮博物院尚藏有姜夔《王獻(xiàn)之保母志跋》手跡。其下筆清勁、筆意綿長、字勢扁橫，得魏晉之高古氣息；然又轉(zhuǎn)折多方，豎彎鉤外拋，搭接處若即若離，更近于歐虞褚薛之書風(fēng)。蓋其本欲致魏晉風(fēng)流，然“時代壓之，不能高古”，故參以初唐“特備眾美”之法度。因此，他師法王羲之所得到的是“風(fēng)雅”，而非“風(fēng)流”。竊以為其填詞也本著相似的宗旨。這也是白石詞風(fēng)顯異乎蘇辛而較近于周吳的原因。（三）姜夔的收藏愛好顯示出非凡的文人情趣。《硯北雜志》記載了海昌人家一張琴（傳為單煒遺姜夔）的背銘云：“深山長谷，云入我屋。單伯解衣，作葛天氏之曲。懷我白石，東望黃鵠。”(36)陸友仁．研北雜志［M］．北京：中華書局，1991：187-188．蘇泂《到馬塍哭堯章》：“除卻樂書誰殉葬，一琴一硯一蘭亭?！庇株惿徤f藏姜夔制棕竹筆斗，周圓陰刻梅竹，上有姜夔題字。現(xiàn)藏國家博物館(37)史樹青．漆林識小錄［J］．文物參考資料，1957（7）：55-57．。（四）姜夔還是南宋時促使文人印學(xué)萌芽的重要推動力量。吾丘衍《學(xué)古編》末列出“姜夔《集古印譜》二卷”?！锻醌I(xiàn)之保母志跋》又云“歷代印文皆不稱代。惟魏晉率善令則曰魏率善某官、晉率善某官?！?38)姜夔，王獻(xiàn)之．姜夔王獻(xiàn)之保母志跋［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1：12．《續(xù)書譜》謂作字“亦須略考篆文，須知點畫來歷先后?！?39)閔文新．宋姜夔《續(xù)書譜》解析與圖文互證［M］．北京：中國書店，2019：116．《云煙過眼錄》記白石有“白石生”印，且以其自寓姓名的“鷹揚周郊、鳳儀虞庭”二印為甚奇(40)周密，等．圖繪寶鑒續(xù)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8：17．。姜夔于印章的收藏之多、考究之深、玩賞之致可見一斑，且很有可能對元代寓杭的吾丘衍產(chǎn)生過一定影響。

白石詞的特色在于風(fēng)骨與典麗相兼有。綜合《白石詩說》《續(xù)書譜》來看，筆者以為與其沿用“清空”，還不如拈出“風(fēng)雅”二字。姜夔是南宋中期頗具代表性的一介文人，博涉于兵法、書法、收藏與印學(xué)。我們要真正讀懂白石詞，就必須做出一番詞外求詞的工夫。